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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爱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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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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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武山女人》连载

第一十二章 批斗会

中秋时间,玉米都插上了棒棒,一个个骄傲的像新媳妇怀上了娃娃,浑身鼓的是劲,玉米叶子一个个都迎风飘扬着。高梁秆急着长高个子,急赤带火的红了了脸膛,兴奋的在山风中踩着醉步,天气却依然很热。

忽然有一支野营部队到麻武公社训练山地战斗方法,部队协助地方抓革命促生产,要组织一场声势浩大的批斗会。

全大队就田有良算得上是个阶级异己分子,我想部队举行批斗会,阵势一定很大,怕田有良受不了,要顶替他去。

大队干部说:你是城门楼子上的老麻雀,大炮轰彻了。我们打的就是田有良这个死老虎。连会也不准我参加。

批斗会场设在公社大院里。

公社大院没有围墙,前院有大戏台,戏台前是一片空地,空地被千万人的脚踩得瓷实,被暴秋里的阳光晒的泛着白色,后院长着茂盛翠绿的向日葵。肥大碧绿的葵花叶栽成了一片绿海,开会的男人们就冲着葵花叶哗哗哗地撒起尿来,碰巧就浇在蹲着大便的人的脸上,嗨的一声断喝,水柱挪个方向,照样哗哗地冲响葵花叶。那年月人乏,火气已经耗尽,尿尿就像秋后雨水一样,软不塌塌地没有一丝儿气力。

戏台空地上人头躜动,人就像炸了窝的蜜蜂,乱嚷嚷成一片,气灯烧了半天,总是烧不着,主席台上一明一灭,如伏天黑夜的闪电,等的时间长了,纪律严明的部队战士也开始坐不稳了,他们伸长了脖子如寒秋时节的咕噜雁,东扭西转。气灯终于吱吱地尖叫起来,燃烧起一块光亮。

公社的田书记、董主任,陪着部队首长威严地站在课桌前。

如果田有良不是站在批斗会上睡着了的话,可以说这次批斗会是非常成功的。

部队领导慷慨激昂地一番讲话,革命群众被动员了起来,几个人脑子一热,冲锋陷阵了。

生产队一个大高个子女人,平日里就不服气我和孩子穿的干干净净,总认为我们应该活得窝囊邋遢,而她才应该风光鲜亮。其实我俩都受着贫困和篾视的压迫。但是一旦进入天堂的门有点儿缝隙,她就要把别人推开,自己拼命挤进去,让别人下地狱。

我家还住在羊圈里,因为有了人住,另外一只废弃的羊圈就又圈了羊。

这个外号叫“老母”的女人嚼开了舌头:有一回我看见郭玫瑰和她的娃娃把烧下的开水往羊身上泼,怪不得年年春天队里的羊羔要死那么多。

“老母”的日子也很可怜,丈夫是个二杆子,生牛皮脾气上来,抓住老婆拼命打,有一回一镢头把她的头挖了个血口子,没有钱及时治疗,伤好后脑子就有点不清爽。她又生养了两个女娃子,在人前头连话也说不起,只是长了一副好身板,干活不惜力,人们劳动时才爱和她在一块合作劳动。她锅上、针上手艺都很好,那些锅上差劲的女人把面擀成了硬疙瘩或和成了软团子,急急忙忙地扔下手里的面团跑去叫“老母”,“老母”扔下自家手里的活,无论是硬疙瘩还是软面团在她手里务弄一番,就变成了听话的一团中规中矩的面团。每逢队里谁家过红白喜事,“老母”脸上就放起光来,腰上系上平时舍不得用的小碎花布围裙,做小饭汤是她的拿手饭,那几天她择菜,洗菜,切菜,样样用心,切豆腐,摊鸡蛋饼,肉块切得四方小丁丁,一粒粒都那样受看,半枯的头发都有了光泽。谁家闰女快要出嫁了,总得给新女婿、公公、婆婆各做一双黑条纹布鞋,给新女婿的那一双鞋多半是“老母”帮忙给做成的,她的针线密,针脚匀,线绳从不见一个死疙瘩,每当看见她长满裂子的手上套上一个手背套,那就是她又在为谁家的大闰女忙活做新鞋子,可是她一年四季穿不起一双袜子,贫困的日子能给她什么呢?连一卷卫生纸也买不起,例假来了用些旧布索索垫上,可怜得很。

批斗会过后第十天,“老母”借了她家大嫂子一条七成新的裤子,去看她娘家妈,做饭时裤子不小心被火烧了烟头大的一个洞,回家后她嫂子不依不饶要她赔条裤子,可怜“老母”买盐还得借别人1分钱,哪里赔得起10多元钱一条裤子,哭了半晚上,扔下一对憨乎乎的女儿,吊死在门前的那棵弯弯桃树上了。

桃树树枝很脆的,胳膊粗细的桃树枝是承不住一个人的体重的,她家门前的那棵弯弯桃树,孩子平时在那树上打秋千,只有胳膊粗细的树枝,竟然没有折断。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想不通那桃树枝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记起每年春天那一树桃花艳艳芳菲。可能是老天可怜“老母”,早早地接她享福去了。

接着一个外号叫“斜活”的男人站起来发言,“斜活”脑子只有七成,瓜吃瓜做,他媳妇“水萝卜”跟队长私通,生下两个孩子都跟了队长的种。“水萝卜”总想害死他,可是他命大,就是死不了,前一回“水萝卜”擀了羊肉臊子面,一碗又一碗逗得“斜活”吃了个肠梗阻,正要到阎王那里报到去,遇上在麻武公社巡回医疗的平凉地区医院大夫做手术救活了他的命。“斜活”逢人就乐呵呵地揭开他的上衣,让人看地区医院大夫针角缝的多平。后一回“水萝卜”又蒸了玉米面馍,搁在院子里冻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斜活”劳动回来,吃了那冻得硬绑绑石头样的黄面馍,胃疼的在地上打滚,放羊的十叔回来看见了,把上年陈浆水烧开拉住给“斜活”灌,“斜活”灌了一肚子浆水,胃被撑开了,胃疼竟然缓解了。

“斜活”其实很善良的,我在芦苇坑里砍芦苇根当柴火,就是“斜活”告诉我的,在刚种上秋麦地里寻玉米根,也是“斜活”引着我寻的,他不论是劳动还是外出,总是背着那个大背兜,走在路上,那怕是一根狗尾巴草,只要是能抓在手里,他就拾起来扔进背兜中,背兜底烂了个洞,垫着一片烂炕席,炕席也堵不住烂洞,他就顺手抓一把路边的草垫一下,有时垫不好,就把背兜里扫下的树叶漏掉了。“斜活”家里很困难,棉衣纽扣坏了,老婆也不给他缝,他就在腰里系根草绳,冬天再冷,也只加条单裤,没有钱买棉花,她老婆“水萝卜”也不肯给他做棉裤的。到了夏天,他把那没有纽扣的棉衣取出来,就是单衣,老棉衣被太阳光照射的脱了色,灰不几几的。“斜活”死了好多年,我还在梦中梦见他穿着老棉衣系根草绳弯着腰在绿油油的麦地拾玉米根。

那天“斜活”接着母绝户的话说,他也看见郭玫瑰把开水往羊圈里抬。说毕又吭吃吭吃了一会,终于想起他这辈子一直吃不饱,就说,我天天喝菜汤汤,原来是我儿呷反革命给我麦子地里把毒花撒上了……。

那天我偷偷躲在会场一角,听的忍无可忍,浑身哆嗦着冲进会场,冲着田有良就是一拳:“贫下中农教着你做坏事,你要牢牢记住,回去一件一件地照着去做。”

田有良挨了我重重的一拳,差点摔倒了,嘴里还啊了一声。事后田有良说,批斗会开了不久他就站着睡着了,四周围着密压压的人群,头顶上是暖烘烘的大气灯,他睡得舒服极了,还做了个梦,梦见他正在修理手扶拖拉机,只听发电机哇哩哇啦地响,就是发不着,正想着怎么去修理,不小心胸口子让电打了一下,他惊醒一看,就见我披头散发地站在面前。

就有几只生硬的胳膊把我拉出了会场,我高喊着:就是杀头,总该让我把话说完吧!

批斗会不久,“斜活”赶着队里的牛犁山地,“斜活”唯一能干的就是牛活,他和牛的感情比人深,长年累月睡在牛圈,他喂的牛身大力不亏,很听“斜活”的话,“斜活”赶牛是连缰绳也不用的,这也是他最为得意的。那天他犁地到盖塄边时,被养顺了的牛顶下了盖塄,盖塄只有三四尺高,高低和土炕差不了多少,“斜活”却一下子摔死了。听说聪明的牛能认人,认准的人它会靠这个人一辈子的,牛也许不忍心让“斜活”在世上受苦了,早早送他上了路。

有一段时间,公社逢三六九集日,田有良总要到集上参加批斗会,脖子上挂个九斤重的大木牌,乡亲们跟集回来,见了我就说:晓红他爸今天又挂牌牌批斗哩!

我家离大队小学只有200米,有天我正在院里收拾,忽然听得学校里一阵阵的叫喊声,喊叫声中似乎就有打倒田有良的声音,我忍了几忍,终于没有忍住,跑去学校一看,全校师生正在高喊着口号,学生们争相上讲台发言,打倒田有良的喊声彼伏此起。

学校的井水不旺了,校长请队长派几个人下去淘井,队上派田有良与一个地主去淘井,那地主一条腿瘸着,已经65岁了,只能田有良下井淘井泥,田有良淘了一会,痣疮病犯了,疼得受不了,急急忙忙从井里上来,不愿意再下井去。学生们不懂痣疮是什么病,立即组织全校师生开批斗会。那时候二女儿还上三年级呢,我一气就晕过去了。

秋深了,村南头涝巴里的水快干枯了,生产队安排田有良与另一个地主的儿子把涝巴里的淤泥淘一下,涝巴在二队地界里,却属于我们三队,二队的一些老年人一直嚷嚷说三队的涝巴压住了二队地里的龙头,弄得他们二队的人经常生病,为此经常嚷嚷着,却不敢闹事,那时候谁也不敢弄什么牛鬼蛇神。

麻武平地不多,我们村头有个涝巴,是队里人半年多的休闲的场所,涝巴积水多了,队里人洗衣服、饮牛,还有男人、孩子们洗澡全在这个涝巴里。麻武雨水多,一到秋天,连续下上几天雨,涝巴里的水就满满地闪着愉快的水波,半大孩子们天晴的时候几乎天天钻在涝巴里,涝巴里长满了龙之草,兵草,灰……涝巴边上长着一棵大杨树,杨树长得奇大,长到三层楼高的地方,分了三个杈,三个杈上垒了九个喜鹊窝,喜鹊经常在杨树上叽叽喳喳。春天树叶婆娑,夏天翠青遮出一片阴凉,孩子们在涝巴里玩累了,爬上杨树上嬉嬉着,就是到了冬天,那碧青的树干也一律地向上,给人一种威武积极的美感。秋枯时节,必须把涝巴淘一下,把多半年中随雨水冲进涝巴里的淤泥淘出来。

田有良其实不是一个合格的农民,下放到农村,只能被动地参加农业社劳动,他形象委琐,脾气又臭,谁也不尿,队里重活累活首先是他干。地主儿子从小在农村长大,体格比较好,农活重活也干惯了,清淤泥也很有一手,每次只挖多半铁锨泥,反而能铲出一些淤泥,他看田有良偷懒,就把自己清出的淤泥放在一堆,让田有良清出的另放一堆,田有良每次想多铲一些淤泥,铁锨被淤泥一粘连,根本挪不动,半天没弄出多少淤泥,队长来一看,立即让副队长召集全队人来批斗田有良。社员们来一看两人干活的差距那样大,非常气愤,男的女的抢着发言,批斗的收不住火了,动起手来推搡田有良,就有几个人一齐上前,把田有良推倒了,田有良倒地后,哭叫着在地上打滚,一身一脸的土,直嚷嚷着说不活了,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喊叫着说日子太难过,活不下去了。虎娃爷看不下去了,说涝巴淤泥粘铁锨,他又不会挖淤泥,也不能全怪田有良挖的少。队里有些人也觉得批斗的有些过火了,就有人跑到我家叫我搀田有良回家去。

我得了心脏病,一听说批斗他,心就跳的不敢动弹。就对他说,你还是少胡说些少,少惹些麻烦,该忍你还是忍点吧!眼看孩子们都大了,你死猪不怕开水烫,总该给孩子们留点好吧。

田有良说,我他妈的一辈子连个儿子都没有,给谁忍?

后来批斗会升级,每逢批斗会,不但田有良每会必到,就连我也得去陪斗。这都是队长定下的。

队长多次调戏我都没有得手,那股邪火就特别地旺。总是想方设法把矛头对准我,逼我就范。

有一回我心脏病又犯了,村卫生站医生正给我打针,就听门外几声凶狠的喊声,叫我去开会,卫生站医生对闯进门来的队长说,她病的太厉害了,别弄死在会场上。

队长恶狠狠地说,死了我给她赔副棺板,见我低头看煎的药锅,扑上前来,一脚踢翻药锅,药锅里的药水激得炉火飞扬,满屋子黑灰纷纷。我咬牙着怒吼着向队长冲去,队长一闪,我扑空栽倒在地,人就晕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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