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十多天都下着小雨,天越发冷了,座落在低洼处的羊圈变得更阴冷了。山上阳洼处的冰草还在迎风招展,弱不禁风的灰条条都还是一片绿茵茵的,背风山脚那儿也是温腾腾的,有冬天太阳的照耀,一样有点儿暖意。座落在低洼处的房屋,冷得让人无法忍受,太阳照射的时间迟,走的早,最阴处每天只有一小时太阳照射时间。屋子里被阴冷的空气凝聚着,炕上凉,地下冷,湿漉漉的泥屋地就像要渗出水来了,倒出热水瓶中的水,温度刚够暖热喝水的玻璃杯子,空水杯子用手一摸,什么时候都是冰凉冰凉的,热水瓶不太保温了,烧的开水,装在里面一会儿天就温吞了,倒进玻璃水杯中,那种冰凉中带着一丝丝不均匀的温气,喝进胃里,肚子就响个不停。吃饭的碗,什么时候端在手里碗底都是冰凉凉的。那天中午孩子们上学去了,为了节省柴火,我吃了一块冰凉透了的玉米面馍,吃下去胃就疼起来,怎么喝热水也不抵事,到了晚上,胃疼的受不了,又没有半片药可吃,着急了喝了半碗小苏打水,胃里打的那个结好像才散了一些。这时候,就隐隐约约听见鸡叫了。刚刚才到十月底,我却把冬天的棉衣都穿上身了,还冷的受不了,洗锅、洗碗水冷的骨头节节都疼。农村里到处是土,风大尘土飞扬,经常要洗衣服,水凉的下不了手,洗衣盆里抓上半晌午冷水,浑身就像耗尽了火气的残灰,软不塌塌的难受。早上起来伸手抓铁勺把,或者是铁铲把,冷得浑身一颤,就想着水缸中的水在冰冷的屋里,已经凉透了,要使用一把柴火让它温暖一些,那该要多好啊。
柴火珍贵,轻易不愿意点柴火,屋里凉锅冷灶的,人就不想待在里面。走到屋子外边,不是下雨,就是阴气重重,一股子冷风时时吹过来,躲也没处躲。就想蛇为什么要在冬天冬眠,它是冷的血脉不流畅了。感觉中有一个冰凉的信息在不停地传递着,加强着,一遍遍地通知着神经:身上冷啊!哪一处都盈溢着一种冰凉。默默无语的泥墙壁上,也渗透出一种透彻入骨的冰凉,一切似乎都在无言中冷却了,逃又无处可逃。
这一年秋天雨水较往年多,天冷的早,几次三番地下雨,就把秋天早早粘连到冬天去了。做饭得用柴火,烧炕得用柴火,下了几天雨,我甚至连做饭的干柴也没有备下的了,眼看就做不熟饭了。青绿玉米秆从地里挖回来,为了让它晒干烧火,我用斧头砍成三、四寸长短的短截截,天天翻晒在院子里,一截一截地拿在手里折,如果用手能折断,说明有八成干了,折不断柔丝巴筋的,说明还湿着。一次心里着急着做饭,折玉米秆时划破了右手食指,没有在意,玉米秆刺扎进手指化脓了,手指肿的像小红萝卜,花了17元2角钱才治好。手指头疼,钱花的也心疼。手指一直余肿未消,想是有什么毒素留在了里面。阴雨天太多,柴火轻易晒不干,晒干了又没处存放,放在院里又被雨淋湿了,只能往屋里堆,堆上两天,屋里阴冷的柴火又潮湿了,又烧不着了,只得又拿出屋里晒。那时是连手片大的一张塑料布也珍贵的很啊,只能用长玉米秆一层层地苫在晒干的柴火上面。为了柴火的干湿我天天熬煎着。
寻找烧火做饭、烧炕的柴火,成了我天大的事。
离麻武70里的华亭县就有大碳出售的,村里饱食大哥他们拉着架子车、卷起被子卷,与兄弟饱长合伙到华亭县去拉大炭。听饱食大哥说,他们拉着架子车、背着干粮,背上从人家借来的磨尽了漆皮参加抗美援朝时发的军用水壶,还要带上打气筒、补车胎的铁挫、粘胶,防止架子车汽胎漏气了,得自己补胎。走上一整天,走到哪儿天黑了,就近找个人家住在那儿,实在找不见人家,就在路边睡一晚上,天亮后再赶到华亭,买上大炭,往回拉,在路上再住一晚,就能拉回700斤大炭。回到家里,拉炭的人累的黑瘦黑瘦的,在家里美美地睡上两三天,就又出来劳动了。这样的事,村子里人认为是平常的活计,只要一咬牙,寻找好架子车就可以出发了。可是在我是一点想法也不敢有,没有钱买大炭,更没有力气去拉大炭,想一想从麻武到华亭一路坡上坡下的,人空手走去都艰难难了更别说拉上一架子车大炭,那是怎样的一种生存啊。
开门七件事,柴排在第一。可见柴火比吃饭的米还重要。
麻武公社远远看去,满山遍野都是灌木丛,离人住得近一点儿的都让人砍光了,远一点的孩子也不敢去,就是去了,那些荆棘灌木丛把树木围得密密匝匝的,根本近不了身,大一些的树木没有一把好砍刀和力气是砍不来柴的。
孩子们就用镰刀割羊胡子草,晒干了烧锅。这种草又低又矮,顺着地皮长了一小撮,分明是一把山羊胡子。割起来镰刀容易打滑,也不耐烧。晒干了的羊胡子草往灶火里一入,入少了只见火光一闪,什么都没有了;入多了先是燃出一股浓烟,接着蓬的一声,迸出一团火来。晓红她们的头发眉毛就常常让羊胡子草烧焦。
麻武公社穷,人们修建房屋是买不起砖头的,家家户户也没有院墙,只是住的比较集中,常常是十几户二十几户人家挤在一个山窝里或一块大些平整台地上,就像蚂蚁窝一样,似乎最先是从山窝中修起,然后一家挨一家地往沟外修,屋与屋或半掩,或前后,或侧身,漫散成一片繁花似锦的散文。后一家的茅房说不定就正对着前一家的厨房,路就拐成了曲里十八弯。人走的路弯曲,水路更是弯弯折折,家与家之间的小泥路上,人走得久了,疙疙瘩瘩的撒了一路相思豆,家与家之间无法用院墙隔开——也打不成院墙的。有一次我实在想不开,爬到山顶,想一死了之,往下一看,住在山沟里的人家,就像人类遗传基因中XY基因链一样,家家住处大都沿着Y这条长边修建着,我突然觉得人们生活在冥冥之中,也是一种命定,是一种即定生存的生活模式。
这里的土腐植物含量大,团粒结构松散,一见雨水浸湿泥土就松散成醪糟,勉强打上一溜小墙,用不上三年,雨水就又淋塌了。
人们只在住屋外的崖边上,把酸刺梨挖出来捆成捆,歪歪斜斜、断断续续地栽起来,也算是篱笆墙吧。
这种被雨淋久晒干后的酸刺梨是最好的柴火。
酸刺梨是一种长刺的灌木丛,最多能长一人多高,大拇指粗细,从脚到头长满尖锐的半寸长的刺儿。四月清明时候,光秃秃的枝条上就已绽出米粒样的小花儿,秋天结出小枣样的果实,不经霜杀是不能食用的。霜杀后的酸刺梨初尝略带酸味,回味就觉甘醇无比,似半固体的甜酒。只是霜杀后桔黄色的梨儿就变成炭黑色,不熟悉的人,毫无兴致吃它。三五天一过,它就熟成了一拓烂肉,悄悄儿掉到地下,第二年掉下酸刺梨的地方又是一丛劲芽怒生。
村民们偶儿也尝尝鲜儿,只是满身的棘刺挡住了无数双伸向它的手,却有一种鸟儿最喜欢吃它。这里有成百成千的红嘴老鸦,酸刺梨能吃的时候,它们就呀呀呀地成群结伙地在天空中盘旋,然后扑下去啄食,吃的有些微醉,蹒跚着翅膀带上满肚子梨核飞走了。
第二年在老鸦落脚的地方又有一片酸刺梨苗儿冒出地面,嫩绿成一片青翠。
酸刺梨头三年几乎不见长,只露一寸模样的芽儿,拼着命把根往地下扎去,第四年一开春就冒一尺多高,立刻在全身长满了棘刺,让人近身不得。这时酸刺梨的根已经长成了拳头大模样,曲里拐弯的很有些根雕的气魄。以后的岁月里,根不再往大里长,只顾开花结梨。走到一片酸刺梨跟前,先把边上的小心挖倒几棵,让它们斜靠在未倒的酸刺梨上,这样一棵棵地挖下去,挖得多了,用镢头搂着翻滚几下,它们就粘连成了一捆,拆也拆不开。挖酸刺梨的诀窍是在根外围八寸左右下撅头,这样挖三两撅头,用撅头一提就是一棵,挖旁边的土碰不上根,省劲,挖得快。
麻武人是不烧酸刺梨的,我却发现了它的好处,一有空就去挖,拖回堆在院中,让风吹雨淋,变得通身发黑,拿打胡墼的古嘟打上几下,刺就全都掉了,入进灶火只听劈劈叭叭地响,火旺也耐烧,烧过后余烟还散出淡淡的食醋味来,闻了让人清爽、精神,做一顿饭家里就等于消了一次毒。
找到了酸刺梨这样好的柴火,我就鼓励着孩子们和我多挖一些,终于在院中堆起了一个黑色的大方块,足够三年烧的,我还不肯罢休,一有空就去挖。
从挖酸刺梨的事,我想得很多,也开了不少窍。想做人也不能太窝囊,也该带些刺刺才对。又想生活并不完全绝望,只要用心,不就能走出一条路来吗?这样杂七杂八地乱想,脑子也有些活泛了。想想人生真怪,人活着很难说,好象以前总是迷迷糊糊,这以后才有些清醒。
也不是只挖酸刺梨,凡是能往灶间里入的,能往炕洞里填的,能点着火的,我都往家里拾辍。村子长长的苇子坑挖了芦苇的根,我用镢头把露出地面一寸左右的芦苇茬茬再砍下来,一天砍一些,一天砍一些,硬是用一月多时间,把村里人家割了的芦苇根重新砍了一遍,砍了玉米秆后犁过的熟地里,种上小麦苗,在十月小阳春里,长得一片碧绿,有一种新的生命韵律在成长,我却走在那片碧绿中寻找玉米秆根,用镰刀从地里挖出来,一下又一下地打净根上的土,一背兜一背兜背回家,摊晒在院里,翻晒上几十天,熬够时成,终于晒干了,用咕嘟打净上面的土,垛起来,烧火做饭耐烧。有一天找见一片都是玉米根的小麦地,挖寻的正起劲,天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雪花飘飘洒洒的铺在碧绿的麦苗上,真是好看,我却一心一意地在地里寻找未挖净的玉米秆根,就好像一地的鲜花我不看,在鲜花缝隙寻得捡地软。
秋天树木落叶时节,对我来说那就是寻找热腾腾的火炉的好时候,只要晚上大风一起,天不亮我就早早地起来地往外面跑,我要去扫树叶,看到铺在地上厚厚的树叶都归我扫,就觉得幸福无比,觉得这么多的树叶别人还没有扫去,这会儿别人还没有起来,这么多的树叶能烧多少次炕啊,这是一件多么让人高兴的事啊。只要是路上能看到、能抓到手里的柴草,我都要拾起来拿回家。多少年过去了,我到南方旅游,看见南方到处都是茂密的树木,疯长的野草,我就忍不住想找把镰刀割下野草,背回麻武家里,晒干了垛在我家柴草垛堆上,那要烧多长时间。
也不是我一家在寻找柴火,一到秋风起,家家户户都在寻找过冬的柴火。拴成哥喜欢在生产队苜蓿地里扫苜蓿地衣。苜蓿是生产队喂牛的主要饲料,苜蓿像韭菜一样一年能割几次,头料苜蓿、二料苜蓿是割下来要给牛做饲草的,到了秋天,第三次苜蓿长了一指高的时候,草软营养少牛吃了不顶饱,就不割了,冬天要来了,三料苜蓿就枯萎落在地里,做为第二年肥地的肥料,生产队里怕人们扫地衣,就让社员从苜蓿与苜蓿的空隙中挖出一块土提上来,摆在地面上,这对社员来说是一项挣工分的劳动活,挖完了,挣到了工分。初冬时间,土疙瘩都干透了,还摆在地里,拴成哥就一块块地把土疙瘩回填到一个个小坑里,用脚把坑踩踏实,然地用一个长长的树杆,把苜蓿地秋天那两寸高的颈秆扫折,用一把秃头扫帚,用劲地扫起来,扫上一堆连土带苜蓿地衣的柴火,用脚踩透,把土用手简单地筛出来,兴致勃勃地背回家,倒在他挖在靠山崖的小窑洞里。冬天用这样的地衣煨的炕,耐火,耐温,一整夜都觉得土炕是温腾腾的。
碎菊是邻家的媳妇,她一放工,就背着背兜下了庙沟,下沟的时候,天都黑了,她却不怕,专捡拾被风吹落下来的洋槐树枯树枝。每次下沟,不拾满一背兜柴火,她是不会上沟里来的。还说,在黑夜里拾柴,拾得快,人心里也清净,手里就出活,那里有什么鬼怪,要有,找我我也去。活在人世上,还不是天天吃苦。一次她向我伸出双手,让我看她那粗糙的双手上,扎了二、三十根洋槐树刺。我问她疼吗,她说疼的时间长了,也就惯了。洋槐刺扎进肉里,半年时间,刺就让手指长的新肉给逼出来了,只是手指那儿就有一个针眼样的小洞,天一阴就又疼又痒。
从挖酸刺梨,扫树叶,拾玉米地里散落的玉米秆叶子,我的心渐渐地静下来,看到路边开得旺旺的黄菊花、白菊花,还有那旱不死的龙之草,前年死了,秆秆还没有折,去年的花穗还在今年的秋风中摇晃着,今年的龙之草却已然是一片青绿。树叶黄了,树叶落了,树叶被烧火做饭了,明年春天,树上又是一片碧绿,更有鲜美的果子挂在树枝上。
天冷的时候,赶着抢着去寻找柴火,把屋里的土炕烧的热腾腾的,感觉有一种温暖在升起,这时候身上的所有细胞也就扩散开了,就像花儿一样,身心都开了。此前什么激烈的情感,什么真挚的爱情,在寒冷与温暖面前,都显得不重要了。
以前储备柴火事是我们家的头等大事,每年一开春就盘算着能攒些钱买点儿炭烧,到了年底,还没筹够钱。每天晚上睡在炕上,盘算了吃的,就盘算烧的。最怕天阴下雨,没有干柴,热饭也吃不到嘴里。
现在,我不缺烧的了。院里垛起的柴火垛,就是我生存下去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