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89年夏天,在熙熙攘攘的南京码头,一艘满载乘客的客轮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鸣叫,缓缓驶离码头。
一身便装朴素无华的章梅梅,却依然藏不住那与众不同的美丽和军人气质。她伫立船头,凭栏远眺,只见落日的余晖映照得粼粼的江水熠熠生辉,喧腾远去。那远处是没有尽头的尽头,水天一色,浑然一体,让人有飘渺不知云归何处的感觉。
船在波澜起伏的江水中缓缓地行进,章梅梅的心潮却难以平复。南下创业,实现梦想,要抛却过去20年所有的光环和荣誉,她将一切从零开始,不再回头。
是啊,前途未卜,人生难测,船的尽头,又是一片什么样的天地?等待她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命运和未来?她还没有考虑太多的答案。没有了丈夫毅民,离开了家,离开了孩子,离开了母亲,离开了从前一切的一切,她就像一只南飞的孤雁,孤单而又无助。望着滔滔不息的江水和逆流而上的轮船,章梅梅心里不禁涌起一阵伤感和茫然,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之情油然而生。
别了,我的军营,我的良师,我的战友,我曾经的梦。我把青春留在了那里,把爱留在了那里,把一切的一切都留在了那里。20年的军旅生涯,那些充满了血与火、泪与汗、生与死的激情燃烧的岁月,就像这流逝的滔滔江水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一阵江风迎面扑来,梅梅突然想起妈妈李香凝还在船舱里等着她呢,离开南京,母亲非要送她一程。这时,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走过来。
“梅梅,你在想什么呢?”
“妈,没事儿。一下子离开了部队,唉!我有点不习惯。”
“梅梅,离开了熟悉的环境,一开始肯定是不习惯的。”
“妈妈,这里风大,我们回船舱聊吧。”
母女俩在船上聊了很久很久。
天一放亮,船停靠在汉口码头。眼尖的梅梅立刻看到身穿军装的王叔叔正在岸边向她们招手。王叔叔以前在重庆通信兵学院工作,后来又调到武汉通信兵学院,梅梅从小就跟他很熟悉。
一见到王叔叔,章梅梅立刻兴奋地喊起来:“妈妈,你看王叔叔来接我们了。”
“你爸爸事先已给他的老战友,学院的彭政委打了电话,让他接待我们。”
一下船,老王热情地握住了李香凝的手:“老李啊,欢迎您和女儿到这来玩,彭政委正外出开会,他安排我这两天全程陪你们。”
“真是太麻烦你们了,太感谢你们了。”
“老李啊,别客气,能看到你们这些老熟人,我太高兴了。”
母女俩被安排在学院的招待所住下。梅梅从小就在爸爸的护佑下,爸爸宽大有力的翅膀能为她遮风挡雨。可是这种安全感很快就要消失了。老王张罗了一桌丰盛的晚餐。他们边吃边聊,聊到“文革”那段患难的日子,聊到打武斗时的大逃难……大家异常兴奋,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放出了光彩。
他们就这样聊了很久、很久,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老王看了看表:“哎呀!已经这么晚了,你们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接你们去参观黄鹤楼。”
次日清晨,老王带着司机早早地来接香凝母女俩前往黄鹤楼。黄鹤楼位于长江南岸的武昌蛇山之巅,雄视万里长江,自古就有“天下江山第一楼”和“天下绝景”之称。章梅梅扶着母亲登上了黄鹤楼,举目四望,大江两岸的景色尽收眼底。站在这山川灵动吐纳清新的高处,她不仅感到神清气爽,更感到心灵与宇宙正互渗互融。
香凝对女儿说:“梅梅,你知道吗?很早以前这里有一个神奇的传说。”
“什么传说?”梅梅充满好奇地问道。
李香凝望着一脸好奇的女儿,娓娓道来:
传说很久以前,这里有个姓辛的人以开小酒馆为生。一天,他店里来了一位身材魁伟但衣衫褴褛的道人,这道人问他:“店家,你可以给我一杯酒喝吗?”这位姓辛的店主并没因为他衣衫破烂而有所怠慢,急忙倒了一大杯酒奉上。谁知第二天这个道人又来了,又向店家讨酒喝。店主见他可怜就又倒了一大杯给他。第三天这个道人又来了,还是讨酒喝。姓辛的店主想:哎呀,这人还真是喝定我了,算了,我就当每天少赚一杯酒钱,于是又倒了一杯酒给道人。
如此过了半年,这个道人还真的不辞风雨天天都来,辛店主也就天天给他酒喝,不曾有半点厌烦之色。这天,道人喝完酒后忽然对店主说:“明天我要到远方去,为了感谢你的千杯之恩,我画一幅画送给你吧。”说完,道人就用橘子皮在墙上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仙鹤。因为橘子皮是黄色的,所画的仙鹤也是黄色的。他告诉店主:今后只要来你店里的客人拍手唱歌,这黄鹤就会飞下来翩翩起舞。说完,这位道人就飘然而去。
果然,从此以后来店里的人们只要拍手唱歌,墙上的黄鹤便会飞下来,翩翩起舞助兴。十里八乡的人们知道后,纷纷跑来付钱观赏。从此,辛家的酒店宾客盈门、生意兴隆,很快就富甲一方。
又过了十年。有一天,道士飘然来到酒店外。辛店家赶忙请他进店喝酒。他笑笑说,这次我可不是为酒而来了,我要拿回我的东西了。说完,他就从怀中取出一根玉笛吹奏起来。随着他的笛声,只见朵朵白云从空中飘下,画中的黄鹤也从墙上飞了下来。接着道人骑上黄鹤乘着白云飞上天去了。后来,店家为了感谢这位帮他致富的神仙道人,便在此地修建了一座楼阁,称之为“黄鹤楼”。
梅梅感慨地说:“哎呀!妈妈,没想到黄鹤楼还有这么美的传说。我记得唐代诗人崔颢就写了一首《登黄鹤楼》,前两句是: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妈妈,说不定这个传说还是真的呢!”
香凝怜爱地拍了一下女儿,说:“傻丫头,什么都信呀!”
从黄鹤楼出来后,老王带着母女俩到了四季美汤包店。这家的汤包是武汉著名的小吃,它皮薄、汤多、馅嫩、味道鲜美,被称为“汤包大王”。老王夹起一个汤包,热情地示范道:“你们看,先要轻轻咬破汤包的皮,慢慢吸尽里面的汤汁,然后再吃汤包的面皮和肉馅。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尝到小笼汤包的特有滋味。”四人边吃,边赞叹着汤包的鲜香美味。
次日,老王又带着她们到农民运动讲习所参观。这农讲所是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毛泽东倡议创办并主持的一所培养全国农民运动干部的学校。这里最早是清末湖广总督张之洞创办的北路学堂,目前也是武汉市唯一保存完好的晩清学宫式建筑。1927年改为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由毛泽东、邓演达、陈克文等人组成学校的最高领导机构,毛泽东主持日常工作。1927年3月开学,同年六月毕业。来自全国各地的800多名学员毕业后,大多数人被委任为农协特派员,深入全国各地开展农民运动。很快,革命的火种,犹如星星之火,燎原于神州大地。大革命失败后,他们积极投身于各地的武装起义,如著名的“八一南昌起义”“湘赣边界秋收起义”“黄麻起义”以及参与创建湘鄂西等革命根据地的斗争,为中国革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她们认真观看了复原的农讲所常委办公室和教务处,还有毛泽东、杨开慧的卧室,毛泽东岳母和毛岸英、毛岸青的卧室,毛泽民、蔡和森、彭湃、毛泽覃、夏明翰住过的房间。以及农讲所师生在农讲所学习和日后革命斗争用过的物品,包括毛泽东用过的铁箱、夏明翰用过的蚊帐和木箱以及学生们住过的宿舍……
离开了农讲所,李香凝感慨地说:“我以前在武汉待了那么多年,竟还没有来过这里。”
“谢谢王叔叔带我来这儿,很有意义。”
2
三天的美好时光很快过去了,可母女俩还是有说不完的话。章梅梅不停地对母亲讲着她的理想:
“妈妈,我的理想就是要办一个现代化的口腔医院,它的名字我早就想好了,就叫‘白天鹅’。将来这个白天鹅口腔医院在设备、管理、技术和服务等方面,在全国都要达到很高的水平……”
“梅梅,为什么要叫‘白天鹅’?”李香凝打断她。
“妈妈,当我看到安徒生的童话故事《丑小鸭》之后,我被感动了。这只不知来历的被遗弃在草丛里的天鹅蛋,被鸭妈妈当做自己的孩子孵了出来。因相貌怪异,它被大家耻笑为丑小鸭。自它从蛋壳里爬出来后,便到处挨打,受尽了嘲弄和歧视,被鸭子咬,被鸡群啄,连喂鸡的女佣人也用脚踢它,还差点被猎人的枪打死,被冰冻在湖里差点冻死。但它在经历种种挫折和磨难后,仍然对美好充满了向往和追求。当它看到那白如初雪、优雅高贵的白天鹅时,它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它对自己说,我要飞向它们,我要和它们做朋友。于是,它义无反顾地奋力向那些美丽的天鹅游去。当它在清澈的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时,它才发现自己不再是一只粗笨的、深灰色的丑小鸭,而是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妈妈,在我创业的过程中肯定也会遇到许多困难和挫折,但我也会像丑小鸭一样,始终怀着美好的愿望和信念,我一定会变成一只美丽的白天鹅的。所以我将来的医院就叫‘白天鹅’。”
“是的,只要是一只天鹅蛋,就算你生在养鸭场又有什么关系呢,它总会变成天鹅的。”李香凝鼓励女儿说。
李香凝抚摸着女儿光洁白皙的脸,这个一直让她骄傲的宝贝女儿,现在要孤身一人去闯荡,她能抵挡住风霜、抗得住风浪吗?想到这里,李香凝一阵阵心痛,她搂住了女儿,突然涌现出了一种冲动,激动地说:“梅梅,我们回家吧,我们不下海了!”
“不!妈妈,我决心已定,不再回头了,我要闯出一块天地。放心吧妈妈,部队培养了我坚忍不拔的意志,给我注入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军魂,在战场上,枪林弹雨都过来了,我还怕什么呢?妈妈,不管将来遇到多少困难我都能克服。我经过军医大学这么多年的培养,得到这么多知名教授和专家的亲手栽培,还经过这么多大场面的锻炼。相信我吧妈妈,我不会比别人差的。我要无愧于军队,也无愧于你们。”
千般不舍,万种离痛,李香凝含泪再次搂住了女儿。
一声旷远悠长的鸣笛,列车就要开动了,“梅梅,妈妈只能送你到这了,以后的路全靠你自己走了,保重啊!”
“妈妈,您也保重。”章梅梅鼻子一酸,泪水立刻浸满了她的眼眶。她把脸扭向一边,快步登上了火车,她不愿意让母亲看见她在流泪。
列车徐徐开动了。章梅梅探出半个身子,不停地向窗外挥手,一直到看不见母亲的身影。眼前那条长长的铁轨向着远方无尽地延伸、延伸,她的泪水也顺着面颊不停地流着、流着。她感到自己就像一位告别母亲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此时,她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响起一个熟悉的旋律:
再见吧妈妈,再见吧妈妈,
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
行装已背好,部队要出发,
你不要悄悄地流泪,
你不要把儿牵挂,
当我从战场上凯旋归来,
再来看望亲爱的妈妈。
当我从战场上凯旋归来,
再来看望幸福的妈妈,
啊,啊,我为妈妈擦去泪花……
列车远了,李香凝的心也碎了。“我的梅梅走了,她走得这么孤单,身边连个亲人也没有……”想着想着,她失声痛哭起来。
3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火车徐徐开进了广州站。章梅梅搬着行李下了火车。正当她用手推车拉着三个箱子吃力地走着,迎面来了一位30多岁的拉车工,他操着一口浓浓的河南话说:“大姐,你带的行李太多出不了站,现在车站查得很严。你看这样中不中,我把你带到车站的后门走,我保证你能出车站。大姐,我帮你把行李寄存到流花车站后,你再付给我钱,你看中不中?”
“多少钱?”
“四十元,中不?”
梅梅看了看周围黑漆漆的,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她想了想,只好说:“好吧,就这样办吧。”
拉车工带着她横穿过铁路,上了桥,又过了坡,他在前面拉着,梅梅在后面推着,遇到楼梯俩人就抬着推车走……正当两人累得大汗淋漓,喘着粗气时,突然听到一阵呼喝:“什么人?干什么的?”
原来他们俩遇到了巡逻的警察,他们一下子把两人围住了。巡警仔细检查了箱子里的东西,用手摸出了一张传单,仔细一看,原来是口腔医疗宣传单。梅梅解释说,我是口腔医生,这箱子里面全是牙科的材料。巡警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让他们走了。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出了广州火车站。拉车工帮她把箱子寄存在流花车站行李寄存处,章梅梅顿时感到一身轻松。她向那位满头大汗的拉车工道谢并付了钱。
“大姐,你走好啊。”他向梅梅招招手,消失在人海中。
广州火车站给章梅梅留下了难忘的记忆。那段拉车的经历,即便过了许多年,回想起来依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天大亮了。章梅梅出站后,站在人行天桥上往下看,只见火车站已是人山人海,攒动的人头好似黑浪一般翻滚着,像一片黑色的海洋。啊!我终于踏上广东这块热土了,我要在这个涌动着改革开放大潮的地方实现自己的理想。
望着那片翻滚着的人浪,章梅梅心潮澎湃,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怎样才能在这么多人中脱颖而出呢?
此时,她想起到处都流行的一段话: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如果你爱他,就让他去广东,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让他去广东,因为那里是地狱。
是啊,在这个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地方,有人堕落、有人升华。章梅梅反复地告诫自己:部队培养了我,我要永远无愧于她。她发誓:我章梅梅决不做黄、赌、毒等犯法的事,哪怕眼前放着亿万元,我也决不动摇!
火车站人行天桥的对面,就是流花宾馆。在流花宾馆门口,章梅梅看见从里面进进出出的人,都是些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男士和穿着套裙的优雅的女士,她知道这些人就是商海中的成功人士。她不由得打量了一下自己:上身一件蓝底白点的衬衣,下身一条蓝色的运动裤,真像个“土包子”。这一刻,章梅梅感到自己就像一只丑小鸭。看着那些成功人士在身边昂首走过,她心里滋生出无限的渴慕。
“我什么时候也能加入他们的行列呢?”她问着自己:是否这些人具备一些我所没有的天赋呢?是否他们比我更能吃苦耐劳呢?她暗暗地发誓:要不了多久,我一定要光鲜靓丽地进入流花宾馆。
广州气候温暖、阳光充沛、人流穿梭,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兴奋好奇,但她来不及欣赏这个城市的美景,就按照南京海军医院B超科主任刘瞻教授给她的地址,找到了广州海军医院,又很快找到王医生的家。白白净净的王医生年龄和梅梅相仿,他一见到眼前这位漂亮的女医生,就吃惊地问:“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我还以为你年纪很大呢,听刘教授说你是颌面外科专家,你们医院怎么肯放你呢?”
“我有我特殊的情况。”梅梅微笑着说,她发现在王医生身边一直坐着一位沉默寡言,大约三十来岁的年轻人。王医生指着他介绍道:“章医生,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陆丰碣石卫生院的陈医生,刘教授给你定的点就在他们家。”
陈医生站起身来对章梅梅连连点头。他长得高颧骨、凹眼睛、塌鼻子、厚嘴唇、黑黑的皮肤,一米六几的小个子。他对梅梅笑了笑,那笑容显得很勉强,看得出他不善言谈,更不善交际,而且显得心事重重。
王医生热情地招待他俩在家里吃饭。他告诉梅梅,他和刘教授是在一次学术会上认识的,刘教授那渊博的学识吸引了他。从那以后,他们常常书信来往,成了好朋友,这次刘教授到广东来考察,就是他一路陪同的。
离开了王医生家,章梅梅和陈医生直奔流花车站。当她取出寄存的行李和医疗器械时,梅梅发现陈医生脸上的阴云一扫而光,露出了笑容。
他对章梅梅说:“看见你带这么多医疗器械来,我就放心了,知道你不会来两天就走了,你会在这里干下去的。”
梅梅奇怪地问:“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陈医生垂下眼角又开始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