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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一个医生，如果能当两个星期病人的话，一定会成为好的医生。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哪怕只有一天，我一定要用心体会恩师对我们的爱，但是……
1
随着经济的不断发展，惠阳从撤县设市，又到撤市设区，不断地变迁。通过一次次对黑恶势力的打击，治安形势有了明显好转，市政建设的步伐得到了加快。
白天鹅口腔医院也与时代同步，稳步地向着更高更远的目标迈进。章梅梅为医院的发展购买了建设用地；牙椅从三十张增加到六十张；医院大楼由一栋扩展至两栋；各科室的设备更加先进完善。除了医院的硬件建设，章梅梅还经常带着业务骨干参加全国各大口腔医学院举办的各种培训班，如口腔无痛注射培训班、急诊抢救训练班等。
章梅梅要求全院的医生都要进行无痛操作。她在培训会上告诫大家，无痛操作是手术的首要条件。她说：“很多人在手术之前，总会不约而同地问医生‘这个手术疼不疼啊？’‘拔牙疼不？’‘种牙疼不疼呀？’‘补牙疼不疼？’‘箍牙疼不疼等问题。’患者不知道你的医术会有多么精湛，也不知道你的手术会做得有多么成功，他们此时衡量你的第一个标准就是疼不疼。也就是说你会让他痛苦吗？在整个手术过程中你能做到无痛吗？这就是病人的第一要求和标准。可是我们的医生却往往想的是手术的时间和效果，而忽视了患者这第一位心理需求，且不知无痛是衡量我们手术成功的第一步。如果你做不好这一歩的话，病人就会认为你不是一个好医生，接下来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很难得到他们的认可。如果一个医生能当两个星期病人的话，我想一定会成为一个更好的医生。”
接着，她叫来几个人上台。她说：“现在，我们玩一个转换角色的游戏，让我们换位思考进入病人的心里，来一次心灵的旅行吧。大家坐在椅子上，全身放松，闭上你们的双眼，用你们的心来感受。大家记住，从现在开始，你们已经变成了一个病人，你们的思维完全是病人的思维。”
随着舒缓的音乐响起，章梅梅像讲述一部电影场景，催眠似地缓缓道来：
我忍受着疾病的痛苦，带着惶恐不安的心情来到了医院。一进门，一位满面春风的年轻漂亮的护士微笑着迎了上来，顿时让我感到如沐春风，我紧张的情绪和痛苦顿时减轻了许多。
她非常礼貌地引领着我办好相关手续，然后带我来到了一位医生面前。这位医生穿着干净整洁的白大褂，态度非常和蔼，他耐心地听我讲述完病情，然后认真地给我做了全面的检查。他还叫了他的上级医生一块儿帮我会诊，让我感到自己受到了重视。他们认真地给我制定了治疗方案，我知道这个方案是专门为我定制的，是最适合我的治疗计划。然后护士给我讲清楚了价格，还向我介绍了我的手术医生。当我知道给我做手术的医生是一位德高望重、医技精湛的专家时，我紧张的心开始安定下来了。
接下来，护士引领我坐在治疗椅上。虽然她给我的腰上、颈后都垫上了舒服的小垫子，但当我看到这个陌生的环境，还有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以及他们穿着的手术衣，戴着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一双双眼睛时，我心里又升起了一种紧张和恐惧感。
这时，一位医生坐到我面前，他摘下了口罩，面带微笑地向我介绍了他自己。噢，原来他就是我的手术医生。他给我介绍了整个手术的过程和感受，他告诉我，在打麻药针之前，会先给我涂点表面麻醉药，这样扎针的时候就不会感到疼痛，或者只会感到有一点点像被小蚂蚁咬了一下那样。如果感到有哪些不舒服就告诉他，但千万不要动。在手术过程中可能会听到一些机器的响声，不要紧张，注意力不要老集中在手术部位。他说他们会在手术的过程中为我放一些舒缓的音乐，如果我还感觉到心情紧张的话，就调整呼吸，比如深深地吸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来，这样连续做几次就会缓解紧张的情绪了。
他幽默地对我说，总之，你想想蓝天、白云就好了。最后他安慰我说，放心，这个手术我们做得很多了，非常有经验，请相信我的技术。咱们相互配合好，这样手术的时间就会缩短。
我对他满意地点点头，他对我微笑了一下，然后就戴上了口罩。这时，我紧张的心平静了下来，因为我对他充满了信任。
手术开始了，医生给我消毒后铺上了手术单，我的双眼被盖住了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我又开始紧张起来。医生告诉我，他先在注射部位涂了表面麻醉药。过了一会儿他又对我说：“现在开始打麻药了。”哇，奇怪的是，打麻药真的一点儿也不疼，他轻声地问我：“没有感觉吧？”
因为没有疼痛，所以我整个神经立刻舒缓下来，人也不紧张了。这时手术室里响起了小提琴曲《梁祝》，我立刻被这美妙的音乐旋律所吸引。我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手术好像很快就结束了。
手术结束后，护士把我的手术单打开，为了防止光线刺激我的眼睛，她就把手术灯关掉了，她一边帮我按摩着后颈和背部，一边对我说：“辛苦了。”
手术医生微笑地告诉我：“你的手术非常成功。”护士给我仔细耐心地讲解了手术后的注意事项，如什么时候复诊，什么时候拆线等等。接着，她把我送下楼，一直送到大门口，并向我招手致意。
离开了医院，我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治病疗伤，什么叫做关怀，我感受到了一种爱的传递。
“好了，这个心灵旅行结束了，大家慢慢睁开自己的眼睛。现在有谁上来谈一谈自己的感受。”
章梅梅的话刚一说完，一位医生站起来说：“我被这场换位思考的心灵旅行深深地震撼了。我们这些医生以前往往重视的是手术的效果，却很少关心病人的心理感受，只知道治好病就是好医生，却不知满足病人的心理需求同样是很重要的。”
一位护士也站起来说：“刚才我就像在梦里云游了一番，让我深受启发。平时病人喊痛时，我总是让他忍一忍，而没有想到无痛操作。我们在病人胳膊上抽血，为什么不在穿刺点涂点麻药再扎呢？为什么不能让病人怀着平静的心情在无痛中进行治疗，没有恐惧、没有紧张呢？”
章梅梅对大家说：“是的，你们说得很好。我认为，只要大家心中充满爱，就能做得好。如果我们做得不够好，就应该反躬自问一下：是否我们心中的爱还不够？因为我相信：心有爱，爱就在。只要我们私心少一点，爱心多一点，就能做好一切。我不知道我说的这些话，能否进入你们的心灵，也不知道是否能唤醒你们内心深处的爱，但我相信一定会震撼病人的心！”
她的话音一落，顿时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
从此，全院开始了无痛操作、无痛注射的训练，章梅梅要求全院每位医生的无痛注射技术都要过关。她还让医生在自己嘴里注射，抽查医生无痛注射的水平。
毕竟在院长嘴里操作，医生们难免有点小紧张，他们总会问：“院长，你感受如何？”
章梅梅总是鼓励他们说：“你放松，别紧张。你把我当成患者就行了。”
在院长的带动下，各科主任也带领科室的医生相互练习无痛注射。
2
这年金秋十月，章梅梅带着口腔外科的几个业务骨干赴西安参加第四军医大学口腔医院主办的“微创拔牙学习班”，正好赶上四医大口腔医学院要为她的老主任周教授举办隆重的“祝贺周教授85岁华诞暨从医执教60周年”大会。
梅梅见到了吴雪聪，问起周主任的身体情况，才知道周老患胃癌，已经做了两次手术，现在还在医院里。
听到周老患病住院的消息，梅梅心里非常难过。她想起当年在四医大时，周老手把手地教他们做手术的情景。周老带他们做了很多大手术、新手术，每次手术前，他都会主持术前讨论会，讨论术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并制定出解决方案，每个细节他都想得很周到，甚至细到术中缝的每一针。周老把几十年的临床经验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他的学生们，并慈父般的关爱着后辈学生。
章梅梅永远记得周老反复对他们说的那句话：“不是每一次努力都会有收获，但是，每一次收获都必须努力。”能够师从周教授，是她一生的幸运。
梅梅当晚就去医院探望了周老。一进病房，她就看到面容消瘦，但精神还不错的周老半靠在床上，他的爱人高教授在旁边陪着他。
“主任，我来看您了。”
“哎呀梅梅，好多年没见了，你知道吗？医院的老人很多都去世了，唉！都老了，我都85岁了。你看，我原来160斤的体重，现在只剩下80斤了。”
章梅梅压抑着内心的悲伤，她不敢在主任面前流泪。
周老将他与疾病抗争的过程，像讲故事一样讲给梅梅听。他讲的时候面带笑容，表情轻松，他对生命乐观而豁达的态度，让梅梅由衷地敬佩。
看见自己多年不见的学生和部下，周老高兴极了。他一直询问梅梅离开后的经历。当他听到梅梅除了创办医院，梅花山庄也发展得很好时，非常感兴趣地询问起梅花山庄的情况来，梅梅一一作了回答。
“主任，等您好些了，我和爱人接您和高教授到梅花山庄去住一段时间。我们给您和高教授准备一个大套间，房间外面还有一个大阳台，到时候您二老站在阳台上，就可以看到连绵起伏的山脉，那里的环境美极了。”
“好啊，等我身体恢复一些，就到你那儿去疗养。” 周老高兴地答应了。
“主任，在那里您看着大山深处的美景，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喝着山泉水，吃着我们自己种的绿色蔬菜，连洗澡用的都是山泉水，我想，一定能给您补充能量，提高您身体的自愈能力。从养生的角度看，其实很多癌症是可以自愈的。”
周老高兴地对老伴说：“看看，梅梅给我们准备了一个仙境。”
“主任，想当年您手把手地教我们做手术，能够有您这样的老师是我一生的幸运和荣耀。我章梅梅能有今天，跟您的悉心教诲和栽培是分不开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谢谢老师，我盼望着您早日恢复健康，早日来梅花山庄。”
章梅梅怕谈话太久影响周老休息，便起身告辞。周老拦住了她：“梅梅，你那么远来看我，再待一会儿。” 周老又跟她谈了很久。章梅梅感到周老总是那么诙谐幽默，跟他交谈是一种享受，他那幽默的话语、理性的讲述、感性的抒发都恰如其分，让人如沐春风。
时间不早了，章梅梅再次起身告别。周老坚持一定要把她送到电梯口，梅梅怎么推辞都不行，她只好走进电梯再与周老挥手告别。
谁知章梅梅刚走出病房大楼，就听到有人叫她：“梅梅、章梅梅！”她回头一看，只见周老还在窗口向她挥着手，他那满头的白发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醒目。
章梅梅眼眶一热，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她赶紧冲周老喊道：“主任，您回去吧！再见！”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向深深的夜色中。此刻，她的眼泪早已止不住流了下来。她的心在哭泣，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这次相见会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呢？
此时，她心里突然流淌出一首多年不唱的老歌《老黑奴》 ：
快乐童年如今一去不复返
亲爱朋友都已离开家园
离开尘世到那天上的乐园
我听到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我来了我来了
我已年老背又弯
我听到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为何哭泣?如今我不应忧伤
为何叹息？朋友不能重相聚
为何悲痛？亲人去世已多年
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我来了我来了
我已年老背又弯
我听到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幸福伴侣如今各散东西
怀中爱儿早已离我远去
他们已到我所渴望的乐园
我听到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我来了我来了
我已年老背又弯
我听到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为什么这首苍凉而又伤感的歌曲，此刻一遍又一遍地在她心里回响着？难道这预示着什么……
多少次她梦回四医大，梦见主任正在主持术前讨论，还有赵毅民、魏家喜、赵会……她好高兴啊！可醒来后一切都是空的。
章梅梅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哪怕只有一天，如果能回到当年的学校、回到口腔医院、回到当年的颌面外科，我一定要用心体会教授们对我的爱，感悟他们对科学的严谨和对病人的仁爱，虚心聆听他们的教诲。但如今这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许多老前辈都相继去世，而同学们也各奔东西。
她暗自对自己说：“今后，我一定要活在当下，我要珍惜与身边人的缘分，珍惜与他们相处的时光，将来我们也会分离，现在的一切都将成为美好的回忆。我不会再错过任何机会，如果能做到这一点，我相信：不但今天，而且明天、后天直到将来，我将不再后悔。”
3
“微创拔牙学习班”结束后，章梅梅特意留下来，参加了四医大口腔医学院“祝贺周教授85华诞暨从医执教60周年”的庆祝大会。大会高度评价了周教授从医执教60周年的卓越成就，高度评价他是学生和后辈做人、从医、执教的楷模。大会还宣读了总后勤部首长、院校领导、中华口腔医学会、口腔颌面外科专业委员会及国内著名的院士、教授和学生的贺信、贺电。
在庆祝宴会上，章梅梅和魏家喜、吴雪聪忙前忙后，负责切蛋糕、倒香槟酒……在会上，温和儒雅的周老对着自己的老伴高教授深情地唱起了《红莓花儿开》：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
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他对这桩事情一点也不知道
少女为他思念天天在心焦
河边红莓花儿已经凋谢了
少女的思念一点儿没减少
……
周老和高教授是一对老鸳鸯，他们恩爱了一辈子。这首《红莓花儿开》他给老伴唱了一辈子，谁也没想到，这竟是他最后一次给老伴唱了。
接下来，周老做了三次手术，在做最后一次手术之前，他还打电话给章梅梅，说这次手术恢复后，他就和老伴来梅花山庄疗养。但是，梅梅盼望的奇迹并没有出现。
由于肿瘤破裂导致两次大出血，被抢救过来的周老，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他对四医大口腔医院院长谈起了对医院的嘱托，留下了遗愿：
“我很高兴，能看见口腔医院今天的进步和变化，我一生的梦想成为现实，我可以安心地走了。你们要继续努力，埋头苦干，把四医大口腔医院创建成国际先进的口腔医院。”
说这话时，他虚弱地把院长的手握了又握，院长却分明感到了一股坚毅的力量。
在生命弥留之际，他仍然不失乐观和幽默地跟大家讲：“我不会寂寞的，在那边我有许多朋友……”
2007年7月11日10点47分，显示屏上的心电图在一阵颤波之后，变成了一条直线。周老走完了他85岁的人生历程。
在一片悲恸中，院长俯在周老的耳边向他做最后的告别：“亲爱的老师，您的遗愿我们一定会完成，您放心去吧。”
周老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对家人留下遗嘱：感谢组织和同志们的关心和帮助，不要向组织提任何要求，不邀请外地友人参加告别，丧事从简，不设灵堂、不收花圈、不放哀乐，放自己喜欢的《红河谷》。骨灰一半安葬于故乡，另一半安葬于口腔医院颌面外科大楼前。他在遗嘱中还特别交待，将自己一生的积蓄20万元，全部捐献给医院，作为颌面外科青年人才培养基金。
当周老的家人读完遗嘱后，面对如此高尚的灵魂、如此博大的胸怀、如此真挚的遗言，所有在场的人都留下了热泪。这就是我国颌面外科的一代宗师、国家一级教授、优秀共产党员周老；这就是作为大师、大医、仁医的周老！他以生命赴使命，用热血铸医魂，他生前引领着大家，身后依然以他那高尚的品格、伟大的精神指引着人们前行的道路。
追悼会上，大家向周老做最后的告别。告别大厅的墙上挂着周老的大幅彩色照片，他目光深邃、坚毅慈祥。“追慕先生高义，缅怀恩师事迹”的挽联悬挂在灵堂两侧。大家流着泪缓缓地走到他的遗像前，献上一束束鲜花，表达对大师最真诚的悼念和最崇高的敬意。
简朴、肃穆、庄严的告别大厅里，深情的《红河谷》一遍遍地响起：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的心上
……
按照周老遗愿，他的骨灰一半安葬于故乡，另一半安葬于第四军医大学口腔医院颌面外科大楼前的雪松下面。这棵雪松枝繁叶茂，人们看到它，就仿佛感到周老还活着，还在他们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