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京城的大学生,我们经常参加一些社会活动。我又是学生会宣传部长,当然首当其冲,经常当志愿者。
临近世纪千年之交,京城里有一系列的庆祝活动。今年暑假,我们志愿者们都没有回去,任务是劝说那些在首都的流浪人员,不要在京城里活动,回到家乡去。同时,也让我有了一个了解那些社会流浪者们真实生活状况的机会。
这天,我将两个被歹徒控制进行偷盗的聋哑小孩送到救助站,并配合警察将歹徒抓获后,来到一座立交桥上,想借高处看看远处哪里还有流浪者。
刚上了桥,我就发现一个老人紧靠着桥栏杆坐着。看他穿的衣服干净整洁,不象通常的流浪汉。可再看看他旁边放着的一只大尼仑袋子,里面显然是装着被子,又象是打工的,而再看他的年龄,足有七十开外,显然又不可能是打工的,好象还是个流浪汉。而一般的流浪者大都是衣裳褴褛,蓬头垢面的人,眼前的这位老人一点也不象。
是不是走亲戚的?可走亲戚的干嘛还要带着行李呢?
我满腹猜疑地走到他跟前想一探究竟。
他穿着一身中山服,脚上是一双黑色胶鞋,肩上挎着一只黄色挎包,已洗得发白。包盖上隐隐约约有一个红色五角星,下面是一行字“为人民服务”。显然还是文革的产物。周身上下衣服鞋物都有些破旧,但干净整洁,没有流浪者们的一点样子。虽然夏日阳光灼人,但他的脸色并不黝黑,只是略显黄白。脸颊左右各有一道深深的皱纹,显然年轻时是两个酒窝,可以想象他年轻时一定是非常漂亮的。只有额头上的三道深深的抬头纹,彰显着岁月的年轮和人生的沧桑。一双迥迥有神的眼睛,不时警觉地打量一下桥上匆匆走过的人流和桥下串流不息的甲壳虫般的车流,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我俯下身轻声问:“老大爷,您这是要到哪儿去?”
“窜!”他看看我脱口道。
“窜?往哪儿窜去?”
我又问,他显然是个流浪者。
“可世界窜。走到哪儿算哪儿,窜到哪儿住在哪儿,察问到哪儿。”
察问?这显然是个方言。我估摸是打听的意思。便问:“您是不是想打听什么?您在找谁?”
他没有说话,低下头从挎包后面的夹层里掏出一个红布包来,又小心翼翼地打开,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小孩子稚嫩的照片。
他将小孩的照片递到我面前说:“找他!你见过他么?你看这个娃娃,多亲,多可爱。你可见过?能不能告我一声?我们全家可是几辈子都会记得你的。你就告我一声吧。”
我吃了一惊,忙问:“他是您的什么人?孙子?”
“不!”他说,“曾孙。”
曾孙?显然这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怎么能让最年长的也是最年老的老人去找丢失的孩子呢?这孩子又是怎么丢的?他又是打哪儿来的?
一连串的好奇和疑问,使我忘记了我现在的使命是要把他劝回原籍或赶出京城。但我现在却生怕他逃走似地掏出一张报纸,铺在地上,坐在上面,向他提出了我的疑问。
“都怪我,都怪我呀。是我害了娃娃呀。”他的脸上顿时现出凄然的神色,有些歇斯底里地说着,“看你也是个活奢人。活奢人路数就多,见识就广,你能不能帮我找找我家洋洋?马洋洋?这娃娃可精明了,甭看才两岁多,嘴又甜,眼又尖,笑起来就象一朵花……”
“活奢?”我不明白他说得什么意思,“什么叫活奢?是哪两个字呀?”
他又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绿皮本子,又拿出一支圆珠笔,在背面写了两个大字:活奢。
他居然识字。而且居然是这样两个字!如果说,察问是我听出了其中的意思,现在可是猜出了它的意思:活得奢侈!
“就这俩字。”他指着本子说,“有吃有喝,有穿有戴,儿女孝顺,没病没灾。”
这可真是个奇妙的词语。幸福尽管也有这意思,但太抽象,没有具体内容,而“活奢”可就非常具体了:生活得奢侈,具体形象生动准确,看得见,摸得着。这是几千年来我们的人民每时每刻都非常渴望过的好生活,一如过去的大财主,现在的大款。让我们想起灯红酒绿,花天酒地,挥金如土,一掷千金,纸醉金迷这些活生生的词语来,深切地体会到民间达人极强的造词本领。
我翻了翻他的那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许多人名地名和电话,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他居然已经“窜”过好几个省了。
“我是走到哪儿算哪儿,死到哪儿算哪儿。找不到我的曾孙,我是死也不会回去的。”他有些悲壮但又非常坚定的说。
显然老人一定有过什么曲折多舛的人生经历,我很想知道他到底经历过什么,为什么这么大的年纪了还四处流浪,仅仅就是为了找曾孙么?一个差了几辈的小娃娃的丢失,又与他这么大的长辈有什么关系呢?
“你想听?你真的想听么?”他怀疑地问。
我郑重地点点头。
“唉——”他长叹一口气说,“真是个活奢人。活奢人不光是人活奢,心眼也活奢,品行也活奢。不象那一般人,倒贴上钱也不会听我这样一个棺材瓤子来倒腾自己的肠肠肚肚的……”
于是,我这样一个足可当他的孙子以下,曾孙以上介于孙子和曾孙之间的年轻人,在桥上匆匆走过的五颜六色脚步的跟前,面对着桥下滚滚涌动着的车流,凝神倾听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讲着他半个半世纪的曲折多舛,甚至是莫名惊诧的人生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