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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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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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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奢》连载

第九章 三面红旗

那时的日子真是活奢到了天上了。所有人都安安生生地劳动做活,天明上地,天黑下地,只要按时干活,不愁吃,不愁穿。虽然也是将能填饱肚子,可日子过得舒坦、平静。没有人对你吆三喝四的,大家全都一样地做活,一样地收成,一样地吃着地里打下的粮食。

可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年,说领导们担心就这样下去,我们会非常落后的。恐怕还不如解放前了,我们不仅要超过二战区,还要超过外国人,说是叫英国,说是那长着蓝眼睛,高鼻子的人。要超过他们,就要大炼钢铁,主要是钢铁不够用。要叫大家都来炼钢。可谁也不知道用什么来炼,家家户户是没有能力来炼钢的。社里就把强劳力集中起来,到花果山会战,大炼钢铁。村里就全只剩下小孩、妇女和老人了。

那时的山上,真是人山人海。全公社的强劳力都来了。可垒高炉时,全都傻眼了:这里离城里非常远,又是黄土高塬,全是土块,哪来的石头垒高炉呢?领导也急得团团转。最后,不得不在土崖上劈大土块来垒。大家用麦秸泥把一块块大黄土块垒起来,再把外面用黄泥抹上,防止风化破裂。高炉垒起来后,又不知用什么来炼铁。队长急得完成不了任务,只好向上级求助。上级给拉来了几车石头样的东西,说那就是铁矿,铁就是从那里面炼出来的。

有了矿石头,可拿什么来烧又成了问题。这里人家平时全是烧柴的,哪来的煤烧?离煤矿上百里地,根本就运不来煤的。大家只得用柴来烧炼,好在花果山上柴树很多。人们都拿着斧头四处砍伐树木,把山上砍得光秃秃的。

由于火势不旺,不得不用大风箱拉来煽火。树木又不受烧,加进去根本就烧不了多少时间。火又不能停。只得专人往炉子里填柴,专人来拉风箱。我是拉风箱的。那风箱死沉,一个人根本拉不了多长时间。肚子里又饿得慌。但为了完成任务,尤其是担心炼不出真铁来,那可就成了严重的政治事件了。

夜深了。整个花果山上是人山人海,火光冲天。到处都是忙碌的人群。熊熊燃烧的火焰把整个天空都烧红了。远远望去,就象点燃了天火一样,连天上都红彤彤的。呼哒呼哒的响声在山头上传得很远。

我站在风箱跟前,身子一前一后,一仰一俯地推拉着,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沉重的风箱越来越沉,就象有几百斤似的。盼望着接班的人能尽快换班。不时地看着炉子前面放着的马蹄表,只希望它能走快些。等换班的一来,我就象死了一样,一下倒在地上,好半天都不想起来。

好容易捱了两天,队长估摸着说可能炼好了。正准备让大伙来打开炉子看看,哪曾想,土炉子根本就不禁烧,温度一高,有好几个都烧得崩裂了,倒塌了好几座,把炼了一半的铁也全压在里面了。没办法只得向上级再次求助,上级给批了些铁丝,从城里送来,用粗大的铁丝将土高炉箍了好几圈,就象箍桶似的。这样才防止了土炉子烧崩。本以为这样烧出来的一定是铁了,可打开炉子一看,所有人都傻眼了:那些铁矿只是被烧红了,有的温度高的也烧得化了一点,成了稠水水,可根本就不成铁。那么多的高炉连真正的一炉铁也没烧出来。而任务又不能不完成。公社领导来动员大家,说是要学习外地先进经验,现在都兴大食堂了,家里的盆盆罐罐都没用了,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硬在石头里面烧铁呢?把现成的铁具烧一烧不就成了炼好的铁了吗?任务其实是很好完成的。要干部们起带头作用。全部回家去搜出所有的铁具来,包括各式各样的只要是金属的东西都要交出来。

我是民兵连长当然要带头了。第二天,所有的社员都回到家里,干部们带头把家里所有的铁家具都拿出来。在队里的场院里,大大小小的铁锅铁铲铁勺,堆了一地。选了几个强壮的年轻人用大锤一个个地砸着,叮叮咣咣的响声传得很运很运。家里的婆姨们看着自家的家具被砸得粉碎,心痛得背着脸不敢看。也有那不愿拿出来的,队长派民兵们挨家挨户去搜查,不能有一家一户漏掉。因为这是政治任务,没有谁家敢阻挡一下。等把家具全搜完了。有人想起还有没有搜到的地方,那就是其他有金属的地方,比如大门上的门环,门闩等等。要全都改成木制的。

我带头回到家,从炼铁工地上带回一只钳子和撬棍,把大门上的铜扣和铁环往下撬。妻子这下可不干了。她上来夺我手中的钳子,气冲冲地说;“你把锅砸了,也就算了,反正大家都在吃食堂,可把门扣的门闩撬了,拿什么闩门?就这点东西炼了能起啥作用?”

我吓得赶快把她的嘴捂住,她这样说可不是自找麻烦?我严厉地对她说;“你还是好好想想,咱们可是贫下中农呀,还不是沾了又穷又老实,听上边话的光?要把咱定成富农,就象爹一样,还能在村里抬起头来么?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个好机会,让咱们带个头,要是放过了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咱爹还不是沾了咱们是贫下中农的光?要不然他能这样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嘛?这点东西都舍不得,还能干成大事?要是你不带这个头,还不是给爹添麻烦?要让人家说是富农不接受改造,还要显富,再拉到台子上批斗,你这不是因小失大?锅都砸掉了,还要这些东西干什么?除了给人家添加口舌,落个话柄,啥事也不顶。”

经我这一开导,她一下明白过来了。只是说,把门关门扣全撬了,咋来关门?人到是不怕,要是狼来了,不担心孩子?

我说,白天不会有狼的,晚上门里面有木门闩,一下插上,完全是安全的。

她没法,只得听任我把门上所有的铜铁制的门闩门关门扣门环全撬下来,交到队里面。

大家把全村搜缴来的铁器全抬到花果山上,投进冶炼炉里继续冶炼。这办法果然不错,只几个钟头便炼出了铁,尤其是铜好象比铁要软,不禁炼,不一会儿便炼出了铜。只是铜太少,只在一个小炉里炼了半炉子。因为有铜的人家太少,只有几家也是从门环上撬下来的。把红红的铁水倒进一只只模子里,让慢慢变冷,半个时辰就缩成了铁和铜的坨坨。等变凉后,队长让大家用绳子把铁块和铜块绑起来,用担架抬着,上面再用红布包裹起来,敲锣打鼓向公社去报喜,庆祝马岔里村炼出了第一炉铁,更重要的是还有铜,那可是上级没有规定过的。这是我们村的创举。

我们村受到公社的表扬,还给我们发了一面红旗。因为谁家要是没有完成任务,就要插白旗的。我们村率先完成了任务,第一家得了红旗。我把红旗扛回来,插在我们村的最高处,双手叉腰站在那高高的地方,望着呼啦啦飘扬着的鲜红鲜红的红旗,觉得自己真的是翻身当家做了主人了。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感到自豪的么?

公社还在我们村召开了大炼钢铁现场会。全公社都派来了代表。最叫人惊奇的是,离家参军多年的二孩子竟回家探亲来了。他也被村里邀请参加了表彰大会。在台子上讲了重要的话。人的命真是没法琢磨。他叫二战区抓去当兵却参加了解放军,还当上了大官。他的媳妇也没有再找人家,硬硬地等了他十几年。他出去后也没给家里来过一封信,谁也不知他的生死。都还以为他早已故去了,不知早埋到哪里去了。都劝说她早点改嫁,又没有孩子。但她硬是不走,连公婆也劝不走。也许人家就是个享福的命,命中注定的东西你是躲也躲也不掉的。那二孩子呢?好象叫打仗打憨了,早就当了大官了,面对那么多要跟他好的女学生一点也不动心,谁也不要。可也不去察问他家里的媳妇怎样了,还等不等着他。直到媳妇打听到他没有死,而且还当了大官,胳肢窝里夹着一只花布包走了几百里地找到他时,他好象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媳妇。那些女学生看着踮着一双解放脚的厅长夫人,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他们作梦也没有想到,厅长对她们是一个也看不上,以为有什么漂亮的有文化的夫人呢,而看到的却是这样一个农家妇女,还是缠了脚又给放开的半小脚,人们都叫它是解放脚的媳妇。可人家二孩的确是好人性,一点也不嫌弃她,把她接到屋里,好吃好喝,精心打扮,没过多长时间,她就完全象个厅长夫人了。还给他一连生了三个孩子。

二孩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裤子上的缝楞直直的就象刚穿上似的。头戴着一顶鸭舌帽,脸上泛着红光,十几年前流着鼻涕的窝囊憨厚的打柴孩子的影子也看不见了。他笔直地站在台子上,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挥着手说;“老少爷们,我二孩真是好运气,头一回回家探亲,就赶上了我们村里的大好事,大喜事。我们这样一个小小的马岔里村竟能炼出了头一炉好铁,这可是我们全村的光荣,也是我自己的光荣。大家要知道,现在的形势真是不能掉以轻心了。美帝国主义打了朝鲜战争,还要帮助蒋匪帮反攻大陆,还要让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让我们再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去。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呀。所以,我们就是要大炼钢铁,要准备打仗,打仗可是要用钢铁的呀,那些飞机大炮,炮弹子弹,哪一样不需要钢铁?这就是要我们大炼钢铁的本意。我们就是要超过英国美国,让他们再也不敢来欺负我们翻身站起来了中国人民。我们要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最后让我们高呼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家也都举起拳头跟着他高喊,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们这才明白,敢情大炼钢铁是为了保卫我们得之不易的胜利果实的,是要让我们的国家更加强大的。那有水平的人说话说得就是不一样。搞了这么些事,村里的队长连公社里的头儿们都没给你讲明白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干,只是说是上级要让干的,不知到底是为什么要干。经厅长这么一讲,大家伙心里一下全都是亮堂堂的了。人们的干劲也一下都大起来了,因为只要知道为什么干,大家的心劲就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开完会,二孩竟看望我来了。吓得我真不知该怎样招待他了,坐没好地方,吃什么东西也没有。全家都在上大灶,家里连一粒米也没有,拿啥来招待这么大的官?好在他一点架子也没有,随随便便坐在炕沿上,我们别说拿什么来招待他了,就是连白开水也喝不上呀。因为家里连个烧水的器具也没有了,连锅也让砸得炼了铁了。只得让他干坐着,跟我就象从前一样随便谝着闲。

他看着我家黑咕隆冬的窑洞和寒碜的家具,笑着说:“你知道,那时,我真是羡慕死你了,嫉妒你怎么能有那么好的舅舅。你舅舅把你救走后,差点把我给吓死,那天夜里吓得我都尿湿了裤子,以为这下可活不成了,说不定哪天就叫一粒子弹或一颗炮弹给打死炸死,连个尸首也找不着了。哪曾想,还没打仗就能叫八路军给俘虏了呢?后来,我又干的后勤工作,没怎么打过仗的。子弹炮弹离我都远着呐。人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呀,没法琢磨的。”

看着他身上穿着的衣服,听着他讲的话,我真是连脊背上都感到冒着寒气,后悔得不得了。要是当初舅舅不去救我,也让八路军俘获,凭着我的机灵和能干,说不定现在比他的官还大呢。舅舅完全是为了他姐姐能续上香火才那样做的,根本就不是为了我。可转念一想,出去可就不由自己了,说不定早就叫打死了,还能活到现在?现在虽说贫穷苦楚,也总比叫人家给打死强些吧?

我只得笑笑说;“你这是福大命大呀。古时的人说,有福不在迟早,你真是因祸得福呀。以后经常回家来看看你这个穷兄弟吧。”

“那是当然,咱们俩谁和谁呀?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你我之间的那美好感情的。”他点着头说。

我直到现在也是非常后悔呀,我俩朋友一场,足足有差不多二十年没见面,可连半个窝头也没有给他吃,只干坐了一会儿,就送走了近二十年没见面的最好的朋友。可当时,全家都在上食堂,家里连一粒米也没有,实在是拿不出来呀。

刚送走二孩,一个政治任务还没完成利索,上面又下达了一个说好完成实际上也是非常难以完成的任务:让大家去消灭麻雀。说是麻雀太多了,全把人打的粮食吃光了,是四害之一,另外的三害是老鼠、苍蝇和蚊子。于是,大家又都回到村里来捉麻雀。可那些小家伙可是鬼精精的,都长着翅膀的,你在这儿一打,它“忒儿”地一下就飞走了。根本就打不住的。队长说,人家城里人非常有经验,说是只要全城人都一齐用什么铁东西使劲敲击,那些麻雀吓得四处飞逃,不敢落下来,直到飞不动了,就会自己掉下来死掉。村子里还到处在传着人人都会唱念的一首歌谣:“老鼠奸,麻雀坏,苍蝇蚊子像右派。吸人血,招病害,偷人幸福搞破坏。千家万户快动手,擂鼓鸣金除四害。”

于是,大家都去找能敲响的东西,可找来找去,除了必须用的铁锹镢头,家里任何能敲得响的东西也没有了。人们只得把铁锹镢头拿出来,把它们的头卸下来,但这些能响得东西实在是太少了,男劳力用了其他人就都用不上了。家里人只得把案板瓮盖也全拿出来,全都集中在场院里。只听队长一声令下,大家都使劲敲了起来。叮叮咣咣,噼噼啪啪,乒乒乓乓的声音传得很远。场院四周的麻雀和其他的小鸟全吓得四散逃命,顷刻之间全没了踪影。大家眼巴巴地望着天空,渴望能掉下来一只麻雀,但蓝瓦瓦的天上,除了有一两只不怕人们敲打声的老雕,连只麻雀的影子也没有。

大家都纷纷数落起队长来,不知他从哪里听来这样的一个馊主意,这不是把麻雀往庄稼地里赶嘛?大家一致的认识是,城里人除了白面比咱们村里人吃得多外,实在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就在大家互相埋怨的时候,我那儿子马福平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而他的手里竟提着用绳子串着的一串麻雀,足足有五十多只。他好象害怕队长似地,悄悄地走到我跟前说;“爹,你看我抓得麻雀。”

“你哪来的?怎么抓住的?”我又惊又喜地问,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已经非常失望的人们纷纷走过来察看,不相信这样一个小孩子能抓住这么多的麻雀。

他看着大家欣赏的样子,胆子也大了起来,对大家讲了他抓麻雀的办法。

原来,他平时喜欢到饲养室里去看我家上交的牲口。有时还帮助饲养员喂养牲口。他发现给牲口堆放料草的窑洞里常常有麻雀去啄食草里的籽实。有时一下能进去好几十只。一般都是从天窗里飞进去的。而窑洞里黑古隆冬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要把天窗一关,它们可就一只也跑不出来了,只能听任你随便抓。

在村里号召大家抓麻雀时,他就想到了这个办法。在大家都到场院里集中时,他一个人悄悄地来到饲养室院子里,先把梯子架在靠近天窗跟前,把门关住,藏在院畔里的一棵大树后面等着。场院里人们的敲打声把麻雀吓得四处逃命,有的竟躲在饲养室里来了。等它们全进去后,他悄悄地爬到梯子上,把天窗一关,几十只麻雀全被关进窑洞里去了。他又拿来饲养室里的一只大扫帚,把门打开,一下闪进去,又关上。用那只大扫帚,在屋里使劲扫。那草堆得又高,足足堆了有半窑洞。他的扫帚完全可以探到窑顶上去。那些本以为躲进它们平日里最为安全也能经常吃上好东西的地方,却成了麻雀们的葬身之地。它们一个个被横扫过来的扫帚打倒在地上,有的还在挣扎,有的可就再也起不来了。他在听到再也没有一只麻雀扑楞以后,就打开门,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把已经死掉的和还在苦苦挣扎的全都串起来,到场里向大家报喜。

这孩子从小脑子就好,爱琢磨个事。不管什么事情他都能想出比别人更好的办法来。只是村里没有学校,没识下几个字,要是能念上书,那孩子保准会有出息的。

队长非常高兴。这下他完全可以向上级交差了。因为如果完不成任务,他可就要挨批了。至少不能连一只也抓不住吧。现在有了我儿子抓的几十只,虽说是少了些,可总比没有强吧。他把死了的和半死不活的麻雀全都提起来,大声说;“大家可看好了,咱们这么多人怎么就连一个小孩子也比不上呢?人家一个人就抓了五十多只,我们这么多的人连一只也没有抓住。看起来光凭动手还是不行的,得动脑子才行呀。我们要大力表扬这样能干的年轻人。现在我宣布,一斤按十只算,奖励马福平五斤山蔓菁。就在地里自己刨去,让保管员给秤一秤。不能刨得太多噢。”

山蔓菁是我们那里的土话,就是你们说的土豆。他安咐完,就急急忙忙地到公社报喜去了。保管员领着我们到地里刨了两窝山蔓菁,搁进秤里一称,不多不少,正好是五斤。为啥要给奖山蔓菁不奖别的呢?因为那时家家户户的锅全给砸碎炼了铁了,生的东西全都不能做了。只有山蔓菁水分大,能搁在火里烧着吃。而且,烧着吃还要比其他的吃法更香,更绵软。

这孩子可是给全家都带来了福音。可看着这些的东西,实在是舍不得吃。到了实在饿得不行时,才在院畔里打上点火,等柴烧成红灰后,就小心翼翼地从窑洞后面的箱子底下取出几颗来,煨在红烧灰里,悄悄地就象怕它跑了似地等着。直到等得火堆里隐隐传来幽幽的香气时,才轻轻地拨开灰烬,取出煨熟了的山蔓菁,一人一个分着吃。好在孩子也都半大不小了,不会争着抢着吃了。全家人互相谦让着哄一下咕咕叫的肚子。这让村里人非常嫉妒,觉得那么多的大人竟顶不上一个小孩子的能耐,实在是太丢人了。人们知道了这个办法好使,纷纷都去饲养室里抓。可那麻雀也不是傻子,它们吃了一回亏,就再也不到饲养室里去吃草籽去了。任凭大家想破了脑瓜,再也抓不到一只了。

不过,这好事竟还没过去。过了几天,我们刚刚排队领回饭,还没来得及吃,队长就兴冲冲地拿着一张报纸来了。他高兴地大声说;“见报了,见报了。你家福平都上报了。这下我们村,你们家可就出名了。你看看。”

我停下吃了几口的饭,接过报纸一看,果真我家福平的名字竟刊登在头版上。福平接过去一看,笑得牙都龇出来了。他虽说没念过书,但我是识字的,教过他一些字,自己的名字他还是认得清的。他看着报纸上他的名字,实在不知道自己为啥就好事连连。

队长也认不得几个字,让我给读一读。我给他们读了一遍,大意是说,三面红旗的春风吹到四面八方,马岔里村一个十岁刚出头的小孩子,为了保护集体财产,好让集体的牲口能多吃上草,多为三面红旗增光添彩,动脑筋想办法,充分利用饲养室的便利条件,一次就抓了近百只麻雀。真是社会主义的好少年。

我念着,觉得怎么不太对劲,怎么五十只竟变成了近百只,翻了近一倍。队长也莫名其妙,但反正大家都高兴的事,管他说是多少只呢。又不是说干了多少坏事。好事情还不是越多越好么?再说了,要说五十多也是在一百只里面不是?

五十只麻雀的命换来了我们全家在那时最为活奢的几天。不仅吃到了香喷喷的烧山蔓菁,还上了报纸。用你们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全赶到一块了。真个是福星高照了,大家高兴得都象过年似的。

然而,这点东西很快就吃光了。大食堂当初好吃好喝的时光早已没有了。天天吃得都是清得见底的糊糊饭,饥饿好象传染似地开始在人群中四处蔓延开来。而地里并不是庄稼歉收,而是大家都忙着大炼钢铁,强劳力全部集中在花果山上,没明没夜地砍柴烧铁,根本就顾不上去收地里的庄稼。更要紧的是,即使是收回来自己也是吃不上的,没有上级的命令哪个龟儿子敢动一粒庄稼?而上级只知道要完成炼钢任务,没有让完成收秋任务,谁敢去自己胡思谋瞎胡干去?

这年冬天,由于来不及收秋,一场大雪过后,所有的山蔓菁全都冻烂在地里了。玉米也没人去收,任凭风吹雨打,高高的秸秆也倒伏在地里,本来很好的玉米棒子,从地畔里倒下来,掉在路上,人们用脚踢来踢去,也没人敢去拣一棵。在工地上炼钢铁的我们还算不错的,能吃上点硬食,但在家里的婆姨孩子可就惨了。他们天天喝稀汤,常常饿得脸色发青,走路左右摇摆,不知这日子哪时是个头。

一天,花果山工地炼钢铁的一只炉子裂开了缝,让我回去取铁丝来固定。天黑才回去,取了铁丝已经到深夜了,就在家里住下了。半夜里,妻子悄悄取出几棵玉米棒子来,让我看。我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恐惧地连声问她这是哪来的?她说是儿子福平到荒地里挖野菜时,见路中间掉着五个玉米棒子,差点将他绊倒,他见四下没人,就把玉米棒子藏在篮子里的野菜底下,偷偷拿了回来。

我看着剥光了皮的五个玉米棒子,虽然在漆黑的夜里也是那样明显亮堂,就象一盘山珍海味似地散发着诱人的光彩。我知道如果吃下去可是犯法的事,说不定会坐牢的。可如果不吃,大家实在饿得太厉害了。我想了半天,只得告诉儿子,以后这样的事可千万不敢干了,要是再干,就要把他送到县里去坐牢的。他吓得憋住气,嘤嘤地哭了起来。我想悄悄给送回去,但要是叫人看见,一样是过不去的,不是把儿子给卖了?还不是要受到批斗?还不如偷偷吃了,反正也没法消迹了。可怎样吃呢?人又不是畜牲,细牙碎齿的,怎能生吃下去呢?

还是儿子有办法。他说,反正村里人都知道,咱家得了奖,给奖励了山蔓菁,已经烧得吃了几回了。现在再烧玉米棒子也不会有人怀疑的。

于是,妻子悄悄在炉子里点着柴火,等火烧成红灰后,把玉米棒子填进炉子里煨上。一会儿屋里便散发出香喷喷的玉米香味来。早已等不及的儿子和女儿围在炉子边,涎水也流下来了。妻子把煨好的玉米棒子,一个个分给他们。大家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一时竟不敢吃下去,以为是天上带来的好东西,不是自己的。事实上的确也不是自己家的,而是捡来的,甚至也可以说是偷来的呀。女儿把一个送到隔壁父亲的屋里,他接过来,看了半天,竟不相信这是真的玉米棒子,以为是在作梦。他咧着张少牙没齿的嘴,大口大口地吃着,说他种了一辈子地,竟从来没觉得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不大相信这是从地里产出来的,以为是上天赐给他的只在天上才会有的好东西。他高兴的泪水涎水一齐往下流淌,连棒子带自己的眼里泪水和嘴里的涎水全吃到肚子里去了。

我本来想把玉米棒子留给他们的,但正好一人一个,留给谁也不公平。而我自己也实在是想吃点有分量的东西了。就实在不客气地也吃了儿子从半路上捡来的吃食。

那天晚上,是全家睡得最为安稳的一晚。我完全明白了什么叫做人是铁饭是钢的道理。

可人是不能犯规矩的,你要是犯了规矩是绝对跑不了的。

第二天天刚亮,队长就不知听了谁的举报,说是我家半夜里烟囱里冒烟了。一定是偷着吃什么东西了。他说是烧吃山蔓菁的,但好象那点奖励的东西也早该吃完了,怎能天天都烧吃呢?为保险起见,他还是带着人来看一看。

全家老小一下吓得全都愣住了,脸色苍白,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了。真正是什么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了。不过,就算是我们能沉住气,也是没有用的。因为刚刚烧吃过的棒子芯还在窑洞后面的灶火圪落里躺着,整整五个,一个也不少。

队长从后窑底把五只棒子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又在炕洞里掏了一把,一下掏出来不少炕灰。他把棒子芯举到我跟前说;“这可是集体的吧?食堂里是不会分给你家棒子的吧?偷来棒子烧着吃是不是?真是好办法呀。说,哪来的?谁干的?老实交代。”

福平吓得脸都青了。我怕他年纪小,给吓坏了。就赶紧说;“是我,是我。我从工地回来时,经过地畔里,见路上有从地里掉下来的玉米棒子就拣了回来。我不该这样偷集体的东西,为咱村里抹了黑……”

“甭说了。”他打断我的话说,“现在到工地上去说吧。跟我说是没用的。还要看上级会怎么处理了。”

他让他带来的人拿着我的罪证——五个玉米棒芯子,把我押着来到工地。平日里说一不二的我,现在真是象过街的老鼠一样了,只恨没有个地洞叫钻进去了。我低垂着头,走到工地的工棚里不敢出来。只听着队长吆喝大家集中,说是要开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除了值班的,其他人全都集中了起来。直到队长派人把我带出工棚,大家还不明白到底发生啥事了。

我被拉着站在台子上。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脸色白得象纸一样。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来都是做好人的,不管走到哪里、活到哪一步,都不会干任何犯规矩的事的,可现在,为了一个好吃的孩子竟站在这里示众,丢人败兴呀。我的头趛得很低,不敢看下面的任何一个人,脑门上的汗珠一颗颗的渗了出来。听任人们把那五只吃空的玉米棒芯子挂在我的脖子里。队长和积极分子们怎么批判我的,都说了些什么,有怎样的脸色和态度,我是一点也不知道了,就象是昏过去一样,脑子里空空的。只知道那代表着耻辱和败兴的玉米棒子芯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象抽打着我的脸面。直到大家批判完了,谁也不再讲话了,才有人在我的后背上拍了拍,示意批判完了,队长让我作检查。我这才知道我在哪里,正在干什么。我只得尽力把头抬起,看着前面,尽力不去看别人的脸和眼,故意地把声音放得很大,大声说;“我不是个人,我作为一个民兵连长却给队上抹黑,给三面红旗抹黑,好吃懒做,偷得吃集体的东西,破坏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我愿意接受组织上的任何处分和惩罚……”

我嘴里在作着检讨,心里在狠狠骂着自己:财旺呀,财旺,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呀?虽说是孩子犯了事,可你作为大人,一个有觉悟的有身分的人,怎么能不去制止,反而跟他一块烧着吃呢?所有人全都挨着饿,都在忍受着吃不饱的痛苦,又不是你一个人,又不是你一家人,大家都能受得了,偏偏就你受不了么?七尺高的男子汉,怎么就没有一点出息呢?以后还怎么在这块地面上活个人呢?我真是恨死自己了。

等批判完回到家里,我一把将福平按倒在灶火圪落里结结实实打了一顿,直打得他三天都没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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