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跟着我受够了罪。临老了觉得该享享福了。却让她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她可是亲眼看见那歹徒对孙子下毒手的全过程的呀。她亲眼看见那些坏人,是怎样一刀一刀地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杀死在供人吃饭的饭店里的。她试图用她的身子挡他们的刀子,但她那样年老体弱,哪能挡得住,人家一把就把她搡得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亲的亲人被人家一刀一刀地活活往死剁,有谁能受得了呢?何况是她那样一个非常善良老实的老人呢?她怎么可能不被吓疯呢?要是我在跟前我也会受不了的呀。眼不见为净,撞进眼里的东西是一辈子也抹不去的呀。
这下可麻烦大了。她动不动就跑,拦也拦不住。不管啥时候,只要你一不小心,眨眼的功夫她就不见了,跑得比兔子还快。有时天黑了还不见回来,我和孙子可世界寻找。有时在坟地里藏着,缩在树下面呆呆地看着儿子的坟;有时在草堆里钻着,满头满脸都是草叶子;有时在人家的羊圈里跟羊在一起趴在羊身上取暖。有时甚至跑到乡里和外村里,最远的一回是在城里的垃圾堆里找见的。
我和孙子林海既要种地,还得到市里察看林星的案子破的怎样。根本就照看不了她。找她找得实在也是找不行了,几乎天天都要找一回,有时远,有时近。但都得找呀。她好歹跟了我一辈子,受尽了苦头,还生了儿子女儿。我不能不管她呀。可是紧照看,慢照看还是让她跑远了。有一天,我跟孙子在地里锄地,怕她再跑了,就把她也领到地里。一开始,她还在地里看蚂蚁吃虫子,一眼不眨地看着。我们以为有蚂蚁吸引着,她暂时大概不会跑的。我们两就放心地锄着。等我们锄到下面的背洼里就看不见她了。一直锄完后,返上来,却见老伴不见了。我们爷孙俩赶紧扛着锄头四下去找,哪里也找不到了。问询了上地的人们谁也说没有见着。以为是掉到沟里去了。但查遍了附近所有的沟渠也没见着她的任何身影。我们只得回去找亲戚们四处去寻找,一直找遍城里所有的大街小巷也没有找见。后来,才知道大家是找错方向了。只管往城里的方向去找,却忽视了塬面上还有另外一条相反方向的通往外县的路呀。我们越找越远,她当然也是越走离我们越远。她和我们走得完全是相反的两个方向。等过了好几天,大家才明白过来这个道理时,早就迟了,谁知道她跑到外县的啥地方去了。
我发动所有的亲戚们到本县和外县去寻找,在电线杆子上张贴了许多寻人启事也没有任何消息。我和孙子好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她可是对全家作出的贡献最大呀。没有她的辛勤操持,哪能有全家人的今天呐。可她疯了,跑了,谁也是没有办法的呀。二孙子的冤情也得我去伸张,根本没有功夫找她的。而且找也是没有地方可找的。她没有一个具体的地方,走到哪儿算哪儿,四处流浪,往哪里找她去呢。
最后,我们不得不决定暂时先放弃对她的寻找,疯了也只得先让她疯着,好在她还瞎胡活着,还在这个世上。但孙子不能让白白地死了。儿子不管怎样还算给了点经济上的赔偿,可孙子叫人活活杀死却没有给负一点负责的。我和孙子几乎天天往公安局跑,找饭店让他们出面看能不能快点给办案。因为他们好歹是个组织呀。但两家都说要抓紧,不能让犯罪分子逍遥法外。可就是好几个月过去了,也没有一点动静。
还是原来在饭店工作的一个好心的厨师,偷偷告诉我说,他也是那次事件的受害者。当时他去拉架,也被那伙歹徒给桶了一刀。他连医院也不敢去住,只得在乡下一个小疹所里包扎了伤口,担心报复。事实上那天被他们桶了的并不只是我孙子一个人,还有他和饭店里的其他三人,只是他们受得伤轻,谁也没有去报案。
我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还有受了委屈不去伸冤的吗?他说,当天他们就知道这是谁干的了。要不是有更大的力量保护,谁吃了豹子胆了,敢这么胡作非为。他们是市里最大的黑社会老大手下的,全市几乎所有的建材市场全是他们的。到饭店吃饭是从来不掏钱的。只是我们老板是新来的,他还不知道这伙人的来头,当初他也不在场,以为只是个社会小混混,让你孙子自己去处理一下就了了。却不知道摊上了这么大的势力,吃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那老大跟公安局局长是把兄弟,经常在高档饭店吃吃喝喝。我们是小饭店,他们根本就看不上,也从没来过。只是他手下的人有时来也不是吃饭的,而是来闹事的。人家老大是亿万富翁,还是省政协常委呢。你要是留心省里的电视,常常能看到他的镜头呐。红得发紫,富得流油,谁能惹得起。你还算是厉害,还敢去找去告。我们连说理也不敢去,只能蔫蔫地受了,医药费还得自己出,连看伤也是偷偷地看,根本不敢吭声,要是让他们知道我还敢跟他们来说道,那可就不是桶刀子了,说不定连全家的性命也怕保不住了。他劝我别去告了,告了也是白搭。要不是看在出了人命关天这样的事情上,他们也有些害怕,要不,就我这样四处告状恐怕连自己的性命也难保了。
我听着,脊梁骨上也在冒着寒气,我实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他显然不会骗我的,也不需要骗我呀。他给我讲了,好象还有些后悔,反复叮嘱我千万不敢对任何人说是他讲的。要是让那些人知道了,他可就没命了。要不是他看见我这么一大把年纪,实在是太恓惶了,大老远的四处奔走,于心不忍,不得不把真实的情况告诉给我。要我不要再跑了,跑了也是没有用的。人家有给撑腰的人,现在的事情只要上面有人,就是出了再大的事情也是不怕的。天天杀人放火也没事。要是上面没有人,你就是踩死一只鸡也是大事。
我说,那一条人命就这样白送了?自古以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哪有杀了人还没事的?这世道哪能成了这样呢?
他说,肯定不会的。只是暂时还不会给你个公道的。从来作恶的坏人最终都是会遭到打击和报应的。咱们只能去等待,等着吧,总有一天上级会知道了下面发生的事情的。那时你的冤情一定就能得到昭雪了。只是现在你就是再找再闹也不顶事的。反而白白浪费了时间,甚也做不成。既不要不管,也不能太找得多了。找得多了也是没有用的。说不定反而坏了事。
我回去跟亲戚们商量,大家都说人家说得对。连饭店里的老板那样有钱的人都害怕成那样,我们一个庄稼人能有啥办法呢?只好先忍着吧。看看啥时上面能来了人,把这伙害人的杀人不眨眼的魔鬼给收拾了,让这世界能平安安的,好叫咱庄稼人能安安生生地干活,劳作,不要平白无故就叫人欺负打杀。连个穷日子也过不成。而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给二孙子林星找对象,娶媳妇办冥婚。
你也许不知道,在我们哪里,婚姻是一个人最头等的大事。不管你有钱还是没钱,穷还是富,有本事还是没本事,要是没有媳妇就是最大的不是,不管你要叫所有的人小看,就连你全家人甚至是你的亲戚朋友他看不起你。不管活着要有媳妇,就是死了也要给娶媳妇的,叫做冥婚。娶了媳妇还得能生下男孩子来,要是生不下男娃娃同样叫人看不起。因为女人是没有权利开户头的,如果谁家没有男孩子,人一去世,坟头上就没有人给挂纸扎,不管你有多少女儿也是没用的。因为她们是没有权利给大人坟头上挂白纸的。人们只要看见谁的坟头上没有纸扎,那就说明他只有女儿没有男娃的,跟没有孩子完全一样,那叫绝户头。没有香火了。所以,村里面只要没有男娃娃,不管你罚多少款也要生下男娃的。那些孩子多的人家,你看去前几个全是女娃娃。甚至有生五六个孩子的,女娃养活不过就送人,甚至把她们丢到荒郊野地里也是要生男娃的。要不就去向人贩子买男孩子。如果活着没有机会娶媳妇,或者说娶不下媳妇的,死了也得给娶个死媳妇的。因为没有娶媳妇的人是不允许进祖坟的。只能暂时埋葬在野地里。也没有人给上坟的,那叫孤魂野鬼,最叫人看不起的。父母兄弟也要被笑话瞧不起的。说家人不关心那死去的人,没有良心。如果硬埋进祖坟里据说是要出大事的,不是现在活着的人出事,就是子孙后代也要出大事的,甚至可能要遭受血光之灾,灭门绝户的。所以,就是倾家荡产也得给那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娶上媳妇而死去的人娶个死媳妇。由于每年都要发生许多意外事故,尤其是象煤矿那样的地方,全是男劳力,有年轻人还没有娶媳妇的,家里人不得不给办冥婚,可死去的女孩子太少,所以,一具女尸体往往要花比活人还要大得多的价钱才能买得到。那些女娃娃一生下好象就是祸害,可一旦长大,到了婚嫁时,可就值钱多了,男方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在女孩子面前全都变成了武大郎。她们完全可以给全家带来巨大的财富。就是不幸死去了,同样能创造出巨大的财富来,甚至要比活着的带来的财富更多。
其实,谁也知道这实际上是不对的,完全没有任何用处的。看看人家那些当大官的,国家领导人,把自己的遗骨全撒进大海里,连坟墓也不要,可人家的后代不是照样当大官,发大财?哪能出啥事呀。其实正象古人说得那样,龙生一子定乾坤,猪下一窝拱墙根。不光是啥,要的是质量而不是数量。你看那些一肚子生三胎、五胎的全是穷得叮当响的穷人。那些当大官的,有大钱的,连一个两个也生不下来。越穷越生,越生越穷。老虎生得再少它也是老虎,老鼠下得再多也成不了老虎呀。那些叫人无故受穷受苦的东西,全是穷人们想出的穷规矩,越穷规矩越多,规矩越多越穷。可有谁敢去破这千百年来遗留下来的规矩呢?谁也不敢去带这个头呀。谁要是带个头,谁还能在这块地方活下去吗?
我只得发动所有的亲戚到处打听看哪里有没有结婚就故去的女的,不管她年龄老小,不管是尸首还是白骨,只要是女的就行。可找了好长时间也找不到。倒是听说有卖女白骨的,可据说是盗挖人家坟墓里的有男主人的女骨头。因为男人的棺材跟女人的棺材是不一样的。甚至还听说有那最没出息的懒汉,竟敢把自家老娘的骨头刨出来倒卖的。真是叫人脊梁上冒寒气呀。为了钱竟缺德到这种地步,实在是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这样的女骨头哪敢买呀。咱啥也能干,就是任何犯法的事是绝不会干的。
后来,大孙子林海听说县城里医院的太平间,有个承包太平间的人,他利用管死人的便利,专门给需要女尸的男方家人介绍女尸。从中抽取好处费,跟媒人一样,还有个专门的称呼叫鬼媒人。
我便利用到城里购买化肥的机会来到医院的太平间,找到那个管太平间的药老板。他一听我说是要买女尸的,非常高兴。说昨天刚刚收到一具尸体,人还很年轻,只有二十多岁,虽说是出了车祸,可没有伤到面目,外表一点也没有受到伤害。只是伤了内脏。跟活着的没有啥区别。还领着我去看货。
我听着他说这话,心里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一个人怎么就能被叫成货呢?好象人在人家眼里就跟牲口棚里买的牲口没有啥区别。真是啥叫生意人了,他们能把世上所有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牲口,是良心还是道德全能当成是货卖掉的。
我跟着他来到太平间里,他打开一个冷藏箱的盖子,里面果然躺着一具女娃。她大概有二十多岁,果真面貌没变,就跟活着时一个样。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穿着一身红衣服,脖子里还系着一块围巾。这样的条件显然价钱不会少的。我不忍看下去了,让他把盖子盖上,两人回到他的办公室里。
“这是谁家的娃呀?怎么不见她的家长?”我问。
“这是不能见的。主家也不愿意见买方。因为他们的女孩子去世了,伤心不过,根本就不愿跟买方接触,所以才让我们全权处理。你放心,来路肯定正的。我们是国家的医院,有专人监督,绝不会有事的。要不我的生意还能做了这么长么?”他肯定地说。
“那你要多少钱?”我问。
“四万。”他淡淡地说。
“四万?”我吓了一跳,不相信地说,“这也太高了吧?娶一房媳妇才能用多少钱呀?最多也不会超过五万的。一般只有两三万就成了。这行情你也是知道的吧?怎么一具尸体就能要这么多呀?”
“你也这么大年纪了,又不是不知道。现在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男的永远要比女的多得多。女尸更要比男尸少得多。物以稀为贵嘛。你要是嫌贵,不出五天就有人会买走的。给的价钱恐怕还要比这高。这些年煤矿事故,车祸,疾病,工地塌方,粉尘污染,甚至打架斗殴,死掉的男青年可多了。哪个不需要给办冥婚?货源紧缺呀。连白骨都争抢不上,更别说是囫囵尸首了。一分价钱一分货嘛。我这里出的可全是囫囵的,当然要比他们的白骨贵了。重要的是白骨不安全呀,谁能知道他们的白骨是从哪里来的?这尸首可就不一样了,保险得很。卖得放心,买的放心。货真价实。”
他一脸的坦然,显得很是自豪,就跟给我介绍一件工艺品似的。
我知道现在这种行情涨得很快,过了这个店可就可能很难再找到合适的了。我便跟他讨价还价起来,说:“那就不能少点么?既然你是做买卖的,总不能是一口价吧?能不能下点?”
“唉,世面上就这样的行情,你不信到外面打听去。我给的价都还是最低的。太低了,我不是赔上了,又是人工,又是租房子,还要冷藏,光电也得不少呀。”他一脸的无奈,好象天天做着赔本生意似的。
最后,在我的一再坚持下,他说他看在我这么年老,又是隔辈给孙子办冥婚,就算是送个人情,给我下了四千,以三万六千块钱成交。不过,我还不敢一个人作主,用他的手机给在村里等消息的大孙子林海打了个电话,问问他看行不行。他听后也说瞅到这样的机会实在太少了。还是不敢放弃了,定就定下来吧。他赶紧去取存款,还得买棺材,寿衣,花圈,雇殡葬车往回拉。因为是结婚,丧事还得按喜事办,还得给雇娱乐班来给吹打。不知是谁又立起这么个坏规矩,现在喜事丧事又不兴雇吹鼓手了,全是雇娱乐班的。一班子娱乐班吹打下来,得好几百块钱,要比雇吹鼓手贵多了。再就是,喜事还算可以,要是办丧事,那些人穿得红花五绿,又是跳又唱,主家的亲人去世了,哭泣得三河鼻涕两河泪的,却花高价雇人高兴得又唱又跳,到底是庆祝还是哭丧?弄了个红不红白不白,到底算个啥?现在的人真是叫人弄不明白呀。
这事咱可不敢跟人家的钱有势的比,咱还是按老规矩来,雇了一班子陕北来的吹鼓手,照样有吹有打的。
好在林星的坟就在祖坟不远处,攉开坟墓,棺材还没有腐烂,再把女方的棺材跟他的先后从新挖的坟墓里吊里去,把坟头堆起来,一个年轻后生和一个连名字也不晓得的年轻女娃便在地下成了两口子了。置办棺材等用品就花了六千多,连同尸首四万多块钱给埋进坟墓里去了。虽说花了不少钱,可的确得到了乡亲们的赞美,大家都说,你看人家马牛旺那么一大把年纪了,还给孙子办了这么大的事情,最后总算给孩子把最终的事情也处理完了。实在是不容易呀。
我给我自己,也给全家人带来了非常高的荣誉,就连亲戚朋友们脸上也是喜滋滋的。都说我可是办了件大事了,以后几辈子都安全了。大难过后必有后福,晚辈们肯定会有出息的。
听着这样的赞美声,我心里也有了些平静。暂时也从孙子的去世中稍稍静下心来了。可没过三天,当我从祖坟前走过,看着我父亲跟我儿子中间空着的地方时,一下悲愤得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我可是他们的父亲和爷爷呀。我要比他们尤其是孙子林星大得多呀。我怎么还活得好好的,他们就早早地去世了呢?我父亲脚底下躺着的该是我呀,怎么就成了儿子和孙子了呢?是不是我的命太硬了,把儿子和孙子全给妨克死了呢?要不怎么就能出了这么多的人命事故了呢?
“马牛旺呀,马牛旺,”我瘫坐在坟地边刚刚栽上的一株柏树下,捶着自己的脑袋一遍遍地咒骂着自己说,“你这个老不死的。你还往啥时候活呀?你还要把所有的孩子们全给妨克祸害完吗?你啥时能离开这个世上,不再妨克祸害子孙呢?啊?你给我回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