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报还一报呀。马在良打了我孙子叫警察给抓走了,我们心里痛快了几天;现在轮上人家幸灾乐祸了。还不知会怎样处理呢。我和他娘去探监,人家不让,说是非得叫判了刑才让探望的。从城里回来,媳妇哭得象个泪人一样,她知道人家打了她儿子才拘留了几天,而他的儿子投了毒却要让判刑的。她实在是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我对自己没有能阻止住孙子往地里撒农药后悔得直抽自己的耳光。要是当时阻挡住他多好呀,谁能想到那马在良根本就不怕把他的羊给毒死呢?我甚至觉得他很有可能就是有意要叫羊吃撒了毒药的麦子苗的。不然为啥他明明知道撒了药了还要让羊吃呢?他是不是就是想把事闹大,把我孙子给送进黑牢里去呢?有人说,马峰平这些年跟警察打交道多了,早就知道了法律是怎么规定的了,他完全知道该怎样干才能让他得到最大的利益,让我们失去的更多。这话我虽然不大信,可事实摆在眼前,你不信也是不行的呀。
全家人茶饭不思,心里都在熬煎着,只等着法院里传来的消息。等了几个月,法院来了通知,说是要开厅审理马林海投毒案了。我们都去旁听。孙子林海脸色苍白,一下好象老了十岁。看着孩子那痛苦的样子,我的心里就象叫油炸着,疼得难受呀。都是我没脑子把孩子给害了呀。他的娘伏在椅子里哭得象个泪人一样。我的老伴更是呆呆地象只木偶,直愣愣地看着大厅里的人,好象痴了一般。只有二孙子林星眼里冒着火星子,牙咬得格格的。这孩子跟林海的个性完全相反,他要是遇上这事非得跟马在良拼命不可的。
审理的结果是,马林海犯投毒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这还不算,还要附带民事赔偿,赔偿马在良被毒死的八只羊的损失。林海说他还没有成家,没有能力赔偿。但法官说他已是成年人,早就有劳动能力了,家里的财产也有他的一份,可用财产抵偿。最后把我的五只奶羊作了赔偿。我们不同意,但也没有办法。马在良还说五只奶羊太少了,没有八只山羊贵。直到村长讲了奶羊跟山羊的换算价后,法厅跟他商量,他才勉强同意了。
临执行的那天早晨,我早早起来,把家里最好的饲料喂给奶羊吃。它们好象也懂得要跟我分别似的,吃上几口就抬头看看我,再低下头吃着。黄黄的玉米粒在它们的嘴巴里咯崩崩地嚼着,很是香甜。看着它们的吃相,想着它们给我带来的好处,一年要给我赚来几千块钱的。虽说辛苦点,早起晚睡,不管刮风下雨,一点也不敢耽误人家,可钱还是来得容易呀。全是现钱,不必赊账。我给它们的只是稍带着上地里让它们吃点草罢了。可它们给我的却要多得多,这羊跟人一样,也是有感情的,处得时间长了,就不全是谁给谁能赚来钱,赚不来钱的问题了。我一个个抚摸着它们的头嘴里喃喃地说:“可是要听人家的话呀,到了生人家里,可不顶咱家的。人家是年轻人,不懂得心痛你们的,你们可要自己心痛自己呀。多吃点草料,多产点奶,主人就高兴,就不会克打你们的。记住了啊。”
那羊也好象听懂了我的话似地,好象还点着头。直到它们实在是吃不下去了,我才把玉米粒拿回去。
刚到上午,塬面上就传来警车刺耳的响声。不一会儿,警察开着车来到我家院子门口。后面还跟着马在良,脸上挂着一脸的笑容。好象他是刚从战场上得胜回来的将军似的。我和孙女林仙还有她娘从家里走出来。
一个警察拿着一张纸走到我跟前说:“这是财产抵押赔偿书,你签上字吧。”说着给了我一只笔。
我见上面已经有林海的签字,便接过笔抖抖索索地在上面也签上自己的名字。他们看了半天,不知道怎样才能走进羊圈里。只听见中间的屋里有羊叫声,却不知门在哪里。我只得把他们领到我住的屋里,把腰门打开。几个警察领着马在良进去把五只羊牵了出来。林仙和她娘一看,一下控制不住自己了,她们一下冲上前去,死死拽住羊的头不让牵走。每人拽两只,只有一只让马在良给牵出了大门。警察跟她们拽扯着,谁也不让谁。媳妇哭喊着说;“他把我儿子打了,还把麦子也吃了,人吃的东西全叫羊吃了,你们不抓他,不判他的刑,反倒抓我们无辜的人,把老人买来的奶羊也给抓走了。你们要抓就抓我吧,把我也抓走吧。反正我们在村里也活不下去了。你们公家的人为啥要偏袒害人的人?为啥?说呀,为啥……”
林仙也死死抓着羊的头不放。那羊也好象故意要配合她们似的,头顶在她们胸前,一步也不走。
她们全是女的,几个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硬拉扯。为首的一个警察看着我说:“老人家,您看,我们也是在执行任务的,根本不能改变现在的情况。这是法律规定的,总得执行的。谁也不可能阻挡得了的。您还是劝劝她们吧。”
我叹了一口气,想了想,知道硬干是没用的。就先劝林仙说:“仙仙,你就松开手,让人家拉走吧。这是判决了的,拖着也是没用的。你是个老师,识文断字的,明白的道理多,不要这样,让人笑话的。”
“啥破老师,完全是诓哄人的。一个月一百块钱还给不了,当得有啥用?我明天就不干了,这个破村子也不想呆下去了。村里人欺负我们,公家的人也来欺负我们,还让我们全家活不活了?还有个讲理的地方没了?我长这么大还没坐过黑牢呢,不要抓羊了,就把我也抓进去吧。”
她连哭泣带吵着,但吵是吵还是松开了手。警察把她拽着的两只羊给拉走了。我又对媳妇说:“仙仙娘,你是个大人了,不要这样了。放开吧,看村里那么多的人都在看着咱们呐。他们不仁,我们可不能不义呀。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了,硬撑下去也是没用的。这算花钱买个教训吧。钱没了咱还能再挣不是?只要人还在就比啥强。放开吧,啊?”
她把羊往开一推,拽着林仙回到屋里去了。警察们好象放下了压在肩上的千斤重担似的,牵着羊推进警车走了。屋子里传来媳妇和孙女压抑着的哭泣声。
我呆呆地站在院畔里,看着窑洞顶上一塄两畔站着的村人们,指指点点的议论着。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什么叫人财两空。早知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让他们把麦子全吃完,能值几个钱?就是把那块地全撂了荒又会怎样。何至于落到这样的下场呢?可是人又不是石头,忍也不行,斗也不行。越忍让受到的伤害越大,可越斗争呢?不是吃得亏更大了么?怎么打了人只拘留几天,吃了麦子却没事,在自己家的麦子上撒上农药,他们吃别人家的麦子被毒死了羊却要受害者赔偿还得坐牢。这理,这法到底是怎么讲的,怎么定的呢?真正叫人想不通呀。别说是她们娘两了,我经见了几十年的事情也是没法想得通的呀。可面对这样的事情,又能怎样呢?还得忍呀。要是我阻挡住孙子,不叫他撒毒药,就让他们吃去,也不会让全家人都落到这样的地步呀。我可是一家之主呀,怎么就没有把住这个杠杠呢?
孙女林仙真是说到做到。她硬逼着村里把拖欠她的工资给补发了,揣上几百块钱,跟上村里别的女孩子到大城市里打工去了。我和她娘怎样劝也不顶事。这个孙子很有主见,认定的东西是绝不会随便放弃的。我们不是担心孩子吃苦,对于小孩子吃点苦是有好处的,只不过担心她年纪还小,一个人到了外地,人生地不熟的,要是遇上坏人可咋办?她经验不足,能应付得了吗?不过,还有村里其他的几个女孩子相跟着,她们有的已经在城市里打了好几年工了,互相也有个照应,也只好答应了。
这件事对媳妇的打击非常大。我又是个隔辈的,有些话也不太好劝说,就先叫她回娘家住些日子。反正离秋收还早些,不到农忙时节,让她到她娘家,在她的亲人那里能得到大家的劝解。我一个人在家里也是难受得很,天天面对着空荡荡的家,睡也不睡不着,吃也吃不下去。以前天天能听到羊咩咩的叫声,给它们喂点吃食,它们就能安静下来。现在,除了能听见村里别人家的狗叫声,就是自己家的鸡鸣声。我平日里非常爱喂养家禽家畜的,跟它们在一起就觉得有点乐趣。奶羊是不能再养了,因为我也老了,送羊奶要在早晨早早去送的,平时还好说,一到冬天天太黑,天气又寒冷,一个人骑上车子,顶风冒雪实在是受不了。我就改喂猪。托有摩托车的人进城时给我买了几只小猪崽,把原先的羊圈改了一下,建成猪圈。找些青草喂着,既不费钱,也不大费力,上地时顺便拔上一筐子就够吃了。直到秋收时,媳妇才从娘家回来。秋收跟春种一样是农家最忙的时候。本来我家劳力还是不少的,可现在就剩下我们俩了。联系了几次在外面煤矿打工的儿子也没联系上。他不在原先我们知道的煤矿里干了。平时他每隔一段时间总要跟家里联系一下,问问家里的情况,可好长时间了也没有联系,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家里也没有电话,他一般总是打到别人家的电话里,让人家转告。他自己也舍不得买手机。不买有时还得跟家里联系,可买下时又用不上,白白花钱。还不如在公用电话上打更省钱。可这只能由他往回打,没法给他打的。
联系不上儿子,儿媳妇怕我人老了,干不动了,就想让二孙子辞去工作或请假回来帮着收秋。可我不让,二孙子很能干,已经干到管事的了,也就算是当上个干部了。人家叫领班的,他奶奶也跟着他沾了光,不再给洗碗了,改成打扫卫生了。这差使要比洗碗好多了,工资还是一样的。孩子好不容易才熬到这样的好差使,咋能让他辞去呢。而请假人家又不批准。只得自己多干点就是了。只要他们能过得好,做老辈的就是受再多的苦也是高兴的呀。
我们家没有三轮车,平日里只使用平板车。我们在地里收够一平车时,她仍旧收着,我一个拉着平车往回运。天不亮就得起来,天黑了也舍不得收工。这样忙了好长时间,总算把主要的玉米给收完了。还剩下谷子是个细致活,得先把谷穗用刀子剪子切下来,扎成把,最后再割谷秆。因为谷粒是很容易被摇动得掉在地上的。等剪好一平车,用绳子刹好,小心翼翼地拉着往回走。拉回去搁在院子里晾晒着,等晾干后再用梿枷打。等收完最后一车谷子时,已到傍晚时分。我拉着谷子往家里走。这一车谷子装得最多,捆扎得不太好,媳妇跟在后面担心掉下来时好捡谷穗。临到村口时,掉下来几穗谷子。她返回去拣去了,我仍旧拉着车子回到下面的院子里。平车还没放好就听见村口传来两个女人激烈的争吵声。仔细一听,听见是媳妇好象是跟谁在争吵。我赶紧放下车子,紧走几步来到村口。只见媳妇手里拿着几穗谷穗,在跟峰平的婆姨香荭吵着。香荭双手叉腰,嘴里喷着唾沫星子大声骂着;“……有本事不牵回去当成老先人供在佛龛上磕头去咋?显啥能还有脸来喂它?你当还是你家的吗?操得那个球子心,把我家的羊毒死,八只羊只给赔了五只良心叫狗吃了?还嫌赔得多不是?害人的人最后不是自己害了自己?看那下场好不好……”
我走到跟前对媳妇说,这是怎么了。她说她拣了掉在地上的谷穗刚走到这儿,马在良放羊回来了。那几只奶羊在走近她跟前时,好象是认出了她,凑到她跟前,想吃她手里的谷穗。她就拿来一穗谷子喂着。从后面跟上来的香荭张口就骂。我抬起头,看见马在良正吆着羊群走到岔道上往羊圐圙里去圈羊去了。
我实在不知道为啥我们马家能出了这样的人家。男的可恶霸道,连娶的媳妇也是这样的霸道。我说:“香荭你也别骂了。她只是喂了喂你家的羊,又没有打没有搡。给羊喂东西还有错的吗?就是不让喂也说说算了,你这样骂不太好吧。又没有把羊拉走……”
“喂也不行。凭什么要喂我家的羊?后悔了不是?要是后悔了再去告吧。你就是告到天尽头我们也陪着。谁还怕谁不?你还好意思来跟我说道。要不是你当年把我们家搜刮得倾家荡产,还带人把我爸抓去批斗,我们家还不是过得富得流油。害了我们几辈人还好意思来跟我说三道四的。现在我们翻了身了,再也不受你的欺负了。你还想反攻倒算不成?哈哈哈……”
“你……”那刺耳的笑声气得我浑身发抖。
媳妇说:“你咋能这样对长辈说话?好歹咱也都是姓马的。你咋连一点亲戚的名分也不顾了?人做人也不能没有良心吧。”
“马家哪有象他这样六亲不认的长辈。我们没有他这样的长辈。良心?象你们一家人讲良心有啥用?还不是穷得炕洞子里的灰,全给烧没了。连个媳妇也娶不下的倒霉儿子也成了黑牢死囚,两条儿子一双光棍。别说过去娶不下媳妇了,坐上几年牢出来哪家的傻瓜神经病会嫁给一个刑满释放分子的?哪象我们四个儿子真是用赶羊鞭子往回吆呢。你就等着吧,就等着你们家断子绝孙吧。看你这个恶心婆娘以后还有啥脸皮在村里呆下去?光秃秃的两条光棍站在你面前你还有啥眉眼活在这世上?看你那松样子,恶心!恶心!恶心!”
香荭恶毒地骂着。媳妇的脸上青一道,黑一道,胸口在剧烈地起伏着。她是个老实人,平时不爱说话,更不会跟人争吵。面对着这样的泼妇,骂又骂不过,打也不能打,就是打也打不过她家呀。我只得劝导她说:“别理她。咱惹不起躲得起呀。以后见了她绕道走就是了。不要放在心上,咱那么好的儿子还怕找不下媳妇?回去吧。啊?”
她没再讲话。默默地跟着我回到家里。一下子躺在炕上一动也不想动了,连晚饭也没有做。我只得自己生着火,熬了锅米汤,呵了几个馍馍。饭做好后,我又劝了她几句,端着碗到我的屋里吃。她一个人在她家里吃着。可我过去送碗时,见箅子上的馍馍一个也没有动。她一口饭也没吃。好象只喝了点米汤。作为公公我也没法跟她再多说啥了。只得让她自己想开点。等儿子或孩子们回来就好办了。
我把猪圈门关了。担心贼进来偷猪,又在门后面拴了几个饮料瓶,还把过去给马脖子上拴过的一串铃铛又挂在门的转轴上,这样,要是有人进来门一动我就能听到响声。本来想象原先养羊一样,把猪圈门封住,开个腰门,跟我的窑洞串通。可猪不比羊,吃得多拉得多,而且全是稀屎,脏得人受不了。只得自己晚上操点心,把苗子放在门后面,一听到响动,就冲出去照看猪。虽说要比养羊差多了。可好歹也能有点收入。
一晚上睡得都不蹋实,老做噩梦,实在也想不出这峰平家两口子为啥要跟我们家过不去,老要算过去的账。那都是时代造成的。他们就不想想他的父亲不也让村公所的人把我抓进驴圈里关着,硬逼着我交根本就不可能交上去的摊派款项。我也不会对他家报复呀。连当年全公社的年轻人在我家院子里推搡武斗他父子俩时,我们全家都没有一个人出去参加的。可他们干嘛非这样胡来不可呢?好歹他爸也是我的堂兄弟呀,亲不亲姓上分,打断骨头连着筋不是?怎么就这样六亲不认呢?她还倒诬我一口说我是六亲不认。真是猪八戒的耙子,倒着耙呀。
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太阳也出来了。我赶紧穿上衣服,先出去把猪圈里门打开,放出关了一夜的猪。把谷子摊在院子里晾开,地里只剩下麻子还没有拔。其他的全收割完了。等吃过饭,拉着平车再到地里把麻子拔完,这秋就算收完了。好在天气还好,没有耽搁。两个人不分昼夜地干,干了四五个人的活,实在是把人给受坏了。只要把剩下的麻子收回来,可得好好休息几天了。
隔壁的门仍旧紧闩着。我起初以为媳妇是昨天又气又累,睡得晚,也就起得迟了。可直等到日上三杆了,还没有动静。一下觉得不太对劲。赶紧找了个年轻人从天窗里跳进去,从里面打开门闩,我一走进窑洞里就闻到一股浓重的农药味。只见媳妇仍旧在被子里躺着,脸上泛着青黑色,嘴角有一道鲜红的血迹。被子旁边有一瓶乐果。我们赶紧在她的鼻孔上用指头试了试,她早已没有气息。她寻了短见。身上也是穿着她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平静地躺在被子里给自己准备了后事。连寿衣也不必给穿了。她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呀?那个泼妇的几句歪话就能把自己气得寻了死呀。几个孩子连一个也没有成人呀,你就这样撒手去了,可叫他们咋能受得了呢?
顾不上多想,我赶紧让年轻人给在市里打工的老伴和孙子孙女打电话。儿子一时半会也联系不上,只得先把家里的其他人先找回来。又打电话通知了女儿和媳妇的娘家人。
好在现在交通特别发达,接到电话,孙子林星就和他奶奶坐车回到县城里,又雇了一辆出租车,把他姑姑姑夫奶奶全拉着很快便回来了。她娘家的人也陆陆续续全来了。我不敢把他娘寻死的真实情况告诉给二孙子。知道他的个性是跟大孙子完全不同的,闹不好会闹出个乱子来的。但不能不对她的娘家人讲,因为他们一定得知道事情的真相的。他家人也是一家老实人,听了觉得非常气愤却也无可奈何。但还是让林星给听见了。他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就拽了一把斧子朝马峰平家冲去了。他年轻有力,跑得飞快,等其他人赶到时,拴在峰平家院畔里的看门狗已经倒在血泊里了。那条起初还冲他汪汪叫的狗此时已叫他砍了几十斧头,头也跟脖子断开了,肠肚倒了一地。大家紧拉慢拉,他还是在他家大门上狠狠砍了几斧头。砍出好几个牙印来。原来他家知道因为他们我家出了大事了。全都躲到外地去了,林星也没有找着。多亏他们跑得快,要是跑慢点,非得被二孙子要了他们的命不可。过去,他虽说性子烈,但由于年纪还小,不敢惹事。现在个头也长大了,在外面也见到世面了。他可就说得出来,也做得出来了。亲戚们连拉带拽把他硬拽了回来,都劝他现在根本不是寻事报复的时候,现在得赶紧把人给埋了才是正事。
这孩子是个有主见的人。想开了做起来是非常利索的。我们要打树做棺材,他说现在谁还再做,都是买的。城里就有专门干这个行当的人,只要给钱,全套的服务都有,根本不必自己人动手的。只不过咱家的亲戚也多,又是在农村,棺材和纸扎买,其他的自己准备。他在村里借了辆农用车,带了几个人自己开着到城里买棺材和其他用品去了。在家里的人就在地里挖白陪墓。因为媳妇在男人没有去世之前是不能葬在祖坟里的,只能暂时先随便埋葬在一个临时的地方,叫白陪墓。是一个比较简单的埋葬形式。
马峰平家听说他家的狗叫林星给打死了,还差点把他的家给砸了,也不敢跟我们再闹了,报了警。不知他们又添油加醋说了些什么,警察还真的到村里来调查来了。但看到眼前的情境,他们也知道人命关天,不敢轻易批评林星,只是耐着性子,给他做工作,讲了这样做的后果。再加上我们的劝说,这孩子总算答应不再跟他们闹了。多亏警察来了把利害关系讲了清楚了。林星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他只要能想通了,就会完全按正常的一套路数来做事的。警察又把马峰平一家教训了一顿,告诉他们这样胡闂乱骂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一条狗重要还是一条人命重要。要再惹事是要闹出人命来的,那时可不是人家出人命了,出人命的恐怕就是你马峰平家了。
这类无赖谁也不欺就是欺凌同村善良的人家,谁也不怕就是怕当官的。只要当官的给他们说清楚厉害关系,他们就不敢再随便胡作非为了。
林星用他和他奶奶做工赚来的钱买了所用的一切东西,顺利地把他娘给埋葬了。要不是这孩子,单凭我这样几十岁的人实在是难以做好的。他甚至比他父亲都要能干得多。难怪人家让他当领班。有本事的人走到哪里也是有本事的,照样能吃得开的。只是联系不上儿子,他一点也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将来不是要落埋怨的么?可询问了很多人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哪里干活呢。只得作罢了。有人提议告马峰平家去。孙子也咨询了律师,人家说这事不好说,既没有人证,也没有发生多大的事情,要追究对方的责任怕是很难的,有可能最后钱也花了,说法也讨不回来,得不偿失的。庄稼人挣几个钱非常不容易的,丢在这个上,是不值得的。只能怨自己承受能力太差吧。以后,尽量能躲就躲能忍就忍吧。出了事只能自己去扛呀,不是说穷人打官司,屁股朝前嘛。有钱打钱,没钱打气受罪。
人家律师经见得多了,完全是为我们着想的。我一个老年人更是不敢惹事的,能免事就免事,能放过的就放过,绝不得理不让人。年轻时还没有跟谁闹过气,红过脸,现在老了还会怎样呢?只要儿孙们能过得去,不管怎样都平平安安的,将就着活着,也就算活奢了。不管怎样现在要比过去不是要活奢多了吗?只要能比过去好就是最大的活奢,你说是不是?
也许你不大明白,为啥别人的几句难听的话就能让她自寻了短见呢。可在农村里,一个人即使犯了法,坐了牢,抢劫偷窃,甚至于杀人放火都不算是丢人的事情。但要是儿子娶不下媳妇,那可是最丢脸的事情,全家都抬不起头来的。做娘老子的更是根本就没法做人了。愁就愁死了,要是再让象香荭那样的泼妇胡说八道,胡闂乱骂一番,哪能受得了呢?不管是傻子哑子还是聋子跛子,只要是个媳妇就行。娶了媳妇要是生不下孩子尤其是生不下男孩子也是丢脸的事。媳妇又是个要脸面的人,就是那泼妇不那样讲,她也早够受得了,说不定哪天也是会走那条路的呀。香荭的闂骂只是个导火索、引火线罢了。在农村人们并不怕犯国法,却最怕的就是乡法村法,就是那些你根本看不见摸不着的却是人人得无条件遵守的不知是哪辈子遗留下来的规距。在你们城里越是有钱有地位的,越是不结婚,不要孩子。据说是叫啥单身贵族,要也是要的女娃娃。结了婚也是生不下孩子来。生也生不了几个。可在农村越是穷的,越生得多,而且不生下男孩子是绝不会罢休的。因为那是香火呀。在村里面骂人最恶毒的就是断子绝孙。要是我儿媳妇搁在城市里是啥事也没有的呀。可在村里就完全是个要命的事了。这也许就是城乡最大的差别了吧?并不光是个钱的问题。
埋葬了儿媳妇,孙子林星和孙女林仙又到城里打工去了。孙女说她是在一家美发店里学美容,说是等学会了就自己开店,蛮赚钱的。女儿在过去受尽了苦难后,现在总算日子过得好多了,在城里开了一个百货副食店,生意还不错,零售稍带着批发,收入蛮高的。这就是靠近城市的好处。不靠地过日子,只要守着城,赚城里人钱就可以了。老伴在家里呆了几天也呆不住了,她放心不下二孙子,也跟着继续到城里给人家打扫去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除了种地、喂猪,还得自己做饭。好歹我过去苦惯了。这点事不算啥。我做得饭要比她们女人家做得还要好吃呢。只是找不到儿子我心里非常的不安呀。他可是全家的顶梁柱呀。他在外面受死受活地干,连自己的媳妇去世了也不知道。以后还不气坏肚子的吗?我问询了好多人,人家都是说他嫌原先的煤矿工资太低,结算了工钱就走了,说是要找大点的煤矿去干。在原来的煤矿上时,我们知道他做活的地方,也能联系上他。到了新地方,谁也联系不上谁了。你说叫人急不急呀。
有天,我正吃着晚饭,看着电视。只见新闻里说,有家黑心煤矿发生了瓦斯爆炸事故,死了几十个人。矿主隐瞒不报,还让手下的人把死难的矿工浇上汽油烧过后,埋在一个深沟里,毁尸灭迹。现在被他的竞争对手举报了,省市县三级最大的官都到那里去处理事故去了。连国家领导人也惊动了,国家安监局的官也来了。画面上是好多救助的人,各式各样的机器也在那里忙碌着。
我看着,心里大吃一惊,饭也吃不下去了。把饭碗放在桌子上,心里象揣了只兔子一样突突地跳个不停。会不会我儿子也在里面呢?他这么长时间不跟我们联系,是不是早就不在人世了?要不他怎么会不跟家里人联系呢?他一个煤矿上打工的除了煤矿出事,还能遇到啥事呢?我越想越怕。饭也顾不上再吃了,赶紧找人跟城里的老伴联系上,让她赶紧回来照料家里,我去找一找。万一不是了最好。可要是……我不敢往下想了。不管怎样也必须去走一趟了。并且叮嘱她不要对孙子说实话,怕他再为他的父亲担心。等老伴一回来,我就坐上车,按新闻上说的地方去找。
那里离我们县城并不太远。早上出发,当天黄昏时分就到了。矿上一片忙碌的景象,警察拉着警戒线,不让人走近现场去。有那本身就知道自己的亲人在矿上干活的,现在找不见了,知道是出事了,家属们哭得三河鼻涕两河泪的,有的拉也不拉不起来。也有象我这样来打听找人的。确认了的全都安排到城里的宾馆里有专人接待去了。由于出事的人全被烧得面目全非,就是最亲的亲人也全都认不出来了,所以,不管是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所有的人都在煤矿招待所里做了登记,还抽了血,说是要验啥地什么诶的。说是只要那东西一对上,是不是自己的亲人一对一个准。
医生在我胳膊上抽了一管子血,还给我发了一个号,让保存好。说是表号人全是一样的号码,将来要是全对上,就是自己的亲人,要是对不上,那就没事的。
我心里难受得象叫灌了一桶沉重的烧得通红的铁浆水,既想让对上,又怕让对上。对上就找到了自己的儿子,可只要一对上那可就是儿子冰冷的尸体呀。好死不如赖活着呀。不管谁给多少钱也是不能用自己的命来换呀。就是天天讨吃要饭,拾垃圾也比死了要强得多呐。
招待所里全是象我这样找亲人的人。大家都默默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谁也不跟谁说一句话。谁也知道谁这时在想着啥,都在盼望着那横七竖八地躺着的冰冷的早已不成样子的年轻人里面没有自己的亲人。晚饭都只喝了一点汤,睡也睡不着。只苦等着那非常可怕的结果的出现。
那结果终于到来了。人家怕大家相互影响,不敢把人全集中起来宣布。一个一个房间地宣布。轮到我住的房间了,我们一共住的四个人全都神情紧张地站起来,就象等待着死刑判决的囚犯一样,等待着在警察陪伴下医生的宣判。
医生是按着表上的编号挨着找的。我们屋里的四个人分别是五六七八号。我是第八号,很是吉利的。前面两个人的地什么诶都没有对上。他们的那个东西跟那在太平间里躺着的三十八具遇难的矿工不是亲人关系。七号也没有对上,但他坚决不服气,说他的亲人的确是在矿上干活的,怎么能不是呢?医生问他跟他是什么关系,他说是直系亲属关系。人家又问那矿工叫他啥,他说是叫他舅舅。医生听着脸色都变了,说那根本就跟这人没关系。直系亲属就只能是娘老子,别人是亲属,可并不是啥直系亲属呀。完全弄错了。要他赶紧把他的父母亲找来,要不亲兄弟姐妹也行。其他人是对不上的。那人不服气汹汹地走了。不知是登记的人粗心还是他告诉人家错了,反正他还得重新再来了。
轮到我了,我的心怦怦地狂跳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盯着医生和他手里拿着的那张决定儿子命运的表。他尽量把脸色放得平静些,笑笑说:“您就是八号吧,请把号拿出来。”
我把捏了好长时间的牌牌拿出来,递给他。他跟他手上的表对了一下,咳一声宣布道:“马牛旺与八号遇难者是生物学上的父子关系,相似点为九十九点九九九……”
我虽说不大明白那些名词,但父子关系还是听得非常明白的。他还在念着最后的几个字,我却啥也听不见,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就啥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已经躺在医院里了,手腕上扎着针,挂着滴着液体的瓶子。床位上全躺着象我一样半死不活,痛苦不堪的人。我好象还没有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脑子里还在象爆炸似地炸响着那可怕的“九九九九”的声响。那些我完全懂的九字在告诉着我,我的儿子就是那个八号,那具被烧得乌焦八弓面目全非的黑碳,连个人的样子也没有了不知是啥东西。尽管边上有心理医生不停地在说着什么,但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是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图案,试图能在那里找到他的真面目,实样子,让我能再看上他一眼。他不能就这样不声不响,不吭一声地悄悄走了呀,他还有没有成人的三个孩子呀。还有他的娘老子,他还没有完成他在这个世上的任务呀。他咋能这样一个人悄悄地就走了呢?咋就不言语一声呢?好叫人多少做个准备呀。
跟前的那个一直都在安慰我的女娃,说是医学院的学生,政府专门叫来让作我们的思想工作的,叫心理医生。她见我对她半天的劝说没有一点反应,就无奈地说“大爷,您要是挺不住就哭出来吧,哭上几声也许能好一点。”
我摇摇头。我虽说老了,也是个懂感情的人。可我面对着陌生人,我是绝对哭不出来的,我老是老了,可再老也是男子汉呀。哭只能叫人小看不是?半天,我唉了一口气说:“娃娃,感谢你的关心。事已经出了,你放心,我是想得开的。不会去寻死的,难受归难受,一码归一码,家里还有其他人呢,我不能再叫大家跟上我再气肚子了。一个人已经叫全家够受的了,还能叫再搭上一个人?你歇着吧,孩子,不要太累了。”
谁知我受了这么大的磨难在她的劝慰下也没有哭,我的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让她伏在床沿上嘤嘤哭了起来。我还不得不反过来去安慰她。后来,当说起这事的时候,有人说人家这才是最好的心理医生呐。因为劝慰别人的人如果在被安慰的人面前表现得更痛苦,反而能让那真痛苦的人变得坚强起来。那只是一种安慰手段。我听着半信半疑,难道说是我上了她的当了?可这当真是上得好呀。要不是她哭哭啼啼的,我还真是缓不过神来呐。尽管她说了那么多的话,还真没有她哭上一场给我的安慰更大。
挣扎过来以后,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讲了事情的经过。让他们谁也不要来。现在人家公家全管了,只要有公家来管,咱就啥心也不用操了,只等着处理家里的事情就行了。我让他们赶紧去打墓,再攉开媳妇的墓子,看看她的棺材沤了没有,要是没有最好就用原来的,要是沤了,就买个栓盒(小棺材)装好。这里是现成的,只有一个骨灰盒。人家不让把囫囵身子拉回去,只能火化后装在骨灰盒里才让拿走。只要家里准备好后,回去就能安葬了。因为他是横死的,按规矩是不准回到村子里去的。也不必等三五七天的规矩了。回来就得安葬。我知道这消息对家人来说意味着啥,但绝不能不让知道呀。家里除了老伴,再没有一个大人了,二孙子虽说能干,可他还太小,这种安葬大人的事,他是承受不起的。再说他的亲娘刚刚走了没多久,他的亲爹又为了他们走了,孩子能受得了么?我只得把电话打给儿子的舅舅,让他去村里帮我完成家里的事,还得照看家里的人,尤其是他的姐姐,我的那受够了苦的老伴。象我这样的男人都受不了的凶事,她一个婆娘咋能受得了呢?
第二天,省里市里的领导也来看我们。那过去只能在电视里才能见的人,真在出现在我的面前了。他们根本不象平日大家说得那样不好接近,一个个和蔼得很,说着掏心窝子的话,拉着我的手,安慰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说得我心里暖乎乎的。有了这样好的公家人来帮我们,还担心啥呀?只是有点不明白,凭啥那些黑心矿主赚了那么多的黑心钱,据说每年都要赚到好几百万呐。出了事却硬让公家来买单?平时掏出一点点钱就能平安出煤,为啥就舍不得呢?就没人出来管管吗?一旦出了事,只要拿出来点钱打发丢了性命的人的家属,不也就没事了么?为啥要悄悄烧了埋了,把事做得那么绝呢?难道平时就没有人管么?我们知道就是再坏再黑的人也是怕公家的。公家是世上最能干的最有力的单位呀。现在却让这些忙得要做多少大事的大官们来处理矿主赚了钱又留给他们屁股上屎呢?真是想不明白呀。
有大官们管,钱也给得不少,每人十二万。据说过去,这里出了事故,死了人,只能给五六万的。公家没人管,矿上的人跟死主们讨价还价,软磨硬扛,威胁吓唬,让那些死了亲人的人不得不接受他们开出的条件。现在好了,有了大官们出面,我们给的算是多了,足足有他们的两倍了。现在就更多了,全是二十万,有的还要多。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儿子早就到了这家煤矿做活了。只是刚到的第三天就出事了,他还来不及跟我们联系呀。煤矿隐瞒了事故,悄悄派人把他们给烧了埋了。要不是现在有人揭发出来,他和他们那几十个人可就冤枉到深渊里了。永远也不会有个伸冤出头的的日子了。
我怀里揣着填着十二万块钱的支票,抱着装着儿子骨灰的箱子,踏上了回家的火车。我专门坐在紧靠车窗的位子上,尽量把脸扭向车窗外,不想让人看出我心里的痛苦来。行李架上放着儿子的骨灰,我不时瞅上几眼,生怕小偷当成财宝给偷走,那可就更是对不起他了。
回到县城,出租汽车早已经在等着了。这就是现在通讯时代的好处呀。你人还在路上,家里该办的事全都安排好了。其他人全在家里忙碌着,只让女婿来接我。他把我扶到车上,把骨灰盒放进后备箱里。车开得很快,一会儿便到了塬上的坟地里了。一切都准备好了,阴阳先生把一切都安排现成了。我一下车,全家老小就全拥了上来,争着来看看他们的儿子哥哥父亲最后一眼,可当眼前出现的是一堆骨灰时,所有的人全都放声大哭了起来。我们那里还实行的是土葬,不管男女老小,全能保个囫囵尸首,可现在自己最亲的亲人却变成了一堆灰了,啥模样也看不出来了,能不叫人痛不欲生吗?他可是我们全村唯一被火化,唯一变成一堆灰的人呀。
女人是不准进坟地的。她们只得在半路上等着他。在临近坟地的路边,老伴、女儿和孙女早已等了半天了。她们急不可待地冲到跟前,抢过舅舅从车里端过来的骨灰盒,打开看着。一下就放声大哭了起来。她们从前可是从来没有见过骨灰的,不知道一个人变成了灰后是什么样子的。现在自己最亲的亲人完全变成了这样一堆灰了,咋能叫人接受得了呢?
老伴和孙女趴在骨灰盒上死死抱着不放,哭得泪水流淌得把盒子边上的泥土都洇湿了。阴阳先生实在等不及了,因为上葬是有时辰的,不能耽误的。舅舅就把她俩硬拉起来,扶到一边。好让阴阳先生安排安葬。
老伴在得知实信后,立刻就晕了过去,被送到医院里,为了安葬儿子才硬撑着来到这里等着希望能看他最后一眼。她的脸色黑黄,眼圈发黑,好象一下就老了十年。瘫软在地上,起也起不来了。
临离开世上时谁也没有见过谁的面的夫妻俩现在总算能在地下团圆了。一大一小两只棺材埋在了墓穴里,用谷草挡住墓口,再用尼龙袋子装上泥土挡住,墓道便全被封上了。所有的男人都拿着铁锹撮着土,很快便堆起了坟头,二孙子林星拔了引魂花,把一株蒿柴插在坟顶上,儿子和儿媳妇的一辈子就全没有了,结束了,过完了。
帮忙的人们和亲戚们陆陆续续都走了。我一个留下来,大家让我也走,我说我要把坟里的乱七八糟的柴草拾掇一下,让他们先走。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还想干什么。总觉得这事好象还没完,我跟儿子之间从找到他到现在把他埋进坟墓里,似乎还有啥事没有完结。好象总不能就这样让跟着我受了无数苦的儿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上。
我把坟地上的柴草、树叶枯枝全拾掇起来,拢在一块,放在下面的地畔里,回到坟地里,呆呆地坐在祭桌旁,抬头望望蓝蓝的天空,低头看看一堆湿漉漉的黄土,再看看隔着一道空着坟地的地方,那可是给我们留着的呐。他不能埋在他爷爷的脚下呀。白发人送黑发人,活着的长辈送死去的晚辈。想着儿子跟着我受的苦难,这些天在煤矿里经过的一切,我一下忍不住了,面对着一堆黄乎乎的泥土,双手死死抠着埋葬他的黄土,放开声嚎了起来,把在矿上,在医院里攒足了的眼泪全象河水样地溢了出来。我哭我一辈子的忧愁和痛苦,哭儿子跟着我所受过的磨难:
“儿子呀,我苦命的儿子!你怎么这么没福呀。你跟着你这个没本事的老子受了多少苦呀。你可真是连一天福也没有享过呀。饿肚子的时候,你吃了糠榆树皮拉不下,憋得脸通红,差点背过气去;十三四岁就到足足有五里地的河沟里去挑水,噘得尿了血。现在刚刚过了几天好日子,你怎么就突然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我们了呀?我可只有你一个儿子呀,你不想想我们以后会活得多么的孤单和痛苦吗?你走也就走了,可为啥还要给我们留下这十几万的钱呀?这可是你用你的命换来的呀,上面沾着你的血,你的肉呐,我们敢花你用你的命换来的钱么?你怎么让我们能忍心花这样的钱呀?你要回答呀,你就不能告诉你的爸一声吗?不能吗?啊?能不能呀?我苦命的儿子呀……”
忍了一辈子的泪水象绝了口子的河堤一样汩汩地流淌一来,把脚跟前的泥土洇得成了稀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