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女林仙参加中考回来了。我问她考得怎样,她说差不多,反正全答上了。考重点高中怕是不行的,可要是考个县普通中高还是没问题的。现在中考完了,等着通知书到了,她也要跟着哥哥和奶奶去打工去。饭店里的活她还是能做得了的。要不就到打印字的地方去干活,还能学点电脑知识。
她娘跟我商量,我说,孩子还太小,反正做农活她也做不了。还不如就让她去干上几个月,等一开学,就能念书去了。在家里也闲着,闷坏了娃儿,在城里有她哥和奶奶招呼着,也不至于出啥事的。她便高高兴兴地让她哥用摩托车带着到城里打工去了。
媳妇问我到乡里察问的怎样,我对她讲了实话,但叮嘱她说,千万不敢跟林海说实话,怕那孩子想不开,去跟人家闹腾去。她虽然答应下来了,但也是想不通。我给她解释了半天,举了几个跟官府作对的人最后的结果,虽说闹腾时人们都说得非常好,啥好汉了,硬头货了,有个性了,急子了,好象那些人全有多少了不起似的。可等到最后一败涂地,甚至家破人亡时,大家全给予的是嘲笑和鄙视,都说是傻瓜。对他们过去的起哄鼓二杆子的胡言乱语全不承认了,倒霉的还不是闹事的?人家那些当初给你扇风点火的人还不全站在干岸上看你的笑话?千万不敢听人们的瞎鼓捣,自己的主意要自己拿的。尤其是不敢把自家年轻人推到前面去跟人家闹腾,那是在害孩子的呀。
经我这么一点拨,她总算是想开点了,跟我一同想法瞒过孙子。等他送孙女回来询问乡里怎样给答复时,我说,人家乡长说了,公家的这点小事算个啥事?掉在地上的颗粒也够给咱们的了。等秋后提留款收回来后,就让村里给咱补助的,总要比损失了的多得多了。
孙子一听,非常高兴,说还是人家乡干部有水平,就是不跟咱庄稼人一般见识。可我的心里总觉得象压了一块石头,沉沉的。一辈子都没有说过一句假话,到老了,还是面对着自己的孙子却要说假话,还要装作个真实的样子。实在叫人不好接受呀。可一个大人要让家里家外都相安无事,头一条要学会的就是要会糊弄。在家里要对家里的男女老少糊弄好,叫大家不要斤斤计较,遇事都相互谦让点,能过得去就过得去;对家外的同样要小事装糊涂,大事寻清楚。不要事事都较个真。要不然家里家外全能闹成一锅粥,乱成一团麻。要让大家想得开,就要自己首先想得开;要让大家稳得住,首先就要自己能稳得住。就象那戏里唱得那样,要任凭风浪起,稳坐钧鱼台。虽说这样自己心里可能受点委屈,不大顺心,但只要大家过得好,活得滋润,自己不也就过的好了么?不是有古人就说过,叫难得糊涂,就是这个理呐。
年轻人总是好糊弄。他听后自然很高兴,就跟着我去清理被埋了的玉米。其他的玉米长势都很好,用平车推根本不行,那就得毁去好多的玉米。好在地畔下面就是道深沟,没有地的。我们爷孙俩就用担子挑着一挑一挑地往沟里倒,把地里踩出两道硬硬的小路来。经过两天的清理,终于把埋着的石头和土疙瘩全给清理完了。再把露出地面的玉米往起扶,可秆都压断了,根本就扶不起来了。孙子一脸的可惜和无奈。我说,这好办,干脆全锄掉算了。他说那不更可惜了么?这么好的地怎么能叫空着呢。我说有办法,把地再犁过,种上早熟的糜子,秋后照样有收成。过去要是遇到伏旱,庄稼减产时,我们就种糜子。虽说产量敌不过玉米,可总还是有收成的呀。于是,我们把空出来的地全种上了糜子。由于雨水足,地势好,到秋后收了好几袋子糜子。过年时磨成粉,做成香喷喷的油糕,过了一个好年。连第二年端午节包粽子的黄米也有了。你说说这不是坏事变好事么?这就是做人要宽忍的好处。想当时要是不冷静,不镇定,到处去告,去闹腾,能有啥好结果呢?还不是把没事变成有事,小事变成大事,大事变成凶事?
虽说事后慢慢地孙子也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埋怨我不该对他隐瞒,但事情过去了,所有的人也都会冷静下来的。他也觉得跟人家去较劲也实在不值的呀。时间真是个好东西,稍稍慢上半步就能叫人清醒过来的。再加上我对他讲了我们实际上并没有吃啥亏。只不过多干了几天活罢了。庄稼人多做点活能算个啥呀?只要能有收成,干多少也是值得的。他也就完全想开了。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以后他要是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就会完全处理好的。大人就是要对晚辈们不管要言传,还要会身教。不然他们可啥时也不会成熟的。
利用夏锄过后的一段空闲时间,乡里要组织大家选村长。这当然在村里是件非常重要的大事了。过去我们是做梦也想不到谁要想当上村干部就得巴结社员们,现在连名字也变了,叫“村民”,不叫社员了。只不过,大家叫惯了,除了年轻人,其他人还是叫社员的。我们在过了几十年后,才真正当了家做了主,谁表现好,谁人性好我们就投谁的票。谁对我们好,给大家办实事,就叫谁来当干部。干得不好就可以罢免。真是连乾坤都给颠倒过来了。现在才真正感受到了啥叫翻身当家作主人了。
这天晚上,刚吃过晚饭,全家正看着电视。堂侄马峰平走了进来。他肩上背着个人造革皮包,脸上挂着微笑,跟大家打着招呼。我把凳子让给他,他坐着跟我们闲聊。他的到来实在是叫人奇怪。要是倒查上三辈,我们两家可是同母同父的一家人的。可过去他父亲在二战区是大红人,掌着权力,根本不把我这个兄弟看在眼里。解放初我是贫下中农,民兵连长,搜查过他们家。他这个侄子当然会忌恨的,在大跃进时诬告我偷了队里的玉米,让队里搜查并刨了灶火圪落,撤了我的职。他由于承包了队里的果园,成了村里现在最有钱的人,平日里跟我也是个面面情,根本不来往。好象他早就把他父亲的那一套全学会了似的,改革开放一下把他们父子放开后,他又象他父亲当年一样,在村里还是说一不二的。只是富是富了,没当上村干部。总得遇事还得讨好当干部的,远没有当年他父亲那样的威风,能踩得全村的地都跟着动弹似的。
只是他的父亲马家旺现在已经老病得走路都在喘气,耳朵也聋得听不见,根本谁也管不了了,再也不能帮助他了。但他早就翅膀硬了,小时候就够厉害了,现在政府把他给放出来了,就更不得了了。
闲聊了一会,峰平从包里掏出几包香烟,递给我说:“叔呀,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平时要想来看看你,也忙得没空,现在没啥事了,来看看你。”
我实在不晓得他这是怎么了,怎么会给我烟呢。我说;“忙得好呀。人要是一闲着就会生歪事的。你只要来看看我就知足了,破费干啥?烟你就拿回去吧。全家人没有一个抽烟的。留下也没用的。”
“我拿来了怎么能再拿回去呢?一人一盒,不会抽留着来客人时好招待。”他硬给我放在橱柜里。
我想,他可能是有啥事用得着我了,要不然不会这样客气的。我说:“你有啥事就只管说吧,何必要送这些东西呢。不管怎样我总跟你爸是兄弟的,有事凡是我能办到的。一定会尽力去办的。”
“能办到,能办到,您当然能办到了。”他连声说着,对我讲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这次选举,他被乡里定成了候选人,但因是差额选举,还有别的候选人,担心选不上,他是来拉选票的。
我一听就来气,怎么能这样呢?他不是把他父亲的那一套全学来了么?该选谁大家每个人心里都是有底的,一盒破烟就能让人选上么?人性好坏要在平时去表现的,现在临时抱佛脚有用嘛?
“你还好意思来求我?你忘记当年陷害我了么?要不是我还有个民兵连长挡着,还不非得进黑牢嘛?你也不掂量掂量你自己干过的事?”我忿忿地责备道。
他倒是一点也不恼,笑着说:“那时候不是太小,不懂事嘛。要搁现在,我哪能那么干呢。您是我的长辈,常言说胳膊肘朝里拐么,不管怎样一笔写不成两个马字来,我要是能当上村干部,还不照顾你们么?选外人也是选,选自家人也是个选,怎么能忍心把自家人撇一边去选外人呢?您老就抬抬手,不光您自己要选,把全家人也动员起来,都投您侄子一票,我还不把您感谢一辈子的么?到时村里有啥好事还不先尽着你全家么?”
真是家旺的儿子。峰平完全象了他的老子了,除了性格泼辣甚至有些泼赖外,能力也的确是不小,能说会道,能写会画,敢想敢干。是村里少有的有文化的人,啥事他都能走到前头去。第一个承包村里的果园,发了财。现在又想当村干部。还想起来用烟来拉选票。真亏他能想得出来。
听着他这一番入情入理的话,我还能拒绝嘛?不管怎样总还是马家的人,胳膊肘往里拐,也该选他的。
我说:“这就不用你来说了,只要知道你成了候选人,我们还能不去给你投票?选票是没问题的,烟你就拿去吧。又没人会抽烟。”
我让林海把烟拿来给他,他死活不要,千叮咛万嘱咐地走了。我觉得这侄子还算有良心,不管怎样好歹还给我送来点烟,总算没忘了我是他叔。可是,等第二天,人们聚在一块时,都说他给了烟,而且凡是够年龄的选民,一人一盒,人人都有的,并不光是给我的。没有比外人多了一点,还白听了他的一番空好话,以为他就是内外有别的,实际上跟外人没有任何区别的。但想想也觉得人跟人实际上是完全不一样的,一娘养九子。他家的马跟我家的马好象完全就不是一个根里产出来的。他现在的样子完全跟他父亲当年没有一点差别的。嘴里说得比天花还好看,可做的事情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当然,我们虽说是堂兄弟,可根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用现在话来说,是地什么诶就不一样。我继承的是我们原来家族的血缘。是牛家的血缘关系,他是马家,真的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所以,行为做事就完全不一样的。
临近大选,乡里和民政局的也来人动员要大家踊跃投票,说这可是政府给大家的权利,不要把没有能力,人品不好的人选上。并宣布了候选人名单。除了原任村主任和峰平外,还有一个在外承包工程的平明民。他可是村里出去的最大的包工头,发了大财了。不知为啥象这样有钱的他也能看得上一个村主任,不知到底这么小的一个村官对人有多大的好处。原主任不公开账目,任用他家里的人,把持着所有的权力。当然不在大家的考虑之列了。可要是让选峰平这样霸道的人,大家也是不能接受的。只不过,是不是看在他的烟的面子上能选举他,还不知道最后会怎样的。就在这个时候,早已迁住到城里,连父母也全跟着搬走了,除了户口,地也全转让出去的平明民回来了。但他并没有空着手回来,而是拉了满满两大车白面回来了。他带着人不管男女老少,挨家送。一人一袋。一下把全村人镇得一愣一愣的。连一惯在村里说一不二的马峰平也看傻了。他哪有人家这么大的派头。不用问,那当然是让大家选他来当村主任了。峰平看着一袋一袋的白面送到村民们家里,人们高兴得就象给发了大奖似的。我把给我家的面袋子打开,雪白雪白的白面,看着都叫人眼热。大家心里该选谁这下可都有了底了。
庄稼人就这点叫人看不起。可这世上谁能不为一点利奔走呢?谁跟我好,我就跟谁好;谁给我多,我就称赞谁。也许这就是一种进步吧?要搁过去,不管谁对你好与坏,不管他是好人坏人,你都没权过问。现在可就不同了,那些想当官的人,至少在这个时候就得讨好村民们,那些看起来一点也不怎样的平头百姓。要不然,象平日里霸道的马峰平,财大气粗的平明民,还会这样不惜工本地来给你发东西?
听说,峰平觉得敌不过平明民,要准备去告他了。但有人说,他要是去告恐怕吃亏的还是他自己。因为一来人家平明民在城里势力非常大,是有名的企业家,有乡里甚至是县里的人支持着,他根本就告不倒;二来,他贿选在先,不等他告人家,他自己恐怕就会倒下的。乌鸦黑老鸹,全是一个样。他也就罢了。不过,他觉得他自己还有比平明民更大的优势呢。因为平明民在城里忙得根本就顾不上村里的事情。他那么大的生意,能回来管村里的事么?守都守不住的,还能给村里带来啥好处?可到了临选的那一天,一场竞选演说下来,马峰平一下就象霜打了的茄子,全蔫了。他对大家啥承诺也没有。而人家平明民说他要联合水利局,把河沟里那足顶上矿泉水的水抽到塬面上来,把附近的好地全变成水浇地,旱地变水地,粮农变菜农,还要用扶贫款建蔬菜大棚,一年四季都能种菜,一斤蔬菜冬天能卖到三块钱。一个棚就能收入几万块钱。要让全村很快富裕起来。临到峰平讲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该给大家作出啥好事来,没有啥让人觉得他能给大家带来钱的任何办法。谁胜谁败,还没有选举就显而易见了。
钱可真是个好东西,啥也不用说,一盒五块钱的红河烟,和一袋五十块钱的白面,你会对它们作出啥选择来?不要说将来如何如何了,就光说现在眼下的事情,谁能不选举平明民呢?最终的结果可想面知,原主任和马峰平除了他家里的亲人,没有一个选他们的。几乎所有的票全都投给了平明民。这下马峰平可不干了,他把挨家挨户送走的烟又挨家挨户地来搜走。有人已经抽了也不得不再买来同样的烟赔给他。他还嫌疑他们给他还的是假烟,嘴里怪声连连。好在我们全家都不抽烟,当初也不想要他的,是他硬给放下的。他找来时,原封不动地给了他。只不过,我们虽然也没有选他。可总还是有人投他的票。我还是他家亲戚,可以假装投了,不要得罪他。
他来到我家,也没好意思说要回他送的烟。只是问人们为啥不选举他。我实在不好说,只是说,人都是势利的,看人看事,全看的是谁财多,谁势力大。他问我家为啥也不选他。我刚要说,孙子林海就把烟拿出来给了他说;“人家平明民能给大家那么多的好处,当然得选他了。谁不想跟着村长发财呀。”
这孩子总是太老实。连个场面也不会圆裹,直通通地说了出来了,我连个回转的地方也没有。峰平的脸立刻变得很难看,连声说,我们家可是胳膊肘往外拐的,一点也不给同族人点面子。把人家外人选上对自己的啥好处?我一个长辈听凭他讲了一通难听的话。但咱没有选他也是不太对的呀。他跟他老子一样的个性,没有办法的。怨归怨吧,但原则还是不能变的。倒不是咱就为了那点白面,再怎样也得平时自己过活的,别人给的能有多少呢?吃过几天还不得自己去找食呀?主要是人家平明民就象干大事的,不管对自己,对全村人都是有好处的,这样的人你不选也是不对的。尽管马峰平跟我是一家子,但他平日里还那样霸道,要是再当上村主任,掌上大权,大家在他的管辖下还有好日子过吗?不管他怎样说,就是得罪了他,也不能把他选上。再说,就算是我们投了他的票也不顶事呀。少数人能改变了现状吗?这就是选举的好处。这就叫权利。
马峰平走后,我责怪孙子太老实,不该自作主张把真相告诉给他叔。以后恐怕会遭到他家的报复的。他可是有四条儿子的。最好还是不要得罪他们。孙子说,咱又没有亏待他,选不选他,是咱的权利,跟他毫不相干。只要把他送的烟退了,又没有沾他的一点好处,怕啥?全村都是这样做的,又不是咱一家。他还能把全村怎样?我想想也是的,就放下心来了。
选举完后,人们是议论纷纷,谁也不知道平明民葫芦里卖的是啥药。为啥要费这么大劲来选这样一个没啥油水的村干部。有的说,人家是有钱了,要出名的。当官就是为了荣誉。人家外国就是这样的,当官的全是有钱的人。钱多得花不了了,就参加选举当个官,办好事,出个名,由富及贵;有的说,别看现在花了这么多的钱,人家这还是在投资,就跟做买卖是一样的。人家城里有门路,县上有人,上面年年给往下拨款的,用不了几年就能把给大家身上的花的钱给赚回来的。反正那钱拨给哪里也是个拨,谁要有门路就给谁拨。把上面的款多往村里拨点,还不把他垫进去的钱全给返回来?也有的说人家是在锻炼哩,锻炼好后就提拔当国家正式干部哩。反正谁也没有个准确的结论。最后的认识是,反正就象邓大人说的,不管白猫黑猫,能捉住老鼠的就是好猫。只要他能给村民带来好处,带来钱财,就应该让他当主任。大家的票没有白投。就等着平明民给大家带头致富吧。
村里有了新的当家人,咱这平常人就不必再操心村里的事了。选举也是因为不得不进行的,要不然,咱是不会管人家的事的。只要能把地种好,多打点粮食,收入好点,管他谁当呢?谁当上你还得种地不是?不种地就没饭吃,这理咱懂。
第二天,我打开我和羊圈之间的腰门,准备去放羊。我的羊比我要活奢得多,它们住在卧室里,我却得住在外面的客厅里。羊们一个个快活地朝外走,只把羊粪蛋拉了一地。好在羊粪全是硬的,也没啥味道,扫一扫就好了。都是那贼给闹的,害得我跟羊成了一伙了。羊全到了院子里了,街门还关着,它们在院子里四处乱窜。我拿着羊铲正要去开院门,只见孙女马林仙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她把车子放好,打开门,先推着车子进来。我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她脸红红的,理也没理我,径直推着车子走到屋里去了。
这孩子是怎么了?她可是非常懂事的女孩子呀,又有文化,嘴巴也甜,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能这样对长辈没礼呢?我觉察到不大对劲。赶紧把街门关住防止羊跑出去。刚要进门,只听见窑里传来孩子低低的哭泣声。我走进去,看到她正伏在炕沿上嘤嘤地哭着。她娘停下手中的针线活连声问她这是怎么了,她也不吭声。只是一个劲地哭着,肩膀一抽一抽地,好象很伤心。
我走到她跟前,摇摇她的肩膀,轻轻地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们讲讲么,发生了啥事?看我跟你娘能不能帮帮你。你这样哭叫人多难受呀。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要不就是感冒了?要不要到卫生所去看看?”
“啥和啥呀!”她一下挣脱我的手,站起身,回头坐在沙发里,边抹着眼泪边大声说,“我没考上,连个高中也没考上,这下你们可该高兴了吧?没考上,没考上,晓得不晓得?”
这孩子是老生子,又是唯一的女娃,平时娇惯了,敢跟家里的人大声吵。我听着大吃一惊,绝没想到全乡头一名学生能没考上,连个普通高中也考不上。这实在是不大可能的呀。是不是闹错了,把名字给抄错了,换了别的人?
“是不是没有打听清楚?第一名都没有考上,那怎么可能?这不就等于说全乡都推了光头了吗?不会的吧?”我疑惑地问。
“咋没有?我是专门回领通知书来了。今天是发放通知书的时间。我早早就赶了回来,跟同学到学校里查了。全乡没有一个考上的。我是第一名离人家的录取分数线还差了二十分呢。别看咱是这里的头儿,到城里连末尾子也算不上的。这书是白念了。啥也得不到。除了一张破毕业证,啥也没有了。”她说着又伏在沙发背上伤心地嘤嘤哭泣了起来。
我一下子呆在地上不知怎么是好了。这孩子从念书那天起年年都是第一名,整整九年从没当过第二名,全家人甚至全村全乡里的人都觉得这女娃娃将来一定能有大出息的。不上个北大也上个省里的重点大学的。可现在……
“你别哭泣呀。”我说,“到底是咋的了,你总得仔细想想呀。看看到底问题是出在哪里。是不是自己没有发挥好,还是帮了别人了把你的给耽误了?要不就是忘了答哪道题目了?”
“我哪能知道?”她气悻悻地坐直身子说。
“都怪我,都怪我呀。”她娘放下手中的活,一迭声地埋怨自己,“我真是个不顶事人呐。为了省几个钱不是把孩子给耽误了?祖祖辈辈没有文化人,全家没个出头的日子。就这一棵苗苗也让我给耽搁了。再穷也不能穷得把孩子的念书给耽误了呀。也并不是供不起的,全家人供一个女娃还供不起么?全是我心眼子太小,只看到眼前的一点小钱,没有把孩子给转到城里去。真是害了娃娃了,害了娃了呀。 我真是昏了脑子了,糊涂到家了,糊涂到极点了。害了娃了,害了娃了……”
她边责骂自己边哭泣着。
“这哪能怪你呢?”我说,“没让娃转学是大家的决定呀。就是别家的孩子要是经常考第一,谁会把她转到城里去呢?谁能想到第一名都考不上呢?要是有那个前后眼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娃上学的呀。谁也不能责怪的。怨就怨命。一个人有一个人命的。命里有三分,走遍天下不满升。谁也不要埋怨了。先都止一止,看现在能让娃娃干点啥。总不能叫她跟着咱种地的。你们都不要怕的。”
懂事的孩子也回过头来安慰她娘,劝她不要伤心。全村全乡的孩子都没考上,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家能活下去,咱就不能吗?车到山前必有路。怕也是没用的。更不能后悔。因为世上最没用的就是后悔。
整整一天我都是在想着这件事。放羊也没心思,没到远处去放,只在附近的山坡上放了一会儿,又赶到山下的河沟里饮了饮水早早就回来了。
第二天,全村人都在纷纷议论这件事。尤其是我家的林仙都觉得非常可惜。他们家的孩子没考上是因为学习不好,可林仙是头一名呀。怎么能考不上呢?还有人专门到乡教办去打听情况。打听回来的结果是,原因全出在老师身上。所有的老师都想到城里去教学,没人愿意在乡村里干。有门路的都调进城去了,没门路的,有的去做生意,有地干脆回家种地去了。教办把他们的工资扣下一部分请代教,他们大多又是本乡毕业的学生,初中代初中能代好么?只有一些民办教师还好些。有点经验,但也都没有啥文凭。表面上考第一,实际上连第一名也不及格的。庄稼人哪里能晓得这其中的原委。只听说孩子能考第一就高兴得不得了,以为学习就好得很,实际上连人家城里的倒数第一也顶不上。这些混日子的学校不光把娃娃们给害了,连全家人也给害了呀。因为能念成书就是全家所有人的希望呐。整整九年,天天盼夜夜想,结果只等了个啥也没有,只有干干的一张毕业证。能吃能喝呀?可大家都是这样,谁也是没法的。林仙娘只得再让娃娃到城里跟着二哥和奶奶看能不能在那里给找个合适的干的。哪怕是学点技术也行,就这样一个女娃娃总不能让她在村里随便嫁个庄稼汉过一辈子吧?
这年秋天收完秋,新上任的村长要重新分地。这些年,新增加的人没地,减去的人地不少。有的人家地多种不过来,有的人家地少不够种。还有的做生意的干脆连地也不要了,随便你给谁都行。还有一家几块分散的地,也得最好能聚到一块,这样就可以用机械耕种。我的那块在公路边的地分给了别人,我又在塬上的那块大地边上分到了一块同样大小的地。这样就把地连在一起了,使用机械时更方便了。只是我在地畔里栽了整整一地畔槐树和杨树。乡土地所的人来通知我说,地动了,树也得动。因为树在谁的地界上就归谁所有。现在地已经成了别的人了,你要是不动树,那就得归了别人了。
这栽了好几年的树怎么能让给别人呢?可要让我伐我又舍不得。刚刚有碗口粗,还没有成材,伐下来也是没多大用的。可不伐又不归自己了。我只得带上孙子林海,借了一把大锯,爷孙俩整整干了三天才把树伐下来,用三轮车拉到院子里。听人说,煤矿里要用椽子给巷道打戗的,也能卖上点钱的。我就打电话让在煤矿上干活的儿子给打听看他们矿上要不要椽子。打听的结果是,槐木的要,杨木的不要,因为矿坑吃重大,杨木太软恐怕承受不住。好在槐树多,杨树只有几棵,总算没有白伐了。
我们爷孙俩把树梢和斜枝杈裁掉,按人家的要求做成成品。让孙子去他姨家借她家的三轮车,好给人家送去。
我正在院子里把木料往一块拢。突然听见村坡上传来一阵警报车剌耳的响声。一辆警车停在村口,车上下来三个警察,径直走到我家院子里来。
我刚站起身,一个年轻的警察走到我跟前拿出一张纸来问:“你叫马牛旺吧?”
“是,”我说,“找我有啥事?”
“这些树都是你伐的吧?”
“是。”我说,“怎么了?”
“你有采伐证吗?”他又问。
“采伐证?啥是采伐证?”我疑惑地问。觉得事情不太妙,好象他们就是冲我来的,但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犯了啥事。
“你涉嫌盗伐林木,派出所对你进行行政拘留,这是拘留证,你签个字吧?”他淡淡地说。把那张纸递到我面前。
“啥?这怎么可能?”我接过来一看,果真是拘留证,上面盖着公安局的大印,写着我的大名。这就是说我已经犯了法了,成了犯人了?
“我这可是土地所让我伐的呀。在我的地里长得好好的,还没成材呢。我根本就不愿意伐,是土地所的人让我伐的。不信你们去问土地所的人。没有公家的人叫干,我哪敢去伐呀。这根本就不是我的错呀。”我大声辩解说。听公家的人听上级的话总不能算错吧,怎能把我当成犯人呢?
“土地所的人能管得着树的事么?他们只能管土地,地上长的树是不归他们管的。归我们森林派出所管的。你没有通过我们同意,没办理采伐证就是犯法的。赶紧签字吧。我们还有事的。”他不耐烦地说。
“不。”我大声说,“你们不能这样的。我根本没有犯法,是他们要我伐的,不是我自愿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只能找他们,找土地所的人去追问,不能拘留我呀。你们全是公家的,我都得听呀,不听谁的也是要犯错误的呀。我绝不会签的。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犯法。”
“不要跟他啰嗦了,带走。”在一旁站着的一个象当官的人挥了挥手。另外一个年轻的上来抓住我的胳膊就把铐子给我戴上了。不管我怎样声辩,他们推推搡搡地把我给推进了警车里。正是半上午,村里也没有啥人。媳妇也到地里干活去了。谁也不知道我被抓起来了。只有邻居家一个看门的小孩子站在跟前看着这一切。就在我被推进车门的一瞬间,我对那孩子说;“赶紧告诉你姨去。快点呀。”我隔着车玻璃看见孩子飞跑着到地里去了。我一颗悬着的心才暂时放下了,不管怎样,总能叫家里人知道我哪里去了。要不然,他们找不到我会急死的。
就这样我平白无故在被关了进去。我跟那些小偷、骗子强奸的打人的甚至是杀人犯关在一起。当他们知道我是因为土地所让伐树,我自己伐了自己的树叫关进来后,都觉得非常好笑。他们甚至都小看我,说他们可真是干尽了坏事,罪有应得的。警察还没有掌握他们多少罪证呢,他们干得坏事可多了,关进来一点也不冤枉的。可象我这样的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别看他们都是坏人,但对我还是蛮好的,有的说他们认得律师,还给了我电话,让我出去后找他,可以帮助我上告的。有的说他有一帮哥们,可以帮我出出气的,警察惹不起,但可以把土地所的打一顿。还有的说可以去上访,到省里市里去告他们。
这些实在都不靠谱呀。我一个老年人,又是农民,到哪里去告去?再说了,人家好象也关得在理呀,没有通过森林警察的同意,没有批准是不能随便伐林木的。可又是土地所让伐的。我真是不知道该听谁的了。孙子接到派出所的通知当晚给我送来了铺盖,我告诉他千万不敢把我叫关进拘留所的事通知给他爸爸,不然煤矿上危险,怕他急出个意外来。再说,告诉了他也是没用的。他又不是当官的,能解决了啥问题。派出所对我孙子说,可以交三千块钱保释金就放人,要不交两千元罚款也行。孙子对我商量,我坚决不同意。我说,咱又没有真正犯了法,自己辛辛苦苦栽种的树自己伐了,又没偷没抢。坐就坐着,反正管吃管喝,比在家里还活奢,不用干活,送羊奶锄地。关到啥时算啥时,就是关上一辈子也不怕。绝对不要给他们一分钱。保释金交上去还不是肉包子打狗?罚款更不能给,树也没了,人也叫关进来了,再交罚款,那不亏大了吗?他们愿关多久就关上多久,反正我是不怕的。
我尽量在孩子面前表现得坚强些,可我的心里在流泪甚至在流血呀。我一辈子老老实实,树叶掉下来也怕砸碎了脑袋的人,就是在最难熬最困难、连口饭都吃不上的时候我都没有偷拿过不管是别人还是集体的一针一线,就是那五只玉米棒子也是孩子半在路上拾来的,根本就不是偷的。可现在日子好过了,有吃有穿,儿孙孝敬,却能犯了法,关进这牢里来。丢人呐,以后出去还怎么能在村里人面前抬起头来?怎么能在儿女们面前树起威信来呀?老眉老脸的可往哪放呀?我独自坐在拘留所的角落里,低垂着头,想着以后的事,脊梁上就发凉。渐渐地,看着那些真正的犯人谈笑风生,吃喝不少,睡得象死猪一样,好象啥事也没有。似乎这里并不是监狱而是宾馆,自己不是犯人而是警察邀请来的嘉宾似的。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根本就不算事呀。人家干了那么多的坏事都蛮不在乎,你实际上啥坏事也没干,你怕个啥呀?
人可真是个怪东西。挨着和尚会念经,跟着铁匠会焊锅。脸皮心肠都是跟着四周的人练硬练黑的。我实在是年老了,经历的事情也多了,要是个年轻人叫关到这里保不齐出去很快就会变坏的,到这里学得不是啥当好人,做好事,而是听比你更坏的人讲他们最得意的坏事。
本来按规定是要关我半个月的,由于我表现好,提前五天释放,只关了十天便放出去了。也没再要求交罚款和保释金什么的。
虽说在拘留所里把脸皮练了十天,但也没有练到咋厚。回到家里,一连好几天我都没有出门。实在不敢去见村里的人,只怕人家问起在那里面是怎么过的,吃的啥,住的怎样,惯不惯。问的人也许是无意的,可要是让我听起来还不就象用刀子剜我的心吗?想来想去,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以前推路埋咱的地,那没啥,自己多干点活,把土块石头刨出来倒掉就行了,现在可是把人当成犯人来抓走关进去的呀。人活一口气,不能就这样白白受这不明不白的冤枉呀。冤有头,债有主,我先找到土地所的,要他们给我个说法,是他们让我伐的树。可土地所的说,让我伐树不假,可并没有叫我不办手续就去伐呀。又没有让我去杀人呀。就是让你去杀人你也不能不考虑能不能去杀呀。全是自己不懂法造成的,他们管不着,让找派出所去。我又找到派出所,他们拿来全套的手续说,他们一点也没有违法办案,完全是按条例来办事的。没有把我判刑就算宽大了,还敢来要啥说法。说我已经占了很大的便宜了,钱也没花一分就放出来了。还想咋的?
我实在不知道该到哪里去讨个清楚了。还是孙女的一个老师听说了,我也认得他。他对我说,必须越级上访,听说来了新县长,新官上任总要给民众一个好印象的,往往能把过去积压的问题给解决一些。还操好心给我写了一份状子,抬头上写了县市省三级信访部门的称呼,做出个要把状子告到京城去的样子。他说别看下面的人平日里气势汹汹的样子,可一旦你要真的去到上级那里去告他,没有一个不害怕的。不是自古说不怕官就怕管么?只要到能管得着他的哪里去反映问题,往往能得到解决的。
这一召还果真灵验。我拿着他给写的状子到乡政府找到任乡长,他一看那吓人的抬头,马上找来新上任的平主任来当中间人作我的工作。不管顶事不顶事,反正没有以往我找他赔我被损坏了的庄稼时的蛮横样了,他们帮我分析了打官司告状的后果和成本。当然我的确是没啥过错的,后果也没有什么,可就是我告到天尽头,最后还不是要回到县里甚至就是到乡里来解决问题的。那时人也得罪了,事也不一定就能解决得好。最重要的是那得花多少钱呀。一个庄稼人一年才能挣来多少钱,因为这么点小事,花得倾家荡产实在是不值的。我说,这理咱不是不懂,可总不能就这样白白的叫人关在牢里呀。事出有因,但也不能就这样算了呀。全是因为动地才惹来这么大的事。村里也不能不管吧?平主任和乡长商量后对我说,村里要办学校了,现在还短一个代教,孙女在乡里可是考头一名的,要是我不去告状,可以让孙女林仙当代教的。就算是对我的补偿吧。我一下子懵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告去吧,真是花费太大了,咱真是告不起呀。不告吧,又不能咽下这口气。要是告去,孙女恐怕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不告去,孙女还能有个干的。想了半天,我还是答应不告去,不过,我怕他们给我耍花招,骗了我,那要是干上几天就把我孙女打发了呢?不是叫我白领了你们的情了吗?任乡长把教办主任找来想办法,说要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在外间的办公室里等了半天,他们商量的结果是,给我孙女办长期代教,可以发个红本本,要是本村没有代教名额,可以到外村去干的,不会干到中途就不让再干下去的。
我想了想也只能这样了,就算爷爷牺牲了自己的清白,能给孙女办成一件事,让她好有个做的,也算罢了。要不然,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能让她干啥去呢?
第二天晚上,当全家正在看电视时,平主任拿着一个红本本走了进来,给了孙女,对我说,全办好了。等开了学,马林仙就成了咱村的老师了。
林仙看着贴着她相片的红本本高兴得跳了起来,大声说:“噢,太好了,太好了。我要当老师了,我要当老师了。”
看着孙女兴高采烈的样子,想想自己在拘留所的日子,我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