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接近正午。马牛旺已经讲了半天了,但他好象非常兴奋,越讲越起劲,一点也不象年愈古稀的样子,更不象一个四处流浪漂泊的人。好象在讲着一个与己无关的事情一样,稀松平常。既不激动,也不愤怒,娓娓道来,不愠不火,与这夏日炎热的天气形成鲜明的对比。而我却越听越感慨,越听越激动,越听越觉得人生真是太残酷了。我虽然知道象他们那代人大都有过非常痛苦的人生经历,但绝没有想到能有象他这样让人扼腕叹息,感慨万千而不可思议的痛苦经历。遭受过如此大如此多的打击,还能这样从容不迫的,镇静自然面对生活已然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切艰难痛苦。而象我和我的同龄人们,已经十七、八岁了,还号称是所谓的未成年人,不事劳作,犯了罪错还要网开一面,说是要保护未成年人的合法权益。可谁来保护象他那样的人的权益呢?七八岁就要下地做农活,干不好就要挨打。他虽然口口声声讲着什么“活奢”,可看着他所走过的人生路,听着他所讲的一切,我真不知道他哪一天真的能活奢过一天。那所谓的活奢只不过是他一生都在苦苦寻找的奢望而已。即使现在生活好过了,也还要因为社会的各式各样令人发指的罪恶而给他们带来的苦痛而四处奔波。但他一点也不怨天尤人,抱怨怪罪他人。只是苦苦地去怎样挽回败局。不惜冒着客死他乡的风险去四处寻觅他唯一的宝贝曾孙子。而且这种寻找谁都知道完全可能是徒劳的。茫茫人海,泱泱大国,到哪里才能找到孩子呢?恐怕找不到孩子,他自己就没命了。
看看天色不早了,我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我便把他领到街边的大树下,到副食品店里买来几包面包和矿泉水给他,他坚决不要。在我的一再劝说下,他才接了过来,连声说:“好人,好人,我可真是遇上好人了。但愿你永远是个活奢人。荣华富贵,财源滚滚,妻子贤慧,儿女孝敬,官运通畅,福禄寿禧。”
他边吃边对我称赞连声。他的双手捧着面包,生怕面包渣滓掉在地上。我听着他对我的一片祝福声,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五味杂陈。他在祝福着我,何尝不是自己也在一辈子都在盼望着这样的生活呢?可他恐怕这辈子是永远盼不到那一天了。不,是绝对盼不到那一天了。如果真是冥冥之中有一个不可确定的神在保佑着他,能找到自己的曾孙子,还能再回到家,也许能享受几天天伦之乐。可一旦找寻不到,他即使敢回去,有脸面回去,他在家里能有好果子吃么?等待他的是什么?真是无法想象的。而我,不管生活中会发生什么样的困难,会遭受到什么样的挫折,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象他那样的痛苦的人生经历了。我们所盼望的只不过是有个好工作,有车记房,能加入到中产阶级行列之中。完全就是活得奢侈,而不是他眼中的所谓活奢——有吃有穿一样。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在街边大树的凉影之下,我们边吃着,边听着他继续讲着他的人生经历。这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一段真实而苦难的历史。一场有关生存的充满着人生无奈和奋起的最为真实的博击,听得我感慨唏嘘,不能自已……
再后来的日子就一天天活奢了起来。吃不愁,穿不愁。大家只要按时上地做活,不偷懒,不藏奸,不耍滑,光景都过得不赖。那时才好象真正尝到了新社会的甜头。所有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得非常快意和满足。鸡在院畔里长鸣着,狗在窑顶上懒卧着。队里粮囤里的粮食也不少。主要是能种各式各样的东西,包括蔬菜,油料等等。除了食盐,根本用不着到城里去买什么东西。地里产的东西都够我们用了。
不过,这好日子没过几年,不知为什么。上面说大家都没有文化,要搞个什么文化上的革命。先要让所有的人都学习毛主席语录。人人都要背诵,不管你是有文化还是没文化的。可是在村里,有文化的根本就没有什么人。除了我和我的堂兄以及他的儿子外,没人认得几个字的。而堂兄早就被打成了四类分子,叫管制起来了。“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只有我是贫下中农里唯一有文化的人。那时候我可真是活在天堂上了,什么叫做扬眉吐气,神气活现。
上级给下达了任务,但这个任务实在太难了,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从来就不把我当作一回事的队长软着个脸找到我,要我帮他完成任务。给村里人辅导学习《语录》,还把仅有的一本红灿灿的《毛主席语录》送到我的手上。说这可是一个非常严肃的政治任务,是组织对我的重大信任。
我本不想搭理他的。但考虑到这可是个不能轻易放弃的机会。这么些年来,我自己虽然时时处处努力上进,但总是遇到各式各样的阻力和挫折,因为饥饿,替儿子顶罪,挨批斗;因为叫人诬陷被撤了民兵连长的职务。在村里始终是难活出个人样来。现在可是上级找上门来的,而且是曾经刁难过我的队长亲自来找我的。我不能不去努力做。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重大的政治任务,谁也不敢稍稍怠慢的。我一个贫下中农,又是他们中间唯一有文化的人,怎么能不积极响应呢?我便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下来。
我手里棒着红彤彤的红宝书,觉得这可真是个宝呀。里面的好多东西是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难怪人家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咱就是贫下中农,最一般的人,人跟人那就是不一样的。
接下了任务,我便没明没夜地认真研读了起来,不认得的字就查字典。把一本书通读了好几遍。觉得没什么问题了,就去辅导村里的人。先把那些短一些的抄成纸条,让队长给大家发下去。然后,瞅黑夜不种地时给人们念那些纸条。不过,很快便发现了问题;即使抄给他们了,但因为都不认得字,拿着那些纸条完全就是瞎子看告示,啥也看不懂。等于没抄,我好几天的努力全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了。后来,只给那些还能认得几个字的人先教会他们,再让他们去辅导更多的人。好在我家的窑多,随便打开一孔就能把全村人都盛得下。在昏黄的油灯下,我读一句,大家跟着念一句: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那朗朗的读书声,就象小学生念书一样,传得很远。村里没有学校,有几个想念书的小孩子,只得到外村去上学。其他的孩子就只能在村里胡混,帮大人干点活。所以,只有那几个上学的孩子学得最快。他们也成了我的得力助手。念上几遍,还要让大家背,除了太老的,青壮年都要背会才让回家的。完了,由队长监督,一个个单独过关。好在我还是想了个办法,给大家挑最短的背诵。反正上面只讲背的条数,没有规定背哪条哪段。这也是当时我采取的一点对策吧。你们说的上有政策,下有对对策,并不是现在才有的。我们那时就有了,只是还没有时兴罢了。
一晚上就那么反来复去说一句话,大都能背过来。都能按时回家睡觉。可也有那脑子太笨的,实在是难以过关。就象我堂兄的小儿子马峰兴吧。人家比他年纪大的都能背会,可他就是背不利索。因为他对那个“牺牲”总是搞不明白。我只得对他说:“这是人家伟大领袖用的专用话,你当然是搞不懂了。不过,这意思却是不难弄清楚的。‘牺牲’就是‘死了’意思,明白么?就是说要做好啥事情,就是死了也不能怕的。”
他点点头说是明白了。我就让他再背一遍。他大声背道:“下定决心,不怕死了,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我不得不纠正他:“哪能说是死了,我说是那个意思,要你理解的。不是要你按这个去背诵的。你这是篡改毛主席语录,可是要犯错误的。只能是按‘牺牲’来背的。”
他吓得脸都变了。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念叨:“不怕牺牲,不怕牺牲,不怕牺牲……”这样反来复去地背,终于还是顺利背会了。
这孩子非常老实,根本不象他老子和他的哥哥。除了脑子有点笨,哪样都好。尤其是村子里有什么活动,有什么政治任务,他是第一个积极主动去干,一点也不讲价钱。大家也就把他和他的家庭区别开来了,平时开什么斗争会,都是他的哥哥和父亲上台的,根本就没他什么事的。当然,他也是因为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人,没有干过什么歪邪的事。跟贫下中农子弟没什么区别的。
我们村因为有我带头领着大家背,名声很大。队长给上级汇报的是人人都会背三条以上的语录了。他这可是把事情给闹大了。因为,每个人背三条,全村人要背多少条才能完成任务呢?那可不是个小数目了。全村人基本上都是文盲,哪能背得过那么多?我这样一讲,可把他给吓坏了,连连说,这可咋办呀?这可咋办呀?而我又是带头人,他那样胡吹牛皮,也把我给稍带上了。我和他可是一条藤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了。
我想了想,他说的是每个人都会背三条,并没有说背得都不一样。只要大家都背成同样的,不就好说了么?我把我的想法跟他一说,他高兴得黄脸也变成红脸了,连声说,好好,太好了。你马上就去安排大家背吧。我去叫人。我说,不必了,在劳动休息的时候顺便给大家教教就行了。让他们回去后再教给家里的老小。他说,那样更好,要不然,有那走不动的,生病的,叫也叫不来的。
我便在家里把语录本里最少的三条抄在一张香烟盒背面:
头一条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第二条是: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第三条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你想想看,这其实只是三句话,非常好记的。只要不是傻子谁也能记住的。在上地休息中间,大家都坐成一圈,我站在圈子正中间,手里拿着从语录本上抄下来的语录。我本想把红色的语录本也拿来,好叫大家也羡慕羡慕,但考虑到地里风吹日晒的,怕把那么珍贵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东西磨损毁坏,就不敢拿来了。
我念一句,大家跟着念一句。但好多人跟不上,念不通。我只得先几个字几个字地教他们。等能把字连起来时,再接着将全句连着教。不一会儿就全背会了。队长让大家会背的背一个。谁也不好意思先背。马峰兴左右看看,谁也不主动。他就站起来大声说:“我先背。”
他还不等队长允许,就自顾自地背上了:“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一定要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大家又都笑了。因为他搞不懂“务必”是啥意思,我给他讲是“一定要”的意思,他没能反过来,就又套用上了。不过,他背得还是非常好的。在我纠正了他的错误后,他便非常顺利的完全背了下来,而且非常的熟练。
只用了三天,凡是在地里干活的人全都背会了我给安排的三条语录。过了几天,队长带领干部们去挨家挨户抽查,他们家里的人也都会背了。这任务完成得太轻松了。队长还想让大家背更多的语录。但象《老三篇》里选的那些语录太长,根本就背不会。人们一听要让背更多的,就让队长先背,等他背会了,他们保证也能背会的。队长一下就蔫了下来,因为他其实还不如别人背得快呢。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不过,太容易过关了,反而显得不大慎重。我听说还有给语录谱的语录歌,便跟在外地上学的几个小学生请教。他们把我选的三条语录歌教给了我。在我完全唱熟了之后,就在地里教大家唱语录歌。唱歌毕竟比背语录要快活多了。那非常有力的歌声在山野里传得很远,甚至连公社里都能听得见。因为是一条平塬,公社就在对面的公路边。听到我们村的歌声,公社派人来询问是怎么回事。队长给作了汇报,上级领导对我们的做法非常重视。让秘书写了材料,汇报给了县里。过了些日子,公社召开全社学毛著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就把我给选上了。我作为学毛著积极分子在大会上作了发言,引起巨大的轰动。好在我是识字的。那些材料我全能读下来。只不过,里面的东西也有夸大的,说我为了跟过去的富农家庭作彻底的决裂,我把我的名字“马财旺”改成“马牛旺”,要为人民当一辈子牛马,活学活用,立竿见影。用实际行动来表达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无比热爱。利用劳动休息时间教社员们背诵毛主席语录,每个人都能背三条语录。更为重要的是还会唱为毛主席语录谱写的歌曲。表现了一个贫下中农对伟大领袖的无比忠诚……可实际上是我为了表达对亲生父母的怀念,在我养父去世后,把中间的一个“财”字改成了“牛”字。不过,反正这好事就是说得太过了也不会对谁有害的。有些事情就不能太讲究,太讲究了就会把事情弄到反面去了。反而不如马马虎虎,得过且过好。
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我一点也不发怵,声音响响地念着讲用稿,好象那给千军万马发号施放令的将军。那些日子是我这辈子最高兴最荣耀的时光。人呀,不光得有钱,还得让人看得起,受人尊敬是不?全家人也非常高兴,觉得人认得字就是好呀。要不然,这么好的非常露脸的事情哪能轮得上自己呢?
我在大会上也算开了眼界了。除了本公社的积极分子的发言外,还有县里来的大官们传达外地那些积极分子的非常叫人佩服的表现。说是有个小学生非常爱自己的集体,天天做好事。她在路上看到路旁有一堆牛粪,一时没有东西来盛,她就用双手捧着一掬掬地捧到队里的地里,受到上级的表扬,她的事迹还刊登在报纸上了。
我回到村里一传达,大家都觉得还是学生娃思想好,白得就象那最纯的白纸,不管你用什么东西往上涂抹,它都能显示出来,不会改变的。
其他人到也没有什么反应,但我的堂侄,就是那个脑子不好使的马峰兴可就记在脑子里了。在一回上地路上,他专门跟在牛背后,等着它拉屎。等那牛把屁股一撅,拉下一泡屎,他赶紧用双手捧着送到跟前的地里,把马路打扫得干干净净。这事当然得上报了。队长在一次公社的汇报会上,向他们讲了讲用会带来的巨大变化,就举了马峰兴的例子。过了不久,队长拿着了张报纸兴冲冲地来到我家里,大声说;“财旺,财旺,你看,你快看。”
我接过报纸疑惑地问:“看什么?”
他翻开报纸指着头版说:“你看,你和马峰兴都上了报了。这可是我们村的最大喜事呀。得让大家都知道知道。”
我接过来一看,果然上面有我和马峰兴的事迹。还真的登在头版上了。在地里干活休息的时候,队长让我把报纸给大家念一念,我哪好意思那样宣扬自己呢?可大家谁也不认得报上的字呀。他只得自己嗑嗑巴巴地念了起来,虽然不太通顺,但大致意思还是能念得明白的。那可是区里的报纸呀。而新中国的区跟二战区的区是完全不一样的,大得很呐。我一下在全村全公社全县甚至在全区都出了名了。走到哪儿都有人认得我,能叫出我的名字来。你说,人活到这种时候还再要个什么?脸上有光,肚子里有饭,还有什么东西比这更叫人活奢的呢?那些日子是我这一辈子都永远不能忘记的。
没过多久,由于我们村学毛著出了名,公社就把第一批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纪念章发给了我们,而且还在村里召开了隆重的发放大会。不管大人小孩子,即使只有两三岁也给发一本红宝书。大家都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来,不眨眼地望着封皮上的伟大领袖,就是活上千万辈子也没有见过那样英俊高大的人。你象村乡里过上万辈子谁见过那样长相的人?人人都说,难怪人家能当上毛主席,咱就是老百姓,甭说旁的,单凭那相貌就跟一般的人不一样呀。过去都是唤作皇上的,就是天子呀。上天的儿子,谁能敢跟人家相比!好多人用红布包起来,舍不得翻,怕翻看坏了。只是纪念章太少,不可能人人都有。只有我们少数几个学习积极分子才给发。公社革委主任亲自把主席像章给我和马峰兴戴上,也给队长戴了一只。他可是沾了我们的光了。因为我俩成了积极分子,他成了积极的组织者,也成了积极分子。我们三人站在台子上,看着下面人们羡慕的眼睛,觉得就象过去将军们授衔似的。
公社还来了宣传队的,教大家唱像章歌。她唱一句,大家跟着唱一句:
毛主席像章,戴在我胸前呀。哎噻哎噻把您哪戴在我胸前呀……
可看起来大家唱得并不起劲。因为这好象只是唱给我们仨听的。因为除了我们三人,大家都没有像章。只有我们才感到非常的光荣。
教社员们唱完歌,宣传队的队员们就组织年轻人到全村唯一的庙里去破四旧立四新,把里面供着的佛爷爷推倒,用铁锤子砸碎,倒进庙下面深深的水沟里了。说这是封建迷信,宣传牛鬼蛇神的,要坚决砸碎破坏。年轻人觉得非常好玩,但也有老年人吓得倒抽着凉气。可谁也不敢前去阻挡,那可是在犯大忌呀。因为,平日里大家可是对那高高在上的佛爷是必恭必敬的。因为那可是神灵呀,绝对是伤害不得的。但砸完后,好象一点事也没有,年轻人唱着语录歌,神气活现地站着队走了。只把那空空荡荡的神庙象被掏空了五脏的骨架一样留给全村人,让人天天都能产生无数惊恐的联想。
不过,我家里的人还是非常快乐的。回到家里,全家人都高兴得不得了。你过来瞅瞅,他上来摸摸,仔细端详着那个铜质像章上身穿军装的毛主席像,觉得全家人都沾了巨大的光了。还是我们贫下中农好呀。想起过去我们全家受得那些苦,想想现在过得多么甜。还多亏了那个恶霸舅舅把我们赶出了村子,要不然,现在还是富农,受管制,受压迫。活不出个人样来的。真是俗话说得好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一辈子,你在得势时千万不要觉得自己就永远能得势下去;你在失势时也不要觉得就永远会没个出头的日子的。
儿子福平眼热得不行,我就摘下来给他戴上,叮嘱他说;“你看人家峰兴,虽说脑子不太好,可人家追求进步,积极上进,就能得到那样的奖励。你可要向人家学习呀。”
福平羡慕地看着胸前的像章,表示以后一定要追求进步,不能叫人小看,要象一个真正的贫下中农子弟,当好公社好社员。
不过,我这学毛著积极分子的权威没过几天便叫比我小得多的小学生给取代了。他们可比我要厉害得多了。他们差不多能把半本甚至整本的语录全能背过去。一到星期天,人人都戴着红袖章,站在村口,专等着从地里回来的社员们,让他们背一条语录,谁背不过去就不让谁回家。尽管上地的人们不是他们的叔叔,就是他们的伯伯。甚至还有他们的父母,但谁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非得背会一条语录不可。而那些从地里回来的人们,不是肩上担着一担沉甸甸的蒿柴,就是扛着一捆庄稼,或是背着一捆药材。而且大家劳累了一天了,肚子饿得咕咕叫。那厚厚的一本语录谁知道他们要求背哪一条呢?所有的人只会背最少的三条。其他的一条也不会背。可面对着他们的晚辈,谁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只得跟他们耗着。小孩子们吃饱喝足了,大人可是饿着肚子呐。就是我也只会五六条,多了同样是背不过去的。别看我还是什么学毛著积极分子呢。
吴队长便来求我,让我给想个办法来。我走到那些红小兵面前,对他们说:“你们不是要让他们背语录么?不管哪条只要能背过去,你们不就完成任务了么?那就只让他们背这三条,肯定能背过去的。别的就不要检查了。这个我教过他们,都会背的。其他的就算了。反正你们是要完成任务的,背不会,你们的大人都吃不上饭,就不能狠抓革命,猛促生产,也是对语录的不忠呀。要活学活用,立竿见影才行。学习是为了好好劳动,要两边都兼顾才行呀。”
小孩子毕竟好糊弄。他们一听说大家都会背三条,实在不少了。就专捡那最短的三条来让人们背。大家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当然很快就过关了。
那时候村里没有什么电视电影,也没有书,听老年人讲那老掉牙的故事也早听得滚瓜烂熟,人人会讲了,早就不耐烦了。劳作之余实在没有啥能叫人快活的东西。大家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稀奇的事情。天天在收工后背语录,唱语录歌就成了所有人最快乐的事情。有些脑子活泛家里有小学生的人还能背会《老三篇》和《老五篇》。村里地里真是太红火了,真好象天天过年一样的。反正这样的事情啥都不妨碍,还能叫人们都活得快快乐乐的。尤其是唱语录歌时,真是人人快活,个个笑逐颜开。就象现在的正月里闹红火似的。有时,在地里劳动休息的时候,队长就让男女社员表演《老两口学毛选》。有那会唱的被大家纠缠不过,只得扭扭怩怩地走到大家中间,清清嗓子你一句,我一句的唱了起来:
收了工哦,吃罢了饭,老俩哦口儿坐在哪窗前呐,咱们两个学毛选……
甭看他们表演得非常起劲,可积极分子跟他们都无缘。因为这事早就过时了。只成了一种娱乐活动了。全村里只有我和马峰兴得过积极分子的称号。因为我们干得早。咱们是个多风的国家,不管啥事,你只要认准了,一定要及早进行,凡事都做头一个。不管是成名也好,收利也罢,都能收到非常好的效果。要是在人家背后跟着干,再干得好也没有用的。虽说我再没有那样表现得积极,但积极分子的好事却都是我的。不过,那时的积极也是不得不积极的。因为全村里只有我和堂兄父子是识文断字的。而他们都是管制分子。要让背语录,除了我实在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公社一要表扬,就先尽着我和峰兴两人。
不过,这样红红火火的日子没过多久,队长从公社里带来的消息是,京城里有了坏人,他们要走资本主义道路,就是要让我们再回到二战区的时代,叫大家再被关进驴圈里,把家里的东西全都搜刮干净,连水桶都要搜走,不给就关进驴圈里吊打。那就叫做“受二遍苦,吃二茬罪”。一下就回到旧社会去了。他们统一叫做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资本主义啥样?咱不晓得,二战区可是领教过它的厉害的。不把穷人搜刮干净是不会放过你的。连他们打仗穿的军装都是分下来棉花逼着让婆姨人们给纺花织成布的。有时还要让她们用家槐仔染成军黄绿色。做现成只要缝一下就能穿。逼得人人都难活得很。还有土匪、恶霸,无赖,地痞,任一种坏人都能叫你活不下去的。不管怎样千万不能再回到二战区那样的时候了。用当时的一句话来说就是我们贫下中农坚决不答应。可京城里的坏人咱们是没办法整治的呀。后来,才知道,不管是京城里,连村里的队长都坏了。他是跟着京城里的坏人要把我们再领回到那万恶的旧社会去的。所有当官的全是坏人,要对他们狠狠的批斗。
后来,队长吴可行和管制分子马家旺、马峰平都被叫到公社去接受审查去了。他们可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呐。我的堂兄马家旺是二战区时的头儿,队长吴可行是现在新社会的头儿。可他们都是坏人。可见出风头的头儿最好不要当。人还是平平常常的好呀。常言说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就是这个理儿。
不过,这理才在我的脑子里转悠了三天,公社就派人把我叫去了。当初,我还以为又是叫我去参加什么积极分子大会的,心里想着要准备点啥说道的东西,总不能空空的站在台子上去丢人现眼吧。可一到公社,见到革委主任后,才觉得事情不妙了。我也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物了。胡主任的一张脸再也见不到先前让我当积极分子时的模样了。他铁青着脸冲我说;“马牛旺,你从前干过的事情可是有人揭露出来了。可能要跟管制分子和当权派们一块接受批斗了。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呀。”
我吓了一跳。忙问他:“啥事呀?我可是学毛著积极分子呀。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干过呀。”
“那是现在。过去,你可是被撤职了的。因为什么你不是不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我说,“可那是叫人给陷害的呀。你也不想想,要往一个人家的院子里藏什么东西还不是非常容易的么?要是我自己偷的为什么不藏在最隐蔽的地方呢?那不是专门叫人来查的么?我有那么傻吗?我要跟那举报的人对质,队长不让。现在不给我雪清冤屈,反而要来批斗我。我可是你们树立起来的正面典型呀。要是交给红卫兵批斗了,还不把你们也给稍带进来么?上级肯定要追查你们树的是什么典型,不是还有失查的责任吗?把我交出去,对你们公社能有什么好处呢?说不定当初是队长跟举报人一同商量好陷害我的。”
“他为什么要陷害你?”主任问。
“还不是嫉妒?”我说,“那时民兵连长权力大,队长还没什么权力。因为当时治安最要紧。不比现在。要不然,他为啥不把举报人说出来呢?一说出来不就啥事都清楚了吗?你一定要让批斗我,我也没啥说的。但有一条你必须先做到,就是必须把当年举报我的人说出来,让我和他当面对质。要不,我是死也不会承认的。”
胡主任想了想,大概权衡利弊后觉得把我交给红卫兵对他自己也是非常不利的。就说,那是我堂兄的儿子马峰平讲的。
啊?我吃了一惊,一下想起当年我带人抄他家时,搜走不少金银财宝,他凶凶地盯着我说的那句话,说他一定要报复的。我把这事对胡主任一讲,他也恍然大悟了。知道的确是一个报复事件。就让我先回去,研究决定后再说。
我一路往回走,一路想,这堂侄完全象了他的父亲。太强硬了,真是说到做到。十几岁的孩子竟敢想出这样大人也想不出的办法来。害得我被撤了职,还差点坐了牢。要不是有民兵连长挡着,非得坐牢不可。真是太恶劣了。可转眼一想,你带人把人家辛辛苦苦不管是采取什么样的手段挣来的钱财全给搜走,还交到公社让人揪着在全公社里逐村游斗。虽说是我不干也会有人干的,但胳膊肘总是往里拐的呀。内外总是有别的不是?他那样做也是能想象得到的,放在他身上想一想也是对的。人呐,总是要里里外外都想才对。不能总是往一面想,要反里外才对的。这样一想,我也就想开了,只要现在能过得了关,不把我也拉出去站在台子上叫人揪着头发批斗,就算行了大运了,这事也好歹算弄了个明白了,这比什么都要紧。人就怕不明不白地活着,倒霉行运,好事坏事,只要清清楚楚就行了。
回到家,我对妻子儿子一说,他们都忿忿不平,说搜查他家又不是自己要干的,是人家让干的。凭啥要算在我们的头上?再说了,他们家的那些东西是好来的么?所有的人都受穷受苦,只有他家有权有势,不搜刮别人的,能发了财么?
我给他们解释说,不管怎样这都是小孩子干的,虽然他现在也不小了,可当时他才十几岁呀。要是家旺肯定不会这么做的。大家总还是兄弟嘛。好歹咱也没有什么损失,只不过把个民兵头儿给撤了,早撤早了。要不是早给撤了,现在还不知又惹下多少人了。咱受了一辈了苦了,从来没想到要给别人带来啥麻烦的。只要能平平安安度过一辈子就算不赖了。从不指望去管教别人的。只要别人不太欺负咱就行。世上还不是平常人多么?平平常常就能平平安安。平安是福呀。
家人总算理解了我的想法。只不过,我还是担心胡主任是不是会放过我的。要是他仍旧抓住不放,我也是没有办法的,粗胳膊拧不过大腿呀。
一夜想着心事睡不着。半夜里,突然听见窗棂上有响声:“嘭嘭嘭,嘭嘭嘭……”
我吓了一跳,是谁三更半夜的来敲门呢?现在可是干什么都是明面的,不会暗地里偷偷摸摸的进行的,上面的人显然不会这样做事的。可我也没有得罪谁呀?即使家旺父子要报复,也不会这样蹑手蹑脚鬼鬼祟祟的呀。拆烟囱,砸砖头,啥也比这强吧。可也不象是兽类和牲口的响声呀。
我侧楞起身子,大着胆子问:“是谁呀?”
“我……”
外面一个声音迟疑地低低地轻声说。
“你是谁?”
“我是二孩……你开开门吧……”
外面的声音仍旧非常低沉,还有点害怕的感觉。
“二孩?什么二孩?”我实在想不起谁是二孩。难道就是我的好朋友、当年被抓壮丁抓走,后来当了大官的二孩么?当然不会了。他可是当大官的人呀。怎么会三更半夜的来敲我家的破门呢?
“你怎么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呢?我就是当年跟你一起在马梁山坡砍柴时叫二战区给抓走的二孩呀。”
他有些急切地说。
我吓坏了。绝没想到他会半夜三更跑回村里来,显然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我赶紧披上衣服下了炕,拉开门闩打开门。朦胧的月光下,眼前站着的竟是一个蓬头垢面,衣服破烂的人。
他一下象害怕什么似地冲进屋里来。我赶紧把门关上。点上灯,给他倒了一碗水。妻子和儿子也起来了。连忙问询他的情况。
他说,文革开始后,红卫兵怀疑他是混进来的特务。因为他是从二战区的部队里俘虏的,是装假投降,实际上是搜集情报的。还成立了专案组,天天要接受批斗审查。他非常害怕,趁看管人员松懈的机会跑了出来。想到家乡来躲一躲。
他边大口大口地喝着水,边惊惶失措地说。
我吃了一惊,想到他这样的人都能成了批斗的对象,象我们这样的受苦人,哪能吃得住呢?可现在他好象要比我惨得多了。但逃跑总不是个事呀。别看中国这么大,但现在到处都在揪斗,到处都在抓人。跑到哪里也不行的,只能是罪上加罪。
“你怎么没有回家去呢?”我问他。
“哪敢回去呀?回去还不把全家都给吓死?”他说,“咱俩是多年的好朋友,我来投奔你,就是要你给我想个好办法呀。”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他这么大的一个官,竟来向我这样一个又穷又小的小老百姓讨教来了。那样低三下四,低声下气的。全没了当年在大炼钢铁大会上讲话时的模样了。
我想了想说:“你没有回家真是作对了。不过,象你这样的大干部,又没有什么真正的问题。审查一顿也就没事了。比你问题大的人多了。他们还不怕你怕什么?再说了,现在到处都在进行阶级斗争,你能逃到哪儿去呢?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原单位里等人家给你下个结论好。越逃将来可能受到的处分就越大。枪林弹雨你都过来了,还怕眼前的这点困难吗?活着总比死了好呀。你也不想想,跟你在一起的那些人有多少活下来的?自己现在活着就不坏了。只要不拉出去枪毙,还有什么可怕的?越怕越坏事。”
他低着头想了想,妻子也一同来劝说他。他终于想通了。说要回去听凭他们处置,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都要沉着应对,绝不再东躲西藏了。
“有你这样的朋友,我真是积了一辈子德了。”那个经过无数风风雨雨的人竟能当着我全家人的面流下了感激的眼泪。
我把家里所有能吃的熟食全都给他装进一只破帆布包里,让他背上。他千恩万谢地闪身在我恋恋不舍的目光中,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中……
我一时竟还没有从这件事中反应过来,怔愣愣地站在地上半天没有动弹。等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应该叮嘱家人这事绝对是不能对任何人讲的。因为,既然他连家也不敢回,只到我这个最好的朋友家里,说明事情是非常严重的。不知他会跑到哪里去?会不会再回到他的单位里?回去后会不会受到批斗?我再也没有睡着觉,直想到天亮。见到二孩爸也不敢说,但只觉得他实在是太可怜了,也许还想让他的儿子给他能带来什么好事呢,哪曾想他活得比他还糟。好在他的单位离这里非常远,他也不知道他儿子的现状。不然的话还不把老人给气病么?
过了几天,村里一下来了很多年轻人。他们都是公社组织得批斗队。原来,我们公社大多都是小村子。村子里的人往往是十家九亲,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其他人做过啥坏事。要让大家都起来去跟自己无怨无仇的人作对、斗争是非常难的。于是,公社革委就想了个办法,把各村的红卫兵都组织起来,成立了专门的批斗队,逐村进行批斗。我一下慌了起来,觉得自己是非得挨批不可了。因为,公社找我谈话后,再也没有找过我,肯定是把我也列入批斗分子的行列里了。不过,被批斗的对象全关在饲养室里了。好象也没人来叫我。我一颗惊慌的心才平静了下来。
我们家窑洞最多,院子也是最大的。所以,批斗会就选在我家的院子里进行。
那天晚上,正是十五夜里,月亮非常亮。吃罢晚饭,村里所有的人全被早早召集到院里来开会。公社革委会的胡主任先讲了话,他宣布了今天批斗会的事项和人名。其实我们村就三个人:马家旺和马峰平父子俩,吴可行队长。他们被叫做四类分子和走资派。刚讲完话,只听他大声说了一声:“把四类分子全给我押上来。”几个红卫兵就连推带搡地揪着他们仨来到会场中间,并排站着。家旺还想抬头看看四周的人,押他的年轻人狠狠按了一下他的头,他不得不重新把头垂在胸前。
吓得我的心在狂跳着。要是自己也被揪在台子上,这会儿叫全村人来看着,那滋味能好受吗?象我这样要脸面的人真得能一头撞死的。我悄悄问身边一公社来的我认识的人,问他我是怎么过关的,为什么没有把我给算进去。他说,公社听过我的辩解后,叫来队长追问。他说是马峰平举报的。正好那天公社里也正在审查马峰平父子的事。把他找来一问,他在现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也不敢撒谎,只得承认是他诬陷的。这样,他们的罪名可就大了,队长与管制分子串通一气陷害贫下中农和民兵连长,妄图篡夺党和国家的大权,复辟资历本主义。
我一下就完全放心了,终于给自己洗刷净了罪名。能安安心心地活着,不必担惊受怕了。
果然,一会儿,积极分子代表上台来宣布了他们的罪行,其中就有他们串通一气共同陷害贫下中农和民兵连长,妄图摧毁乡村政权,让我们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我听着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痛苦。因为,他们实在做得太不地道了,不能平白无故地陷害我。可要是说他们就那样坏好象也有点太过分了。
全家人都坐在炕前面的窗户跟前,隔着玻璃朝外面看。有人进来说,让我出去痛斥家旺父子和队长,瞅这个机会也出口气,让他们知道陷害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我还是摇摇头拒绝了。虽说我也受了不少委屈,但现在已经有那么多的人教训他们,这就够了,我还能凑树砍骨节不成?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可不是我这个人的活法呀。
堂侄马峰兴也来我家坐在我跟前,呆呆的隔着玻璃看着外面他的老子和哥哥被揪在台子上,脸色苍白。他生在新社会,没有过去的任何罪恶;最要紧的是平时表现也很好,比贫下中农子弟还要好。所以,上级也是区别对待,没有把他列入到批斗的行列里来。但他的亲人被批斗显然他心里也是不好受的。
过了一会儿,用声音的批斗结束了。一些年轻人分成一个大圆圈站着,把他们围在正中间。为首的红卫兵头头一声令下,大家纷纷双手推向他们,东面的向西面推,西面的向东面推。南面的向北面推,北面的向南面推。不管他们到了哪里都得被迅速地推到对面人的手中。几个人在大家的手中被象传球一样地传来传去。这是一种在农村小孩子们恶作剧时的游戏,却被用到了批斗会上。有个非常恰当的名字叫“传箭箭”,就是把人象往出射飞的箭一样地传来传去。这是一种类似于文斗和武斗之间的一种斗法。比武斗文明,比文斗粗野。
朦胧的月光下,过去非常得意的几个人被人们象皮球一样地传过来传过去。一点也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垂头丧气地听任愤怒的人们推来搡去。院落里的土也被人们踩踏得纷纷飞扬着。一会儿功夫,家旺便耗不住了,一下栽倒在地上,有人将他提起来又继续推了起来。他的岁数要比我还大的多,哪能经受起这样的推搡呢?连吴队长和峰平也先后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还是被人揪着衣领给提了起来,继续传箭箭,直到他们大概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一提起来,还没有开始传就倒了下去,连传也没法传了,头儿才下令停了下来。
我吓得心在怦怦地狂跳着:如果我要是没有被澄清事实,现在不也是被这样揪着头发,提着衣领传来传去的么?人呐,不管你做什么都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呀,可是不敢把事情做得太过分了不是?当官时多办点好事,能为人就尽量为人,能帮助人就可着劲去帮助人。不要作任何对不住别人事情。有财大家分着享受,有吃的跟众人分着吃,不要一个人独吞。要不然吞下去迟早也得吐出来不是?而吞时容易,吐出来可就难受得多了。
我正一个人思谋着,忽然看见在一旁观看的峰兴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一头栽倒在炕上了。我吓得赶紧掐住他的人中,低声喊着:“峰兴,峰兴,你醒醒,你醒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