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孩的姑姑在河沟里住着。那里的人比我们村里更少,村子在河沟里,地有川地,也有塬地。主要的是吃水方便,井就在家门口。二孩爸就给他妹夫讲了一下我的困难。他说他家有空窑洞,可以让我居住,由于人少,川地收入高产量大,大家都耕种川里的地,塬面的地非常多,却大都荒着,没人耕种,完全可帮我的忙。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只要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们家随便到哪里都行。同时,二孩爸也慢慢察问清楚了父母为什么要设个毒计把我赶走了:她的女儿、我的姐姐又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儿子给夫家一个,另一个完全可以开马家的门户,给他们顶门续香火。马家的家产自然也就全给了他们的外孙子了。如果我还在家里,当然依情依理她都是挨不上的。现在,我这个拣来的人,当然完全成了他们的眼中钉了,自然要将我赶走了。虽然那时家里也不太富裕,但比起太穷的人,还是可以的:粮食满囤,骡马牛驴都有。五孔窑洞,几十亩地,说不定还有攒下的金银财宝呢。这些财产,是绝不会让我得的。忤逆不孝只不过完全是一个强加给我的罪名罢了。可有什么办法呢?有一个人见人怕的舅舅,我能怎样呢?我又敢怎样呢?舅舅其实什么职位也没有,但地位却大得很。区里只要谁家不交税款,就让舅舅出面,不管穷富,只要一听见牛贵生的大名,就是倾家荡产、卖儿卖女也得给交齐,不然,恐怕连性命都不保的。而我,作为他的外甥子,而且还不是亲外甥子,哪敢有一句话的不满呢?就是要我的命,我也是没办法的,赶我出村,实在是太宽大了。
好在家已经早就分开了,除了锅碗筷子,什么也没有。非常好搬。路全是挑水的小路,只能用人工来挑。因为没有什么家具,只找了几个人将灶具挑上,把分给我的一只破衣箱挑上,背上儿子,拽上媳妇,一个家便搬走了。父亲还算开恩,让我挑了一百来斤粮食,算是到了外地全家暂时的吃的。以后就全得自己在地里找吃的了。可一百斤粮食能够全家三口人吃几个月呢?从种到收至少也得大半年呀。但他要是不给我们这点东西,我也是没有办法的。我在他们面前就跟一个讨饭的没有什么两样。
不过,在河沟里的那些年,却是我和我全家人最快乐的时光。我们完全活得自由,快乐和幸福。虽然,物质上不如在马岔里,但在精神上却是非常快乐的。这就是为什么谁也不愿意去坐牢的原因了。就象现在坐牢实际上吃得好,穿得好,比我们那时在家里生活还要活奢,可人们宁可在家里受穷受苦,也不愿在牢房里过光景,就是因为没有了自由。我在家里实际上过的跟现在的坐牢没什么两样。甚至比坐牢还要叫人难受憋屈。天天就象犯人一样活着,根本就不知道你哪件事做错了。尤其是妻子也得跟上我受制受气。连孩子也活得难受,经常闷闷地没个孩子样,而到了河沟里,全家人一下就象刚解放一样,快乐得不行。
媳妇天天带着儿子挖野菜,我扛着老镢开荒地,好在在那里是不必愁吃水的事的。省了不少功夫,用省下的时间就能多开点荒地,打得粮食也就多了。第一年因为没有带了多少粮食,只得主要靠吃野菜度日,到第二年,我们种的粮食打下后,生活一下就好过了,真是活奢得不行。庄稼人只要能吃饱穿暖,就是最大的活奢了。
第二年,我的女儿也出生了,一男一女,虽说给家里增添了负担,但小娃娃吃不了多少。只要没灾没病就好说。两个孩子都健康活泼,让我们夫妻俩省了不少事。
就在我女儿出生的当年,村子里忽然来了大部队。全都穿着跟二战区完全不一样的衣服。据他们说,他们叫解放军,是解放穷苦人来了。那阵势的确跟二战区的那些人根本不一样。他们是晚上来的,全都住在外边的空窑洞里,很多人干脆就住在院畔里的树底下、窑洞口,一个个静悄悄地,就象没有人来一样。只有当官的跟我们住在一起,还陪个小心,不敢惊动了孩子,把他们吃的大米倒进锅里煮着给孩子吃。打扫院子,将缸里的水挑满。真让我长了见识,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好的当兵的。自古以来就有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说法,可我看到的当兵的完全跟从前的一点都不同。真是比自己的亲人还要好。
第二天一大早,刚吃过早饭,那个连长就召集年轻人组成了敢死队,说是晚上要攻打县城。我一看全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个个争着来报名,激动得脸色通红,好象不是去打仗,而是给他们娶媳妇似的。有的甚至还咬破手指头,写下血书,还有的给娘老子写了遗书。看得我都心惊肉跳的,真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我也见过二战区的当兵的,一说要打仗,都吓得要死,哪能这样高兴得就象要过年似的。
作过战前动员,部队便很快开拔了。晚上县城里传来了激烈的枪炮声,有嗵嗵的大炮声,也有象放鞭炮一样噼噼啪啪的密集的机枪步枪声。站在村头的塬顶上,远远都能望见县城里冲天的火光。第四天,据从城郊回来的人讲,县城只打了两天就解放了,解放军还抓获了二战区的一个少将呢。大家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小的地方竟有那么大的官,后来才知道,别看我们那里又穷又小,可还是个打仗的要紧地呢。自古以来,平时别看冷冷清清的,只要一打起仗来,可就非常热闹了。当兵的各家是一驳来,一驳又走,红火得很。
过了几个月,房东主人肚子痛,他常年闹肚子,只要抓得吃上几付药就好了。方子几乎没什么变化,他让我帮他到城里去抓上几付药。我吃过早饭,带了点干粮便步行着来到城里。只听见城里的人们纷纷传言,说是要在西河滩里召开石头会,镇压那些欺压百姓的坏人。人们纷纷往西河滩里走。我也跟着他们来到城外。远远看见,西河滩里,当年我跟土匪们劫法场的地方,栽着十几根树桩子,每根桩子上都梆着一个人。后面站着一排解放军,都端着枪,上着刺刀。前面是黑压压的看热闹的人群。还摆着一堆石头。临时搭的台子坐着好些当官的,有穿军装的,也有和我们一样穿着便装的人。
看起来真是要换朝代了,原来的那些人干了坏事,当然是要受到惩罚了。我好奇地凑近人群里,探头朝里看着。那些过去横行霸道、害了无数人的坏人,一个个垂头丧气地低垂着脑袋,脸色铁青,听着台子上的人宣判着。最后,只听见那拿着纸宣判的人喊了一声:“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声音刚落下,一下涌上来好多人,人们争先恐后地抢着地上的石头,往那些绑着的人头上身上乱扔乱打。其中的一个被人们打得最狠。有个老婆婆还用镰刀攉他的肚子。我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不知为什么要对他那样狠。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个恶霸,他不仅把她的丈夫害死,还霸占了她的闺女,早就恨得她咬牙切齿的。现在好不容易解放了,找到了给她作主的人,才报了仇。后来我又一想,其实是她救了那个恶魔,因为那样他反而死得快,少受罪,如果再这样闹下去,你一石头,他一石头,那可就有他的罪好受了。
我就想,人啊,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怎样,都不要做坏事,能做好事就尽量去做,做不了好事,也就做个中等的人,可绝不要去做坏事,只要是做了坏事,迟早是要报的,而报的时候远远要比做坏事的时候厉害得多了。就象人们平时说的那样,先死的好死,后死的难死。你看那些做了坏事的人死得是多么难看呀。
就在我回到家的第二天,一个对我来说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痛苦的消息传到河沟里:我的舅舅,那个二战区时的区长助理被定成恶霸抓了起来,后来就被枪毙了。
据说,他干过那么多的坏事,那些看守他的人家里都是受害者。他们对他恨之入骨,咬牙切齿的。可让他受尽了罪:想尽办法折磨他。专门把带汤的吃的装进一只深口瓶子里,而且是五花大绑着,还戴着脚镣,手脚都不能动的。由于口子太深,他吃不上,但看管的人说,听说你以前是飞着吃的,现在就得让你探着吃,看你到底吃的本领有多大。他饿得不行,但就是吃不上,只得将瓶子推倒,倒在地上连土带泥舔着吃。还是有个善良的看守觉得这样太不人道了,就干脆将饭食倒在一只盘子里,倒一点让他吃一点,虽然也能让他吃上点东西,但那样真比连土带泥舔着吃还要可怜,因为只有喂狗才会那样喂的呀。就这样几个月都没有给他松绑,在西河滩枪毙后,他身上的虱子象蚍蜉蚂一样从身体里钻出来,浑身上下爬得密密麻麻的。不过,他只是给当官的当助手,并没有什么人命案子,也就没有让他去参加石头会,让人们用石头砸死,留了个囫囵尸首。我的母亲因为平时骄横惯了,实在受不了这样大的打击,她的弟弟叫镇压后,她自己也上吊自杀了。而我姐姐一家由于占据了我家的家产,不想干活,雇了些长工、短工,划分成分时,和我父亲都被定成富农,因为她家并不在本村,就将她家全赶回原籍。母亲想帮她的女儿,霸占财产,结果不仅害了她全家,还把父亲也给连累了。如果不是他们好吃懒做,不好好干活,还有了雇工,哪会把辛辛苦苦干活,从来不会雇人干活的父亲定成富农的。全家就只有我父亲一个人了。而我因为与父母一家脱离了父母关系,也在外地,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自然定成了贫农。我真是因祸得福呀,如果不是母亲把我象送死人一样把我全家赶出村子,我恐怕永远也不会翻身解放抬起头来了。
我在想,要论舅舅对我的坑害实在是太该恨他了,可他有时也帮过我不少事呀。如果不是他的势力,那次被土匪抓去,说不定就被撕票了,哪能活到现在?老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好歹我也子女成双,日子虽说穷些,可穷是大家都穷,不光我一家是这样的。还有,二战区抓壮丁时,要不是舅舅的面子,说不定早就吃了炮子、成了炮灰了。哪能活到这把年纪?只苦了我的好朋友二孩了。但他又是那样坏,害了很多人,也让我们吃尽了苦头,真不知对他该是怎样的感情了。
又过了两年,有一天,二孩的爸突然来到河沟里找我,说我父亲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想让我回去。他老了,也干不动多少活了。现在入了农业社,全都是挣工分了,他只能是个半劳力了。主要的是家里没个做饭的,回到家饥一顿饱一顿的,没个人照顾。
我实在想不到,父亲会这样,还会想起让我们回去。想当初,母亲赶我们出走时,他可是完全站在母亲一边的,连个劝阻的话都没有,现在怎么好意思再让我们回去呢?我把二孩爸捎来的话对妻子一说,她坚决不答应,她说她可是在那个家受够了,他们把她象对待牲口一样地对待,动不动就挨打受气,几乎天天要挨骂。现在好不容易逃出了虎口,哪能再回去?虽然说现在也许不必再受气了,但一看见那个家,那个冷得象冰棍一样的父亲,她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也知道父亲其实并不当家,他只是受母亲的摆布,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但他对我的压迫却是主动的,完全是他起主要作用的。甚至他这个帮凶比母亲还要恶劣得多。可他又是我的父亲呀,我唯一的长辈,我能让别人说我是个不孝敬的人么?但其实在心里我跟我妻子的想法也完全是一样的,我非常矛盾,不知道该怎样。
我没有马上回复二孩父亲的话,但我非常感激他在那样的一个关键时刻给我出了这样一个好主意,让我能在舅舅只有三天的期限内来到这样一个好地方,能让全家安下身来。有时一个人给你的好主意比给你一大笔钱都要管用得多。现在,他又为了父亲能有个好结局来给他说情,他可真是个好人,谁在困难的时候他都要帮助。我虽然暂时没有答应他,但他给我带来了一个非常好的消息:他的儿子、我最好的朋友二孩还活着,而且现在是解放军的大官了。据他说,二孩刚被抓走,枪还没打了几下,就叫八路军给俘虏了,参加了八路军,而且他当的是后勤兵,也没有参加过什么战斗,自然就好好活了下来,还当上了大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我要当初也被抓去,现在不知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人的命运真是没法捉摸的呐。
又过了些日子,我和妻子都感觉到寄人篱下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我们虽然不象在家里时一样再受大人的气了,但住着别人家的窑洞,种着本不属于自家的地,时时处处都要看人家的脸色行事,外乡人总是比不得本乡本土的,虽然现在都入了社,但给社里交的牲口农具多的人家和交得少的人家是没法相比的。我是村里的外来户,穷得什么也没有,种地全靠给别人换工来用人家的牲口,入社时什么也交不上去,当然在村里就没有什么地位和影响。而原村里光窑洞就有五大孔,是全村住处最多的人家。我父亲交到社里的牲口、农具和地是全村最多的。而他已经很老了,又是成份高的人,不管你做得再好,也是不顶事的。更重要的是,不管他对我怎么,他总是把我从一个几岁的孤儿养活到成人,还给我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儿女,虽然没有生我,养育我也是在克克打打中长大的,但他总是养育我长大的呀。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不管父母怎样,把自己养活大就是最大的功劳,最大的是处。这是永远也不会变的,也是永远也不能忘记的。谁要是忘记了自己是怎么长大的,谁就不是个人,人人都会骂你的。他可以不仁,我们可不能不义。这是我为人行事的原则规矩,不能随意改变的。
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对妻子讲了,她也渐渐地觉得父亲与母亲比起来,还算是不赖的。他主要是在家里没有什么地位,所有的事情全得听母亲的。自己根本就作不了主。现在母亲不在了,他也老了,再也不可能对我们太坏了,也管不了太多的事了,而且,他现在已是富农了,在村里是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的人了,又是新社会,家族里的那些非常害人的东西也就不敢再存在下去了。我们现在回去只能凡事都由我们作主了,再着,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总有政府给撑腰,我们穷人现在真正是翻身当家作了主人了,还怕什么?回去就回去吧。
很快,村里的人们帮我们搬了家。走的时候是挑担挑去的,现在再让他们帮着用担子给挑了回去,一切都没有变化,东西还是那么多,在外乡几年劳动得只够全家填饱肚子,一点也没结余,多出来的只有一个在外乡生的女儿。
回到马岔里,原来的一切美好的想法,一下变得空落落的:家里除了空荡荡的五孔破窑洞,什么也没有了,连好一些的盘子碗筷也都没有了,全让姐姐一家给搜刮走了。留给我们全家的只有五孔破窑洞和一个没有劳动力的老人。她可真完全象了她的母亲了,什么事都做得那样绝,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但这能有什么办法呢?一切只能从头开始了。
好在除了家人和窑洞是自己的,其他的全都是大家的,只要大家做什么,你也做什么就行了,不用自己多考虑什么了。这就是大集体的好处。人、地、家全是熟的,再也不用受谁的气了。所有的人一下都高兴得象刚生下的小孩子一样快乐得不行。由于我从父母压迫下才返转过来,加上一切全是新的,美好的。人们感觉到什么才是新社会,什么才是过上了好日子,什么才叫活奢。所有的人生活得都象到了天堂上一样。由于我表现积极,很快便被任命当上了民兵连长。而象我这样的人家实在是太少了:老子是富农,儿子却是贫农,这在全国恐怕也是少见的。最糟糕的是我的堂兄家旺却被定成了管制分子,汪伪人员,经常挨批斗。
我虽然是民兵连长,但并没有给我配备什么短枪,大家全是步枪。黑乎乎的一只只都象是烧火棍。还给我们配备了一只转盘机枪。转盘机枪你大概没听说过,现在也见不着了。样子就跟一般的机枪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上面有一个象盘子一样圆圆的弹夹,一扣扳机,那盘子就转,就把子弹给射出去了。很厉害的,现在好象叫轻机枪。大家都不敢用,也不会用。只好由我来使,由县里派来的一个兵役局的人训练了几天,我们勉强会打会使了,就被拉出去执行任务。
头一回执行任务就是到马梁山去抓土匪。由于我小时候叫土匪绑架当过人质,对那里的地形暗堡还有些记忆,就随着部队出发了。不过,我们根本就没什么经验,也没有真正干过打仗的事,部队只是让我们押解抓到的土匪,壮壮声势,也是因为我们对那里的情况比较熟悉,才让我们一起去的。顺便也让我们锻炼锻炼,以便以后能胜任更多的工作。
我肩上扛着一挺转盘机枪走在民兵连的最前头。大家都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谁都知道土匪的厉害,不敢轻易出头的。好在大部队在最前头挡着,我们原先的恐慌也渐渐变小了,慢慢也就大踏步地跟了上来。
给部队带路的是两个从前当过土匪,现在洗手不干了的人。他们对那里的情况比我们更熟悉。为了防止他俩被冷枪打死,也让他们临时穿上解放军的服装,混在部队里面。来到山脚下,按两个带路的指引,迫机炮手先占领了两侧和对面的山头,分别架起迫机炮,按他们的指点,先对暗堡进行炮击。一发发炮弹准确地打到暗堡里面,一股股浓烟冒了起来。隐隐约约能看见被烧毁的树枝残叶甚至是暗堡里的枪支和人的四肢。炮火轰击了好一会,部队才纷纷猫着腰端着枪向中心地区冲了上去。密集的枪炮声象过年放的鞭炮一样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我们跟在后面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生怕哪一颗炮弹会落在自己的头上。
等我们胆战心惊地跟在部队后面上了山,战斗已经结束了。由于连年打仗,很多土匪都被各方武装给消灭得差不多了。有的看到势头不对,也都金盆洗手不敢干了。剩下的土匪都是不干也难逃叫枪毙的命运,不得不继续在山上困守。但面对这样的大部队几十个人哪能支撑得住?他们一个个被五花大绑着,又用绳子串成一长串垂头丧气地从山上被押送下来了。只是那个大头目好象并不害怕,他走到我跟前时还挤眉弄眼的笑了笑。不过,看那样子也是苦笑罢了。
看着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我们多少年来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因为你要不就穷得没法活,要不只要有点钱,他们可能就不会放过你的,非得把你抢光弄走才行。要不给,就会要你的命的。
马梁山离县城很远,走半天才能到。部队分成两块,把土匪们夹在中间。我们的任务是牵马。把土匪们平时抢来的东西全绑在马背上,二十几匹马上驮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还有叮当作响的金银财宝。我的那挺轻机枪也由于扛得时间太长累得不行,看看也没有什么危险了,就干脆绑在马背上,赶着马慢慢地往城里走。当天我们也随部队住在城里,没有回家去。
第二天,在西河滩的刑场上,召开大会枪毙土匪。就象那回我看到的开石头会一样,到处都站满了人。我们民兵负责警戒,大家分头持枪站在四周。我由于使得是机枪,就把枪架在对面的山头上,正对着法场正面。紧张地全神关注着刑场上所有人的动静,生怕不小心被漏网的土匪来劫法场。因为我当年是见过土匪们劫过法场的。那些二战区的兵们根本不是土匪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们的同伴给劫走了,没费一枪一弹的。
一会儿,土匪们被押到刑场上来了。后背上插着死刑牌子,写着各自的姓名,上面打着红叉。足足有十几个人。台上坐着穿着军装的大官。其中的一个大官大声念着土匪们干过的坏事。每宣布完一个就押在前面正中间跪在地上。接着又念下一个。等全念完了,一下走出来十几个当兵的,全端着长枪,一个土匪后面站一个持枪的战士,拿枪口对准他们的后脑勺,只听见台子上的那个大官大声喊了一声,战士们同时开了枪,十几个土匪一下全都一头向前栽倒在地上……
抓土匪我们是副手,在村里斗坏分子我们可就成了独当一面的主要力量了。
回到村里,我们的第一任务就是搜查村里的地主富农们的浮财。村里只有两家是被政府打击的对象:我家和堂兄马家旺家。我家是富农,他家是管制分子。而我们家,虽说也是什么富农,可谁都知道,除了一些粮食,实在是没有别的东西的。就是有也早叫姐姐转移走了。只有几孔破窑洞,和一个几乎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剩下的便是二战区时的村长、现在的管制分子,我的堂兄马家旺了。这让我非常矛盾:不查吧,我自己是民兵连长,这是组织交给我的一个光荣任务;搜查去吧,他可是我重要的亲戚呀。小时候我还在他父亲、我的叔叔家读过私塾呢。在他家学会了不少字,现在能在新政府里任个职务,如果没有那两年的读书,我是根本不敢揽手这些事情的。但既然是组织让做的事,自己又是组织上的人,就不能不放开胆去做了。谁让他过去做过那么多对不起乡亲们的事呢?
想到这儿,我的心一横,便带领民兵们,来了个突然袭击,一下就冲进家旺家,先把他们全家都隔离开来,由专人看守。不让他们有私下沟通的机会。然后,在家里家外四处搜查。据我们掌握的情报,他们家的的财宝并不少,他家在外地也没有什么亲戚,不会转移走的。但搜遍院内外,除了日常用度外,金银财宝一件也搜不出来。大家全都看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他们都知道我和家旺的关系,叔伯弟兄,也许可以商量商量。
我走到家旺跟前,看着他一下子衰老得象老了有十年的样子,那个说一不二,在全村甚至全县都有名的二战区的村长竟成了这个样子,实在不忍心再对他施加压力了。但任务在身,实在由不得我了。我便劝他说:“哥,你也不看现在是啥时候了?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要紧还是钱要紧?交出来争取政府宽大处理,也许就能过了这一关,我也能对你多说几句好话;可就你这态度,恐怕谁也救不了你了。你说说,那些东西都藏在哪里?”
“你不全看到了么?”他冷冷地说,“你现在是人家的大红人了,什么事情我敢瞒着你?我只不过在二战区快倒霉的时候才发达了几年,根本就没能捞到什么东西,够吃穿用度就不赖了,哪能有什么长余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来问我?有本事你搜就是了,搜出多少你交出去,好让你升得快些。搜不出来能怨我么?”
我知道我的这位兄弟是煮熟的鸭子,肉即使烂成了肉糊糊,嘴永远都是硬的。这是他的能耐,也是他触霉头的弱点。
没有办法,我只能细致地查看每一处角落,不信他就能藏得那么严实。我让大家继续仔细搜查,不要放过一点空隙。自己则打量四周,发现原来的私塾,后做了马圈的房子里不知怎么还铺着马粪。因为骡马早交到社里去了,圈里的骡马粪也早该清理完了。而他家的骡马粪还完好地保存着。这里可能就有问题了。
我让人把圈里的粪全都铲走。露出里面黄黄的泥土来。我仔细看了一下,见靠边一角的土明显与其他地方的不同,湿湿的,有一个方方的印子。显然是有人动过的。我拿起一把铁锹,把湿土翻了几锹,只听“咣”的一声,铁锹挖在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了。我小心翼翼地将四周的土轻轻地刨开,一个瓷坛子便被挖了出来。我放下铁锹,将坛子抱出来,把盖子打开一看,满满当当一坛子黄和白的东西,全是金元宝、金条和银元。我将坛子翻转倒在地上,最后竟出了一个用红布包包着的东西,我打开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那竟然是二战区的委任状,委任他任副区长。他真是叫权力冲昏了头了,根本不知这东西的厉害,都什么时候了,还留着这些东西不是自找祸害么?但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也不敢包容他,只得将这些罪状全部上交政府。
看到搜查出来的东西,家旺一下吓得脸皮发白,头上的汗殊也冒出来了。他绝望地看看我,再看看那堆财宝尤其是那张要命的纸,刚才还嘴硬的他,一下便低下了他那颗昂惯了的高贵的头。
我让人把搜出来的东西装在一只袋子里背上,把家旺全家带上,送到社里,由社里的领导看怎么处理。因为象这样搜查出来东西的人家不少,都会集中处理的。
走在半路上,家旺的大儿子,只有十二岁的马峰平,我的堂侄,慢走一步,等我走到他跟前,他恶狠狠地对我说:“叔叔,我告诉你,你这样对待我们,我将来非要你的好看不可。你给我等着吧。”
甭看他年纪小,但完全象他的父亲,性格硬得很,谁也不怕的,在少年中间也是个孩子王了。我盯着他冷冷的有些怒气的眼睛,心底里泛起一股隐隐的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