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是这里最早的住户。村子在山路旁边的斜岔里,所以叫马岔里。马家当然就是村子里的大户了。
村子建在半山腰上,全都由一孔孔的土窑洞组成,高低错落,远远看去就象城市里的楼房一样。一个家庭人丁是不是兴旺,人是不是勤谨,只要看看窑洞的多少,就能说明一切。有的人家新旧窑洞一孔连一孔,有的只有一孔破破烂烂的凑合着。
村子上面是平坦的塬面,主要耕地全在那里;下面有一条小路,通到下边的河沟里,是全村人饮水的水源。
他家住在村子的中间,上面和下面各有一家,逞阶梯型建了三排窑洞。他家的窑洞最多,足足的五孔,使院落非常宽敞,有差不多三十米。分别有住房,牛驴圈和放杂物的地方。足见养父以及他的祖上是多么的勤劳了。
人住在最东面的窑洞里。屋里干净整洁,火炕上铺着厚厚的毛毡,后窑底立着一只大衣柜,两旁各放着一只连盖大衣箱,都逞紫红色,擦拭得油光铮亮。
养父到隔壁的窑洞里喂牲口去了。养母生火做饭。我怯生生在站在当地,不知怎么办好。正在这时,门口进来一个女孩,她穿着一身花衣服,头上扎着两只冲天小辫子,上下打量了我半天,冲她母亲问:“这是谁呀?他就是你引来的弟弟么?他叫什么?”
“我还没问。以后就是你弟弟了。”养母冷冷地说。
她回头盯着我问:“我叫马银莲,你叫什么?几岁了?”
“牛旺,六……岁。”我吞吞吐吐地说,有些怕她。
“你姓啥?”
“姓牛,叫牛旺。”
我又答道。
“姓牛?以后可不准姓牛了,要姓马了。叫马旺。”
“啥牛旺马旺的。”养成母冷冷地说,“外地人就是日怪。哪有名儿叫一个字的?咱可是有办法的人家,不是那些穷鬼,以后就叫财旺吧。”
“这名字好。我八岁了,比你大两岁,是你姐姐。以后就叫马财旺,不许再把那牛字给带出来的,记住了啊?”她叮嘱说。
我使劲点点头说:“记住了。”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改我的名字。为什么不让我再姓牛。
饭菜很快便做好了,那名字非常奇特叫“荞面圪饦浇羊肉萝卜臊子面”。红红的羊肉,黄黄的萝卜,青白的荞面,油旺旺的汤,香味扑鼻,看得我口水都流下来了。
养母搬来一只牀牀让我坐在上面,舀了一小花瓷碗饭端了过来。我刚要伸手去接,她突然停住了,对我说:“你记着,以后你就姓马了,叫马财旺。我就是你娘,她就是你姐,他就是你爹。”
她指了指刚走进门的养父说,“叫爹!”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吱声。我不知道凭什么要让我叫这个陌生人爹。
“快叫!要不就不给你吃饭。”她再次叮嘱,并把碗往后移了好远。
看着那诱人的饭菜,听着肚子里饿得咕咕的叫声,再看看那三双六只期待而又严厉的眼睛,既想吃,又害怕,不得不怯生生地低低叫了一声:“爹……”
“叫娘!要不可就没饭吃了。”马银莲也大声说。
“娘!”我冲着那碗饭很响地叫一声。
“叫我姐!”她走到我和饭碗中间,挡住碗说。
“姐!”
我把全家人全部叫了一遍,这才吃上了那碗饭。
也许是太饿了,也许是害怕,也许是太好吃了,我一连吃了两碗,都没记住那饭是什么滋味儿。
吃过饭,娘从箱子里拿出一身姐穿过的衣服,让我将那身破烂得象花鸨的羽毛般的衣服脱下来,换下那身花里忽哨的女娃穿的衣服。虽然看着别忸,但合身整洁干净,立刻感觉到浑身上下轻松了不少。我就象现在电视上的时装模特一样,拧过来扭过去,真觉得自己是掉进福坑里来了,以后可真正要过上活奢的日子了。
然而,到了晚上睡觉,躺在被窝里,尽管温暖舒适,可想起还睡在干草堆里的我的亲生父母,我就害怕得睡不着。现在的爹妈说他们都死了,死了就是再也见不着他们了。以后就得我一个人在这完全陌生的地方呆下去了。不知以后,他们会对我怎样,还能不能象今天这样吃上这么好的饭菜呢?会不会打我呢?如果有人打我骂我,有谁来保护我呢?亲爹亲娘是永远也不会看我来了。可没有了亲爹妈,这世上还会有谁来关心我,不让我害怕呢?我是这家的人么?是我完全不认识的人家里的人么?
我又害怕又伤心,低声哭了起来,泪水象雨滴一样汩汩地流淌了下来,打湿了用荞麦皮装的枕头。我害怕发出的抽泣哽咽声被他们听见,赶忙用手捂住嘴巴。
过了几天,娘将一只书包挎在我肩上,让姐领着我去上学。
叔叔马连海是村里的纠首,是村里最有势力的人。只有他家办着私塾。村子里有点钱的人家给他家缴一些费用,便将孩子送去上学。
他家在村子的东面,是全村唯一建有瓦房的人。由于父亲与叔叔早已讲好,就让姐姐领着我去。私塾就设在那明亮的瓦房里。
姐姐将我交给私塾先生便回去了。
先生姓蒙,戴付眼镜,眼镜从鼻梁上滑下来,搭在鼻尖上,瘦长的脸,嘴唇上下有些淡淡的胡须。他弯下腰打量着我,问了我的姓名年龄,先让我拜了挂在正面墙上孔子的像,然后拜了蒙先生。他将一本薄薄的书交到我手上,说那叫《三字经》。我坐在最前排的位子上,跟着同学一起随着先生读上面的字:
“人之初,性本善;性想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先生读一句,我们跟着读一句,朗朗的读书声从窗户里飘了出去,传得很远……
那时是不许女孩子上学的,尽管姐姐是亲生的,我是捡来的,但家里还是让我来读书。她只能将我送到教室门口,就掉头走开了。
先生每读一句,脑袋都要转着圈前后左右摇晃好几下,声音也拖得很长,听起来就象唱歌一样,又好象是在念经。
读上好几遍后,先生就给每人发一个沙盘,让我们用一根小木棍在沙盘上写刚读过的字。嘴里不停地读着,读一个写一个。将沙盘写满后轻轻一甩,沙盘里的字便消失了,平坦如镜,然后继续边读边写。后来有了石板,用白色的石笔写字,字写得多,也好看,还能保存,让先生来检查。
先生对我们管教得很严,有个学生不讲卫生,经常不洗脸,他就让他在尿盆里洗,还让用玉米芯子来擦脸。不过,只要不调皮捣蛋,违反规矩,他还是对大家非常宽容的。有时也打板子,但打得很轻,一点也不疼。
我是被马家捡来的,同学中一个人也不认识,从来没违反过他的规矩,更不敢调皮捣蛋了,只是用功学习,常常受到先生的夸奖。
渐渐地,我由胆怯拘束,变得勇敢和开朗起来。我就象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样,在私塾和家里飞来飞去。我早早来到教室,打扫,擦拭桌凳,给先生打水,诵读课文,甚至早早就开始学习描红了。
在私塾的那两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最值得回忆的两年。我甚至忘记了我的亲生父母,把这里当成了我最温暖最舒适的家,把马岔里当作我真正的故乡了。
然而,好景不长。象许多人家一样,马家让我读书并不是想让我出人头地的,而是只要识几个字,以后能记个账,写个信,不是睁眼瞎就行了。到那里上学只不过是为了去扫盲。除了叔叔家的孩子,其他人家只不过是把私塾当作是扫盲班罢了。
两年后,我刚满八岁,父亲就让我跟着他去下地干农活了。而且,不仅农忙时要干活,即使在冬天农闲时也不让我闲着。本来,象洗破布条是女孩子的活,但我的姐姐,比我还大两岁,她却什么也不干,母亲让我把破布条洗干净晒干,冬天没农活时将破布条一块块抻展、拉平,然后用石头压住,等到夏天时抹袼褙,做鞋。在昏黄的油灯下,我低着头认真地一块块抹拉着洗好的破布条,姐姐却坐在一旁边嗑着瓜子,边指导着我,对我做的事指手划脚,挑三划四,却从来都不帮一下忙的。
一个八岁的孩子干农活能干什么呢?不过,人要是强迫一个人做点什么总是能想出办法来的。
父亲让我点种。
点种别看好象出得力气不大,但操得心却不小,费的力自然也是很大的,只不过,没有做过的人是不会认识到的。我在八岁时就体会到了那活的可怕了。
我胸前挂着一只沉甸甸的种子袋,细细的带子勒得我脖子生疼,阵阵发酸,拽得我头也仰不起来。每当点下两粒玉米就必须准确地用脚踩实,只要步子稍稍乱一次,就可能不是点不上种子,就是踩不到种子上,就会受到父亲的责骂。
塬面上的地非常狭长,每种完一垄,都要走很长的距离,只有走到地头,才可能借往种子袋里添加种子的机会喘口气。
由于刚学着点种,手脚很不协调。要在手点下去的同时,脚就得马上跟进,要不然就赶不上趟,耽搁功夫同样是要被责骂的。
我点得非常吃力,额上的汗水象雨点一样往下滴,两条腿沉重得象灌上了铅。我抬起头看看前面的牛和父亲的背影,多么渴望他能停一停,歇一歇呀,但那牛那人好象吃了人参果,越走越快,越走越远。
就在我分神的时候,一脚踩得偏了,刚点下去的一窝种子没有踩到土里去。我刚想退后一步补上一脚,忽然,父亲就象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似的,居然好象看见了我没有踩中,猛一回头,“啪”地一皮鞭就狠狠地抽到了我的背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衫的背上一阵火辣辣地疼痛。
他吆住牛,回过头冲着我大声骂道:“瞎了你的眼了?点下去的种子干嘛不往住踩?不踩实发不了芽,秋后吃啥喝啥?你狗日的去喝西北风?你这个没娘教的东西!”
我赶紧使劲将在地表的种子深深踩进了地里。
“看你的心眼有多坏!踩得那么深能发了芽么?成心使坏不是?”
他厉声喝斥着,飞起一脚就把我踢得坐在地里。
他打他的牛都没有那么狠呐。打牛时也只是用鞭梢轻轻勾一下,绝不会重重地去打的。而对我,不仅抽还要踢打!
但我一个只有八岁的小孩子,面对着比自己不只要强大多少倍的大人,哪敢有任何反抗呢?只能默默地把踩进土里的种子抠出来,再小心地踩进去,生怕没有踩好,再挨一鞭子。等到收了工。父亲拉着牛回去了。我没有跟着他走。而是一个人来到地塄边,坐在地畔上,面对着深不见底的沟,早已被委屈和痛苦折磨得难以抑制的泪水一下扑簌簌地滴落了下来。渐渐地,我由哭泣变得号啕大哭起来。我一遍遍地大声呼叫着亲爹亲娘,让他们来看看他们苦命的孩子。为什么就那么悄悄走了?把我一个扔在这样一个谁也不认识的村子里,让人骂让人打,让人骂没娘教,没爹养!
亲爹亲娘啊,你们在哪里呀?
委屈的泪水就象决了堤的河水一样,汩汩地流淌了下来,落在脚下刚发芽的小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