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在马家的打骂和虐待中一天天地长大了。好在我有了力气,也成了他们家里的强劳力了,身强力壮,对他们家非常有用了,每年都能给全家带来非常多的收成。还因为父亲也一天天老了,他也不能再动不动就打我了。母亲虽然有她娘家兄弟撑腰,在村里家里都说一不二,但毕竟我渐渐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全家的吃穿用度全得我来操持。也不会再无缘无故打骂我了。我就象那动物世界里的动物们一样,长大了,成了成年人,能自己一个人独自生活了。我再也不必怕什么,怕什么人了。当然大前提还是不能有任何过错,尤其是对大人,尽管他们对我一直打骂到大,但我永远不会有任何报复的想法的。这是我的本性,我不能改变我善良的本性的。当然,只要舅舅还在这世上活一天,别说我了,就是比我更强大的人们,即使在村里横行霸道的人也绝不敢对我家的任何人有任何一点的冒犯的。舅舅在全区甚至在全县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有人说他是能踩得半个县城都抖动的人。谁敢得罪他?
虽然我也只有十几岁,但看上去足足有二十多,汉大力不穷。身体的力量有时也能给人壮胆的。
在乡村里是没有煤炭概念的,那里一来柴很多,随便去捎带的砍一点就够烧了。二来因为村里人很穷,根本就烧不起煤炭,都是在劳动当中捎带着砍一些,如果农忙过后,有一段闲暇时间,就会专门去砍烧柴的。从春播到夏锄有一段闲时间,就是专门来吹柴的。准备冬天一冬到明年开春的烧柴。
我有一个从小玩大的好伙伴,叫二孩,他人很老实,比我小一岁,只是有些迟钝,鼻尖上经常挂着一串鼻涕。不过据说,经常流鼻涕的人身体健康。这话的确不假,他是一点小病都没有的。身体健壮得象头牛。农忙过后,他便和我一块去砍柴。因为那些硬柴,尤其是椿柴,往往都长在悬崖山岭上,必须两个人合作才能砍下来,不然是很危险的。
我们每人都扛着两头尖的扁担,上边挂着钩钩绳,手里拿着小镢头,到塬面上靠近山里的荒山野岭里去砍椿柴和灌木等硬柴。那里柴很多,一会儿便砍好了四捆柴。我俩担着柴高高兴兴往回去。刚走到离村口不远处的大路上,就看见远处来了一个马队,有十几个穿着军装的人全都骑着马。我听说只要看到路上有年轻人走,就会被抓去当兵。大多一去便再也听不到任何消息了。全都战死了,连个尸首也找不回来了。我们正当十七八岁,正是抓壮丁的好年龄。如果被碰上非得抓去不可。
我对二孩使使眼色,赶紧将柴禾放到路边的壕沟里,藏在下面的地塄后边,匐匍着大气也不敢出,只等着马队走过。
“哪儿去了?哪儿去了?怎么刚才还见,一晃就不见了?”只听头上有人说着话,“快点出来,早看见你们了。再不出来可就开枪了。”
随即便传来拉枪拴的声音。显然他们是冲着我俩来的,要抓我们当壮丁,上前线去的。而下边是高高的土崖,根本就下不去。而且随时都可能掉下去摔得粉碎。我屏住呼吸只等着这此兵爷们能快些走开。
“瞧这俩鸵鸟,身子藏住了,屁股露在外面能藏得住么?还不给我上来!”头上传来一声怪厉的喊叫声。
我俩抬头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三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我们头顶。
我们只得乖乖地从地塄后边走了出来,来到路面上。二孩吓得索索发抖。
他们不由分说,将我们的绳子从柴捆上解下来,用两根分别将我俩的双臂在背后捆绑起来,又将另外两段绳子续在一起,把我们串起来捆住,拴在马鞍上,便向城里进发了。我和二孩互相看看,谁也没有吭声,知道这是要送我们到哪里去的,但谁也没有办法,只得听任他们处置了。
抓来的壮丁全都临时关在一座小学校里。几乎每个教室里都关满了人。到了那里,他们便将捆我们的绳子解开,把我们推进中间的那座教室里。等了会儿,门打开了,一个小当兵的把我们叫出来,在当间的空地上摆着一张桌子。他把我们领到桌子跟前,那坐在桌子后面的人询问了我们的姓名住址和家庭情况,作了登记,又关到里面去,只等着明天就要送到前线去了。因为据说现在前线非常吃紧,兵员不足,只要抓住壮丁,稍加训练一下就让上前线打战去。我一开始有点害怕,但看看关了这么多的人,也就什么也不怕了。天塌大家死,人家不怕你怕什么?只等着到那些生死难料的地方去,也许不一定就能死掉的。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是?
然而,第二天,就在我刚换上军装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一辆轿子抬了进来。轿子里坐着的居然是我舅舅。他仍旧戴着礼帽,拄着文明棍,从轿子里下来,见到了管事的人。那人一迭声地赔着说好话,把我叫来,当面让我换上原来的衣服,发了一张上面盖着大红印的路条,放我回去了。舅舅同样看也没有看我一眼,就上轿走了。临走,二孩哭丧着脸,冲我说:“你真是命好,摊上了这样有本事的舅舅。我可是恐怕再也见不到我爹娘了。求你回去对我娘说一声,要是还能保住这条命,我一定回去报答她老人家的。还有,对我媳妇也说说,叫她可千万要等着我。我肯定死不了的。说不定还会当上大官呢。一定要说呀,一定要说的。”
我听着好笑,他刚娶了媳妇还不到三个月,现在就要上前线去了,回不回来还不一定呢。命都快没了,还惦记着媳妇,真是小家烂气的。但现在我的命运的确比他好,我只得答应他一定会转告的。叫他放心好了。我在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泣声中告别了那令人恐怖的地方,回到了我平时虽然厌恶,但现在觉得非常温暖至少是安全的家里。
回到村里我先到二孩家把他被抓的消息告诉了他的家人,全家哭得一塌糊涂,但实在没有任何办法,只是非常羡慕我有那样一个非常能干的舅舅。而他们只能听凭命运的摆布了。
我的那位让我恐怖的舅舅再次救了我。回到家里,父母觉得现在非常危险,几乎天天都有在半道上抓壮丁的。如果再次让抓住,恐怕她的亲弟弟也救不了我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给娶个媳妇,有个家,又是独子,那样政府就不会把我抓走了。
我这样的家虽然吃不愁穿不愁,对我来说活得却是很难受的。因为人不能象动物一样只是为吃饱肚子吧?就算是动物如果天天打着骂着,也是绝难活下去的。但在那样一个时代,能吃饱肚子就是最大的活奢。在我们家不光能吃饱,还有象舅舅这样势力非常大的亲戚,虽然在家里可能要受气,但了出门,谁也不敢小看的。所以,一听说我要娶媳妇,前来说亲的很多,她们为了吃饱饭即使天天挨打受气也是甘心情愿的。
很快,一个模样周正,个头适中的邻村姑娘成了我的媳妇。她非常善良,更重要的是能吃苦耐劳,任劳任怨,一天都不闲着,只要天亮就有干不完的活,她也总能找到合适的活干。尽管我的娘非常厉害,刻薄霸道,但也实在挑不出她的什么毛病来。
家里虽然安稳了点,但村里却闹得鸡犬不宁了。据说,抗战已到了最难熬的时候,各种物质供应吃紧,有的当兵的冬天了还穿着单薄的衣服。所以,什么东西也要向老百姓摊派。村公所里天天都关满了人。我的叔叔是纠首,这虽然也算不上是什么有身份有地位的差使,但总是经常出头露面的,结交了不少有地位的人,再加上他的儿子、我的堂兄马家旺有文化,读过高小。在他的保荐下,当上了村长。权力很大,不光有政权,还有兵权呢。村里设有村公所,那些人穿着黑衣服,背上背着大枪,在村里耀武扬威,横行霸道,谁都害怕。家旺也非常会运动,他凭着自己手中的权利,很快结识了区里和县里的不少掌大权的人物,据说县长都常常跟他握手的。甚至比我舅舅的势力都要大得多。因为他的势力主要在区里,而家旺的势力竟能探到县里。真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能耐呀。
区里将棉花分到村里,村里又分到每家每户。本来,我们那里是不产棉花的。但大都有织布机。因为没有钱能买得起洋布来做衣服铺盖的。一般都是买来棉花自己纺线织布。所以,村里把棉花分到户里,知道这样的任务是可以完成的。但时间却赶得非常紧,必须在规定的时间里纺织完成,不然就要受到处罚的。
这样,我的妻子可就遭了大罪了。她不光要做好全天的家务,还要完成纺花织布的任务,每天忙得昼夜不分,半夜里大家都睡了一大觉了,她还在隔壁的空窑洞里纺着线。她怕嗡嗡的纺线声扰乱大家的睡眠。而不管她忙到什么样的地步,母亲也绝不会给她帮那怕是一点点忙的。尽管这样,还是完不成其他的任务。因为干活还好说,要钱可就让人没法完成了。什么地税树税人头税,骡马税,猪头税,名目太多了。很多人根本就拿不出来。因为地里产的东西就根本变不成钱的,哪能缴得上?由于担心把囤子里的粮食被搜刮走,父亲和我偷偷在半夜里将牛马槽子下面的部分掏空,将粮食藏到里面,再将木头做的槽子牢牢地镶嵌在上面,外人根本看不出来。
半夜里,忙碌了一天的家人正睡得很熟,忽然传来枪托子“咣咣”的砸门声。接着便传来恶声恶气的叫喊声:“开门!开门!”。不用问,总是村公所的人来查夜的。我战战兢兢地打开门,门外站着几个背着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人探头朝里察看。一是看有没有共匪,二是看是不是偷着藏什么东西,拒交国税。
他们看到没有什么异常,嘴里骂骂咧咧地走了。骂上司不顾他们的死活,天天让他们半夜里来查户口,骂开门的全是穷鬼,没有一家是有油水的,让他们白忙活一回。
由于在我家也没有搜出什么东西来,又交不起要的税款,村公所的人就要把家里的水桶提走。我上去阻拦说,你们不能这样不讲理吧?水要到很远的河沟里去挑的。又不是自来水,你们提走还让全家人怎么吃水?还让人活不活了?那提水桶的人牛眼一瞪说:“你是不是嫌一只水桶太少了?那就提上两只吧!”他竟把另外一只水桶也提走了。这样全家人如果不去借水桶就吃不上水了。
我便跟他们抢夺。一下上来好几个人,将我的手扭到后面,绑了起来,抓进村公所的牛圈里。在那时,箍桶匠是最吃香的。因为大家谁也买不起铁水桶,只能做木桶。
我被关在牛圈里,母亲也不向她的弟弟求救。因为他们抓得是我,不是她的女儿,同时也不会给家里的钱财带来什么损失。当然不会帮我的忙了。我受死受活,都不关他们的什么事。我只得忍受了。
一天也没吃上饭,家里也没人给我送饭。村公所也没人管我。看着圈里的马和骡子吃得很香,我甚至都非常嫉妒它们。我不得不在马槽底下的草里面搜寻黑豆来充饥。在他们不注意时,偷偷到外面给马饮水的桶里掬上一把水来喝。直到晚上了,我妻子在征得母亲同意后才给我送来了一碗饭。吃过饭,身上有了点暖意,才能跟他们耗下去。村公所的人还是不让我回去。他们要在我的嘴里掏出钱来,不达目的是绝不会罢休的。可我哪来的钱呢?就算是有,也不归我管的呀。
半夜里,天气非常寒冷。看看四周,院墙非常高,根本就跑不掉。我只能躲在马的肚子底下紧贴在马肚下面取暖。那马也倒是不太暴烈,没有对我尥蹶子。我正迷迷糊糊地半睡着,突然觉得头上一阵什么东西冲头喷了下来,只觉得浑身一阵热乎乎的。我抬头一看,只见马正撅着尻撒尿,一股股黄黄的尿水从我头上流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