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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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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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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奢》连载

第一十三章 官横民刁

在经历了各式各样的不知是对还是错的几十年后,世道不知为啥一下子变得叫人就象到了天堂上一样,让我们庄稼人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活奢,什么叫人民翻身当家做了主人。人还是那样的人,地还是那样的地,不知为什么上级只是说了句话,换了个形式,粮食一下子就象被吹得膨胀了似地一个劲地疯长。而且全是产量真正的提高,而不是象过去一样是胡吹乱谝的。因为集体的土地分给个人了,所有人都在一夜之间当上了地主。如果说过去常说我们是国家的主人的话,好象总是挂在口头上,可在实际光景里实在是看不到啥叫主人翁的。而现在,大家才真正有了翻身当家作主人的感觉了。好象是所有的人才真正给解放了,人人个个都把真正的笑脸挂在面子上,那是从内心到外面的真正的笑脸,不是象过去硬是装出来的,不得不去说些假话、空话,没天没日的话了。那时候完全是下了霜的驴粪蛋,外面光鲜,里面却是一团糟。红旗召展,战歌潦亮,战天斗地,结果是把好好的熟土全翻出来到了表面上,全变成了生土,庄稼没有了养分根本就没法生长,费了好大的力气不仅没有增产,反而减了产,把好好的土地也给破坏掉了。实际上不是在搞好生产,而是在破坏生产。可那时候土地不是自己的,全由人家上面说了算。而那些下命令的人又不会种地,哪能知道怎样才能把土地伺弄好呢?现在可不同了。庄稼人可以完全按土地本来的样子伺候它。就象家里喂的鸡,你要让它多下蛋,你就得多给它喂好吃的,住在象样的鸡舍里,多关心它。要是不按它的脾气来伺候它,怎么能叫它给你多下蛋呢?由战天斗地到盼天伺地,是个多大的变化呀。

大家再也不必“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再动手”了。想啥时干就啥时干,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吃啥就种啥,种啥长啥,长啥吃啥。新品种新花样多得很,产量比过去的金皇后要不知大多少倍。有事时,你可以先放上几天,等做完了紧要的事情再做地里的活。嫌天热时,你完全可以瞅一早一晚干,避过炎热的中午;农忙时可以跟别人换工,或请亲戚们给帮上几天忙;农闲时,可以到城里做个小买卖,打个小工,挣个零花钱。过去是粮食不够吃,“够不够,二百六”,现在是排着队卖粮,粮食多得吃不了也卖不了。谁也不再吃自己地里种下的粗粮了,大家把粗粮卖了换成细粮吃。那上门送面的人就象是他欠了你的二百块钱似的,客气得很,你想叫他往哪儿放他就乖乖地给放在哪儿。质量不好还不要的。

我们村里人少地多,当然每家每户也都分的地多。我家一下分了几十亩地,打的粮食根本就吃不了。家里的所有开销全是卖粮食的钱。虽然儿子福平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也老了,家里的负担也很大了。但一点也不象过去那样穷,吃饭穿衣的钱还是非常富裕的。只是儿子对我是一肚子的怨气:他埋怨我在那次上级视察来、大队组织青年突击队光着膀子露面时,没有让他去干,却叫那个脑子不大对劲的马峰兴露了回脸,结果人家的事迹上了报,成了模范。当成可以教育好的四类分子子女被推荐上了大学。全村那么多又精又灵的人谁也没有峰兴的运气好。

面对着孩子,我实在是没话可说。谁能长着前后眼呢?谁能想到日后单凭光了半个钟头膀子就能上了大学呢?要早知道能那样不是谁都会去干的吗?不是光我那时是个傻子,全村里的人还不都是一样的?可事实摆在面前,后悔也没有用了。好在现在人都活泛了,到哪儿都行,只要不是干犯法的事情,啥事都能干,啥钱也能挣。为了安慰儿子,我把家里的地全揽下了,让他去外地打工。由于煤矿虽然风险大些,可工资高,每天都要挣到一百块的。他有两个儿子,要盖新房,要娶媳妇,以后的花费会很大的。他只得冒着风险去下煤矿。孙子们由于村里没有学校,他们也是在最不要文化知识的时候出生的,根本就没念下个书。小学毕业就全回家种地来了。只有最小的孙女马林仙赶上了好时候,她也非常用功,学习好,年年都是考全乡第一名。

“爷爷,我又得奖了。”她总是一放了学就拿着一张张奖状向我们报喜。老师对她也非常重视,常常受到表扬。家里的墙上贴满了她得的奖状。

中考是要到城里去考的。那可是最要紧的一件事情。因为她的两个哥哥都没有念下书,全家把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她身上了,要是马家能出个大学生,那可就真正改门换户了,苦日子可就熬到头了。她可是全乡考第一的呀,还能考不上个高中?只要考上高中,好好加油学习就能考上大学了。临考的头天晚上,她也是激动得睡不着,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在她哥和她娘催促了好几次她才勉强睡下了。第二天,我早早起来,给她挤了一碗羊奶,在电热壶里给熬好,加上糖,好叫她长个精神。到时不至于糊三划四的。我养了五只奶羊,每年都要卖到几千块钱的,还能少了我孙女喝的?看着她起来喝了我亲手给她热的羊奶,觉得就象自己要去考试一样。好在孩子很有信心,全乡头名学生再怎么说考个高中是没啥问题的吧。

喝过羊奶,又吃了几块干馍片,她大哥便发动了摩托车带着她到城里去考试。我一直把她送到村口,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背影才回来。

“不知娃到底行不行?”儿媳妇担心地说。

“没问题。全乡有多少学生,不信连一个也考不上。只要有一个人能考上,还不就是咱林仙么。不必担心。”我坚定地说。

几个孙子,老大老实,不爱说话。本来年轻人大都出去打工去了,他也快二十了,能出去挣钱了。但家里人担心他太老实,出去怕吃亏。他自己也不愿意出去,加上家里有那么多地,我一个人也种不过来。虽说媳妇也帮着干些农活,但她还要忙家里的事,还喂着三口猪。就让大孙子林海跟着我种地。老二虽然比老大小两岁,可头脑活泛,个性要强,根本就不想在村里呆着,坚决要出去打工。他自己在饭店里找了份跑堂的活。妻子对这个要强的孙子放心不下,加上她也干不动农活了。家里的事有媳妇一个人操心就行了,孙子打工的饭店里要一个洗碗工,她就跟着二孙子去了。一来能挣点钱,每月管吃管喝四五百块钱,二来也好管管二孙子,不至于让他给惹出个啥事来。

至于我这个人,甭看我年纪大了,可还能顺着个时事。用现在一个好听的名儿来说叫与时俱进。我看到现在村里人也有点钱了,就要提高生活质量,村乡里那些年老的有病的坐月子的和小孩子们想喝牛奶,可没有一个养牛的。因为大家觉得只有人家城里人有钱才会买牛奶喝的。养奶牛怕卖不了奶。投资又大,生怕赔了,谁也不敢养奶牛。可奶羊的投资并不高,而它的营养可要比牛奶高得多了。我就试着养了一只奶羊,等产了奶就有人打听着来买羊奶。我就打听看人家外头的要卖多少钱。打听的结果是,羊奶的价格竟要比牛奶还要高。因为是村乡里,比不得人家城市里,人们也没有多少钱,咱不敢跟城里人一样卖得贵,就参考着稍稍比牛奶高一点的价钱卖给他们。后来要的人越来越多,外村里也有人来买。我就用卖羊奶的钱又不断买进,渐渐有了五只奶羊,光这五只奶羊产的奶每年都要赚到几千块钱呢。足够全家的油盐酱醋钱,里外门户钱了。儿子打工的钱全攒下来,准备给大儿子娶媳妇的。那奶羊又不爱跑,非常好喂,到地里干活时,稍带着拉上,放在草地里,它们就慢慢地吃着草。等收工时再拉回来,冬天时喂点精料就是了。只是外村要的奶麻烦点,要给送的。我就花了三十块钱买了一辆旧自行车,每天早上挤下奶后,就骑自行车给人家送去。其实外村也有人养奶羊的,只是大家不大相信年轻人,怀疑他们的羊奶掺了水。宁可要我这样的老年人的。咱当然绝不会亏待人家的。人家花上钱就图个放心的,买个假的,心里头是啥滋味?

不一会儿,孙子就骑着摩托车赶回来了。我问他林仙进去了没有。他说他把她送到学校门口就回来了。我责怪他为啥不等她进了考场再返回。他说,她们学校的同学多了,都一块相跟着去了。他等了一会儿也没啥干的,叮嘱她要小心就回来了。那么多人,没事的。还有村里转到城里的同学,对城里的学校熟得很,由她们给带着出不了事的。

村里和乡里的学校教学质量都不行。有很多全是代教,甚至就是本村村乡毕业的学生没考上学校,返回来代本村本乡的学生。那教学效果可想而知。村里有钱的有关系的人家都把孩子转到城里的学校去上学了。只留下贫穷的和没有关系的,还在本校混着。本来我也想让孙女转到城里去,但她的父母不想多花钱,因为那是需要一笔不小的转学费的。再加上吃住,花费太大。重要的是,她可是第一名学生,再不好也不至于全乡头名学生能考不上高中。有这样的好苗苗,根本就不必花那冤枉钱的。全家都非常自信,只等着她给大家带来好消息了。

考试要考两天,回家来路途太远怕耽误时间,林海就让她住在她姨家里了。这样有亲戚帮忙照看着,大家也就都放心了。

等孙子吃了早饭,我把羊牵出来,扛着锄头跟他一块去锄玉米去。刚走出花街门,只听村东头马峰平家的院畔里传来一个婆娘油炸般的吵骂声:

“哪家狼不吃的,驴不下的龟孙子敢来偷我家的苹果。眼红自己不会种去?为啥要偷我家的?谁狗日的偷吃了就叫谁塞住屁眼堵住心,出门撞车,过河掉水里,吃饭噎住喉咙,害病就害从外国进口的艾滋病……”

我抬头一看,见是我的堂侄峰平家的香荭双手叉腰,跺着脚站在街门口乱骂着。头上的乱发一乍乍地飘着,脸色铁青。

我低低地对林海说;“ 你可是不敢吃她家的苹果呀。常说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了。我跟她公公已经是二代的关系了,你们可就到了四代了。可是不敢说沾点亲戚关系就随便摘得吃。要不叫她骂上,咱可脸上没光呀。”

“哪敢呀。”孙子说,“送上门咱也不会吃她的,还会偷着吃?又不是啥值钱的东西,也不是不吃就不行的,哪能叫她给抓住把柄。”

这可真是有啥样的男人就有啥样的婆姨。别看家旺是管制分子,他的儿子峰平过去也常常挨斗。可他竟娶了个城里的媳妇呢。她家在城川里也是四类分子。她母亲尤其是村里的母老虎。谁也不敢惹的。她也完全象了她的娘了,泼得很。谁也不敢娶的。偏偏峰平敢要,那香荭也不怕管制分子的名声不好,不怕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在那最难受的时候,她竟能嫁到马岔里村来。可让全村人给长了眼了,说人家真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别看二战区的村长倒了,但人家的架子还在,还是有看上眼的呀。也许不知是她娘还是她真是有眼光,没过多久管制分子的帽子也给摘了。在村里承包唯一的果园时,谁家也不敢包,一是怕峰平家的人祸害,大家不敢惹;二是当时的苹果根本就不值钱,也不知道往哪儿卖去。峰平作为唯一的竞标人,用了几百块钱便把最大的一片果园给承包下了。实际上他是沾了她媳妇的光了。人家在城里知道这苹果实际上是很值钱的。村里的其他人哪能知道它的真正价格。没过几年苹果价钱大涨,峰平家一下就发了财了。在村里盖起了十孔砖窑,大儿也娶了媳妇了。就这她还觉得村里的人眼红她家,不知是真丢了还是就是要发个威风,隔些日子她就要站在院畔里乱骂一通。好象只有这样她才能活得安生似的。直到我们爷孙俩走到村口了,还听见背后传来她歇斯底里的叫骂声。她总是要骂得没劲了才会自动罢休的。不然任谁劝也不顶事的。

“爷爷,咱家为啥当初不去承包队里的果园呢?要是咱家承包了,现在还用我爸下煤矿去吗?”林海扛着锄头说。

“谁敢呀。”我说,“当时我也不是没想过。可人家峰平早放出话来了。说从前全村的人都压制他家,现在赶上了好时候,要让把在村里受过的气争过来。全村唯一的果园他家要承包了,谁也不敢跟他去争,要是争过来也别想有收成的,非得给毁坏了不可。他可是有四个儿子的。连他老子五虎上将还怕你们不成。虽说现在年纪还小,可他们是一天天要长大的,长大了可就有你们好受的了。你想想,他能把他妻子和丈母娘一对母老虎都整得服服帖帖的,村里的人谁敢跟他去争个高低。何况咱们两家还沾个亲戚,怎么能跟他去争呢?”

他想了想觉得也是对的,咱一家人全都善良,哪能争得过人家呢?就这样大家都躲着走她还要叫骂,要是真的叫逮住了,还不把皮给剥了?还是老老实实地干点活挣点辛苦钱塌实。

晌午,天气太热。我们爷孙俩就早早歇工了。刚走到村头,就见警察开着车拉着警笛进了村子。吓得我们大气都不敢出,不知发生了啥事。等回到村里,才知道章家和王家圈里的牛昨天叫贼给偷走了。他们开着车整整拉了一车。把他们两家养的牛给偷了个干干净净。他们要出去放牛时才发现丢了。便赶紧报了警。看家的两条狗也叫坏人给毒死了。村里的狗平时吃不上啥好东西,象那火腿肠什么的根本就吃不上。那些坏人只用了几根火腿肠就把本来非常厉害的看门狗给毒死了。连点声息也没有发出来。主人根本就没法防止的。

警察在村子里拉着皮尺仗量着车印的宽窄,边问讯着村里的人,看有没有发现啥异常情况。我看看跟在身边的羊,要是把它们也让贼给偷走,我可要损失几千块钱呐。我实在不明白这些贼是咋的了。既然有好几万块钱的车为啥还要偷人呢?光那车也够好多少年吃穿的呀。据说这些人身上还穿着上千块钱的名牌衣服。既然有钱可为啥还要偷老百姓活命的牲口呢?要是没钱可干嘛还要开着那么好的车呢?过去就是把人都快饿死了也没有一个去偷的,现在吃得怎么好,穿得这么好可为啥还要偷人呢?真正是不晓得现在这人是怎么了。

看着那两家人又哭又喊,央求警察赶紧能给他们破案的痛苦样子,我们爷孙俩回到家赶紧想办法。绝不能让贼来偷自家的东西了。他们要是偷一回咱可是好几年也挣不回来的呀。先是想起养狗。可那狗可不是一天两天能长大的。重要的是养小狗不顶事,养大狗倒是顶事,可现在的狗哪能跟从前的狗那样,给点泔水喂点猪食就行。它吃的要比人还好。养一条狗要比养一只羊还要花费得多。如果再叫坏人给毒死了,还不如不养呐。倒不如自己操心点,不又能省出一只羊的钱来了么?想来想去,还是得人用点心看着。可有啥好办法呢?只好由人来陪着羊睡了。孙子把羊圈的门往牢固绑了一下,里面加了个门闩,把羊粪起了出去,在门口安了只床。夜里我只得跟我的奶羊睡在一块了。孙子要换我,我绝不让。他可是年轻人,哪能吃得了这种苦。我一辈子苦惯了,一个吃惯了黄连的人,再去吃黄芹还能算是苦嘛?可人到底跟羊不一样。睡在羊圈里,羊粪的腥臊味直往鼻子里灌,呛得人满嘴都是辛辣味。还不敢睡得太死,得时刻听着外面的动静,一有响动就得赶紧起来察看。好在刚刚发生过偷窃,那些贼也不大敢再来了。虽然难受点,但村子里也没有再出现过偷窃的事。大家见我跟奶羊在一块睡,也都纷纷跟着学。只不过陪睡的全是老人,年轻人自己愿意,大人也不让。唉,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人人都是往下活的,都在为儿女们忙活。到老了时,真正能孝敬的儿女又能有几个呢?可理是这个理,大家还都得自己多吃亏,儿孙们多享受。这就是做大人的不容易呀。

时间一长,那羊粪的怪味也就习惯了。好象有一天要是闻不着还睡不安生呐。你说人不是怪东西,只要是习惯了,吃苦享福好象也没有啥区别的。

这样过了有一个来月,什么动静也没有。好象贼也不敢来了。孙子劝我回屋去睡觉,可我总是担心,没敢离开。但也不是太费心了,放心地睡着,不太管外面是不是有响动。可是羊粪的怪味可以培养成习惯,那蚊子的叮咬可没法培养得习惯了的。一到晚上嗡嗡的叫声在头上绕来绕去,只要露出来一点肉,它就把你叮得满是红疙瘩。痒得非常难受。用艾腰烧着熏也不行。因为天窗上和门缝里都漏着风,蚊子随便从哪里都能飞进来。只要艾一燃尽,它就飞来了,真是防不胜防呐。我实在是忍受不了了,只得搬回隔壁的屋里。只是让孙子在羊圈外面安了一只电灯泡,把灯线开关安在屋子里,只要听到响动就能点上灯看院子里的动静。

有一个多月没有睡好了。刚回到屋里,一躺下就睡得很死,还做着好梦呐。梦见儿子升到工长了,不必再下那叫人担惊受怕的煤矿深处了。梦见小孙子学成厨师手艺了,还给我领回了孙媳妇了。他可是个能干的孩子,完全是有可能的。正迷迷登登地作着梦睡着,隐隐约约听见外面的羊咩咩叫的声音。我的心一惊,一下就醒了。羊半夜里是不会叫的,一叫可能就是有东西进了圈了。我连外衣也没穿,赶紧拉开电灯,一把抓起放在门后面的一把长长的苗子拉开门就冲了出去。只见门外不远处停着一辆面包车,后面的门敞开着,羊圈的门已经被撬开了,几个贼正每人手里拽着一只羊往车跟前走。那羊咩咩地叫着,不肯走,死劲往后退着。我大喊了一声:“快点给我放开,你们这些坏人。”

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刀向我跑来,我举起手中的苗子就向他剌去。苗了把子很长,他吓得掉头就跑,那苗子在电灯的照耀下亮闪闪的,差点戳到那人头上。孙子听到动静也跑了出来,村里的狗也全叫了起来。各家的门闩响成一片,几个贼吓得发动起汽车开着跑了。我的五只羊全都怔愣愣地站在地上,见到我好象好久没见过一样,走上来啃舔着我的鞋子。这些贼可是偷错了对象了。奶羊可不比山羊,它们一般情况下天天都跟人在一起,平时根本就不会跑,也不怕人的。可它们是认人的,不是主人它是不会随便能被赶走的,赶不动,拉不走。不象山羊一样容易赶着跑。所以他们费了很大的劲也没能拽上车。

这苗子就是你们说的长矛,也叫红缨枪的。过去是用来打狼的。铁头尖尖的,铮亮铮亮,非常锋利。刚解放时,村里狼非常多,经常叼走小孩子。连大人出门也不敢空着手走,要是碰见狼群可就没命了。只得准备这样一个工具,雨天可以当拐杖,遇到狼时也能抵挡一阵。人们对狼怕得要命,连它的本名也不敢叫了,只得给它取个讳名,叫它怕怕,意思是大家都很怕它,表示向它投降。可越是怕它,它就越厉害。没过几天就有小孩子被叼走。现在四条腿的怕怕没有了,可两条腿的怕怕却越来越多了,叫人防不胜防。他们可比四条腿的怕怕可怕的多了。绝没想到,搁了几十年的苗子现在在天下太平的时候却又得用上了。我从箱子里把它翻了出来,安上栎木把子,又把铁头磨打得非常锋利,搁在门背后防止坏人进来。要不是这苗子,那天我非得叫他们给攘死不可的。

经过这一回折腾,我再也不敢到屋里睡觉去了。可再跟蚊子一块睡,实在是受不了。还是孙子有办法。他虽然人老实,可脑子并不笨。他把羊圈的门全垒上,只在最上面留了个天窗,又把原来窑洞里的烟囱打开,这样前后一通气,就把羊圈里羊粪的怪味给抽走了。再把我住的窑洞中间开了个一腰门,安了只密闭的木门,把羊圈与人住的窑洞隔开。这样,羊要进来出去就得经过人住的窑洞。同样,要是贼来偷羊就得先经过人住的地方。他们当然就不会因为几只羊费那么大的劲了。因为那可就不是偷盗而是抢劫了。那样可就划不来了。人也能睡个安生觉了。只要勤勤点,把羊粪经常打扫干净,羊和人就都不会受制了。

村里人一看我家的这个办法好,纷纷仿效。只要是喂了牲口的人家,家家都把窑洞相连的地方开了腰门。这样,就好象人住在客厅,牲口住在卧室里一样了。人全都成为牲口的警卫员了。

自从大家学着我们这个好办法后,村子里的牲口再没有叫偷过。那年庄稼也长得很好,贼也不再来光顾了。只等着好收成了。我家最好的一块地就在公路下面,种着优种玉米,我和孙子天天伺弄着。锄得平展展的,连一根草也不让它长。小锄锄过,等根长起来后,就要进行大锄了,叫搂玉米。就是不仅要把地里的草锄掉,还要给玉米根部培土,好让根扎得更牢,更深,养份就多,棒子就长得结实。

等把其他的地块都锄完后,我们才锄公路下面的地。因为离村里近,稍带着就锄了,不必专门去锄的。孙子说,等这最后一块地锄完后,他也要到城里打工去。因为,夏天锄了大锄后,还有一段空闲时间。年轻力壮的人就可以外出去打短工。这块地不算大,一天就能锄完,明天他就能出去干点活儿了。

孙子在前面走着,我把奶羊赶到对面沟里的一块荒地里,让它们吃着草。等我还没有上来,孙子就大声喊叫了起来:

“爷爷,爷爷,快看,快来看,不知是谁把咱家的地给埋了。地里全是石子、土疙瘩。”

我赶紧走上来,走到地畔里朝下面一看,只见玉米地靠近公路一边的玉米全给石子和土块给埋了。玉米东倒西歪地被埋在土里面,有的刚露出个头来,整个挨路旁的玉米全给埋了。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敢这样干呢?我心里嘀咕着。四处察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咱全家人都是本本分分的,没有谁会得罪人的,怎么就怎样对待我们呢?何况埋这么多也是很费事的呀。

这时,峰平的大儿子马在良正吆着他的一群山羊走了过来。看着我们不解的样子,对我说;“爷爷,你还不知道吧?这是乡政府的人领着推土机给推的。市长要来检查工作,可路太坏了,他们怕受到批评。只得赶紧把路上的石子和土块推进你家的地里。你看这路不是有点平整了么?”

我低头一看,可不,原来坑坑洼洼的石子路被推得平平的了。路上多余的土块和石子全推进地里了。

“他们推路干嘛要埋我们的地呢?这玉米也快到收成的时候了。长势这样好,这地不白种了?一个乡政府怎么能这样对待靠种地活命的庄稼人呢?真是叫人不好接受呀。”

我看着一地叫糟蹋了的玉米,心里难受得要命。不知该如何是好。

孙子把镢头往地上一扔,说了句:“我找他们去。”就往前走。我赶紧挡住了他。我知道他的脾气。别看他人老实,绝不做对不起别人的事情,但他眼睛里是揉不得沙子的。谁要欺负了他,他嘴里不说出来,可完全敢跟人拼命的。为这点事再把孩子的一辈子都搭上太不值了。可这也不能平白无故地就叫他们这样把辛辛苦苦伺弄好的庄稼糟蹋了吧。

我对他说,你先锄下面的地,我去找他们,一定得要个清楚的。我问在良是谁领着人推的,他说是任乡长。

我回到家里骑上那辆送羊奶的自行车,来到距我们村有六七里远的乡政府。

天气太热,办公室里的门全开着。里面的人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看报纸,有的正写什么东西。我走进乡长办公室,任乡长正跟几个人说着话。我等他说得停下了,上前问“你就是任乡长吧?”

“是啊。” 他抬起头说,“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马岔里村的。”我说,“是你们把我家靠路边的玉米地推路给推得埋了的吧?”

“没有呀。”他一脸不知情的样子说,“我们修路怎么能埋你们的地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地里的石子和土疙瘩是哪里来的?总不是我自己了疯了去埋自己的玉米吧?不是公路上的,能从天上飞来呀?你要不信咱现在就去看去。修路可不是一个人干的,村里有很多人都看见了。你还要我给你找个人证不行吗?”

“噢噢,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他装作才想起的样子说,“也可能是当时路上多余的东西没地方倒,就倒到下面去了。可当时并不知道下面有地呀。你们说,你们看见下面有地吗?”

那几个人赶紧都说,没有,没有,没有。大家都以为下面是深沟,才顺便往下推的,要是知道下面是地,根本不会往下倒的。

“就算你们真的不知道,可现在知道了,总得给我个说法吧?总不能把我好好的玉米就这样给埋了吧。那么多的石头和土疙瘩要往远处倒,玉米也损失不小,总不能叫我自己白白地拾掇去吧?”我说。

“你看你这个人。”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了,高声说,“这么点小事你也值得来找。就是顺着路推了点土块什么的,你自己捡一下不就行了?还要什么说法。照你这么说我们是犯了法了?你们村里的地本身就太多了,比哪一个村子的都多,本来是要收回你们多余的地的。你多种了那么多的地还嫌少么?埋了那么点比起你多种的地来说还不是九牛一毛?你每年多打了那么多的粮食就不说给公家多交点?只埋了一点你就受不了了?”

这不是胡说八道么?他把我当成傻瓜了。我可是对政策懂得多了。我说;“上面的政策哪一条说是村民种自己村里的土地要被收回的?收回来给谁?能让地空着不让村民种的么?你把现在当成啥时候了,你还以为这是文革时代么?你这是哪家的政策?你把条文给我拿来,要不你就是篡改党的政策的。你能拿来吗?能吗?”

“政策是你能随便看的吗?那是我掌管的,只有我才有权力看。你是没有资格的呀。”他一脸轻蔑地拖开腔调说。

憋了半天的气实在让我忍受不下去了,我大声说:“你怎么能这样不讲理呢?你们怎么还不如二战区呢?二战区的人也顶多象你们这样。甚至要比你们还要好些的。”

我实际上是知道他的,他是吴河村任三财的二小子。他老子跟我到杀人沟驮过煤,购过枣的。怎么后代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他以前可也是农民的子弟呀。

他一脸茫然地问身旁的人说:“二战区?什么是二占区?啥意思呢?”

一个老点的人说,二点区就是抗战时作战区域的划分,就是第二作战区的简称,阎锡山的防区。

任乡长听着,笑着说:“那你可就找错地方了。我们这里不是二战区,是一战区。你还是找你的二战区去吧。”

其他人全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那刺耳的笑声直擂着我的胸口,他们可是在戏弄我呀。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不道歉赔偿还这样胡说八道。我知道在这里是说不过他们的。人家人多势众,又掌着权力。我一个老年人哪能跟他们闹过。我只能发了句狠话说:“好吧。你等着。我就不信这天底下没有个说理的地方。你们这是无法无天了。”

“随你便。”他阴沉着脸说,“你想到哪里告就到哪里告去。告到哪里也尿口清的。还能吓倒我?”

我一路上难过得连车子也骑不行了。只得推着走。走着走着,慢慢地我也渐渐清醒过来了。自古以来,贫不和富斗,富不和官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我也见那不服气的,因为一点也算不上太大的事情四处告状,最后虽说有的可能告得有了个结果,但完全是倾家荡产了。根本就不值的。最后是由吃小亏变成吃大亏。甚至家破人亡了。人活在世上成熟和生硬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懂不懂得会算账。一个小老百姓,你根本就没有那财力和能力去跟官斗,就是有钱人你也不敢去跟闹的。因为你没有实力呀。小地方告不顶事,到大地方告那得多少钱呀。乡长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呀。我们种了那么多的地,比大村子要多得多。他就埋了紧靠公路边的一溜,也没有多少。用不着多少时间就能清理完成的。至于玉米也损失不大。我难受的倒不是那点庄稼的损失,而是那些干部的态度。他们只要态度好点,我这辈子受苦受惯了,清理这点石头土疙瘩还能费多少事的?只是觉得心里不痛快呀。

算了,算了。我对自己说,就当是给修路出了义务工了;就当是叫瞎鼢给掏得吃了。你的地在公路边,上地收庄稼要比别人沾光多了,沾了光就该受点害不是?就是古语所说的利害相连不是?一辈子啥苦也受过了,这点苦恼算得了啥?罢了,罢了。人最要紧的不是去跟谁去争去斗,而是遇上啥难事都能想得开,看得透,只有这样才能躲得过,藏得起,守得住。一辈子才能平平安安的度过。要不然,一遇事就跟人较劲、叫板、闹腾。最后受害的还是自己呀。

这样一想,我的心里一下就敞亮了不少。只是回去怎么给孙子交代呀?可是不敢跟他讲实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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