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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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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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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奢》连载

第十章 饥饿肚皮

本以为这事会给我带来非常恶劣的后果的,但在听到我狠狠打儿子马福平时,大家才知道我完全是为儿子背黑锅的。一个小孩子实在饿得不行了,在路上捡了几颗玉米棒子,偷偷烧着吃,虽说我自己没有管教是有责任的,但也不能完全怪罪于我。何况我已经在大会上受了那么大的批判,也作了深刻的检查,反倒说我是个敢于承担责任的人。所以,我的民兵连长的职务也保了下来。好歹还算保住了脸面,以后也还能在村里再继续做人了。只是事事都得非常小心不可,不然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又犯了啥事,绝对不能做人家不让做的事,不管你活到哪种田地。

脸面是保住了,可肚子却越来越瘪了。虽说食堂也解散了,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又重新冒出了烟,可锅里根本没有任何可供来蒸煮加工的东西。地里的野菜也都快挖干净了,所有的榆树皮都被剥光了,一棵棵树全都光着身子,半死不活地挺立在山坡上,好象在控诉着人们对它们的残害。一双儿女一天天长大了,食量也随着大了起来,可我是实在太无能了,根本就不可能给他们提供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他们只得自己想办法。有时候孩子们想出来的办法不一定大人就能想得出来。

在夏天和秋天的时候,他们在野地里逮着什么吃什么,就象野物似的:蚂蚱、麻雀、蝉、蚯蚓,甚至还有老鼠。野菜就更不用说了。现在南方人吃虫宴,说那是高档菜,真正是叫人想不通。那时可是最恶心的、最是无奈的人们不得不去吃的东西,却成了现今最时髦的吃食。不过,也许还真是有点道理的。两个孩子竟没有太饿着。可一到秋后和冬天,就不好过了。只能吃糠,吃保存下来的干野菜和榆树皮。也许是年轻人火大,也许是因为那些东西没有营养,也许是根本就消化不了。虽然我俩并不大要紧,可他俩就受不了了。尽管大量地喝着水,还是拉不下来。干得在茅坑里憋得脸色通红,大口地喘着气,可就是拉不下来。没法,我们只能分工,我给儿子用手抠,妻子给女儿抠。那大粪竟变成象算子一样的硬邦邦的黑黑的颗粒,掉在地上就象羊粪蛋一样,圆圆地滚动着,连手上都沾不上什么粪便。真正是叫人不明白,干嘛羊能拉下那么硬的东西,人就不能呢?

咋办呢?多一个吃饭的可就多了一份负担呀。我看看妻子小声地说。

她也知道我说得是什么意思:不管怎么样,反正女儿迟早是人家的人。与其现在一家人不死不活地困着,还不如趁早把人家的人送给人家,也许能遇到个好一点的主家,女儿并不比在家里差。也有人提过亲事,我们没有答应;女儿还太小,只有十五岁。可这样耗下去,不是把女儿也给害了么?如果能嫁到大村子里,总比在我们这样的小地方强些吧?于是,我们一致商定,只要有大村子里的人上门提亲,人家和人性也不赖,就把女儿给嫁出去。让她能逃个活命吧。

后来,有个城郊的大村子里的人来提亲。之所以到我家来提亲,是因为他家有弟兄六个,穷得拿不出彩礼。这实在让我为难,本来咱就是因为穷才这样早就嫁女的,想嫁个有办法的人家。可他娶你还是因为穷。要不然人家是不会到我们这样的小山村里来娶媳妇的。这事实在难以答应,就先给耽搁下来了。

过了一段时间,亲戚们经过仔细讨论,觉得还是嫁到城郊的大村子里活奢。因为,他家不管有多少弟兄,一成家还不是各过各的?与弟兄多少实在没有多大关系。只是因为弟兄多一下让大人拿那么多的彩礼拿不出来。但要是各家过各家的,离城近,作点短工,卖点土产,也比在我们这里强得多。

主意一定,在他家第二回提亲时,便答应了下来。女婿回去做准备去了。没过几天,他便迎亲来了。衣服也没有变了一下,什么人也没有陪着,只有他一个人拉着一头毛驴来接我女儿来了。女儿马芳红一个人躲在灶火圪落里不肯出来见他,两眼抹得通红。她死活也不愿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她才只有十五岁呀。要不是饿成这样,让她逃个活命去,谁能舍得这样小的孩子就离开自己呢?用现在的话来说,她还是个未成年人呢。可人永远要去面对现实是不是?看着面黄肌瘦,饿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的女儿。妻子和我,还有她哥三人轮番劝说,把城川里说得比天堂上还好。说随时都可以到城里去游逛,吃得好穿得好,有钱花。就跟城里人没什么两样。她实在是年纪太小了,又没出过村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啥样的,好哄得很。直劝得她回心转意,羞答答地跟着她的女婿骑上了迎接她的灰毛驴。

牵着驴的女婿和骑在驴背上象只有一张人皮一样的女儿,摇摇晃晃地向塬上的路上渐渐走远了。妻子和我定定地望着她骨瘦如柴的背影,心里就象一下丢了魂似地空落落的了。妻子眼圈一红,眼泪便汩汩地流了下来。她声音颤颤地说;“你说,芳红在人家里会受气么?不知能不能吃得饱?要是还不如咱家可咋办呢?咱们不是把她送到火炕里去了?唉,真是……”

她实在是说不下去了。我安慰她说,不会的。城川里总要比咱们这样的小村子里强。离城近,人都活泛得很,不会受制的。但话虽这样说,我其实是一点也没底的。只不过打发一个算一个,送走一个算一个,少一口总比多一口人少吃些食物的。

晚上,躺在被子里,横竖睡不着,想着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这样无能呢?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呢?好象是打发什么歪东西似的打发自己的亲生孩子。象是扔掉什么没用的东西一样地扔掉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子。真是太废物了,太不象个男人了。要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你以后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马财旺,马财旺呀,我心里喊叫着自己的名字,你怎么就这样无能没用废物呢?

第二天一早,我还没从送走女儿的悲痛中走出来,队长就带着人来了。他脸色发青,嘴里凶凶地说:“马财旺,你可真是财旺还不知足,还要偷集体的玉米棒子。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了。才作了检查没几天,就又犯事了。这下你可逃不了了。”

“啥?”我一下象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呆呆地立在地上动也动不了了。“你凭啥说我偷、偷了队里的棒子?凭啥?你不能血口喷人呀。那回是孩子不懂事做下了,你们不是已经处理了么?怎么会再处理呢?你还叫不叫人活了?”

“不是那回。是又犯了。有人举报你偷了队里的玉米棒子,你可真是屡教不改了。现在我是带人来搜查来了,有没有偷,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事实说话才算。一搜不就什么也明白了么?”

我这时才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他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带着这么多的人来搜查,肯定是有理由的。可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做呀,他能搜出什么来呢。再看看那些随着他来的人全都带着铁锹和镢头,显然是要挖地三尺来的。

“不行。”我说,“你不能这样随便想搜谁就来搜谁。没有根据你怎么能随便搜查人家的屋里呢?搜出来我肯定愿意受到任何处罚,可要是搜不出来呢?你总不能就这样只针对我一家来吧?除了你把全村所有的人家都搜查一遍。”

他一下愣住了。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强硬。想了想,我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搜不出来,岂不是在欺负我么?我好歹还是个民兵连长,哪能受这样的闲气呢。他实在也是骑虎难下了:不搜吧,人匹马虎地来了,怎么能就这样空手回去呢?搜吧,实在也是没有什么道理的。万一要是搜不出来我怎么能放过他呢。一定要找出那举报的人来的。

“那好。”他半天好象是痛下了决心似的说,“咱俩都是有职衔的人。要是搜不出来,我就辞职,再也不当队长了;要是搜出来,就报到大队撤你的职。这样不就公平了么?你说好不好?”

“那当然好了。”我说,“大家可都要作个证了。到时谁也不能反悔的。”

人们都说肯定没有问题的。

“那好。”我说,“你们随便搜。”

好在妻子和儿子都去挖野菜去了,父亲也到饲养室里顶替生了病的饲养员饲喂牲口去了,家人暂时是吓不到的。我一个大男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反正我两人都立了军令状了。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任他怎么样,能搜查出什么来呢。吴可行呀,吴可行。我心里叫着队长的名字说,你就等着把你的职务丢了吧。我要让你在村里再也抬不起头来了。看你不知听了谁的歪主意敢来跟我作对。真是瞎了眼了。我双手交叉,冷冷地看着他们象电影里鬼子探雷似地在家里四处乱翻。可什么也没有翻出来。吴可行急得脸色也变了,知道自己夸下的海口就要露馅了。

最后,他让人在我家的灶火圪落里往下刨。几个人吭吭吃吃地挖了半天,把地面挖了一个深深的大坑。但里面除了黄乎乎的泥土什么也没有,连个玉米棒子的影子也没见。

“怎么样?吴大队长,你的队长职务是不是该交出来了?凭空诬陷人可是要受到处罚的哟。”我对他冷嘲热讽地说。

吴队长的脸也吓白了。本来就弯的腰好象弯得更厉害了。他看看自己带来人们幸灾乐祸的样子,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了。不过,他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带着人们来到院畔里的一棵高大的家槐树下,低着头看了半天,忽然指着脚下的泥土对大家说:“就是在这儿。没问题的,赶快挖。”

人们将信将疑地在他所指的地方,挥着镢头挖了起来,没刨几下,几个黄黄的玉米棒子便露出来了。我吓得象大白天撞见了鬼,连气也出不来了,不知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好好地怎么院子里能有这可怕的东西呢?这可是犯法的事呀,是要坐牢的呀。

我愣在那里,一时好象任何记忆也没有了,只有象僵尸一样的躯体了。过了好一会儿,吴队长大声说话的声音才把我从恐慌害怕的状态里唤醒过来。我低头一看,脚下躺着七八只玉米棒子,黄黄的就象是一只只生冷坚硬的手铐脚镣,就要强加在我的身上了。

“不是,不是,绝不是我干的。”我急不择声地大声叫喊着。

“不是?不是你干的,怎么就能埋在你家的院子里呢?为什么没有埋在我家呢?不要犟嘴。有你的好看了。等着上级来下你的瓜吧。”他不相信地说。

“肯定不是。”等稍稍冷静下来,我镇定地说,“你也不想想。真要是我偷的,干嘛不藏在自己家里,却藏在院子里呢?那不是给别人白送的么?随便一个什么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取走吃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凭什么我会傻到那种地步呢?家里有五孔窑洞,哪里藏不下偏偏要藏在外面呢?分明是有人要陷害我的。埋了几个棒子,举报让你们抓我,这不是明显的么?你凭什么要相信别人的呢?这我坚决不能接受。你要是说不出是谁来举报的,对我的任何处理我是绝不能接受的。”

那些来搜挖的人也觉得有些不对劲,连说这事就是有些奇怪。吴队长也觉得他做得有点骑虎难下的了,但他好象绝不认错。他说,反正他是根据人们的举报搜查的。搜查完了就没他的什么事了。至于怎么处理,那是上级的事,跟他没有关系。他让人带着搜查出来的玉米棒子,连同我这个嫌疑犯到大队去接受处理。

官大一级压死人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我只能跟着他去大队,看领导会怎么处理我。不过,一路上,我看着队长的水蛇腰,想想他近来的举动,觉得他完全有可能是对我进行报复。他虽说是队长,但在村里的威望远远不如我这个民兵连长。因为好多重要事情,都要我来带着人去做,他反而是有没有都行的。因为那时是特殊时期,村里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其他的事反而不算是太重要的。要不然,明明这事是违反常理的,可他为什么要表现得这么积极呢?当然,这事并不能说明就是他一手策划的,但他完全可能是利用了别人给他的机会来让我再也不会在村里当个有脸面的人物了。

果然,来到大队部,我的猜想好象就得到了印证。大队主任和书记听了吴队长的汇报,脸色变得铁青。说我是个累犯,上次就因为包庇偷了玉米的儿子,没有给予更大的处分,现在不思悔改,却变本加厉,再次偷队里的玉米,那可是犯法的事,报到公社里,就有可能坐牢判刑的,绝不会轻饶的。不过,看到我平时表现也不错,为村里作过不少贡献,这事就在最小的范围里处理了。撤消民兵连长职务,不再追究别的责任了。

我说任何处理我都能接受,但坚决要求与举报人对质,如果的确是我干的,即使坐牢也再所不惜。可要是别人诬陷我,我是绝不能接受的。

但他们是绝不让我对质的。说是要对质也行,但他们可就管不着了,要把我交给公社,让公社来处理。这显然是他们串通好了,要把我赶下台的。而一旦到了公社,把事情一闹大,他们不管谁错了,首先要保护的肯定是大小队干部,而不是我这样一个队里的下属小官。而大队干部更比我要吃得开得多。如果那样,我可能倒得霉就更大了。一家老小还得我养活呀。委屈当然受大了,可人一辈子哪能痛痛快快活过去呢?权衡利敝,我还是选择了撤职处分。

“是不是还要到村里让全体社员批斗的?要不然大家都不晓得我犯了这么大的错误?”我故意说。

不必了,不必了。主任书记和吴队长都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说我是对村里有贡献的人,不能跟一般人同样对待。要以教育为主,不能一棍子打死的。

这下,我更加相信了这只不过是一场阴谋罢了。只是可能阴谋的产生不是他们蓄意所为,但一定是利用了别有用心的人给他们提供的机会。

冤就冤吧。无官一身轻。这样不是更好么?不再管别人的闲事,就不会遭人猜忌,一辈子也就过得平静舒心,何必要劳心费力的为别人白做事,还落不到好结果呢?人,不管啥事,只要你甭往心里头去,反过来想一想,就啥事也没有了。不能只往一个地方去想,既要正着想,更多的时候是要反着想才对路。要不然,人怎么能平平安安的活过一辈子呢?

但这平白无故招来的丢人败兴的事,怎能让人心里头痛快呢?我垂头丧气地一个人独自朝家里走,心里象被堵了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不知道回到家里怎么向家人和村里人交代。还怎么见天天见面的乡里乡亲呀。

就在我心事重重地思谋着怎样能度过这肚子又饿,心里又痛的一关时,半路上,迎面急匆匆走来的一个人吓得我半天没缓过神来:他就是我的儿子福平。他跑得气喘嘘嘘的,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爸爸,我、爷爷不在了。”

“啥?”我惊得一下愣住了,不相信他说的话,“怎么可能。昨天他不是还好好的替饲养员喂牲口吗,怎么就能不在了呢?”

他说,有人经过饲养室的门口时,见他倒在窑洞门口,连气没有了,就赶紧到咱家里报信。他妈让他来大队找我的。

我来不及细问,赶紧急急往回走。虽说养父小时对我非常不好,常常打骂我。还听任母亲把我赶出家门,差点让舅舅给定了个忤逆不孝的罪名把我乱棍打死。但至从舅舅被政府镇压,母亲自杀,我重新回家后,他对孩子妻子对我都还是不错的。平日里除了默默的干活,什么事也不管,只要让他吃饱饭,他是什么也不过问的。而且他非常勤劳,一天也不闲着,家里家外什么事都做,就象他曾经饲养着的牛马。身体也非常结实。可不知为什么,竟能说走就走了呢?不管怎样,他终究还救过我的命呀。要不是他把我领进他家,我不知道现在都能不能活着还是个问题呢。有时养育之恩要比生育之恩还要大。我不能对他不好呀。

等我儿子福平赶回到家里时,人们已经帮忙用席子搭起了灵棚。父亲在一块旧门板上躺着。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伤创一类的样子,好象非常平静。只是脸色跟所有人的一样,枯黄、干瘪,瘦削得很。一见到家里去世的人,我的什么尊严、脸面,什么冤屈痛苦,全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眼前最要紧的是怎样才能顺顺利利地把父亲给打发走。好在他是个细心人,老早就把寿衣准备好了。妻子赶紧从箱子里取出他的寿衣,在二孩爸的帮助下,我给他往上穿寿衣。在脱下他的旧衣服时,我们俩一下全惊呆了:只见他的肚皮就象塑料膜似地透亮透亮的,早成了一张皮了。但肚子却是鼓鼓的,就象吹大的一只气球。仔细看看,竟然发现,他的肚子里隐隐约约有一粒粒的黑豆,把肚子装得满满的。而那些黑豆正是骡马牛驴的草料呀。我和二孩爸不大相信地对望了一眼:他竟是被黑豆给撑死的!他是在偷食队里的牲口圈里喂牲口的料,吃得太多了,被撑死的。因为黑豆是极干的,他干干的吃着,连水也没喝一口。豆子进到肚子里,吸收了水分,一下便膨胀起来了。肚皮又非常的薄,能不被撑死吗?种了一辈子田,养了一辈子牛驴,打下的粮食不计其数,最后却是叫他辛辛苦苦种下的粮食,确切地说是让喂牲口的饲料给撑死的!这不等于说,他一辈子都是在种着毒药么?他是被自己种下的毒药给毒死的。这是件多么叫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呀。

在一旁帮忙的其他人也发现了这一非常特殊的问题,但谁也没有说破。呆呆地看过后,都各忙各的去了。我和二孩爸费了很大的劲才硬把裤子给他套上。因为他的肚子比平时要大了许多。

一边忙碌的同时,赶紧打发人去女儿芳红家通知女儿,说她的爷爷去世了,让她赶紧过来。送通知的人走了。我不知女儿家现在的情况。各家过得连黑白天都不晓得了,谁也不知道谁的日子过成了啥样子。

等把衣服全都穿好,我却一下发起了大愁:一个比寿衣要严重的问题摆在我面前:棺材呢?不仅平时没有准备下,就是现在要做,哪来的木材呢?现在所有的东西全都是队里的。尽管父亲平时非常喜欢种树,在他原先种的地畔沟渠里都种着各式各样的树。但现在可一切都不归他,不归我们所有了。

我赶紧去找吴队长,请他开开恩,让我伐上一棵树,好给父亲做棺材。他愣愣地看了我一眼,怪异地说;“你还好意思来要棺材树?我早就看出来了,你父亲是偷吃饲养室里的马料给撑死的。队里不找你的麻烦就算对你不赖了,你还想要什么棺材树?一个犯了法的人凭什么还要让队里给埋葬?你自己想办法去吧。”

我听着他的话,一下怔住了。原来他已经知道了真实的情况了。也许帮忙的人讲了出去了。也许是早在现场他就知道了。但不管怎么说,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人总是要下葬的呀。

我说:“就算你说得是事实。可村里的那些树,有多少不是我爸种的?他种了一辈子树,临走就连口棺材也背不上么?你总得讲个理吧?”

“讲理?”他一听就火了,“你说谁不讲理了?噢,是谁种的就是谁的么?不错,你爹是种了不少树。可你别忘了,那些树都是种在哪儿的。全是种在队里的土地上的。就象一个孩子,生下了, 完全不等于就是长大了。地里的养分水分,不是你家的吧?那孩子奶粉食物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生下以后花费的?你能算出这是多少么?你爹种的可是树苗,不是树,你得把这个问题给弄清楚了。不要把两样事情混在一起讲呀。他可是偷吃生产队的饲料撑死的,完全套用现在的一句通用的话叫自绝于人民。队里不追究他的责任是出于对他的同情,还想要让队里给办棺材,绝对不行。而且,别忘了,你是贫下中农,而你的爹可是富农呐。你还是另想办法去吧。”

他说着,没容我分辩,就撂下我,匆匆到花果山上召开批斗大会去了。说是抓住了几个坏分子,要召开群众大会进行公开批斗,要煞一煞歪风邪气,不能让坏分子逍遥法外。

我还敢说什么呢?父亲如果不是已经命归黄泉,他非得被拉到大会上给批斗不可了。现在横竖人已经不在了,不再追究他的什么责任已经算网开一面了,还梦想着队里能让伐一棵树来做棺材?真是门也没有呀。可我怎能就这样把他给下葬了呢?全村人可都看着我呀。如果我不是他的养子,而是亲生的,怎么做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的。因为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谁也没有办法的。活人还都没法活呢,哪能管什么死人的事呢?用一卷席子卷起来掩埋了也就算了。可我就不一样了呀。我要是做得不好,绝对会叫人小看,让人们背后指着脊梁骨骂的呀。可现在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哭丧着脸两手空空的地回到家里,坐在父亲的灵台前,失声痛哭起来。我恨自己为什么这样无能,这样废物。真是白活在人世间了。我的泪水象河水一样滚滚落在灵台前的空地上。不知怎样面对眼前的现实。

过了不久,给女儿送通知的人回来说,女儿全家早就到外地讨饭去了,根本就没法通知到的。她们全村就有半村人去讨饭去了。因为那里人多地少,秋后把爱国粮一缴,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口粮了。完全不象我们这样的小村子,地多人少,上边来一看大都是荒地,不能种的,也就不再要求缴太多的爱国粮了。还能勉强活着,不至于去讨饭去的。我可真是把女儿给害了呀,把她推进火坑里去了。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了。活人死人都顾不过来了,哪能管得了许多?我只能说那就算了吧,谁知道她们家流浪到哪里去了?现在眼下的困难都没法解决了,还敢想她的事呀。老人摆在这里,眼下这一关就过不了了,我该怎么办呢?我恨得直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

这时,一双粗糙的大手搭在我的背上,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唉,苦命的孩子呀。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就把我的那副棺材先给他用上吧。”

我回过头,见二孩爸正用一双善良的眼睛看着我,关切地说着。

我一下怔住了。不知对他说什么好了。想想,他老人家总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不管是舅舅逼我离开家的时候,还是父亲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让我回来的时候,他总是非常适时地站在我的面前,帮我想办法,出主意。

我说:“叔叔呀。你也岁数这么大了,给了我爹,那你呢?”

“唉,”他叹了一口气说,“我总比你强些。我还有二孩呀。他是大干部,总要比你强吧。到时他总会给我想办法的。不要再多说了,殓人要紧呀。快点吧。叫人下去抬去吧。赶紧办去。”

他的口气非常坚定,绝不是在虚应付。我一下跪在他的面前大哭了起来。给他连连磕着响头。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人呀?面对这样的好人,我是一辈子也报答不完的。

在二孩爸的帮助下,用他自己的棺材把我的父亲也算是差不多地掩埋了。总没有让我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没有叫人指着脊梁骨骂是个不孝子。虽说在那样人人都没饭吃的时候,也总算平平安安地办了一个人一辈子都不得不办的大事。可总是叫人心里不得劲呀。一个种了一辈子田地的人,好象一辈子都没吃过饭似地,最后竟是给撑死的。真是没法想象的。

埋葬了父亲,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坟地里半天都没有起来。人们都走了,我还没走。我在想,父亲好歹还有我这样一个他捡来的儿子给他下了葬,不知我会怎么死?死了谁来埋葬我?我当然也是有儿子的,可谁能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呢?人一辈子真是任你是神人仙人也想不到会活到哪种地步,走到哪样的田地,发生啥样的事情。你所能做到的只有面对眼前的一切事情,尽量做好你的力量所能办到的事情,如果办不到,硬想也是不顶事,没有用的。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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