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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702次列车以130公里的时速,飞驰在苏南大地上。
刘冬青恰巧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无缝长轨的使用,使列车不再有已往的那种催眠般的节奏。他习惯性地左手托住下巴,面向车窗。车窗外转眼即逝的落叶后光秃秃的水杉,以及片片残存枯梗的荷塘,正在撒满阳光的早春中孕育着生机。
2001年的春节刚刚过去。这是新世纪第一春。
每次独自乘车出行,刘冬青总要带本书消遣时光,并且在稍感疲惫时,合上书靠着座位闭目养神。而这次,他虽然也带了本书,却没能像已往那样静心阅读。近来发生的事,一件又一件,让刘冬青思绪万千。
刘冬青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走到人生的又一个岔路口。
是继续留在原单位作遥遥无期的等待,还是主动出击走出国企到其它企业去,他必须果断地作出抉择。这也许是早逾不惑之年的自己最后一次人生拼搏的机会。但要作出这个决定实在不易,因为这不光是他个人的决定,也应是整个三口之家的重大决定。这曾让他整整三天都夜不能寐。在中国逐渐放开的大市场面前,尽管人们已不再把离开国有企业称作“下海”,但对刘冬青来说,这的的确确是毅然抛弃大半生辛辛苦苦积攒的功德,扔掉自己32年工龄的背水一战!
他对自己所在的轴承厂感情深厚。从进厂当学徒工,到独当一面担任生产线的班长;从上大学,到参加技术工作;从一名普通的技术员,到晋升为高级工程师,担当厂技术科长的大任;从一个普通群众,到成长为一名共产党员。每一项研究课题的完成,每一种新产品的开发成功,每一篇科学论文的发表,每一份获奖证书的颁发……这里面既描述了他与轴承厂共同发展的轨迹,又浸润着他和大伙儿生命中的苦辣酸甜。他把这些看成为自己的孩子。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刘冬青心寒不已。
2000年10月,随着省机械厅12家重点改制企业文件的下达,W市经委把轴承厂划归所属区管辖。对于市里有名的重点大户,区里丝毫不敢怠慢,生怕有朝一日毁在自己手里,无法向市里交代,因此立即组织人马进厂清产核资。清核的结果,让所有人大吃一惊:轴承厂严重资不抵债,已濒临破产倒闭的边缘。这曾是一家那么让人刮目相看的国企,它的“业绩”连续三年位列市机械行业效益排行榜第一名,它的当家人厂长兼党委书记石容太是两届省人大代表、省劳动模范、省优秀共产党员。出于慎重,区里立即向市经委汇报清产核资的结果,市经委也随即出面另选人马对轴承厂的资产状况进行了复查,第二次核查结果与第一次惊人地一致:固定资产净值15230万元,债权13500万元且大都为死债,债务26550万元,其中拖欠银行23950万元,社保局1250万元,其余为钢厂等几家主要供货商的。这一消息开始还只封锁在厂领导一级,逐渐地在中层干部中传开,几天后便成为普通员工中消息灵通人士的悄悄话题。
终于有一天,区党委来人召开了全厂党员干部会议,将传闻公开化,并宣布了厂长兼书记石容太免职退休和考察新班子的决定。被官方证实的消息,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往日看似繁荣的厂里爆炸开来,冲击波遍及每个角落。人们这才敢怀疑厂领导往日的所作所为,同时也对近些年为什么厂里拼命生产的那么多产品销售出去,却很难有资金回笼来发工资而恍然大悟。也有些人一时半会儿回不过劲来:这种平常在电影电视里才能看到的场景,怎么就发生在自己身边了呢?
对于刘冬青来说,历史似乎又和他开了个大玩笑。这种玩笑,在32年前的上山下乡运动时也曾发生过。他一心一意满腔热诚换来的是什么呢?如果说32年前他还才刚刚走上社会,即使遇到什么还折腾得起,那么现在即便工厂不倒闭,他在这国企的围城里再折腾十来年,又能指望什么来体现前途命运?
总师办主任、高级工程师大老黄此时给刘冬青指出了一条险道:一同去下海。大老黄说,他有个朋友刚去了江苏一家民营企业,任总工程师,那里百业待兴,正缺乏技术和管理方面的人才,待遇比国企高多了,而且像刘冬青这样敬业而不擅长在国企混的人,在那里一定会大有作为的。刘冬青蓦然想起当年毛主席的教诲: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年到那里去,是大有作为的。刘冬青啊刘冬青,一旦跨出国企大门,这不就是你的“第二次插队”吗?
历史又让他感受一回人生的无奈,他只好如是戏称。
险道归险道。收益与风险对称的原理,刘冬青已在前年市委党校举办的第九期党员高知班里就学过了。但大老黄以及他的那位朋友都已年近六十,都即将按照各自单位的内退政策,坐享一份内退工资,保留着国企干部身份和待遇。而还有十几年才能退休的刘冬青,要想离开现岗位,跨地区跨企业去工作,就得辞去公职,否则非得落得个开除厂籍的后果。辞职,对于工龄不长的小青年来说,不算什么,可对于刘冬青来说,就不是一件易事。他得好好考虑,得回家同妻子商量,甚至还得听听小学尚未毕业的女儿的意见。这项决定非同小可,它将影响整个家庭的未来,一旦跨出去,无论成败,都将毫无退路。刘冬青妻子在一家国企银行工作,收入虽不像前几年让一般国企职工眼红,但比起他来还是略高一二。她深深理解丈夫的处境,尤其相信丈夫的能力,在她眼里,丈夫不可能失败,退一步讲,万一有什么,她自己那份收入也可将就维持这个家的最低生活。最让她放心不下的是丈夫的身体,一人长期在外,又是那种竞争激烈的环境,他是否能够适应?而刘冬青,则除了壮怀“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激烈外,更多的是对妻子女儿无法照顾的歉疚。
列车到达南京站后,掉头向西南继续行驶,刘冬青感觉车似乎在往后倒,耳边响起的车轮与钢轨熟悉的“咔哒”、“咔哒”撞击声表明,列车已驶离京沪干线。刘冬青站起身,挨着邻座,走到过道上活动活动。空调车厢里充满了暖意,座位也显得比前几站空闲些。在这交通繁忙的春运期间,像这样有空座的车倒不多见。与之相反,在他去X市那家外企面试时,车上那个挤法,真叫人受不了,到处是行李扁担大包小包,整个车厢两头和过道里,连下脚的空地都没有。春节后,民工潮总是从农村涌向城市,从小城市涌向大城市,从经济落后地区涌向经济发达地区。望着那些拖儿带女的打工人群,刘冬青自然想到,没准明年春节后,他也在这股潮流中。
刘冬青不由得又想起这次面试的前前后后。
2001年元旦后上班第一天,大老黄将朋友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给了刘冬青。让他立即与那位名叫西林华的朋友联系,并把简历和各种证书复印件用特快专递寄去。从西林华的话音里,刘冬青听出大老黄自己的简历早已递过去,也希望刘冬青能和他一道去面试。刘冬青何尝不想。在外闯荡,多几个熟人,那是求之不得。可事与愿违,直到一月底,大老黄告诉刘冬青,偏偏那家老板没看上大老黄。尽管西林华把大老黄的简历放在上面一层,这位老板瞥了一眼就扔到了一旁,专心致志地去看刘冬青的简历,而且吩咐西林华,尽快通知刘冬青亲去面试。由于大老黄初选落聘,西林华明显不快,几次三番搪塞老板说联系不上刘冬青,无法通知面试。大老黄碍着朋友面子,也不好对刘冬青直说。春节放假前,那老板下了道死命令,让西林华一定要联系上刘冬青,西林华这才在正月十五前,打电话通知刘冬青。
刘冬青请了两天假,告别妻子女儿,于2月20日乘车前往X市面试。他也需要实地考察一下前去应聘的这家企业——林达机械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