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吴桂华上气不接下气赶到现场。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担任第一书记就了不起了;你以为这是在农行上班吗?你一声令下下属唯命是从;你以为……”吴桂华歇斯底里怒吼道。
展书记没有意识到吴桂华会大发雷霆。他站在大门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胡同里,几个照看孩子的妇女尴尬走开,领着看热闹的孩子回家了。
展襄田从考上银行学校算起,离开月亮湾村已经三十三年了。三十三年间发生的事情,展襄田怎能知道?
田家和展家怎么有如此不共戴天的仇恨?展家怎么都成了忘恩负义的“畜生”?这还得从展襄田的爷爷那辈说起。
田家是月亮湾村大户人家,田家第十一代传承人田辰军拥有耕地500亩及月亮湾村大片山林。展家祖上世世代代在田家做长工,到了展襄田爷爷展传士这辈还是如此。
随着解放战争的爆发,海东大地率先解放,走在全国前列,土改运动如火如荼。贫苦农民第一次翻身做主人,情绪高昂,积极参与,地主家财产一夜之间被重新分配,劳动人民有了自己的土地、牲畜和房子。地主田辰军虽然心里不服,对突如其来的运动不能理解,但挡不住政策的落地,祖上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消失在他手里,他深表无可奈何和对祖先的愧疚,背后里发表了对共产党的牢骚和不满。劳动大众吃够了地主家租地的剥削,纷纷向解放军告状揭发。田辰军被解放军抓起来进行思想教育、上街游行改造。田家跑到展家诉说苦难,哀求展传士看在两家世代主仆的面子上去解放军那里说说情,争取早日把田辰军放回来。展传士尽管有点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田家的哀求。
解放军战士:“地主阶级剥削劳苦大众,和我们不共戴天,你怎么还替地主剥削阶级求情?”
展传士:“我家祖上世世代代给田家做长工,田家对我家不薄,没亏待我们,每年秋后、过年,都给我们应得到的粮食和布匹。”
战士:“好啊!你敢替地主说话,阶级立场不坚定,看来你也是剥削阶级。”
展传士:“同志,我是贫苦人民,不是剥削阶级。刚才,口误,我说得不合适。”
战士:“哎,这就对了,不然,也给你戴上白尖帽子,游你的街。”
展传士:“太谢谢小同志了。”
战士:“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要站出来揭发地主阶级的剥削嘴脸。”
展传士:“小同志,这可不合适。”
战士:“你回去好好想想,全村就是你在地主阶级的庄园里被压迫,被剥削,你最有发言权。”
批斗大会上,田辰军九十度的大弯腰,头上高高白尖帽朝着台下。
战士:“请最有资格揭发地主阶级压迫和剥削的劳苦大众代表展传士同志上台。”
田辰军转脸看了一眼上台的展传士。
战士:“地主田辰军你要端正态度,你没资格斜眼小瞧我们劳苦大众。这已经不是万恶的旧社会了!展传士同志,我们已经翻身得解放,开始当家做主,不要有什么顾虑。我问你,地主田辰军是如何压迫剥削你这个长工的?”
展传士:“早晨不明天就下地,落太阳黑天才收工。”
战士:“你和地主家吃的、住的一样吗?”
展传士:“不一样。他们吃馒头,我吃窝头、煎饼。”
田辰军动了一下身子,嘴里哼哼唧唧。
战士:“地主田辰军,再次警告你,你要端正态度,接受劳苦大众的批判。如果不老实,罪加一等,让你坐牢!展传士同志,我再问你,过年的时候,地主田辰军杀猪分给你吗?”
展传士:“每年,田家都杀年猪过年,他们吃肉,把不要的猪肠子给我回家过年。”
战士:“乡亲们,听到了吗?地主家过年吃香的喝辣的,为他们出力干活的吃猪肠子。肠子里面是什么?是臭气熏天的屎,他让贫苦大众过年吃猪屎。我们要深刻揭发地主阶级的滔天罪行,坚决打倒地主阶级!打倒地主阶级!!我今天宣布:地主田辰军,不配带有‘军’字的名字,不能让地主阶级玷污了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解放军,从今天起他叫田猪屎,这个名字对他名副其实。”
场下一片欢呼声。打到地主田猪屎!打到剥削阶级田猪屎!!
从此,展、田两家成了不同阶级的代表。直到改革开放前,地主田猪屎在村里低头做人,参加合作社、人民公社,靠自己的劳动挣工分分粮食。“成分”论让他的儿女们也比贫下中农社员的孩子低人一等,甚至,他们没有上学的资格。上中学、上大学都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的贫下中农的孩子才有资格推荐去上。在孩子的婚姻问题上,贫下中农的孩子是不会和地主阶级的孩子结合的,眼睁睁看着地主阶级的儿子打光棍。还好,田猪屎东跑西窜和北山后面大地主家女儿连上了姻缘,门当户对,终于让田猪屎的儿子田盛昌接上了烟火,给田家传承接代。田盛昌结婚办喜事那天,田猪屎不得不请展传士来帮忙张罗。田、展两家在近三十年的日子里,不远不近生活在同一个村子里。巧合是展传士的大儿子展德一和田辰军的儿子田盛昌同年同月生,展德一比田盛昌大三天。童年无忌,展德一和田盛昌童年一块成长,都不懂“成份”的含义。
王亮、周光明和孙彬根据展书记的安排,正在紧锣密鼓对全村贫困户进行排查摸底,重新建档立卡,得到了大多数村民的支持和配合,但也有部分村民不信任,认为是瞎折腾,更有甚者,与排查组发生了口角以至于大动干戈。
这天,王亮一行来到了李小虹家。李小虹正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嗑瓜子。见到排查组进屋,她急忙站起来让座。
“哎吆,欢迎欢迎,终于盼来了大救星,坐坐坐,怎么展大书记没来?”李小虹嘴角轻快。
小孙:“嫂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
李小虹:“小孙,不用介绍,来了都是亲人。嫂子早就盼政府来家里实际看看,了解一下民情,草根生活不容易。山里人忙活一年粮食不够吃,果树收成不好还销不出去,你那个窝囊废哥哥整年累月不着家,一年下来,收入了了,还被黑心老板拖欠打白条,日子没法过了。你两个侄女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到处都得花钱,我命苦啊,嫁到了恁孙家。辛亏,摊上了好政策,脱贫攻坚救穷人,我双手鼓掌赞成,为你们扶贫干部点赞!”
哪有别人插嘴的份儿,眼前这个李小虹不但能说会道,而且长得十分姿色。白白的皮肤,圆圆的脸蛋,一双大眼睛闪闪烁烁,发射着勾魂的电磁波,微胖的身体托着上翘的大屁股,走起路来,扭扭捏捏,带动胸前一对膨胀的乳房颤颤颠颠。
李小虹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初中毕业就去了广州打工,干过工厂、端过盘子、当过保姆,最风光的时候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干到大堂经理。如果她一如既往凭借着自己的吃苦耐劳好好干,前途尚可。可是,就是在这个时候,酒店的老板走进了她的生活,物质基础、精神享受来得太快,李小虹没有把握好自己,忘记了初心,虚荣心慢慢把她引入了歧途。好景不长,“小三”的名声很快在酒店传开,传到了老板娘耳朵里。老板娘哪能饶得了她,狠狠收拾了她一顿,派两个酒店保安把她“押”回了老家。老板娘的报复够狠毒的,“好心”把人送回家,同时把“小三”的帽子也丢下。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这片广袤的崇山峻岭里,人们的思想观念还是相对闭塞保守,李小虹的父母怎能忍受得了乡亲们的指手划脚、说三道四。就连李小虹的哥嫂也嫌弃她,不给家里做点贡献也就罢了,还给家庭惹了一身骚,败坏了李家的门风,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李小虹的父母疼爱女儿,但是不敢顶撞儿媳妇,也只好同意找个婆家嫁人了之。
老实巴交的孙廷峰出的彩礼最多,哥嫂欢欣鼓舞,鼓动公婆把李小虹“出卖”到了月亮湾这个贫穷的山村。李小虹心不情愿,哭过、闹过,丈夫孙廷峰总是陪在她身边,任由她发泄、辱骂,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她也趁夜色跑过,但都被丈夫追了回来,你不同意我没话可说,我确实配不上你,是我爹娘念我年龄大了,托媒人高价换来的,虽不怎么光彩,但也不违背风俗习惯。如果你不同意这门亲事,我也不反对,但你不能从我家逃跑,到时候我怎么向你家人交代?
丈夫的老实巴交打动了李小虹,就是逃出去,又去哪里落脚呢?人的命天注定。李小虹就这样在月亮湾村生活下来,借来的天价彩礼,还是要通过孙廷峰和李小虹的双手劳动所得去偿还。月亮湾贫瘠的土地里是挖不出金银财宝的,苦于无奈,夫妻俩准备外出打工,结果李小虹发现有身孕了,只好待在家里,孙廷峰自个外飘赚钱。
这一飘快二十年了,李小虹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一个上高中,一个读初中。孙廷峰干活实在,走到哪里都有很好的人缘。大师傅看他本分靠谱,就主动把掂锅的绝技传授给了他,常年的磨炼,孙廷峰练就成了一个名厨,各星级酒店都高价聘请他。
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小日子红火起来。她也慢慢习惯了在家“享受”的生活。随着两个女儿住校,家里只剩下她一人。孤独寂寞,慢慢和村里一些单身汉勾搭在了一起。其中,刘大勇恬不知耻的接近,垂涎三尺的举动,再也不能让李小虹把控自我。
王亮:“李小虹同志,据村民反映,你丈夫在城里当酒店大厨,月收入就一万多,你家一共四口人,已经脱贫了。今天过来,就是和你核实一下,如果情况属实,请你在表格上签个字,就把你家从贫困户名单中划掉。”
李小虹:“你这个同志,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我丈夫给人端盘子,一个月哪来的万元?两千块钱的工资,到年底老板还克扣发不下来,我家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你要是把我家从贫困户划掉,我就去上访投诉你们!”
王亮:“别激动,我和你算算账,你丈夫就算一个月2000块钱的工资,一年2万4千元;你家的核桃、板栗、山楂等果树,一年下来也得收入6000元,两项合计3万元。你家4口人,3.4万除以4等于7500元,远远超过了我区贫困线家庭平均年收入5000元的标准线。”
李小虹一听,没有说话,拿起手机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刘大勇气喘吁吁赶到。一股酒味顿时弥漫整个房间。
刘大勇:“谁说李小虹家已经脱贫了,他娘的,你送给她的钱!”
王亮:“你这个同志是谁?我们是和李小虹商谈问题,有你什么事?”
刘大勇:“我日你娘的,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替天行道,揍死你这个狗娘养的。”
说时迟、那时快,刘大勇一拳就打到了王亮的鼻子上,又一拳打到王亮的右眼上。
小孙和周光明赶紧上前阻挡,顺便他俩也各挨一拳。
刘大勇酒后滋事也出乎李小虹的意外,她忙从屋外进来制止刘大勇。
小孙拨打了展书记的手机:“展书记,不好了,我们在李小虹家核实情况,刘大勇过来把王亮大打出手,鼻子出血。”
“立即报警,我马上赶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展书记和吴桂华急匆匆从田盛昌家赶到李小虹家。
110警车和120救护车一前一后赶到。
110警车把刘大勇带走,120救护车把王亮接走。
展书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呆滞、面无表情。
吴桂华深深吸了一口气。
周光明和孙彬这才意识到胸口被挨的一拳滋滋剧痛。
展书记坐在办公室里,翻看着建档立卡户的基本资料。忽然,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入他的眼帘,秦永进于2015年9月30日脱贫。
秦永进不是老书记吗?
展书记:“桂华,秦书记也曾是贫困户?”
桂华:“是的,他一直是贫困户。村里人认为他从事十多年的书记当贫困户是沾政策的光,于是他于9月底主动‘脱贫’。事实上,他家太困难了。”
展书记:“桂华,那天,你陪我去拜访秦书记,看到他家的情况很糟糕,还没来得及了解情况,结果贫困户来村委闹事,我们就离开了。秦书记家到底一个什么情况?请你给我详细介绍一下。”
桂华:“说来话长……”
2008年8月的一天,在惠民钢铁集团干合同工的儿子秦晓光正在炼铁车间上班,突然,锅炉出现故障,铁水喷涌而出,秦晓光躲闪不及,被2000多度的铁水浇灌了身体,顿时,一阵青烟烧掉了秦晓光半个身子,当场死亡。集团查看了当天值班记录,是秦晓光私下替同事上班,违背了车间纪律,按照集团规定不具备赔偿条件,处于人道主义,集团还是支付了一部分赔付金。当时,秦书记老两口和儿子已分家,赔付金都归儿媳妇和两个未成家的孩子。失去儿子的秦老太太本身就有心脏病、高血压,一急之下病倒了,脑出血。经过手续治疗,命保住了,但老两口一生积攒都花在了医院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祸不单行,出院不久,秦书记上山为老伴采集中药,不慎脚一滑,掉下悬崖,幸好,树枝接住缓冲一下,再掉在地上,左腿摔断,成了走起路来一癫一瘸的残疾人。秦书记因病至贫,成了建档立卡的贫困户。村里人不认可,认为秦书记干了十多年的村书记,手里能没有钱?秦书记当贫困户让人不服气。于是,秦书记主动退出贫困户的行列。多好的支部书记,为村民服务十余载,两袖清风一身正气,结果到头来落个“贪官”。党群关系、干群关系,越来越紧张,互不信任成常态,这种现象在社会各层面、各部门都程度不同的存在。
展书记越来越意识到基层工作的难度,与在农行当行长的日子天壤之别。没有比较就没有醒悟,他要把担任第一书记的经历好好总结,传授给那些在农行各级领导岗位上埋怨员工不好管理、工作不好开展的干部看看,人在福中不知福。
展书记沉浸在下乡以来的体会和反思之中,虽然没有泄气,但问题的错综复杂性超出了他心理预期的上限。
“叮铃铃,叮铃铃。”展书记的手机响起。
“您好,我是展襄田,您是哪位?”
乡派出所来电让展书记去一趟。
展书记感叹道:真正贫穷的进不来,脱了贫的赖着不出去。月亮湾村的一大怪。
看着展襄田的轿车发动了引擎,吴桂华嘀咕着:月亮湾村的怪事还多着呢。
“刘大勇,你村书记来了,你不是有话要跟他说吗?”民警叫醒装睡的刘大勇。
刘大勇抬头看到展书记真来了,对着民警叫嚣道:“你们回避!”
民警走后,展书记问道:“老刘,你叫我来有事吗?”
“你的村民被抓了,你就这样心安理得吗?”
“你动手打人,咎由自取。该负法律责任谁也替不了你!”
“我和你交换个条件,你保我出去,咱俩的事就一笔勾销。”
“我是书记,要一碗水端平。我保你出去,挨打的同志我怎么向他交代?!他现在还躺在医院呢。”
“你就不怕我出去后把你的事抖擞出去?”
“我做事光明磊落,如果你触犯了法律,还得进来。”
看到展书记一本正经的样子,刘大勇硬的不行来软的。
“求您了,展书记。我孬好也是您的村民。求您去讲讲情,保我出去,我要是再和您闹别扭,我就是王八混蛋。”
“这个我真帮不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好好表现,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看着展书记远去,刘大勇愤怒地咬牙切齿。
告别民警,展书记来到卫生院看望受伤的扶贫好干部王亮。
“你就是展书记啊?”陪护的王亮妻子华迪问道,“我家王亮是下派扶贫干部,被打了,不先来看伤者,你却先去派出所保释,太让我们失望了!”
“不是你说的这样。派出所给我打电话让我去的,没有保释。”
“你不要狡辩了,派出所不打电话你也不到卫生院来看看王亮,这是事实吧?”
“是我做得不好,我向你和王亮道歉!”
“道歉,先放一边。这个事没完。我要向乡党委汇报。”
这下闹大了。华迪在乡党委办公室上班。
展书记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找到了乡党委李书记。向李书记汇报了今天月亮湾村发生的一幕。
李书记也借此和展书记共同分析了月亮湾村当前面临亟待解决的问题。俩人相互交换意见,相互频频点头认可,有相见恨晚感觉。分手时,李书记再三叮嘱展书记放下思想顾虑,勇于面对挑战,后院起不了火,有事我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