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展襄田欣赏着远处的风景,不时转脸看看吴桂华,示意他正在听着。吴桂华虽然不愿再提起往事,但考虑到展襄田是想变废为宝、科学开发利用这片不毛之地为村民谋福利,她有义务让他知道这里前前后后发生的故事。
“上世纪八十年代,月亮湾村三个形影不离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一个是小田考上了“大学”后分配到岱阳县城农行上班;一个是小花继续留在村编织厂从事出纳再干会计工作;一个是小方在编织厂干外跑的(购货及销售)死缠硬磨终于把小花搞到手,成了村书记家的女婿。
田地方(乳名小方)在编织厂干外跑,见了世面,动员村委成立了村办企业石料加工厂。
田地方在北方某地出差时,发现了‘新大陆’。在太行山山脉大山里面,村民们放炮轰炸采集石头。石质坚硬、花纹成规则的石料,用机器割成一片片,再根据需要切成不同形状,打磨表面成光滑,打上石蜡,最后形成大理石,在市场上供不应求。当时北京城市发展迅速,需求方都排队等候取货。次一点的石料打磨成长方形的石条用作公路两边的路基石。就是下角石料用机器磨成石子也是建筑原料。
田地方出差回来,约我来到村前小河旁,从背包里取出几样东西让我看。长方条,正面光滑细腻,在太阳底下,反射着光亮。一个是墨绿色的,一个是红宝石颜色的。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很是好奇。地方告诉我这是大理石样板,开始绘声绘色给我讲太行山山脉大山人家开采石料打磨大理石的场面;卖出大理石的山里人有了钱纷纷跑到县城里去逛商场、看录像、喝啤酒、吃海鲜,听得我既惊讶又好奇。山里还能生产出这么好的东西?还能换成钱?我半信半疑,嚷着再出差时一定叫上我一起到外面长长见识。
不用到外面去,我们山上到处也有这种宝贝。月亮湾东村山坡上裸露出的石头开采后也能变成这种宝贝。要是你喜欢,我们俩去找你爹,只要他同意就可以开采。当时编织厂处于半停产状态,编织厂的产品卖给乡物资站,乡物资站再卖给区物资公司,区物资公司再通过外贸出口到日本。那年区物资公司没有拿到出口配额,所以编织厂编出的产品挤压卖不出去。当时国内消费水平刚刚超过温饱水平,市场还不能消化掉月亮湾村编织厂采用玉米皮内层柔软的皮子编制的手提包等工艺品。
在田地方口若悬河的讲解下,在我的死缠硬磨下,我爹终于开了口,通过一番考察论证,村党员大会举手表决,同意停办编织厂、成立月亮湾村石料板材厂,田地方也从编织厂外跑一跃荣升成石料板材厂厂长。
石料板材厂的建立,在当时的确解决了村里多余的男劳动力,增加了家庭收入,也为村集体积累了资产。时间进入上世纪90年代,又是田地方从外面的世界引进了改革思路。他的翅膀变硬了,又有支部书记老丈人坐镇,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好多事情都是背着村委会自作主张,连老丈人也不放在眼里了。他要学习北方太行山的石料厂实行个人承包制,目的就是想脱离村委会的管理约束。”
“你是什么态度?”展襄田插话。
“当时我已生育了两个女儿,大女儿田凤凰六岁,小女儿田喜鹊还吃着奶,家务和照管两个孩子就够我忙的,哪有闲暇去关注石料厂的事情?”
“他很爱这两个女儿吧?”
“从给孩子起名来看,‘凤凰’‘喜鹊’在中华文化中富有非常美好的向往和憧憬。他是非常疼爱这两个孩子的。但,男人狂躁起来,就忘记了初心,丢掉了信仰。”
“吴老书记什么态度?”
“对于田地方的想法,老丈人没有同意,让他打消这个念头。但田地方认为老丈人是一名老党员,思想境界高尚,怕群众说闲话,失去了群众的信任,在党员中丢掉了威望。对于生长在旧社会、从事过解放战争、解放后经历过大炼钢铁的老丈人来说,在党员、群众中的威望比什么都重要是不容怀疑的。”
“小时候听老人说起过,吴老是个传奇的人物,1941年出生,贫苦人家的孩子。解放战争时期是村里的放牛娃,悄悄为解放军充当送信员,是名副其实的革命前辈。1958年17岁的他参加大炼钢铁运动,村书记派他去省城海佑购买煤炭。吴老不负众望,在人生地不熟的海佑火车站竟然弄到了五吨煤。这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被纳入党员发展名额。不但如此,在回来的路上,在崇山峻岭中,遇到了一位饿晕在地上的女子,被他救活,带回了家,后来漂亮的女子为答谢救命恩人,以身相许成了他的妻子。妻子一下给他生了三个儿子,第四个才是你这个千金,成了吴书记夫妻掌上明珠。”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田地方叫我去说服老丈人,我不同意。田地方当年谈恋爱时那张‘三寸不烂之舌’又派上了用场。你天天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到,思想落伍了,‘思想可以再开放一些,步子可以再大一些。’这是小平总设计师南巡讲话时说的,全国上下都在贯彻执行。改革开放的精神实质就是解放思想、解放生产力,让有能力的人脱颖而出,带领大家共同致富。太行山区是老革命根据地,山高谷深,交通更闭塞,条件还不如咱月亮湾村,人家就是思想超前,所有企业工厂就像分田到户一样,承包给个人经营,结果,红红火火,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村集体什么也不用操心,村支村书记坐在办公室里只管收承包费,高兴地合不拢嘴。还有,石料开采是一项非常危险的项目,人员伤亡甚至更惨烈的事情随时发生,咱爹岁数大了,经不起折腾了,我是为老人家着想,替他担责,让老人家过个幸福的晚年。这是大势所趋,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过去的思想观念必须更新换代了。”
“你就被说服了?”
“多年不参与村里工作的我听起来头头是道,思想自感落后跟不上形势了。再说,自己的丈夫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老丈人好。我被丈夫说服了。”
“吴老书记给你这个‘掌上明珠’的面子了?”
“老爹没有给‘掌上明珠’面子。不但如此,还给‘掌上明珠’上了一课,为了避嫌,你三个哥哥我都没有让他们参与村里、厂里的大小事情;你回去好好说服你丈夫,好好做人、好好做事,不要做出出格的事,让你爹这个老脸背后让人指点;改革开放我没意见,但是要根据当地实际情况,不能搞一刀切、盲目跟从。”
“老书记说得太对了,不能搞一刀切、盲目跟从,一定要共同致富。”
“田地方看到没戏了,也只好暂停。等他再次出差回来,策划了一场‘和平演变’”
“什么和平演变?”展襄田纳闷。
“田地方找到本村田洪国。田洪国,党员,是田地方同家族的哥哥。田地方鼓励田洪国竞选村书记。实事求是说,田洪国没有当村书记的想法,吴书记一直干的好好的,在群众中威信很高,没有第二人选让群众佩服。但就是田地方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田洪国,由田地方背后提供资金给田洪国,让田洪国挨家挨户到党员家贿赂买通,在村支部书记选举投票时给予田洪国。就这样,田洪国通过不正当方式走上了村支部书记的宝座。于是田地方与田洪国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田地方顺利得到了村石料板材厂的承包权。
得到石料板材厂承包权的田地方迅速成立了‘岱阳市田地方板材有限公司’,一家村办集体企业就这样变成了私人民营企业。田地方暗地里给田洪国分红,年底象征性上交村集体承包费。于是,田地方有了自主决定权,打破了村党支部制定的‘合理开采、有序进行,收入和分配相平衡’的办厂方针,整个山坡全面开花,大批量开采。每天放炮不断,地震山摇,月亮湾东村的房屋破裂就是这段时间造成的。不到几年的时间整个山坡就掏空,变成老赖头。”
“那个田洪国太没有党性了。”
“当时群众都纳闷,为什么投票一边倒,不起眼的田洪国当选为支部书记。直到有一天村支部班子成员分赃不均,互咬,东窗事发,真实情况才浮出水面。这件事,没把我爹气死,我也和田地方理论。财大气粗的田地方已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村集体财产流失,村民们不同意,翻看账簿、合同。田地方没有违背承包合同,村民抓住村书记贪污这件事上访,一直上访到岱阳市,最后,乡里派人来把田洪国书记免了,开除党籍,再就不了了之。”
“关于田地方后来的事情你应该听说了,也怨我,精力都在家庭里,疏忽了对他的关心,他出轨了。男人有钱就变坏,出差在北方与一名服务员厮混,女子怀孕给他生了个儿子。1998年4月,凤凰10周岁,喜鹊4周岁。他给我留下了50万元钱,人间蒸发了。听说去北京和那女子一块养儿子去了,终于圆了儿子梦。他曾经动员我怀上三胎要儿子,我没同意,我是党员,不能违反计划生育政策。”
俩人沉闷,谁也不想说话,或者,谁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继续。许久,吴桂华打破了沉闷。
“五十万元钱,我上交给了村委。村委替田地方还清了拖欠村民的工资、补交了拖欠税款,剩余部分村委还清了招待上级各种检查欠下的一屁股债。从此,我在村里义务劳动,后来我担任了村委妇女主任,全心全意为村民服务,一分钱报酬也不要,只为落个心理平衡。虽然心里稍微好受一些,但对村民欠缺的弥补还远远不够,毕竟田地方的受益是建立在破坏月亮湾村集体环境之上。老爷子清正廉洁一辈子,最后栽在姑爷手里。脑溢血,在床上躺了十年,2008年11月3日去世。”
“原来吴老爷子是这样走的。”
“今天是元旦,大女儿凤凰非要回来看我。一块到我家吃饭吧。”
“走,下山。你们母女团圆,我就不掺和了。”
顺着采石场运输路线下山。荒土废山,已找不清具体线路,多处已被雨水冲断。来到半山腰,一个院落,大门被风吹日晒半敞半掩,已不再具备大门的原始作用。吴桂华跟随展襄田走了进去,两排瓦房里面存放着十几台锈迹斑斑的机器,看得出为当年生产大理石做出了巨大贡献,如今退休无人问津。几束阳光透过破裂的屋顶照射在地面上,更加反衬出车间的“历史”。
此时此情,俩人的感触可准不同,但都是沉重的、复杂的,因为俩人的表情都是严肃深沉的。俩人都没有说话,展襄田也不再想评论什么。
走到山脚下,展襄田停下来脚步,他在溪边寻找着什么。
“时间不早了,走吧。”吴桂华。
“我记得在这一片有个温泉,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玩耍,村里的女人们都到这边洗衣服。”
“你的记忆还真不错。多少年了,物是人非,北方的雨水越来越少,泉水都不冒水了;再说,采石场成立后,挖掘后的沙土冲刷下来,早就埋没了,具体位置已经不好确定了。”
“雨水少,泉眼不再冒水,这只是表象,若能挖掘出来,将是一笔不小的经济财富。”
“你又有什么奇思妙想?”
“你想,如果挖掘到温泉,把山上的石窝重新包装改造成温泉池,整个山体不就变成温泉城,吸引城里人来休闲娱乐,不就变废为宝吗?”
“厉害!我的大书记。我怎么没想到。”
“还有,再把知识青年居住的二层楼房按照当年的模样重新装修,能不吸引当年的知青们来思旧、来畅想、来泡温泉?这不又是知识青年再下乡吗?这次不是来搞建设,而是给我们来送财富的。”
“对!思路很好。我支持你大胆干。”
“说不定只是空想,纪委正在调查我们呢。”
俩人脸上重新恢复了严肃,下山回村了。
大街上看孩子玩耍的村民远远看到二人走过来,不管孩子同意不同意,拽着孩子就各自回家。
呆在家里的展襄田像一匹骏马被困在马厩里,浑身难受。起起坐坐、出出进进。借此机会,他把院落整理了一番。杂草树根统统被他收拾干净,他纳闷,怎么还有两包粪便?整个院落显得空旷洁净,就像他的心境,但有谁能看得透呢?
展襄田搬来座位,坐在院子中间,太阳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麻雀叽叽喳喳在地上寻觅着食物,蹦蹦跳跳向他靠近,一点也没有怕他的感觉,忽然在靠近他的一霎那,集体扑棱起飞从他的脑袋上方飞过。展襄田忽然意识到这是麻雀集体向他示威抗议,把杂草收拾矣尽就是断了它们的觅食之处。大自然和人类同一个生存法则。
微信元旦祝福一条条在闪烁,展襄田无心回复。他想起了返城休病假的王亮,心中愧疚再次涌上心头。
“元旦快乐,王亮!”
没有及时收到回复。这是自王亮住院以来,展襄田第三次主动问候他。前两次都是套话祝福早日康复,安心调养,勿挂念工作云云。时间超过半月了,身体该恢复好了,也该回来上班了。也许过完元旦,他就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今天就不打扰他了,也许一家人正团团圆圆过节呢?
不错,正如展襄田想的一样。王亮一家三口正在岳父家中吃饭喝酒,欢欢喜喜过新年。
“爸爸,我敬您老一杯,新年快乐!”王亮举起酒杯。
“好好,我喝干。”
岳父放下酒杯,面向王亮严肃地说:“王亮,过完节去上班吧。身体已经恢复好了。”
“上什么班?王亮这是工伤。必须有个说法!”华迪在一边撅着嘴。
“你就一个女儿,还安排不好,让小迪跑到最偏离市区的乡镇上班,女婿扶贫干部被打了,说出去,你这个区委副书记脸往哪放,我都替你脸红。”老伴也在唠叨。
“年轻时期,受点罪、吃点苦,对自己的成长是有益的。”华副书记。
“你不要和我唱高调,这不是在单位,这是在自己家里。王亮的事,今天你必须给我交个底,不然我和你没完。”老伴下了死命令。
外甥女王晶晶眨巴着眼睛看看姥姥,再看看外公。王亮从姥姥怀里抱起晶晶回房间去了。
“肇事者已经被派出所拘留教育改造,王亮的医药费单位也给报销了,还有什么?一个公职人员天天呆在家里不像话。”
“爸爸,本来下派王亮去月亮湾村是担任第一书记的,怎么去了就成了一个普普通通扶贫干部?”
“月亮湾村情况特殊,已经两届空缺党支部了,王亮年轻缺乏综合领导能力,又有展襄田毛遂自荐,市委综合考虑决定的。”
“我不管,本来王亮下去担任第一书记一年,回来就能提拔副科,结果……”华迪向爸爸撒着娇。
“小迪,共产党员的领导干部,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不能只想着当官发财。”
“和我一起参加工作的,哪一个还在乡下工作?这我也就认了,王亮不再提拔,我在同学圈太没面子了!”
“就是,就是,16号楼上的小钱,他爸爸才是个科级干部就把他调到区委宣传部了。”老伴也在帮女儿说话。
“情况不同,小钱是通过内部选拔借调上来的。小迪,还要靠你自己努力。”
“王亮的事怎么办?”老伴逮住不放,“扶贫路上的英雄,被贫困户打了,满脸是血,是不是应该给他记个功?”
“记功,是有标准的。从基层组织事迹材料,一级一级上报审批,符合条件,就是扶贫英雄,否则……”
“在你眼里,还有我们家人吗?”
老伴拉着女儿去了房间,留下华副书记一个人在摇头。
“喂,贾秘书吗?”
“是我,郑阿姨。元旦快乐!”
“不快乐!被你华书记气死了。上次我和你说的王亮的事,你要抓紧办,拜托你了,等事情办妥了,我给你记一功。”
“郑阿姨,什么功不功的,阿姨的话就是我的最高指示。”
“哈哈哈,你这孩子,就是聪明会来事。”
贾秘书就像领了尚方宝剑,高兴地手舞足蹈。随即拨通了毕主任的手机:“毕主任,到什么进度了,区委等着要结果。”
“贾秘书,我们正在调查取证。”
“什么调查取证!不是说好的,下去走走过场,让村民们知道三条问题就行了。”
“我知道了,贾秘书。”
次日,一辆轿车停在了月亮湾村村委大院。
区扶贫办丁主任、贾秘书和王亮下车走进办公室,紧随其后的是昨天在月亮湾村忙活了一天的毕晓阳和朱明。
办公室里,展襄田、吴桂华、周光明和孙彬早已等候多时。
介绍、落座。
丁主任直奔主题,宣布区委、区纪委联合下发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