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和丽娃确定了婚事之后,两人的关系也随之公开。逛街也好串门也罢,两人不再像以往那样文质彬彬了,而是亲密无间地手拉着手,或嬉嘻调笑,或勾肩搭背。
正是麦子扬花的时节,麦芒青青,麦梢青青,麦秆也青青。在初夏的醉人的微风里,麦浪一波接着一波,永不停歇沙沙作响。及至狂风骤雨电闪雷鸣,成排的麦浪便如同狂怒的大海一般,激浪滔天乱无章法。雨晴之后,尚不成熟的麦子们便已横七竖八,倒的倒,立的立,一片狼藉。
那是一个暴风雨的午后,雨驻风息之后,天空格外静美,空气里弥撒着新鲜的泥土的气息。沟渠里的水活泛起来,潺潺涌流波光粼粼。数不清的大青蛙小青蛙或隐于草丛或伏于岸边,或成双成对或孑然一身,都鼓起肚皮高歌不绝。最吸引丽娃的还是西天那一轮横跨南北天际的七色彩虹,那彩虹,两端和青黛的麦田交融,巨大的桥拱反射着太阳的光芒,颜色艳丽,若粉彩,若华服。
丽娃拉着黑娃的手说:“黑娃哥,你看,那彩虹好漂亮,离我们好近,我们去看彩虹吧。”
黑娃和丽娃走出院子,走到村外。那绚丽的彩虹并不因黑娃和丽娃的走动而和他们拉近丝毫距离,相反的,那彩虹似乎更高,更遥远了。
丽娃说:“我们做一个追赶彩虹的人吧。”
暴雨洗刷过的水泥路光洁干净,蜿蜒地穿村而过,一直延伸到数里外的西河坡。美丽乡村建设的大潮中,乡村的泥巴路已经成了历史,农村人也可以像城里人一样,雨天不再穿笨拙的雨鞋了。除非大雨之后田间积水,农民们不得不再次穿上雨鞋,到田间引流积水。
黑娃和丽娃欢呼雀跃,边走边讨论着西天的彩虹,丽娃说:“我们会不会追上天上的彩虹?”
黑娃说:“会的,只要我们心中有梦想,就一定能追上。”
丽娃又问:“如果我在彩虹南,你在彩虹北,你会爬上彩虹来找我吗?”
“会的,一定会。”
丽娃眨眨眼,又问:“如果彩虹突然消失了,咋办?”
黑娃说:“不怕,为了你,我啥都不怕,既是彩虹没有了,我从彩虹上摔下来也不怕。”
丽娃制止了黑娃说:“别说那样不吉利的话,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个人活着还有啥意思?我也要从彩虹上跳下去找你,我们生死都要在一起。”
两人刚走出了一里多地,那西天的彩虹的颜色就突然间暗淡了下去。先是彩虹的两端,越来越高,越来越薄,越来越透。黑娃和丽娃来不及细看,那巨大的拱桥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天空瓦蓝瓦蓝,棉絮样的几朵白云定格在彩虹刚刚消失的地方。丽娃有些失落:“彩虹没有了。”
黑娃说:“它还在,只不过变成了白云,一样美丽。”
从西河坡走上来几个穿着雨鞋扛着铁锹的农民,笨拙的雨鞋踏在湿漉漉的水泥路面上,“呱唧呱唧”声响不绝。
一个农民说:“这风有点怪,一溜一溜的,我的麦子全都刮倒了,五哥的麦子和我接壤,却一颗也没倒。”
另一个农民说:“还好地里没有出水,要是出了水,不知道还要刮倒多少麦子。”
看到黑娃和丽娃,那几个农民转移了话题,一个农民喊话说:“黑娃,丽娃,天快黑了,你俩干啥去?”
黑娃说:“没啥事,就是想到西河坡里看看。”
一个农民好心地说:“快点回去吧,西河坡里蛊菑的事情太多。”
天色已经暗了下去,远处升腾起氤氲的雾气。那雾气死沉沉的,一动不动,覆盖在大片的麦田之上。再远处,黑蒙蒙的夜色越逼越近,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田野里朦胧起来,那起伏的蛙声给人的已不再单纯只是响亮,而是掺杂着一份瘆人的恐怖。
有时候,所有的青蛙都闭口不语,空气便死样的寂静。猛地,一只青蛙敲起破锣,千百只高嗓门低嗓门的青蛙也跟着疯似地发狂,杂乱的锣鼓声响彻昏暗的原野,让人不寒而栗。
西河坡里常年荒草没膝,毒虫横行,大白天里都罕有人至。“再不听话就把你扔到西河坡里”是大人们吓唬那些不听话的小娃子们最常用的一句话。
有关西河坡的种种异闻野史,村里的老人们耳熟能详,并代代相传。有些事,不一定是真的,但想起来,都足以使人头皮发麻。
哪一年谁家的小娃子淹死了,肚子涨得像个鼓,手指头轻轻一碰,便哗哗地往外冒血水,最后,埋在了西河坡的哪一地;哪一年谁家的小娃子又出风气死了,面目狰狞死不甘心,化作厉鬼又如何祸害村里的小娃子……
黑娃和丽娃不由自主地向西河坡看了一眼,苍茫的暮色中,西河坡一片死寂,若隐若现的山丘和荒草混为一体,宛若一只匍匐前行的巨型怪兽。坡底的水渠里常年流水不断,暴雨之后渠水陡长,隆隆的水声不绝于耳,宛若万千兵马厮杀。
黑娃顿觉后背冷嗖嗖的:“丽娃,咱们回去吧。”
丽娃的手心也沁出了汗,紧攥着黑娃的手:“嗯,我也害怕。”
黑娃和丽娃回转身,跟着那几个农民往回走。一个农民掏出烟,分发给其他几个农民,最后,也递给黑娃一支:“黑娃,抽支烟。”
黑娃摆摆手:“我不会。”
那个农民又说:“都快当新郎官了,也应该学着抽烟了。”
黑娃心里说:“抽烟,有啥不会?我已经抽过好几次了。”但黑娃还是摆着手拒绝了。
黑娃上初中之后,班里有几个抽烟的男生。当大多数的农民都还抽着三两块一盒的廉价烟的时候,那些学生已经抽着十块往上的中高档烟了。不为别的,只为叼着烟,吐出一个又一个滚圆的烟圈。在他们眼里,那是潇洒是帅气,是时髦是青春!
黑娃和那几个男生都是好哥们,他们会躲在厕所里,躲在旮旯里,躲在操场上那高高的演讲台后吞云吐雾,包括两个女生,也会经常和黑娃他们一起吞云吐雾。
学校对学生抽烟的行为零容忍,已经发觉,学生们必须要写检讨,必须要叫家长到学校里面试,初三的几个学生就曾因为抽烟而被学校通报批评过。黑娃运气好,每次抽烟都没有被老师发觉过。
有一次,黑娃和几个同学正躲在操场演讲台后悠哉悠哉地吐着烟圈,那是一个非常隐蔽的场所。演讲台后,是一个很大的垃圾场,臭气熏天,蚊蝇横行,平常很少有人光顾,但那天却是个例外。
有个男老师内急,情急之下跑到了操场演讲台的后面,那个老师是初二3班的班主任。黑娃常见他戴着一副眼镜,冷冰冰地训斥初二3班的学生。
黑娃和同学们连忙把手里的烟扔到地上,用脚踏住。那个男老师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对着墙壁酣畅淋漓。黑娃和同学们都低着头,沿着墙根儿溜走了。
事后,黑娃和同学们紧张了好几天,担心那个男老师会状告班主任,但班主任并没有找过黑娃他们。黑娃和同学们臆想了一个班主任没有批评他们的理由:初二3班的班主任是个近视眼,根本就没有发觉他们在抽烟,是他们杞人忧天了。
又一个农民问黑娃:“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黑娃说:“阴历五月二十。”
“祝贺你呀,新郎官!”那几个农民都笑了起来,但黑娃听得出来,他们的笑声里似乎有一种怪怪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