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舍的十几个人都睡了。依婷临睡前,对小东说:“一会儿轮到我值班时,你叫醒我。”小东低着头挑着锡箔纸:“你睡吧。今天晚上我替你值班,反正我也睡不着。”
依婷坐在通铺上说:“小东,那不行。你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觉,再熬下去,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你就是睡不着,也要躺下来。不然,身体会出大毛病。”
“我知道了。你睡吧。”小东抬头看了看依婷,莞尔一笑,接着你挑锡箔纸,她自从下岗后,很长时间没有干过活了。在这里吃不好,睡不好,但她不知道饿,光觉得溻,虽然感觉身上没有劲,但干坐着还不如干着活,手不闲下来,时间还好打发些。
同屋的这些人都累了。不一会儿呼噜声此起彼伏。女人打呼噜,小东又想起这个事来。她现在似乎有些懂了。人们限制了自由,一坐十来个小时,挺累。累了就可能打呼噜吧。
小东好像记不起自己进来几天了。是三天还是四天?她真的不敢确定。监舍里没有日历,更没手表手机,只能靠脑子记,但没有养成这样的习惯,日期一下就乱了,但她又觉得记日期也没有用,胡乱着过吧。听铃声哨子声与大家一起,人家干啥她干啥就行了。可与在家的生活相比,生活节奏和生理节奏一下乱了,她对近些天发生的事情似乎已模糊,脑子一片浑沌。如一盆糨子,粘粘糊糊、疙疙瘩瘩地理不清。又好像是夜里做的梦,半夜醒来时,明明记得很清楚,真等天大亮后,却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印象,似有若无。
父母应该知道她的事了吧。她想。但她感受不到,没有丝毫地感觉。她也不知道父母知道了会是什么样子。她不知父母现在怎么样了。母亲,一个只知道上班,下班,干家务的家庭妇女一个,平时忙得没有时间与外人打交道,人脉也有限,几家亲戚也都是平头老百姓,知道也是干着急。而父亲与母亲离婚后,很少往来。但,父亲对她还是十分关心的。在几个子女中,父亲最爱的还是她这个老大。父亲知道她进到看守所里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父亲的人脉会广一些,平时好交朋友,师兄弟一群,还有一群徒弟。父亲知道她在看守所里,一定会动用一切关系来活动的。
父亲和母亲离婚后,母亲带着几个孩子生活,父亲算是净身出户。其实,家里也没有什么东西。房子是厂里分配的,只有居住权,没有产权。几样家具也不值什么钱。更没有什么存款。每个月的工次母亲管生活是紧紧巴巴,而父亲的工资每月吃光喝光。
离婚对于一个家庭而言,最受伤还是儿女。
记得上学时,老师让写作文《我的父亲和母亲》,同学们都写他们的父母怎么恩爱,怎么相互关心等等。而小东总是提笔无言。她的印象里父亲和母亲几乎没有一天不吵架。
……
星期天的早晨。小东姐仨不用上早自习了。但爸爸和妈妈大清早的争吵声还是将她们吵醒了。
小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天还没有亮呢。小东静静地听着隔壁母亲大声地说:“好不容易休息一天。你干啥去?”
“我和马胜利他们约好的,今天下乡打兔子。”冬天,天很冷,李成德穿着工厂发的劳动布大棉袄,戴上厚厚的棉帽子,两个耳护子放下来,下面穿着厚厚的棉裤。手里正摆弄着他自己做的那杆老土枪。这棵老土枪是他自己用一米多长的无缝钢管做枪管,木枪托是李成德一点一点用手工刮出来的。
像中原机械厂这样大型的机械制造类的工厂,技术工人做一支土枪十分容易。更何况像李成德这样的技术尖子,更是不在话下。火药也容易,一硝二磺三木炭,他们自己就会做。另外,处在文革中到处都可以找得到火药。
“前几天我就对你说,家里的的蜂窝煤烧不了几天了。让你星期天去煤厂买煤。你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又去打兔子。”王月琴从被窝里坐起身来说。
“我和胜利们约好了。买煤的事,你自己想办法。”李成德有些不耐烦地说。
“我想啥办法?我一个女人家,让我推三轮车去买煤,你打兔子,像不像话。”王月琴说着下床来,把李成德装火药和引火纸炮拿过来,扔到墙角处,“家里的事你一点不管。整天在外面瞎跑。家里四个孩子你不管,全扔给我一人管。你去不成。今天……”
李成德把王月琴推到一边说:“滚开。连个娃都不会生。一连气生四个丫头片子。还有脸在这里说,如果有个男娃,我在家里还有点劲。睁眼看见一群妮片子,烦死我了。”李成德骂着说着,到墙角处将药筒拿出来,装进帆布挎包里。
“生四个丫头片子,也不全怪我。那是你们李家祖上没有积下阴德。就算是妮们,也是你们李家的骨血。你不管谁管。”王月琴最怕人家说她不会男娃,让李家绝后。尤其是在外面听到谁骂类似的话,她的心里就发紧。但从李成德嘴里说出来这话,王月琴却不服气。王月琴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大冬天她只穿一条内裤,上面穿件光筒袄,光着脚丫子拖着棉鞋站在床前与李成德理论,“你今天不买煤,明天就没烧的。这个家还像不像个家。正吵着呢。床上刚两岁的老四李小伟哇哇地哭起来。两条小腿将被子蹬开。”王月琴上床把小伟抱起来塞进李成德的怀里,“你在家里哄一天娃儿试试。成天我坐监一样。你在外面跑得怪高兴。娃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娃。”
“你他妈疯了,这样闹。买煤,买煤,你今天让搬运站的人送煤来。花三块钱的不是。”李成德抬高声音说,“我和胜利们约好的,我不能说话不算话。”
“三块钱,三块钱。你说的像吃根灯草样轻巧。结婚到现在你往家里拿过一分钱没有?你说。养家糊口,包括你在家吃的饭都是花我的钱。”王月琴也来气了。也不怕娃们听见,也不怕隔壁邻居听见了笑话了,“你的工资比我高。你一分钱也没往家里拿过,全跟你的狐朋狗友们吃了、喝了、玩了。只有你回家想喝酒了,才买点菜回来,娃们能跟着你吃点。看看到月底了,我手里只剩下几块钱了。娃们想吃饺子,我都没钱买肉,今天想去买块豆腐回来给孩子们包饺子。你还有脸说三块钱的事,一个大男人,没有一点男人样,也不知道你爹妈咋教育你的。”
确实,这么多年来,李成德的工资一分钱也没有往家里拿。一家五口人全靠王月琴每个月的三十多块钱支撑着。而李成德的工资基本没有存下来。一个月在外面请客喝酒,全花光了。李成德花钱了,倒是落下一个好人缘。人们一提起李成德都说他为人热情仗义,豪爽,有宋江及时雨的气概。
“滾。你长本事了。老子没有传宗接代的,活着都没有劲。你还说七说八的,没有几个朋友,老子都不想活了。”说罢,他用力将王月琴推倒在床上,将李小伟放在床上,背上包,拎上土枪,骑上自行车气呼呼地走了。留下王月琴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起来:“这日子没法过了啊……我日你李成德的八辈祖奶啊……”
李成德摔门打兔子去了。王月琴穿一条内裤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喊着,骂着,小伟在床上哇哇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东穿上毛衣毛裤,急急地跑过来。她把王月琴扶到床上,让妈妈坐在床上,然后拉起被子把妈妈的大腿和腰部盖上,自己抱起小伟在屋里来来回回边走边左右地摇动着:“哦,哦……小伟妹妹乖,不哭了,不哭了。姐姐抱着你呢。”说着还将小伟的小脸挨着自己的脸。小伟的哭声慢慢地减弱了。
天还不亮呢。小东看看王月琴说:“妈,你别哭了。天还早呢,你再睡一会吧。我把四妹抱到床上去跟我睡。”
“等一下。”王月琴抹了抹眼泪,伸手把小伟接过去。然后掀开衣襟,将她丰满的乳房塞进小伟嘴里。王月琴的奶水好。小东、小方、小红都是吃到母亲怀孕没有奶水才断掉。基本上四姐妹之间都是差两岁和三岁之间。小伟吃着奶,不时地倒着抽抽气,刚才大哭的余劲未过呢。小东站在床前等着妈妈把小伟喂好奶,这才接过来,抱着小伟回到她和两个妹妹住的房间。
刚才那边房里妈妈哭,小伟闹,那么大的动静,小方和小红竟然没醒。小东抱着小伟走到小方和小红两人睡的床前,弯下腰对小伟说:“看看你二姐和三姐睡的多甜啊。大姐搂着你再睡一会儿哦。”小伟似听懂了似地睁着虎灵灵地大眼睛看着熟睡的两个姐姐。
王月琴看见小东抱着小伟出去后,呆坐了一会儿,脱下棉袄又钻进了被窝里。可躺在被窝里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想想刚才的场面,再想想今天是星期天,如果不买蜂窝煤,下个星期就坚持不到头了。可是,一家六口人五个女的。唯一的男人打兔子去了。而四个女孩子只有小东大一点,十二岁的小姑娘能干什么呢。也就是扫扫地,涮涮碗,帮助做点简单的饭菜。今天难得休息一天,要给孩子把衣服洗了,有几件衣服还需要补一补。中午还想给孩子们包顿饺子吃。前几天,小方看见隔壁邻居吃饺子,哭着要吃。弄得邻居都不好意思了,给孩子端来一碗。那一碗饺子让三个孩子分着吃了。今天她要包顿饺子,给邻居们也端一碗还还人情。可是,身上只有几块钱了,李成德的工资从来就没有给过她。如果买了蜂窝煤,就没有钱买肉包饺子了。买点豆腐,掺上冬储的白萝卜和胡萝卜,多放点油包顿饺子吧。她想。
上午王月琴洗完衣服,把衣服缝补好,给孩子们包饺子,下午就到厂里借三轮车去北关煤厂买蜂窝煤。让小东去帮助推一下车,小方在家里看着小红和小伟。
计划好了今天的事情后,王月琴心里似乎松散了一点。刚哭过的脸有些僵硬。她伸手使劲地来来回回地搓了搓。然后缩进被子里,想再睡一会儿。
窗户才微微发白呢。冬天天明得晚。刚才那么一闹,王月琴丝毫睡意也没有。瞪大眼睛看着黑古隆冬的房顶,脑子一直在想,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了呢。结婚前对婚姻的美好期望怎么在现实中就面目全非了呢。
十几年前,王月琴是工厂的厂花又是广播员。一米六二的身高,体重一百零五斤,胸部两座小山挺立着,为了怕人家笑话,不得不用小内衣将胸部压平,即是那样走路时也是上下乱颤,而圆圆的臀是那样的吸引男人的目光,加上细细的一尺八的腰围,更衬得丰乳肥臀风光无限。多少年轻小伙递过来热辣辣的眼神,她都视苦无睹。记得她和李成德两人恋爱后,多少人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金童玉女,才貌双全。是啊,李成德是厂里的数一数二的帅哥,技术尖子,而她又温柔贤慧。那时候,他们成双入对在人群中总是让人们赞叹不已,羡慕不已。仅仅十几年的光景,她怎么就变成了一个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中年妇女了。她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左手,双手在被窝里暖得热乎乎的,但她自己知道一双手早已是粗糙不堪。大冬天里洗衣做饭,手指头都裂了,手背上更是裂得渗血。每次洗完衣服后,挖一大疙瘩蛤蜊油抹上都不管事。刚擦完手,一会儿又要做饭洗菜了,大冬天双手不时泡在冷水中,想细腻是不可能的。
她摸了摸搓衣板似的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时候细腻如绸缎的少女手哪儿去了?过去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女,结婚后成了要侍候一家人的老妈子了。
人们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最低。王月琴现在真信了。说句实在话,当时李成德追她时,几乎没费什么劲。李成德的师父和王月琴的师傅是亲戚。李成德比王月琴大两岁。都是技校生。只不过李成德是省技校毕业,王月琴是地区技校毕业的。那时候李成德是技术尖子,每年都会被评为先进生产工作者。王月琴是厂办广播员,两人在厂里少有交集。两人在公园见面时,满脸绯红的王月琴抬头看见呆呆地看着她的李成德时,心跳得如蛙鸣般的响。脸红得如蒙上一层红布。两只眼睛里水灵得欲滴下水来。
恋爱中的李成德特别可爱,劳动布做成的列宁式小大衣口袋里总插一支钢笔。白皙端正的脸庞上常挂着笑意。举手投足绅士味十足。李成德在朋友圈里重情重义,谁家有难他第一个前去帮助,缺钱帮钱,缺力帮人,具有大哥的风范。有一次李成德带着王月琴,马胜利带着他的女朋友一起吃饭。两人喝一斤五十多度的散装白酒,走路打晃了。两人为了争着付帐,你推我搡的要翻脸。
王月琴把马胜利拉到一边说:“就让你师兄掏钱吧。谁让他是师兄呢。”
“虽然他是师兄,技术比我好,可我的工资不比他少,少……少。他都掏几次钱了。不让我出一次钱是瞧不起我。”马胜利不连贯地说。
那边李成德已经将帐付了。此时王月琴觉得李成德男人味十足,是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
原来恋爱和过日子是那么不一样。恋爱时的行为在结婚后竟然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在外面的男人味,在家可能是不顾家不会过日子的败家举止。但王月琴从来不会想到李成德会一分钱也不往家拿。她当时想,一个男人在外混得好,把家也一定弄得不会差到哪儿去。可现在呢,只有他想喝酒时,顺便在外面买点卤猪头肉羊头脸,五香花生米,干炸河虾回来。家里人跟着吃点,算是他掏的生活费了。
当小东二岁多时,王月琴就有了离婚的念头。离婚的念头每天都会浮现在脑子里,要落实到行动上却是非常非常的难。当生了小方后,李成德样子一点没变,她们吵架时,王月琴曾说过离婚的话来。李成德盯着王月琴看了几分钟,那眼神有威胁,有憎恨,有深情,最后扭身走时说了一句话:“离婚,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总之,王月琴见了那眼神和听了那句话后,她沉默了好久。离婚丢人,离婚丢人。是啊,李成德不在家里,她恨得骂。可当李成德回家后,她的骂变成了牢骚。当晚上上床后,李成德的手只要碰着王月琴的身体。她的身体就是酥软得无骨头一样。就这样生了老三老四,王月英连离婚的勇气都没有了。
命中如此。李成德那好看的脸就是她的克星。今生遇到李成德是王月琴上辈子欠他的。无奈时,王月琴就这样想着来安慰自己。女人可能都是这样的吧。在娘家时妈妈疼,父亲爱。一到婆家就成了疼爱别人的人了。痛也好,苦也罢,自己的生活只有自己扛着。慢慢熬吧。等孩子们长大就好过了。
睡不着就起来了吧。她打开灯,四十瓦的灯泡让屋里充满了温馨的黄色光。她穿上衣裳,端过细柳条编的笸箩。
笸箩上堆着小东、小方、小红需要补的和改的衣裳。王月琴是个巧手女人。小东的衣裳小了,打给小方穿,小方穿着小了就让小红穿,好在都是女孩子,有时衣裳轮到小红时就必须要改改才能穿,有的地方破了,旧了,必须改得合身才让上身。有时布不够了,王月琴就会帮一块别的花色的布,这样补出来也很好看。小东虽是个女孩子,李成德当成男娃养。野马似地疯跑,跪地马爬的与男孩子一起抓子,与男娃们一起打仗,这不扣子都弄掉了,膝盖这里磨破了。王月琴在笸箩里找出一颗扣子,从线把儿上抽出针,认上线,右手中指上戴上顶针,把两片衣襟对齐,用针从扣眼儿里插下去,确认了扣子的位置。然后左手按着扣子,右手将针从衣裳里面用顶针儿顶着针鼻,针尖准确无误地从扣眼里穿过来。冬天的衣裳有些厚,王月琴将针在头发上刮几下,接着再订扣儿,然后找出一块蓝色布,把小东的裤子膝盖给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