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娜要离开看守所到外省服刑。李娜因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罪被判处死缓。李娜没有上诉。本来她觉得杀人偿命借债还钱,天经地义。法院采信了她只想惩罚,没想要命的作案动机。一般来说割掉阴茎,救治及时不会危及生命。李娜在各种媒体上曾多次看见过此类案例。但李娜还是认为她捡了一条命,有重获新生的感觉。头天晚上,她与监舍的人们告别。大家都说些保重之类的话语,李娜对大家说:“姐妹们,生命只有一次,通过我的事,大家要明白,没有啥比生命更宝贵了。谁不怕死,我怕死怕的要命。死了啥都没有。不要相信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爱情太虚,生命太实。生命还不属于自己,她属于父亲、孩子。我就是太自私了,相信所谓的爱情,把家人都甩到一边了。前几天我见到我的父母,仅仅几个月的时光,他们的头发全白了,老了几十岁,这都是拜我所赐啊。人犯王法身不由己。说实话,政府会冤枉我们吗?进到这里面来的,百分九十以上都有毛病。进来的人多数是自私自利的。为了自己,忘了家人,大家真的要好好想想了。我们现在所有的果都是我们自己种的因。我们对不起家人,对不起孩子,也对不起自己。”说到这里,李娜缓了缓,突然就放声大哭起来了。
廖姐也放下那张铁面孔,过去劝李娜:“别哭了。你刚才说的都对,我们都在想呢。到新疆那边好好改造吧。”
李娜抹了一把泪,擤了一把鼻涕后说:“我想起我年迈的父母,我这一走,怕是永远见不到他们了。父母都近七十了。死缓减刑等我出来,我都快六十了。恐怕见不到父母最后一面了。”
李娜说过那段话后,不再做声。而整个监舍里也一如常态的安静下来,大家没有干活,或坐或躺,但都一言不发。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不外乎是李娜的话触及到了女人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大家都有同感,都在思考过往和未来。
爱情。爱情。爱情到底是啥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可以感觉到。小东脑子里也在想着亲人和爱。尤其是爱情。爱情甜蜜,却能伤人于无形。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漂亮的女人都有神圣的爱情梦。因为她们有优越感,被人恭维惯了,被众男人们追多了,自己也会飘飘然。因为她们觉得只有有爱情的婚姻才能配得上她们。因为自己漂亮,男人则会一如既往地爱她们一辈子。
小东也在思考她自己的过往。
她认为自己的人生是失败的,自己的婚姻是失败的。细细想想,她也曾有过甜蜜的爱情。少女朦胧的情爱之苗,是被一个男孩子点燃的,她内心感觉到了世界的美好,感觉到一个女子的金贵,清楚了女孩子对爱情的迷茫。男孩子的呵护和关爱,以及那种让人迷恋的眼神,让她可以抛弃一切,随他走向天涯海角。
送走了林建飞。小东心里有些失落。特别是夜校放学后没有护花使者了。天冷了。七九年的冬天冷得早。大雪节未过,棉衣棉裤就上身了。为了骑车快一些。马丽华和小东各骑一辆自行车。下课后,没有二话,围上围脖,戴上口罩和军绿色的棉手套,骑上车拼命蹬着往家返。
冬至到了。冬至吃饺子是中原人的风俗。也是为了纪念张仲景。据说冬至吃了饺子,整个冬天就保险了,不会冻掉耳朵了。
母亲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来了。吃罢小东做的面疙瘩馏馍就咸菜,王月琴早早地步行去上班。
临走前,王月琴对小东说:“小东啊,今天中午吃饺子。冬储的白萝卜和红萝卜,你都知道在哪儿。你洗两白萝卜和红萝卜,再上街买一斤五花肉回来剁饺子馅。包不及了就少包点,晌午一人吃一碗汤饺子,再吃个馍,应个景就中了。”
省一月不省一个节。平时再节约。但王月琴在过节时还是随大流,不再包豆腐馅饺子。
小东洗罢碗后,把萝卜拿出来准备洗洗,想了想,又放弃了。这会正冷呢。不如先出去买肉。回来天也暖和些了。把萝卜洗了直接切了煮煮出水剁馅一气哈成了。
小东穿上棉衣,围上围脖,戴上一双线手套。线手套是父母发的劳保品。在厂里用不完就带回来了。攒几十双后,可以拿到街上换鸡蛋鸭蛋,但首先要保证自己有用的。小东提上塑料带编织的扁形提篮,骑上母亲的自行车去副食品公司买五花肉。小东不敢耽误,买好肉后,骑车子即回来。洗好萝卜,切成片,拉开煤炉风门,将铝锅放到炉子上,提壶倒水,再将萝卜放进锅里。
转过头来,小东用热水把肉洗了。在案板上先切成片,再挥舞菜刀剁肉馅。厨房里一时响起有节奏的梆梆梆的菜刀与案板相亲的响声,在萝卜煮好的空档里,肉馅已剁好了,把刀平着当铲子将馅铲进小盆里。她把萝卜捞出来,先晾着,再把姜葱也剁好后,这才用细布把萝卜片包着用力把水挤出来。一一将萝卜挤水后放在案板上,小东再把萝卜剁成碎丁细沫,一并放进小盆里。放盐,放上五香大料,再放进两匙香油,搅拌均匀后,端起来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小东觉得有些淡,又放进一匙盐。
小东用另一盆,把麦面舀出两瓢,用温水和好,醒了一会儿后。她犹豫了一下。是擀圆叶皮呢,还是擀方叶皮儿。
她到堂屋里看了看闹钟十点多了。小东放弃了擀圆叶饺子皮的打算。她用擀面条的方法,把面擀成大大的圆片,然后折叠,切成三指宽的条条,再把条条打开,将切成的条切面片叠摞在一起,再斜一左斜一刀,右斜一她,将面片切成梯形饺子皮。
小东将高粱梃穿成的锅拍子拿下来,用抹布抹干净后,把饺子馅,饺子皮一起端到堂屋,把馅和皮放在桌子上,再看闹钟已十一点多了。
逢年过节改善生活,她不想留下遗憾。让父母妹妹们结结实实地吃一顿饺子。馍,平时就不稀罕。过去自己上学,父母上班,没有人来除非过年,或者正好过节遇到星期天,真没有时间来细细地过节,改善生活。现在自己不上学了,换句话说叫待业,也算吃闲饭了。干家务活也是应该的。但六口人,要两拍子才够吃呢。
小东一心无二用地包饺子。紧赶慢赶,小方小红小伟放学回来。饺子还没有包完。
小方进门,把书包往床上一扔跺着脚说:“冷死了,冷死了。”
小东说:“小方,快来帮忙包。一会儿完了。”
小方斜眼看了一眼小东说:“我才不给你帮忙,我的任务是上学,你的任务是包饺子。笨蛋,一个专人在家里还包不好饺子,还让我来帮忙。哼。”
“小兔妮子,你咋说啊。该我侍候你啊。我起早爬明地侍候你,还听难听话啊。快来,小心我拧你脸。”小东故作发怒地说。
“好了,让我暖和一下再说。”小方说完到厨房抱着炉子上的热水壶取暖去了。
小红回来后,看见小东正在包饺子,叫了一声:“大姐。”就进她们的里屋了。十一岁的小红不会包饺子,小东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小伟回来了。没进门就叫道:“哇,吃饺子了。好啊。吃饺子了。”说完扔掉书包,然后到小东旁边说,“大姐,我帮你包吧。”
“去去去,别帮倒忙。没时间教你。我急着哩。爸妈一会儿回来了。”小东用抬手挡着小伟的手说。
说罢,小东扭脸朝厨房那边喊:“小方,把炉门打开。烧开水,你来帮我一下,就完了。”
小方搓着手,慢悠悠地过来,坐在小东的旁边,拿起一张饺子皮说:“大的亲,小的娇,没亲没爱二当腰。你为啥就喊我帮你,不叫俩妹妹帮你啊,偏心眼。”
小东抬起手想去拧小方的脸。小方偏头躲了躲。小东说:“死妮子。她们不是小嘛。人家还说当兔子王八,不当穷人老大呢,我找谁说理去。”
李成德先到家。小东问他:“爸,我妈呢?”
李成德跺了跺脚说:“我咋知道。”
“我妈走路都不方便了。你下班了,你带他回来就好了。”小东边包饺子边说。
“我可不敢带她,摔跤了责任可就大。让她慢慢走吧,就这几步路。”
小东听了父亲的话,没再言语,而是对小红和小伟说:“你们接接咱妈去。我马上下饺子。”
“接她干啥。不用背不用抱的。”李成德接过小东的话。
不过,小红和小伟手拉手从厨房出来,一跳一颠地去接母亲去了。
小东的饺子下锅,刚点了两次水,小红和小伟每人搀着母亲的一条胳膊回来了。小东从厨房窗口看见母女三人回来,笑着对母亲说:“妈,饺子马上好。你先坐两分钟。”
王月琴笑道:“娃儿长大了真好。”说罢进到堂屋里。
小东向锅里点了第三次水。饺子都漂起来了。小东按着母亲的常规做法,先盛三只饺子放在案板上。小东不知道这是敬那路神仙的。但她依着母亲的做法。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接着她把锅里的饺子盛到碗里。嘴里喊道:“小方,过来端饺子。”
“姐,你怎么啥都叫我啊。我好欺负啊。”小方说归说,还是走过来。
小东又听见父亲说:“小红,你也去帮帮忙,端饺子去。”
小红跟着小方一起到厨房,把案板上的饺子端到堂屋里。小东对着堂屋说:“爸,妈,你们先吃,我接着煮,锅太小了。”确实,下饺子一定要锅大火好水宽,饺子下锅才熟得快,烂得就少。但城市里没有地锅,只有煤炉子,只能一小锅一小锅地下。有时下着下着,煤火不够了,还得续煤等着。
又一锅下好了。小东对着堂屋大声说:“饺子好了。谁吃完了,来盛。”
小方端着碗过来。小东笑着说:“叫你干点活你噘着嘴,吃饺子怪快。”
“哼,你错了。这是咱妈的。”小方瞪了小东一眼。
小东接过碗又盛了一碗后,把锅里的饺子全盛在一只小盆子里端到堂屋里。
半盆饺子往桌子中间一放,桌上立即飘起白色的热气。每人面前的饺子碗也是热。屋里温度也仿佛高了几度。
小东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只饺子放嘴里嚼着。三个妹妹趴在桌子上吃着不吭声。父亲夹一只饺子,喝一小口酒,很是惬意。
“小东今天咋包成方叶饺子了。方叶饺子没有圆叶的好吃。方叶容易跑味儿。”李成德放下酒杯问小东。
小东边嚼着饺子边说:“自个儿忙不过来。我妈说叫每人一碗汤水饺子,再一人吃个馍。我觉得难得过节改善生活。就多包点,要吃吃饱。擀圆叶慢。就这紧赶慢赶还晚了点。”
“你爸是不干活不知道腰疼。他也会包饺子,叫他一晌功夫买肉盘馅擀皮带包六个人的饺子试试。”王月琴瞟了一眼李成德,撇了撇嘴。
“小东,以后拌馅时,不要放太多盐。谁要是嫌淡了,可以蘸酱油吃。咸了就没门儿了。”母亲对小东说。
“我看今天的味道不错,咸淡也好。就是肉少了点。”李成德喝了一小口酒说。
“你知道个啥。成天不在家。娃儿长大,不都要一点一点地教吗?”王月琴对李成德的话颇不满意。好像是与她唱对台戏。“你教了吗?也对,也教,不是教她打兔子,就是叫她学那照相洗相片。那是咱一般人家学的吗?将来小东要找婆子家,人家能叫她这样糟蹋钱?就是糟蹋的那些钱,也够一家吃十来顿饺子。”
“你就不叫我说话。我说一句话,你就有一百句等着我。懒得搭理你。”李成德端起酒杯不再说话。
“你就没资格说话。你还嫌肉少了。我一个人的工资要管全家六口人的吃喝拉撒全部开支。你的钱呢。要是一个月拿出来二十元钱给我,我每星期叫你吃顿饺子。你说说一个月六七十元钱都花哪儿了?”
一说到钱,李成德就不说话了。所谓的光棍怕落屋。一个人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那除了有个人魅力,也少不了有钱壮胆。但钱是有数的。在外面装光棍了,回来就得收敛点。像李成德这样外面光棍,回来还不肯放下架子的男人,就容易闹家庭矛盾。李成德看话不投机,过节呢,也不想抬杠吵架。他将杯中酒一口倒在嘴里。起身到里屋里躺在床吸烟去了。
收拾完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小东坐到堂屋里歇歇。从早上起床到现在,小东一直马不停蹄地忙。现在总算够一阶段了。刚坐下,她想起来自己最爱穿的回力牌白鞋要洗。这双软底白鞋是小东最喜欢的。白鞋轻软窄,穿在脚上秀气,小东平时不穿。除非和马丽华出去逛街才穿,如果下雨,她也舍不得穿。白色太容易脏。白鞋一脏一黄就不能看了。前几天,天没有这样冷。为了送林建飞走,她将自己打扮得分外漂亮。她也不知道为啥那样在乎到火车站送林建飞。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漂亮,还是为林建飞装门面。其实在那天,新兵们包括家属们给小东的目光确实是最多的。那天小东穿上白鞋,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人家都穿上棉鞋了,自己还穿着单鞋。也没有穿棉裤,怕臃肿难看。那天走路时还暖和,一停下来,还是有点冻脚。好在火车站里人多。暖和。在人挤人的火车站里,鞋让踩了一片黑黑煤灰。回来用湿毛巾擦了,被踩处不太明显,但还是有些区别。小东决定趁这会儿有时间,天也好,拿出来再洗洗。洗去那个心疑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