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德每天六点半准醒,不用闹钟,也不用人叫,到那个时候,自然就醒了。这可能与他在技校上学时起床有关,从那时起,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
李成德醒了就起床。起床后,到外面的公共厕所解决完急迫的任务后,懒散地回来,在厨房的水池边,拿过印有劳动模范字样的搪瓷杯接水刷牙。搪瓷杯摔掉几块瓷了,厨房的窗台上放着好几个呢。李成德几乎年年被评为厂里的劳模和先进工作者。家里的杯子盆子钢精锅都是他的奖品。他的杯子是专用的,里面只放着他用的牙刷和牙膏。他拿过牙刷,递到左手,伸右手再抽出牙膏,挤牙膏时,一下子没有挤出来。他放下牙刷,左右手一起将铅皮牙膏袋卷起来,往前挤。免强挤出一点点来。好象不够。他伸手拿过王月琴水杯里的牙膏,一挤,同样也没挤出来。
他有些生气了。把牙膏梆当一声扔进王月琴的杯子里。嘴里嘟囔一声:妈那个逼,牙膏没有了,也不知道买。一袋泡泡多牙膏也就八分钱。他把挤到牙刷上的牙膏甩掉,把盐罐拿过来,将牙刷蘸了蘸水,在盐罐子里蘸上一层盐,粘盐的牙刷一挨着牙齿,牙缝里嗖的一下跑出一股口臭味。他皱了皱好看的卧蚕眉,想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但他还是忍着了。洗完脸,他回到房间里。王月琴还在睡觉。星期天,不用上班,孩子们不上学,不用早起做饭。王月琴难得多睡一会儿。李成德朝着床上的王月琴说:“牙膏没有了,今天星期天,你记得去买两管。家里缺东少西的,持的啥家。”
李成德发牢骚的话,让半睡半醒的王月琴一下子就清醒了。她忽地坐起来了:“想多睡一会儿都不行。没牙膏了,你不会自己去买。我没钱了。这个月吃饭钱都不够了。你往家里拿过一分钱了吗?还要这要那的。”
“瞅你那披头散发的样子,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李成德皱着眉头说,“一管牙膏八分钱,买回来我给你一元钱。”
“八分钱够我买几个鸡蛋了。你整天在外面胡吃海喝的,不知道俺们娘几个过的啥日子。今天给孩子烙韭菜合吃,一个菜合打一个鸡蛋都不够了。孩子们一人一个鸡蛋,我连一个鸡蛋都舍不得打。你知道吗?你还有脸说我不会当家。”王月琴把散在脸前的头发拢了拢,“好啊,你给我一元,我给你去买牙膏。你能拿出来,我就能接着,你发发善心,我不嫌丢人。你把你的饭钱给我就中了。”王月琴说着真的把手伸到李成德面前。
李成德不想听王月琴的唠叨,扭身出门去了。
他推出那辆飞鸽自行车,在院子里提着横梁往地上顿了顿,自行车的链子哗啦地响了几下后,他翘腿骑上车子出门了。
在六零售斜对门处,他掏二两粮票,两毛钱,买了一碗糊辣汤和六个水煎包子。那时候,没有私人饭店,全是国营的。这里是城市东北角最好的一家小饭店,早餐只卖糊辣汤和水煎包子。糊辣汤浓稠,颜色很重,海带片、豆腐皮、干金针花、红薯粉条,花生米、糊葱花,还有几片小小的牛肉,勾搅了稠稠的红薯粉面,服务员盛满后,滴了几滴香油,香油在碗上漂浮着,李成德用小勺搅了搅,吸溜一口,味道不错,很热,热得他咧了咧嘴。他拿起一双筷子,左右捋了一下,夹起一个水煎包。水煎包两面煎了焦黄,看似流油。他咬了口,顺便看了看。嗯,韭菜鸡蛋馅还有短短的粉条,好吃。
李成德慢条斯理地吃着喝着。心里甚至还有点小小的遗憾。如果有二两白酒,就着水煎包,喝着也是很美气的一件事。吃完最后一个包子,喝完最后一口糊辣汤。掏出手绢擦了擦嘴。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白沙河牌香烟。捏了捏后,还有三四根。他用右手拨开烟盒看了看,果然里面只有四根了。他为自己的预测感到很开心。他掏出一根叼在嘴上,再掏出汽油火石作为燃料的磕头虫式的打火机,啪啪两下才能打着火。第一口吸进去浓浓的汽油味。他皱了皱眉头。啪地收起打火机。再深深地吸一口,这次真吸进肺里去了。憋了憋气后,才长长地出一口气。两股烟从鼻孔里徐徐冒出,然后与饭店里的热气融为一体,分不出哪是烟气哪是热气。
吸完烟后,李成德起身走出门,骑上自行车顺着工农路南行,在新华路上拐个弯,顺着解放路一直向南到了小东关。他要去找马胜利。他今天没有明确任务,昨天也没有规划自己干什么。只觉得无聊,就来找他最好的兄弟。商量着怎么打发这一天。
刚到马胜利家门口,见马胜利推着三轮和老婆一起要出门。马胜利一见李成德,一愣。问:“师兄,你咋会不吭气来了?”
胜利的老婆赵萍笑着说:“李哥来了。那进屋吧。”
“你们要出去?”李成德问。
“家里没煤了。上个星期三,你弟妹就吵着叫去买煤。”马胜利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着。
“再不买,就断顿了。”赵萍接过话头说。
“那就不进屋了。你们去吧。早去排队人少。晌午就回来了。”李成德提起自行车前梁调个头往回走。李成德抬起左胳膊,看了看手腕上的那块一百二元买的上海手表。才八点。他站在小东关街边,一时不知上哪儿了。在脑子里掰着指头算了算。几个师兄弟好像都不是去的地方。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了。他不由得长叹一口气。暗暗地骂了一句。妈的,真不好玩。
他怀念没结婚的时候,师兄弟们早早约好星期天到哪儿玩,打兔子,钓鱼,打球,甚至没有目的地四处跑。他的师兄弟都是逍遥派的。厂里的造反派都想拉他们,但他们都不参加。自由自在地上班下班游玩。李成德的父亲告诫过他,咱就是个老百姓,政治的事咱看不懂,也别掺乎。他记下了,并不折不扣地按此办理。而他在师兄弟中间是牵头的。他不参加派别,别的师兄弟都跟着他,按部就班的工作生活。可是,现在大家都成家了。老婆娃子家务活把那些男人都绑得不自由了。
要不,回家吧。李成德骑上自行车往家的方向走。骑有二百米时,他将车把一拧又回来了。他不想回家,一回家王月琴就嘟嘟,大大小小一群小姑娘,一会这事,一会儿那事,叫他不自在。算了,上白沙滩里溜溜腿去吧。
出南门,过漫水桥。到河南。桥东边的沙滩是靶场,也是刑场。这些年一半的死刑犯都是在这里执行枪决的。曾经有一次性枪决了十几个犯人。这里晚上没有人敢去,白天除了部队去打靶,也少有人去。李成德也不去。拉沙车把这里的沙滩拉成了一个大大的坑。两面是四五米高的陡峭的沙崖。东面和南面的太阳照不到沙滩上,就显得阴森森的。李成德自行车往右一拧,从右面下到沙滩里。沙滩里骑不了自行车。他推着自行车走。来到一丛芭茅边,他顺手将自行车歪倒在芭茅丛上。四处看看没有人,又舒舒服服尿了一泡尿。然后,他叉着腰大将军似地看着眼前的河沙滩。白沙河很宽。二十多年前河里还行船。自古这里是水旱码头,不知是几百年前,这里专门修有水寨门。水寨门前帆桅林立,这里的船向南到长江,这座古城得益于这条河。现在河上游修了水库。一条大河就这样几乎断流了。平时,河中间有一两米不太宽的水面,流水还不急。只有下猛雨时,这座连接南北的漫水桥才会被水漫掉。现在河中间的水边有几个女人在洗衣裳。他们把洗好的衣服直接晾晒在沙滩上。干净的沙滩不会弄脏衣裳。洗完衣裳后,她们或坐或躺地聊天。
李成德一屁股坐在沙滩上。沙滩软里带硬,他的身子一震。四月底的天,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让人发懒。河边的洋槐树林枝繁叶茂,一片葱绿绿。参差的白杨树已长成,在阳光下反着白白的光。芭茅被风吹得微微摇动。他躺下来,觉得更舒服。天很蓝,几朵白云如风筝般飘在天幕下,悠然自得。
李成德躺有十几分钟,觉得没有意思。他喜欢热闹,虽然他在人群中不算吵。但他喜欢在人群中。而且喜欢人们围着他坐着,即是无言看天,也是大家一起看天才有意思。
他坐起来。想,这会儿如有四五个人,铺床席子,摆上烧鸡猪蹄花生米,吃着喝着说着笑着该是多得劲多美气的事啊。现在他一个人坐在沙滩上,百无聊赖,辜负了这大好时光。他抬腕看了看表。九点十分。时间过得真慢。不坐沙滩上了。对面的女人们都有人作伴,自己一个人坐这里像个失恋的男人,没意思。走吧,骑上车子顺着河转转去。李成德漫无目的骑着自行车在河南小路上蹦蹦跳跳地行走着。路两边的麦苗拔节了,有些已经出穗了。他骑了一会儿,觉得屁股有些疼。于是在一条大路上转个弯,向北,即向家的方向骑去。骑了一会儿,他看见河上唯一的那座大桥。是这座大桥,结束了河南河北拉车行人必须坐渡船的历史。
熟门熟路。李成德骑着车子来到建设路十字路口,前面就到家了。他想起了早上没有牙膏的事来。他向左转弯来到六商店里,对营业员说:“来两支泡泡多牙膏。”
营业员拿过两管牙膏递给李成德说:“一毛六。”李成德把牙膏放在玻璃柜台上,又指着白沙河烟说:“再来一盒烟。”营业员从柜台里拿出一盒烟轻轻扔在他的面前说:“一共三毛六。”李成德掏出五毛钱递给营业员。营业员找给他一毛四的纸币。李成德接过钱后,低着头看着柜台里的商品。柜台里也没什么东西。加上室内光线很暗,几个营业员聊天去了。
他走出六商店的大门。打开自行车锁,推行几步,又停下了。然后又顺着工农路,到新华路吊桥的新华酒楼门前。一到酒楼前,一股浓香扑面而来。香。李成德嗅了嗅。新华酒楼临城河而建。是座两层小楼。从吊桥开始,才算是真正从东面进入到城里了。新华酒楼就是东门的第一户。新华酒楼的烧鸡、卤猪蹄很有名。一般人家很少能来这里买吃的。不是贵客来,谁也舍不得吃这么贵重的东西。
李成德进到酒楼里。他是这里的常客,和服务员都面熟。他一进门,服务员即打招呼:“李师傅,你来了,想要点啥?”
李成德笑着回应:“想买个烧鸡改善改善生活。就要这只吧。”李成德指着一只将鸡头窝到腔子里的颜色发黄发红的烧鸡说。
“好的。”服务员拿起一只烧鸡,用秤称了称说,“一块五。”然后用一块黄粗草纸把烧鸡包起来了递给李成德。
李成德手里拿着烧鸡,黄纸被油沁得颜色发暗。只有上面一圈还是干燥的,是黄色的。
李成德走到堂屋门前,扭头朝厨房看了看。小东在案板上擀面皮,王月琴正在煤炉上烙韭菜菜盒。王月琴感觉有人来,扭头一看是李成德回来了。即扭头去继续烙菜盒子。嘴里却说:“你回来干啥?没和你的面。”
“没我的算了。我喝酒就中了。”说罢进到堂屋里。堂屋里小红正哄着小伟,坐在席子上盘脚盘。嘴里还念叨着:“盘,盘,盘脚盘儿,丁三年,三年高,磨大刀,大刀快,切腊菜,腊菜苦,磨豆腐……”
小红和小伟看见爸爸回来了。抬起头看着李成德,李成德看了一眼两个小姑娘,坐在饭桌前,将纸包打开,左手握着鸡身,右手攥着鸡腿用力一撕,将一只鸡腿撕下来。然后他顿了顿,站起来到厨房的水池上洗了洗手,手上有油,顺手拿过肥皂抹了抹,两手对着正搓呢。王月琴烙好一个菜盒,端起锅想放在案板上,李成德站在身边碍事。她大声地说:“出去。恁大个人,一点眼色没有,碍事。”
“奶奶的逼,成天说我不回来。回来了看不见个好脸。”李成德也没给好脸,扭身回堂屋去。一进堂屋看见小红拿着撕下来的鸡腿正啃呢。原来六岁的小红被那烧鸡的香味勾的忍受不住,拿过那条鸡腿就啃起来了。还扯下一条,塞到小伟嘴里。小伟鼓着小嘴也嚼不过来,用小手往外掏着。再一看小红和小伟一手的黑灰。心里不由得冒火。用力夺过小红手里的鸡腿扔到桌子上,朝她屁股了拍了一巴掌大声嚷道:“没撕好就吃。手也不洗,快去洗手去。”正吃得上劲的小红,见手里的鸡腿被夺走,还挨了一巴掌。扎煞着俩手咧着嘴哭起来了。小红一哭,小伟也跟着哭起来了。刚从外面玩回来的小方,走到门口看见爸爸在家里。两个妹妹在哭,吓得手扶着门框不敢进去。
王月琴听到堂屋里两个孩子在哭,手持锅铲出来,小方挡着路,王月琴心里着急,一把将小方扒拉到一边说:“滚一边去。”小方被推了一个趔趄,门口是个小斜坡,小方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也哭起来了。
王月琴走进堂屋,高声问小红:“哭啥哩,说,哭啥呢?”小红用满是油的手抹着眼泪说:“爸爸打我。”
“他为啥打你?说。”
“爸爸不让我吃鸡腿。”小红满眼泪花。
王月琴抬头见李成德正在桌子上撕烧鸡。就怒冲冲地问:“李成德,李成德。你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回来就惹得娃儿们七哭八叫的。”
李成德抬起头看着王月琴说:“你喳呼啥呀。我是让她们洗手去。看那手脏的鸡爪似的,不洗手就拿起来就吃。”
“一个二三岁,一个五六岁的娃儿,你就不会给她们洗洗手。你还打她。她若不是一年到头也闻不着个香味。一见烧鸡就馋得憋不住。谁跟你一样。一个月六七十元钱。整天在外面啥好吃啥……”王月琴一连串起数落起来。
“好了。你少说两句。我自己的娃儿。我就打了一下,还犯法了。你算说不到头了。”李成德听得不耐烦了,也抬高了声调。
“我就说不到头了。一大早就说买牙膏买牙膏,我的工资连娃们饭钱都不够,还得管你吃穿洗涮。平时不知道俺们过啥日子。星期天不落屋。记不记得冬天那个星期天叫你买个煤你非要去打免子。弄得车也翻了。差一点出事。今天在家了,你叫娃们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那煤球不还是我借的打煤机打好了吗?要不,你烙菜盒,烙你大那个蛋。”那天翻车,煤球碎了一多半。第二天下午下班后,李成德借来手工打煤球机,将煤砸碎重新用水和好,自已一块一块地打好,放在院里凉干。
“你不说打煤球我还不生气。一说我更生气了。你看看打煤球把院子都弄成黑的。这个星期都不敢让娃们在院里玩。一点不注意就弄成花狗屁股。你还表功呢。”王月琴正说呢。小东进来说:“妈,妈,菜盒糊了,把锅铲给我。”王月琴空然控制不住自己。把锅铲一扔,说:“糊了去他妈那个逼。都不吃,饿死你们。”说罢。一屁股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了。
李成德一看大人哭,俩小妮哭,院里还有个老二也在哭,老大小东呆呆地站在门口,一股怒气直冲脑顶,双手将桌子用力一掀,桌子上的撕碎的鸡肉和半个没撕的鸡飞得到处都是。“去你妈的逼。这日子过不成了。”说罢径直出门走了。李成德把桌一掀,小红和小伟吓得不敢哭了。小方坐在地上扭着头看着爸爸出门走远。小东扭头看见锅里冒烟了。急忙拾起地上的锅铲,把炉子上的第二个菜盒子铲出来,放在案板上。
小东把水壶坐在煤炉子上,然后,拿起一个小筛子来到堂屋里。她把桌子扶好,先把地上的半个烧鸡拾起来。再将撕碎的烧鸡肉一一拾起来放在筛子里。然后到厨房里,把烧鸡上沾的灰,用净抹布擦净。再一一撕碎放在碗里。等壶里的水开后,小东把从地上拾起的鸡肉放在大碗里,倒上开水洗一遍,最后,将两个菜盒用刀切成八块,放进筛子里。
小东把菜盒饭和鸡肉端到堂屋里,放在饭桌子,对坐在地上发呆的妈妈说:“妈,咱们吃饭吧。”
王月琴站起身来,擦了控眼泪,又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说:“你们吃吧。”说罢进到房屋里,啪地关上门睡到床上。
小东看着妈妈关上门后,对三个妹妹说:“都去洗手,咱们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