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进到看守所后第二天,老大就把她调到中间铺位上睡觉了。她睡在中间,虽然远离了放尿桶的地方,晚上起夜女人尿尿的声音小了许多。但大热天,就这一间房,尿液的蒸发很快。高高的电扇基本不起作用。臊味弥漫在房间里,几乎让小东喘不过气来。那十几个女人早已习惯了这个环境。
小东这几十年难得有这样的清静时候。不用东奔西跑忙碌,也不用在麻将场上勾心斗角。她能静下心来回味这四十多年来的人生。过去她一直浑浑浑噩噩,没有感觉到幸福,也似乎没有感觉到十分痛苦。啥事儿来了就来了。能解决就解决,不能解决的就放着。时间最能治病。小东一直相信这个。
夜深了,小东没有一丝睡意。在外面小东的睡眠很好。进到看守所后,她没有好好睡过一个晚上。她睡不着的时候,也能认真回忆回忆她过去四十多年的生活。她自己问自己,这四十多年,她幸福快乐过吗?她从小时候开始回忆,回忆上小学初中高中,恋爱结婚离婚上班进修下岗自谋生活,父母妹妹弟弟等等。最后小东在黑暗的夜里笑了。她是幸福快乐过的。
记得初中毕业的那个五一节,学校放假了。
天气真好,天蓝得有些淡,仿佛抹一层极薄的白色鞋粉。太阳有些热度了,风轻轻地吹,城里到处飘洒着洋槐花的清香。
吃过午饭,小东对小方说:“妹妹,咱们去河里洗衣服去吧?”
小方听后差点跳起来:“好啊,姐,好长时间没去河里玩了。”
“就知道玩,是去洗衣服呢。我去收拾脏衣裳。”小东说完后去收拾脏衣裳。小红正在和小伟玩呢,听见大姐说去河里洗衣裳,忙跑过来拉着小东的衣襟,仰着头笑着说:“大姐,我也去,我也去。”
“你去干啥,又不会洗衣裳,俺们洗完衣裳还去够洋槐花呢。你跟着碍事。”小东把脏床单铺在地上,将脏衣裳扔进去边包边说。
“大姐,让我去吧。我学着洗衣裳,我可以帮你们捋洋槐花。”小红仰着脸,可怜巴巴地央求着说。
小东想了想说:“也行。跟着去要听话,不能乱跑。”
小红听后拍着手说:“行,我跟着你们。要我干啥我干啥,当你们的跟屁虫。”
“跟屁虫,呵呵,行,就当个跟屁虫吧。”小东笑着轻轻地打了一下小红的头。
小东骑着自行车,前面小红扛一根两米多长的竹竿,竹竿一头绑一个铁勾,后衣架上坐着小方,小方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袱,里面包着一堆脏衣裳和一条床单。
小东骑着父亲的那辆飞鸽自行车向南行走。路两边的法国梧桐长齐了叶,阳光透过叶子将路面染得斑斑点点亮迹。小红坐在车前梁上,将竹竿来回舞动,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竹竿在小东眼前左右舞动,弄得眼不舒服。她极权威高喝一声:“坐好,别动。小心我把你推下去。”
小红扭脸朝大姐作了鬼脸,皱了皱鼻子。然后脸朝前不敢舞动竹竿了。
车座有点高。李成德钓鱼打兔子跑得远,男人个高,自然将车座调得高。小东虽然十四五岁,像个大姑娘,但骑在自行车上蹬着脚蹬,前脚尖免强着力。蹬起来了屁股要左右大幅度地挪动。出南城门,过漫水桥,来到河南面的沙滩边,车速很慢了。小东说,小方蹦下去。小方听言挪动一下屁股,跳了下来,跟着自行车跑了两步才站稳。小东抬右腿从后下自行车,然后用右手抱着小红,将小红半抱半顶地放下来。小东推着自行车,小方抱着脏衣裳,小红扛着竹竿向东面走有三百米。这里河流有个漫湾,河面骤然加宽,形成了一个半月形。河水由浅到深,逐渐过膝。水下的沙粒颜色也由浅黄到发灰发暗,最后隐没于水中。
小东脱掉镶白边的白色胶底布鞋,赤着脚下到水里。水很清凉,这份凉是不用吸气的凉,是可以感觉到一丝凉意从脚慢慢地向上沁润,直到全身都有一股清凉,这股清凉十来秒钟后即适应,变得十分惬意。
脚下的沙初踩上去是硬的。慢慢地脚会下陷,细沙会从脚的边沿漫上脚背,痒痒的很美,有小鱼在脚边轻轻地撞击,那是小鱼在吻脚。小东将脏衣裳和床单扔进水里,用手按下去,湿透后,扔到边上,然后用团结牌肥皂,将衣服全部抹一遍,再将床单也打了一遍肥皂,团成团放在温温硬硬的沙滩上,焖在那里。小东打肥皂的时候,小方和小红也脱下鞋,正在水里玩耍呢。她们用手挖沙,挖出一条长沟,把水引到沙滩上两米远了。那一方水让她们弄得浑浊。
小东站在沙滩上,扭头看了看身后一百多米远的洋槐树林。这是一方上百亩地的洋槐树林。洋槐树枝上长刺,五月份开一串串的白花。花的香中带有甜甜的味道。小东今天带着两个妹妹来这里就是两件事,一是洗衣裳。二是摘洋槐树花。洋槐花洗净晾去水份,拌上面上笼蒸熟,是上好的蒸菜。再把蒜掺上姜捣成泥,滴上几滴小磨香油。洋槐花蒸菜蘸蒜姜汁,是中原人最为喜欢的应时菜肴。
小东估计衣裳让肥皂焖好了。她再次跳进水里,在没小腿肚深的清水里,双手搓着衣裳,搓一会儿,半直着腰,看看衣领或衣袖处是否干净。接着再搓。一直搓干净了。她直接放进水里清洗。她左右摆动着白皙的胳膊,又搓又挤地将残留在衣裳里的肥皂和脏物清洗掉。然后,她扭着腰,脸朝后喊:“小方,过来,把衣裳晾晒到沙滩上去。”
小方听到姐姐的叫声后,站起来扎煞着双手扭着腰,脸向着姐姐答应:“好。我现在就来。”说罢趟着水向小东走过。
小东对说:“小红,不要乱跑,更不能到深水里面去。”
小方头都没抬地说:“我知道了。大姐。”
小方把衣裳拿到几十米远的沙滩上,将衣服平摊开来。沙滩上的沙是干燥的。水里的黄沙干燥后,颜色变得黄里透白。脚踩上去十分的温暖舒适。
小东正弯着腰洗衣裳呢。听到后面有趟水的声音。小东以为是小方过来了。没理她。突然觉得后背上趴下一个人来。小东想扭头看时,双眼让一双手给蒙住了。小东吓了一跳,不过立即镇定了。这是她们常玩的把戏,蒙着眼猜是谁。这是一双温暖的小手,也感觉到背后那个人竭力想憋住笑的吭哧声。
小东站直身子。双手提着正在洗的衣裳。
“马丽华。就是马丽华。”小东顺口说出这个人名。
蒙小东眼睛的人马上笑着松开手,搂着小东的腰说:“不好玩。咋你一下就猜中是我了。”
“哈哈,再号不准你的脉,我咋当兽医。”小东扭着头笑着对马丽华说。
“小东,你坏。你骂我。我饶不了你。”说罢将手向小东衣内伸去。想咯吱小东的腰。
小东最怕人咯吱她的腰。那里只要一碰,她就会忍不住笑。
小东把衣裳扔进水里,转过身来,攥着马丽华的双手。笑着说:“你咋会儿来了。也来洗衣裳吗?”
马丽华笑着说:“是啊,我早就来了。我在那边洗呢。远远地看着像是你。我洗完了就跑过来,看是不是你。走近了一看,还真是你。”
小东说:“那来吧。帮我洗衣裳。洗完了咱们一起说话,然后再去够洋槐花去。”
“好哩。”马丽华说完,抓起一件衣裳与小东并排站着一起洗衣裳。小方不停地来来回回地跑着晾衣裳。
小东洗完最后的床单,小东和马丽华一起站在水里,将床单折叠过来,然后二人各拽一头,使劲地拧,将床单里的水拧出来。然后两人一起走出河水,来到沙滩上,两人将床单伸开,平铺在沙滩上。
晾好衣裳。小东对小方和小红说:“咱们歇一会儿,再去够洋槐花。你们小心点,别到深水里去。会淹死人的。”
小方和小红说:“记着了。”
小东和马丽华躺在一丛芭茅旁边的沙滩上。小东手里拿着一支像芦花般的芭茅穗,无意识地挥动着。干燥的沙滩松软适度,人躺到上面如睡到棉被上。洋槐花香一阵一阵随着南风吹来,一阵浓一阵淡。天上一丝白云也没有,干净得让人觉得单调。只有太阳明晃晃地射下来。二人仰面躺着,不得不微闭着双眼。
马丽华是小东同学中唯一的闺密。
中原机械厂是个拥有四千多人的大型国有企业。坐落在城市东北一隅。名气大,待遇好,让人羡慕,人们都削尖脑袋想进这家工厂。企业不仅仅是大,而且是大而全。企业内部就是一个小社会。中原机械厂在城市里呈现出一个半封闭的圈子。企业里有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技校。有自己的医院、商店、浴室、饭堂、理发店以及各种社会上应该有的企业都有。甚至包括对外营业的放电影和演戏的大礼堂。凡厂内员工每月发电影票、澡票、理发票等。
这个厂子里的员工在外面都有一份由衷的优越感。人们问起在什么单位工作时,他们都会或笑、或装做十分轻松地说中原机械厂几个字。四千多人职工,如果算上家属那就是两万人的规模。工厂里面的人互不相识非常正常。
小东还记得马丽华第二次到他家发生的趣事。
那还是初中一年级时候的事。
“小东、小东……”同学马丽华在门口喊小东。
哎,进来吧,快进来。别喊了。小东招呼同学进屋,屋里两张床,一张写字台,一个双门大衣柜,屋里挤的满满的。靠墙那一张一米五宽的床,是两个妹妹睡的。窗户下边的床是小东的。小东床上被子叠成三折,床边铺一条蓝色的浴巾。
这是马丽华第二次来小东家了。
“坐吧,那是我的床。”小东指着靠窗户旁边的床,让丽华坐下,“喝水吗,我给你倒杯开水?”小东征询意见似地看着丽华。
“你也坐这儿吧。我不喝水,刚吃了饭,红薯苞谷糁。”丽华拉了一把小东。小东坐在她的旁边。丽华搂着小东的肩膀说,“小东,你不是说你没有哥吗?怎么你哥还在大门口站着?”
我哥?小东走到门口看了看,回来笑了:“别胡说,那是我爸……”
“哇,你爸这么年青吧。我还以为是你哥哪。真是个大帅哥,美男子。是不是像小说三家巷里的周炳?”马丽华羡慕地说。那眼神里透出一种情窦初开少女特有的光。“刚才我在院子门前,见一男人站在门前,我还问‘大哥,小东在家没有呢’差辈了。”
“好你个有眼无珠的马丽华。是不是想沾我的光啊。”小东扭过身子捶着马丽华的肩膀说。
“没有,没有。我说的是真的。真不知道是你爸。真以为是你哥呢。真是太帅了。”马丽华看似认真地说。马丽华这个刚上初中的小女生,对异性刚开始有所认识。小东听了好友的话,心里很舒服。父亲身高一米八,国字脸,两道与三国演义里的关公那样的卧蚕眉,鼻子高挺,如一道小山岭,隔开了长着两个双眼皮两只大眼。大眼睛里仿佛深潭似的不见底。不厚不薄的唇,好似女人抹着口红般的好看。整齐的牙齿白而净。八十公斤重的男人似山一般的稳重。
人们都说闺女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虽然小东的父母经常吵架。父亲经常不在家,也不给家里钱过生活。但小东就是对父亲有好感。烦母亲整天唠叨不停的嘴。
“真得劲。”马丽华舒坦地说,“要是天天放假就好了。天天跑到沙滩上来晒太阳。”
“你不怕把你这张漂亮的脸蛋晒黑了。没有人挖你的财气了?”不知从何时起,城里的小伙子把找女朋友叫做挖财气。
财气是当地方言中确实有宝贝的含义。小东和马丽华是班里的公认的班花。马丽华比小东要高两厘米。两人都是一样的白,一样的明目皓齿。所不同的是小东强悍,而马丽华温柔得多。马丽华除了和小东在一起时能放开声音说笑,与其他人在一起时,她表现得十分内敛。
如果班里投票选校花小东和马丽华当是百分之五十对百分之五十。
小东和马丽华躺在沙滩上,小东用左胳膊枕着脖子,仰脸看着天空。小东说:“我要是那朵白云该是多好啊。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马丽华也是同样的姿势:“就是啊。我也想成为一朵白云,白云好看。”
“洋槐花真香,时间不早了。起来,咱们去够洋槐花去。”小一阵清风来,一缕槐花香。小东像是突然想起要够洋槐花似的说。
“走,我帮你。”马丽华坐起来了说。
“不要你帮。咱们一起够,一人一半。你也拿回去蒸蒸菜吃。”小东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沙。
“我不要。没啥拿。”马丽华也站起来。
“用你晒干的衣裳一包就中了。”小东朝河边的小方和小红高声喊,“小方小红,走了,够洋槐花去了。拿上竹竿,小包单。”
小东、马丽华、小方和小红四人来到洋槐树林这里。沙滩上的洋槐树参差不齐。一半洋槐花张开嘴盛开了。另一半则是闭着花瓣,花瓣上半部分洁白,下半部分则发青。树林里有几个人正在摘花。他们用手拽着树枝,高一点就没办法了。摘洋槐花的人多数是妇女和小姑娘。看着她们笨拙地跳起来够树枝的样子,小东和马丽华就笑了。
小东一行四人在树林里穿行,树林里疏密不一,有的地方很密,人进不去,有的地方疏,洋槐树枝也就低一些。四个小姑娘在树林里弯腰寻找花开的最密最好的树。可能树林外面透风采光好的缘故吧。她们寻了一会,发现还是树林外围的树长得低矮,花也开得繁茂。她们又钻出来。小东从小红手里接过竹竿,仰脸将一花开得稠密的树枝钩下来。马丽华和小方仰着脸去采摘,小红用小包单在边上接着。小东伸手摘一串洋槐花,拿在手里转着看着,真漂亮。洁白的花半开未开,花下半部青色渐淡,最后融入白色之中。她张嘴咬下几朵花,慢慢咀嚼,一缕清香立即充满口腔,稍后一丝甜味融入香味之中。
“真香啊。”小东不由自主地说。
“生的也好吃啊。”马丽华瞅小东一眼问。
“好吃,尝尝没事。应该不能多吃。这是原汁原味的。”小东嚼着洋槐花说着,“你们小心点捋,别让刺扎着了。小红,你小心点,别把沙踢到包单上,弄到花里头,就吃不成了。”
小方答应着:“知道了。”而小红没有接腔,学着小东生吃洋槐花。
一枝花很快摘完了。小东又钩下一枝。太阳暖暖地照着,风轻轻地吹着。四个小姑娘说着笑着摘着洋槐花,一点不觉得累。铺在地上的小包单马上堆起一个小山包似的青白相间的洋槐花。
这样的场景让小东感觉到了真正的快乐。感觉被束缚的心灵也得到了放飞。突然,小东感觉到了内急。她对马丽华说:“丽华,你来钩花,我得去一号。”
马丽华将手中的花放到花堆上,接过小东的竹竿。小东向树林深处走去。十分钟后,小东轻松地从树林深处走来。只见两个男孩子在和马丽华、小方抢夺竹竿。那岁数大的一点男孩子约十三四岁,个子有一米七了,而岁数小一点也有十来岁。那两个男孩子攥着带钩的一头,马丽华和小方攥着另一头。四个人如拔河般地使劲。小红则如傻了似的站在那里看热闹。马丽华小方明显没有对方有力气。虽然两人身体后倾,但还是让两个男孩子拖着向前走。脚在沙滩上划出两道印痕来。
小东见状,急急地跑过来问:“小方,咋回事?”
小方扭脸看见姐姐来了说:“他们要用我们的竹竿,我们不让,他们就硬抢。”
小东听罢怒吼道:“尻你妈的,也不打听打听,敢欺负姑奶奶。”说罢,弯腰拾起一起鹅卵石,跑过去,朝高个男孩子头上砸了去。高个男孩头一偏,啪地砸在他的肩膀上。男孩子“哎哟”一声,松开竹竿,而小个子男孩子见状也松了竹竿。两个男孩子扭头就跑。而马丽华和小方正在较劲,对方突然一松手,两人几个踉跄,坐在沙滩上。小东看见对方跑了。在后面狂追,在跑了一百米左右时,小东超过小个子男孩,追上大个子男孩子,举起手中的鹅卵石,朝他后背上拍去。高个子男孩子几个趔趄,一个狗吃屎趴在沙滩上。他想爬起来,但晚了。小东一下就骑在他的身上。男孩子一个转身仰面朝上。见小东要砸他,急急地攥住小东的双手,然后一使劲,将小东撂翻到一边,爬起来跑了。小东爬起来,又追了几步后停下,骂了几句后,才拍拍身上的沙子往回走。
小东走到马丽华和小方面前时,俩人还脸色发白坐在沙滩上喘气。
小东坐在她们对面关切地问:“没事吧。”
马丽华说:“没事。小东,你咋跑恁快啊。飞也似的。飞毛腿啊。”
小方也说:“从没见我姐恁恶,跑恁快过。英雄,一个妮们打俩男娃儿,赢了。厉害。”
马丽华笑着说:“以后可不敢惹恼你了。母夜叉啊。吓人。”
小东听后笑着扑上去,把马丽华摁在沙滩上。四个姑娘清脆的笑声在沙滩上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