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还记得一九九六年的春节是在东莞过的。
过了腊月十五,打工的人群开始回家过年。夜市的生意开始淡了,工作量少了。白天,李成德和小东兵分二路,在各处走访打听辨认王一冰的下落。小东现在知道,寻找一个人是多么困难。比大海捞针还要难。父女俩靠烤羊肉串,生活不成问题。而且还有赚的。每个月还要赚几千元。一九九六年的几千元可不是个小数目。李成德每月会将赚的一半交小东,做为利润分成。也是作为跟着他受罪寻凶的奖励。一进腊月,小东就去批发市场给虎子,母亲和三个妹妹各买了一些衣裳,打包后寄回了老家。并写信说明,今年过年不回去了,就在东莞过年了。
二月十八号是年三十儿。大街上行人很少,显得有点冷清。李成德和小东商量说:“过年了。没啥人了。咱也收摊放假吧。”
小东说:“中,我去买面,羊肉咱屋里有。再买点大葱,咱还是包饺子过年吧,省事。”
“中啊,平常只顾着忙。忙了这头,忙那头,脚手不闲。过年了,啥事都放放吧。图个吉利。”
年三十儿上午,小东去买了面和大葱,还有几个胡萝卜。回来后,小东把羊肉剁了。再把胡萝卜切片,用开水煮了,挤净胡萝卜里的水。再把大葱剥了洗净。然后把胡萝卜和大葱剁碎后,与羊肉混在一起搅拌好。再把姜剁成碎沫,倒馅里搅匀了。中午仍吃大米饭,电饭锅蒸了。用白萝卜炖羊肉作菜,简单地吃了。
吃过午饭后,李成德对小东说:“我出去溜达溜达。”
李成德出门来,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一街两巷的大门上都贴上对联了。红彤彤的充满喜庆。昔日街上车如水马如龙人如织,现在人稀少得冷清。汽车也少了,十几分钟有一辆汽车经过。零星的鞭炮声炸起,告诉李成德年到了。南国的冬天依然很暖和,穿件单衣即可。李成德转到小公园里。公园里香樟树有合抱之粗,叶繁密得不透风。那些榕树树干千奇百怪,如千古老人的胡须,一绺绺静静地垂下,榕树根如盘龙般的突出地面。而那些高大的椰树,如少女般亭亭玉立于阳光之下。矮小的扶桑花开得很好,长长的花蕊伸出花瓣外,张扬得有些放肆。公园里人迹稀少,只有一个老太太推着小孙子在一棵榕树下静静地坐着。李成德在公园里慢慢地走着,想着街上见到的对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人们的祝愿和希望啊。人们为了讨了喜庆,可我李成德的希望在哪儿?今年王月琴是不会贴对联了。老家的风俗如此。而朱茜茜会贴对联吗?如果她懂事是不会贴。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去世,但他也是后妈,在一起生活几年了。
李成德又想起他的师兄弟们,现在一定家家包饺子,或者在过油炸酥肉鱼块。忙得脚后跟踢屁股蛋子。而他呢。独自一人在小公园里溜达。五十多年啊。他李成德何时有过如此凄凉的年三十儿啊。为了给儿子报仇,千里寻凶,独在异乡为异客。年三十儿了,别人都回家过年了,而李成德却还在他乡漂流。李成德想来想去,真想放声大哭一声。但他怕一个大男人在公园大哭,被人笑话。可他确实憋不住。他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来到没有人的密林里,坐在落满树叶的地上再也忍不住了。他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了。这是一声嚎啕,如野狼般的嚎叫,嘶哑而具有渗透力。吓得树上的小鸟扑扇着翅膀飞跑了。他在外面漂泊了几个月,烟薰火燎烤羊肉串,他不是为了挣钱。在老家给他再多的钱,他也抹拉不下这个面子。可为了寻凶,他面子都不要了。钱比上班多几倍,但他不稀罕。可现在他不得不这样做。
李成德哭了几分钟后,用手抹抹眼泪,停下了哭泣。他好像发泄了。李成德几十年没有这样哭过了。除了他父母去世时他这样哭过外。他信奉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跑出来哭,一是想发泄,二是想避开小东。一个三十岁出头的漂亮女人跟着他到处漂泊,他于心不忍啊,可他真的没有办法。他愧对小东,小东把自己的儿子丢在家里不管,跟着他到处寻找凶手,过年都不回去,当父亲心里太不落忍。
又坐了半小时。走出树林。来到卫生间里用水洗了洗脸。看脸上没有哭过的痕迹后,才溜达着回到出租屋里。
小东正在擀饺子皮。圆叶的。小东说:“爸,你歇一会儿,就咱俩的我自己擀自己包就中了。”
“我闲着没事。你擀我包。”李成德掐掉手中的烟。
小东在简易案板上揉面擀皮。李成德在小饭桌旁包。包好的饺子就在饭桌的报纸上。
“唉。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啊。”李成德触景生情,“跟着我出来找王一冰,春节联欢晚会也看不成了。”
“看不成算拉倒。那有个啥,不少块肉。吃完饺子,上那个小卖部瞅瞅,说不定电视还摆在外面呢。”小东笑着说。
“真变成要饭的了。唉。”李成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五十多年没有受过这样罪。这过年过得成个啥样儿了。”
“就这就不错了。有吃有喝的。咱要办咱的事。还能挣钱呢。”
“要想挣钱,我辞职开个小工厂,凭我的技术,干啥一个月不弄个三五千块钱。”
“就是的。你卖羊肉串一个月还挣小万把块呢。如果不是有事办,光说挣钱,咱现在租个楼房也租得起。”小东尽量想让父亲高兴一点。
父女俩包好饺子。小东把饺子下好。李成德拿出一瓶白酒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给小东也倒了小半杯。
“放下一切不高兴的事,好好过年。来,闺女,咱喝一口。”李成德举起杯,小东也举杯和父亲的杯碰了一下。然后喝下一口。广东低度酒,不辣。但那滋味也有些难受。小东赶紧吃了一个饺子。
……
李成德和小东在外面过了三个春节,跑遍了深圳广州珠海惠州东莞汕头中山佛山甚至跑到了阳江和湛江。但一直没有王一冰的下落。
二000年夏天,李成德跑得有些累了。他对小东说:“出来三四年了,我真有些累了。咱回去歇歇再出来找吧。”
小东听后哭了。因为这三四年间,她回去过两次。看着虎子一年比一年高,慢慢地有大人样了。每次离家时,虎子都抱着她哭得鼻涕涎水的。但她不忍心父亲一人在外漂荡。现在她听父亲说回去歇歇,自然也不反对。三四年了,晓阳去世的悲痛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淡化了许多。李成德在外面挣钱也不少,都寄给朱茜茜了。朱茜茜通过叔叔的关系把原来的国经房买了下来。几次催李成德回去把旧房子拆了,把新房盖起来。
李成德回来把房子盖好了。下面三间房临街,上面是三间卧室。后面有个小院子。卫生间厨房和餐厅在一楼,二楼只住人。三楼搭了凉棚,可以喝茶乘凉。
一切都收拾利索了。二00二年,李成德又要南下找王一冰。这时朱茜茜说:“老李,你真的要这样过下去吗?为了你死去的儿子,你在外面漂几年了,你要飘到啥时候啊?你想过我的感受了吗?我守活寡啊。我闺女几年见不到爸爸,你为儿子报仇,就不要闺女了吗?”
“我不找到王一冰,不把他送到监狱里,我睡不着,我对不起儿子。我一定要找到他。”李成德咬着牙说。
“那好吧。如果这样,咱俩明天把婚离了。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朱茜茜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李成德看着朱茜茜的神情,暂时打消了南下找王一冰的念头。但这几年来,李成德一直没有放弃寻找王一冰。他没事就在王一冰家附近转悠,再到他父母家门口转悠。
这一年虎子十八了,上学成绩一直上不去。由于虎子长得太帅,肤白发黑,重眼双皮,牙齿如一排白玉整齐得如黑人牙膏的广告。恰如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不管在哪儿,都有小女生追他,而虎子却不知如何应对,也将精力投入其中,故尔学习成线一直无法提升。小东将虎子转到下面县里镇上上学,依然如此。小东无奈托人将虎子送到部队当兵去了。
李成德一直精神不集中,对朱茜茜和她们的女儿似乎也关心不够。一门心思地想为晓阳寻凶报仇。加之李成德几年奔波,身体也大不如从前,白发染鬓,一脸的沧桑。朱茜茜再三提出离婚。李成德也知道自己是有问题的。但他无法克制要寻凶的念头,他最终同意离婚。
朱茜茜与李成德协议离婚。房子过户到她女儿名下。同时约定,当女儿工作后,由其为李成德出钱租房。李成德搬出他的房子,租房另住。
……
小东停下手中的活,抹了抹眼泪。父亲,曾经可恨又可怜的父亲,现在一定在为她的事奔波。她知道父亲再不好,却是最爱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