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宗贞元元年(785),盛夏。
炎阳高悬,酷热难耐,路边高高矮矮的树上,一片片叶子有气无力地泛着灰白,一只只夏蝉正隐在萎蔫的叶间细枝上,嘶嘶呀呀地叫着。涿州范阳通往石楼村的大道上,行人极少。
这时,远处隐隐出现了一个灰点,渐渐地近了,大了,清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正骑着一头灰白的毛驴儿,急急地往石楼村赶来。他不时用衣袖擦拭着额头的汗,身上的薄衫上,前胸后背早洇了湿湿的汗渍。他手持一根柳条鞭,使劲抽打着毛驴儿,只希望它走快点,可此时此刻,毛驴儿偏偏不理会主人的意思,总是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儿。
汉子姓贾名谟,乃是涿州范阳石楼村人。今年春上,他在长安参加科举,又一次名落孙山,万般沮丧,更觉着无颜见家中两位兄长,途经洛阳,便和好友张籍在那里逗留了一些时日。后来有人捎书,说范阳老家出了事,两位兄长死于非命,家嫂和侄儿老小全乱了头绪,他这才火急火燎地往家中赶来。
石楼村在范阳西北十余里,是当地一个大村堡。村里以卢姓居多,其中夹杂着一户贾姓人家。这贾家,原本是早有名望的大族,据说出自西周姬姓。周成王的儿子周康王,赏封叔父唐叔虞的少子公明于贾地(今山西临汾),并使贾为附庸国。公明号贾伯,其后世子孙遂以国为氏,即为最早的贾氏。在以后的历史长河中,贾氏家族又出了许多有名望的祖辈,西汉的政论家贾谊,曾以一篇《过秦论》传诵万世,还有东汉的经学家贾逵,晋代的宰相贾充,以及为中国农业发展作出杰出贡献的著名农学家、北魏的贾思勰等。可是,到了李唐,贾氏家族却显得衰败下来,一二百年来,也没有什么人物为贾姓家族添光帖彩。
石楼这个贾家,原是贾谟的先祖从河南远迁而来。当年,老家河南黄河决口,遭了水患,那位老先祖携家带口沿路乞讨,一路向北,他们来到石楼村时,遇着崇德尚善卢员外,将他们收留下来。几十年眨眼即过,贾谟哥仨相继成人,娶妻生子,老父亲却老了,离开了这个让他凄苦了一生的世界。
这哥仨,贾谟最小,大约五六岁,他们来石楼时,正是唐代宗大历年间。后来,大哥贾沿,娶了卢家一仆人的女儿为妻,大历十四年(779)秋,生得一子取名贾岛。二哥贾谅,娶了范阳城王氏为妻,也有一子,唤名贾区,比贾岛小两岁。
他们初居石楼村,人地两生。为了养家,贾沿、贾谅哥俩在范阳城里奔忙,每天早出晚归,勉强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
贾谟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多次要同两位兄长出门挣钱。
贾沿告诫三弟,安史之乱尚未平息,外面到处兵荒马乱,他年纪尚小,应该在家专心用功,到时也能像卢员外那样,有个一官半职,不被人欺负,一家人就算烧高香了。
的确,曾经在范阳一带兴起的安史之乱,虽然已被郭子仪李光弼率军平定了,可是远在范阳的叛军老巢,其势力并未完全消退,反而有着加重之势,导致大唐王朝最终走向灭亡的藩镇割据涌现出现。范阳节度使不听朝廷发号的命令,他们各自为政,不为国家纳粮上贡,有时甚至还会发生小规模的战争,百姓们随时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石楼村口,贾岛、贾区小哥俩坐在一棵皂角树下,翘首张望。自从得到贾谟回家的消息,小哥俩天天都来村口,期盼着堂叔早一天回来。他们等了好些日子,等得天热了,蝉叫了,小哥俩破旧的衣服也脱掉了,还是没把堂叔等回来。
“哥哥,我热得受不了了,让我回去喝口水吧。”贾区身上晒得油红,汗水顺着脊梁直往下淌。
“你先回去歇歇,我给咱等。”贾岛淡淡一笑,“看把你急得,汗水淌成这了。”
这年,贾岛七岁。他长得瘦瘦的,一脸蜡黄,穿件浅蓝薄衫,他不像弟弟贾区,蹦上跳下,跑东奔西,不见得渴热难耐。
贾岛静静地坐在树下,头上正沁出微微细汗。忽然,他看见远处出现一个人影。那人好像是堂叔,他再一看,又不是,堂叔的身体胖胖的,并没这样瘦么。他揉揉眼睛,再仔细一看,那不是堂叔又是谁!
贾岛“哇”的一声哭了,他一路跑了过去,扑在刚刚跳下毛驴背的贾谟怀中,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晚上,贾谟和二位嫂嫂以及侄儿贾岛、贾区团坐在小院里。他没向她们诉说赶考的情况,也没询问哥哥罹难的事,可是,他这会也是伤心难耐啊。去年冬天离家时,二位兄长将他一直送了十多里,才依依不舍地相拥而别,这一说不在,人就一下子跑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二位嫂嫂抽抽泣泣,伤心不已,不知如何讲来是好。为了让她们心里舒缓一下,贾谟也不愿多说什么。她们痛快地哭了一场。贾区傻愣愣地看着母亲和伯母失声痛哭,还是贾岛懂事,他向堂叔讲述了父亲和二叔遭难的情景。
原来,范阳节度使李怀光为了扩充自己的势力,无论长幼精壮,只要被他的部下遇着,就要被拉去充军。那次在范阳城里,贾沿、贾谅正要回家,就被抓去充军筑城。这如何是好?哥俩一想,“跑吧!要不,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命。”当晚,他俩偷偷潜出军营,并未直接回家,而是拼了老命地往北跑,不料没走多远,就被官兵追上了。不知挨了多少打,流了多少血,等到哥俩被人抬回家时,早已成了两具伤痕累累的尸体。
卢氏、王氏妯娌俩匆匆葬了丈夫,即托人给三弟贾谟修书传信,让他赶快回家。
贾岛向堂叔述说父叔二人的罹难经过,他并没有多少眼泪,俨然一个小大人。可他眼里无时不透出对独裁的地方政权的仇恨。
贾区在一旁补充:“三叔,我要学武功,学成了去杀那些害我父伯的恶人。”
“你俩记着,”贾谟静静地说,“学武功可以,但你们要有目的。要是强身健体,我支持你们,可要报仇,凭你俩的能耐是行不通的。眼下你俩应该立志求学,等到学有所成,入朝为官,平定地方叛乱,为国家建功立业。那时,咱不仅报了仇,还为国家平了祸乱,这不是更好?”
为了贾岛、贾区小哥俩早有所学,成就一番事业,贾谟开始教授他们应举入仕的必学功课。他要把自己平生所学全部传授给两位小侄。
贾谟告诉小哥俩:
“你叔无能,这回没考中进士。可是,我教你俩学有所成,完成我和你们父辈的愿望,却并不难。”
他首先教孩子写字,练习书法。由于清贫,没有银两买笔墨纸张,贾谟取来一只青碗,盛了水,随手抓一把黄土放进去,用棍儿搅匀,成了黄澄澄的泥汁。小哥俩就用这一碗碗浑黄的泥汁,开始了人生的第一课。家里的土地上,院墙上,甚至门板上,无处不留下小哥俩歪歪扭扭的字迹。
至于入仕之学,贾谟先从基础入门,他以《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书,以及《周易》《尚书》《诗经》《礼记》《左传》五经为重要课程,按自己当初上学的步骤教授哥俩。
童年的贾岛贾区,求知欲极强,无不显得聪明伶俐。贾谟刚把《诗经》中的“国风”教完,贾区就已经能一字不落地背给他听。尤其贾岛,更是记忆非凡,无论《论语》《诗经》《礼记》,你随便取来一部,翻出某页起个头儿,他都能背出一大段来。
也许是孩子的天分,也许是贾谟的急切期盼,贾岛贾区哥俩果然表现得非同一般。
艰难困苦的生计,并没影响孩子的智商。贾岛虽说只有十岁,贾区还小他俩岁,可是仅仅三年时间,他俩已读完了童蒙阶段应该掌握的全部课程,而且还练出了一手不错的字。
“不错么!”
贾谟暗自欣喜,他觉得自己的期望不会付之东流,俩孩子今后肯定能成大器。贾谟一想,现在应该给小哥俩教授诗文曲赋了。
中唐时期,五七言诗的格律已基本成熟,文人之间盛行对仗之风。要让孩子学习诗赋,首先是要学习对仗。贾谟开始把诗词对仗规则的知识向哥俩一一教授。最基础的,无非是:
三姐对四妹,小弟应长兄。
张姑唤李嫂,耕夫呼牧童。
远山七八座,深院四五重。
门前栽杨柳,屋后植梧桐。
然后,贾谟给他们做一些示范,再出一些简单的词语,让贾岛、贾区来对对子。贾谟说:“房前。”
贾区思量了一下,答道:“屋后。”
“屋后是青山,”
贾谟刚跟上一句,贾岛立即回应:
“门前是绿水。”
虽然贾区稍小,可贾谟看到他们的表现,已是十分喜欢。一有空闲,贾谟就和他俩一起练习。见他们确实掌握了对仗要领,又向他们传授了平仄、粘对、意境、诗眼之类的术语,开始将小哥俩引入了诗赋更深的领域。
初春的一天午后,贾谟有意把兄弟俩带到村后赏花看草。那里有一片野生的桃林,山桃正开出粉红的花,不时飘来一缕缕沁人心脾的花的清香。杨柳枝儿在风中起舞,像是拂扫着春的料峭寒意。地上也透出一层似有似无的淡淡的小草儿,毫不气馁地向大地炫耀着自己的存在。
贾谟看了,禁不住被眼前的美景所感动,一个上句随即吟出:
“桃花荡红芳。”
贾区听完堂叔所吟,稍加思索,下句就脱口而出:
“柳枝摇春风。”
贾谟又道,“深林凝霜气。”
贾岛也随口对道:“浅草抖寒馨。”
贾谟见俩孩子对诗如此敏捷,十分高兴。他有意想再考哥俩一次,不容他们思索,又将眼前景致换成了夏日风光,一个上句又紧逼出来:
“新笋紫长短”。
贾岛也早有准备,随即对道:
“早樱红浅深。”
贾谟仍不放过小哥俩,人移景换,又到了秋日之境:
“萤飞高下火。”
贾岛才思敏捷,下句也脱口而出:“树影参差文。”
贾谟暗自高兴,但表面并不露半点声色,又一句冬景之诗在小哥俩耳边响起:
“扣冰浅塘水,”
贾区接住对道:
“拥雪深竹阑。”
他们对来对去,直到夕阳沉下了西山,叔侄仨才欢欣而归。
的确,在贾岛、贾区小哥俩的成长道路上,堂叔贾谟给他们打下扎实的基础,帮助他们敲开了文学的大门。毫不夸张地说,若不是堂叔贾谟,以后的诗坛就没有了他俩的留名之地了。
在战乱不断的岁月里,藩镇势力逐渐增强,地方割据日渐激烈,涿州范阳更是朝不保夕,老百姓无时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混乱的时局,也给贾家老小带来无穷灾难。由于生活的困苦,生计的艰难,卢氏和王氏俩妯娌,都因操劳过度,加之病魔缠身,先后离开了兄弟和孩子,奔向她那亡命的丈夫去了。
由于饥寒所迫,那年冬天,王氏一病不起,贾谟给家嫂请了郎中,小哥俩跑了不知多次,给婶娘抓药,始终不见好转,不到一月就离开了人世。王氏弥留之际,他拉住孩子的手,有气无力地说:
“岛儿,区儿,我要走了,你们可……可要自重,好好向……向你三叔学本事,长大了……去保家卫国。”
真是祸不单行,第二年秋,贾岛的母亲卢氏也患了恶疾。她临终时,也拉着孩子的手,告诫他们。
“娃呀,你……你俩,可要……听三叔的话,别……别惹他生气。等你们……学有所成,为国效力,娘……一定会……为你们……九泉含笑的。”说罢,就撒手人寰,一命归西了。
两个亲如手足的妯娌,就这样一前一后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家里一大两小三个男人。临终前,她们眼里含着同样的哀求,向堂弟贾谟和俩孩子交代着相同的问题。听着她们弥留之际的话语,泪水不禁模糊了三人的双眼。那泪水里流淌的,不仅是对亲人逝去时的伤心,更流淌着他们对这个社会的愤恨和无奈。贾谟要教孩子成人立业,贾岛、贾区要学有所为。
就在叔父仨最为困苦的时候,家里又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负担,贾岛的表妹卢香儿突然投奔他们而来。
原来,藩镇兵乱早已使石楼村早已今非昔比,人们无一不在艰难困苦里拼命挣扎。和贾岛一家一样,谁也不见得胜过谁家。贾岛的舅家本来还人丁兴旺,到了舅舅这辈,只有娘和舅舅兄妹俩人,娘刚得病离开他们,现在舅舅家里也只剩下表妹一人。年幼的表妹若不投奔她唯一的亲人,又能往哪里去呢?
表妹虽说只有七八岁,人也长得面黄肌瘦,衣服早已穿得烂成破布片片,亦然一个小乞丐的模样儿。可是,大家一见她那双眼睛,眸子里藏满了水灵灵的慧气,又让人不由喜欢起她来。
香儿初到贾家,只认识贾岛、贾区哥俩,猛一见还有一个三四十岁的大人,心里不免胆怯,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到处走动,只是学着两个表哥,他们干啥她就干啥。贾谟见香儿怕生,就和她拉话儿,不几天,他们就仿佛成了一家人。
人口多了,生活开始变得更加艰难。可是,自从有了香儿,他们又觉得似乎轻松了许多。衣服脏了,刚脱下来,香儿就不声不响地洗了,平展展晾晒在门口的树枝上。而且,他们也不用紧紧张张又是读书练字,又是砍柴做饭了,他们老觉着,刚吃了饭不久,香儿又在唤他们吃饭了。
石楼村村东有一座涿鹿山,山顶有座木岩寺。西面是磨盘山,山上有座无相寺。石楼村夹在两山之间,两座寺院像两尊山神,护佑着石楼的所有村民,使这里得到了数年的安宁。
闲暇时,贾谟常带着俩孩子到山上的寺院,和那里的僧人谈文论禅,品茶赏琴。
那是一个初秋,贾岛哥俩和堂叔上了木岩寺。他们来到寺前,迎接他们的是一片水塘,塘子里积满了深绿的雨水,走进寺院,院中是一棵参天的松树。树下,孟师傅正在讲经,十余僧人趺坐在树荫里。大家听得入迷,他们也不便打扰,就坐在那些小和尚身后。孟师傅也仿佛没看见,对他们的到来似乎不屑一顾。至于讲些什么,小哥俩一句也不懂,过了好长时间,和尚们都散了,孟师傅这才一脸和气地取来趺团,热情地招呼贾谟。小哥俩知道堂叔常来木岩寺拜会孟师傅,今天第一次见面,贾岛总觉得这个老和尚怪怪的。
堂叔和孟师傅说着话,贾区听得不耐烦了,就拉着贾岛到寺内外四处游转。
木岩寺坐北朝南,并不显大,不过三五亩大小,寺里就一座大殿,两座偏殿,再是两排厢房。孟师傅住在寺院西傍的一间厢房里。僧房简陋而不显寒碜,一床榻一书案,床头有一只木箱,案上除了书籍香炉,还摆着一张琴。对于孟师傅,贾岛只觉得他言谈不多,可他和堂叔谈起来却十分默契。
哥俩将木岩寺院转了个遍,又聚到堂叔身旁,听一些似懂不懂的话儿。
这时,孟师傅忽然问贾区:
“区儿,你能不能把今天上木岩寺的事吟成一首小诗?”
猛地一问,贾区愣了,满脸通红。他稍稍镇定了一下,再做思虑,便作了出来,竟是一首七言绝句。只见他慢慢地吟道:
苍松高盖木岩寺,禅师趺坐讲佛经。
殿宇厢房立两旁,僧徒无不迷听经。
就在贾区作诗的当儿,贾岛也随口吟出一首绝句来:
偶来松院里,识得老禅僧。
只知隐山寺,何不救苍生?
贾谟早已习惯了侄儿的即时赋诗,并不稀奇。可孟师傅听罢,一下惊呆了,他不禁为之一动,随便一个话题,俩孩子竟能出口成诗,小小年纪,的确让人佩服。他不禁赞道:
“区儿这首诗,既能抓住自己所见的瞬间场景,写得又面面俱到,虽然音韵平仄小有瑕疵,已实属不错!不过,今后还得继续努力哟。”
对贾区一阵夸赞之后,孟师傅又回头问贾岛说:“岛儿呀,你说我‘只知隐山寺,何不救苍生’,凭你小小年纪,又有什么法子解救苍生呢?”
贾岛也不显得拘束了,说道:“解救苍生,就是入朝为官,为国效力么!”
“孩子,你还小,有些事你还不懂。等你大了,或许就明白了。”
孟师傅并未给他做过多解释,他把目光投向了贾谟,夸他教的这俩孩子底子很厚,将来必成大器。
孟师傅为啥要这样说?贾岛听得直纳闷,可他的确不懂。
不知不觉,一晃又是数年,贾岛已经长成十五岁的小青年。十五岁的贾岛仍然瘦瘦的,可正逢着长身体的时候,他的个头已窜到六尺来高,眼看就撵上堂叔贾谟,显出一身的精干和固有的睿智。堂弟贾区也十三了,虽说比贾岛低了将近一头,可他的智力却并不逊色于哥哥。就连表妹香儿也出落成了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这孩子,个头儿也猛长,比贾区似乎还要高出一些来,她平时吃的不多,下苦不少,一家人总给她操心。香儿也懂事,把个家里收拾得停停当当。
几年来,哥俩还跟堂叔贾谟生活在一起。贾谟几次跟哥俩商量,要给他们另请老师,贾岛、贾区听了,一脸的不情愿。
“三叔,你不要嫌弃我们呀,我们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贾区一脸疑惑。
贾岛一边旁看了,并不焦躁,他想了想,静静地说:
“三叔,这些年跟你生活,我们的确学到很多东西,可是,你也不应该为了我俩,耽误了自己的前程啊。”
贾谟摸着哥俩的头,不知是无奈,还是惋惜。他想了许久,终于告诉了小哥俩心中郁闷多年的苦衷。
“岛儿,区儿,你俩也不小了。这几年你们也跟我学了不少知识。可是,要学有所成,为你们的父母,为了黎民苍生,你们还有许多东西要学习和补充的。其实,这些年你俩跟着我,才学了应举入仕的一些必备知识,仅懂得微不足道的作诗习文的小伎俩。而我呢,已经不能再胜任你俩的老师了。”
贾谟停了停,又说,“你俩也无要顾虑,我想了,木岩寺的孟师傅很有学问,早年也是名震幽燕的人物,他对诗书绘画和音律佛法也是无所不晓,其才学更远在我之上。我想把你俩送到木岩寺,跟着孟师傅再学上几年。”
“就是木岩寺的那个老和尚吗?”贾区有点不信,“那他咋不到长安应举,报效大唐,反儿僻居在咱这个小地方呢?”
“他是有苦衷的,当年安禄山叛乱,朝野上下几十年不得安宁,皇帝都自身难保了,谁还管老百姓的死活疾苦。孟师傅走途无路,栖身佛门,在木岩寺出家为僧,屈指一算,至今已有二三十年了。其实,孟师傅可是一位学富五车的饱学之士。”
贾谟的话一下把小哥俩迷住了,这些年,他们可真把木岩寺的这个老僧小瞧了。
“那,那我俩去了木岩寺,你怎么打算?”贾区不解地问堂叔。
“那香儿咋办,香儿可不能去木岩寺呀?”贾岛和堂叔商量。
“我是让你们跟着孟师傅学点本事,又不是叫你俩出家当和尚。你们平时可以回家里,继续照顾香儿的。”
堂叔接着说:“这多年了,也不知长安都有啥变化,我的朋友张籍是否考中了进士,我思来想去,还是想到长安再去看看。”
贾岛明白,这些年为了他俩,堂叔放弃了自己的理想鸿途。为了他们,堂叔付出的的确太多了。现在他们长大了,他也应该到长安继续应考呀。
唐贞元九年(793)秋,堂叔贾谟把俩侄儿托付给孟师傅,离开石楼,只身往长安而去。
望着堂叔的背影,贾岛心中暗暗嘀咕:堂叔走了,我究竟哪年才能去长安应举,为国家效力,替父叔报仇呢?
贾岛哥俩经常到木岩寺,早已跟寺里的僧人混得很熟。他们入住木岩寺,给寺院里增添了不少乐趣,多了许多笑谈。
哥俩一边轮流着照顾表妹香儿,一边抽时间到木岩寺跟着孟师傅学习诗文经传。木岩寺特意在孟师傅的方丈室隔壁给哥俩腾出一间寮房。
对面厢房住着寺里其他僧人。他们穿着浅灰的僧袍,剃着青光的头,还有头顶那几颗戒疤,看着他们,哥俩总觉着稀奇好玩。僧人们对他俩的发髻也无不喜欢,有事没事就会逗他们开心。
这些僧人,成天不骄不躁,服从寺院方丈的一切安排,按照一定的规律,做着一天的事情。每天清晨,他们早早起来,到山下河沟去提水,太阳刚一杆子高,又都纷纷聚到大殿的佛像前,念那些让哥俩听之不懂的佛经,佛堂上随即传出一片嘤嘤嗡嗡的诵经之声。念罢晨经,匆匆吃过早膳,大家又到寺外开垦的地里干活儿,那是他们的寺产,可以种瓜果蔬菜,米谷红薯什么的,供给僧人们日常生活。黄昏时候,僧人们纷纷回来,继续涌到大殿里听经,吃他们的晚膳。
见寺里从不用午饭,哥俩觉得奇怪,就问孟师傅,“师伯,你们木岩寺的和尚们怎么不用午膳呢?”
“和尚一般是不用午膳的。你们在寺里住得时间长了,一些寺规礼仪,慢慢就懂了。”孟师傅呵呵一笑说,“现在,你俩只管在这里住下,做好自己的功课,学点实在的东西,至于僧人的事,也无须去想。”
小哥俩不懂,见孟师傅这么说,又不便再问,只好开始他们的功课。哥俩每天不是阅览诗书经典,就是题诗作赋或者抄写前人文章。他们不愿让时光虚度,不想让自己的时间像木岩寺的僧人们一样默默滑过,白白浪费。
一天午后,别的僧人都出去干活了,闲来无事,孟师傅把小哥俩唤过来,领进他的厢房,让他俩坐在趺团上。他一边打开那个木箱,一边说着,“岛儿,区儿,你俩到寺里快一年了,从今天起,我要教你们学点新的东西了。”
原来,床头那个木箱里全是书籍。哥俩喜出望外,情不自禁地把头伸向木箱。阮籍的、傅玄的、谢灵运的、陶渊明的,还有李白、杜甫、王昌龄、孟浩然。呵,哥俩如获至宝,两双眼睛里顿时闪出四道惊喜来。
从此,许多日子里,无论是寺内松树下,还是寺外的山间草庵,小哥俩无时不手捧诗书,精心诵读。有时看得入迷,贾岛不由就诵出声来,书声琅琅,抑扬顿挫,头摇身摆,手舞足蹈,把个贾区直乐得在一旁嗤笑。
不及半年,哥俩就已把孟师傅的那些书翻了个遍。尤其陶渊明和谢灵运,更是深深吸引着他。
晋代诗人陶渊明,年轻时博学多才,尤善著文,因受家庭教养和儒家思想的影响,从小就立下“大济于苍生”,“骞翮思远翥”的雄心壮志。可是那个时代并不接受他,奔波半生的他看透了整个社会。后来他隐居江西故里陶家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起了隐士般的田园生活。而且,他的诗作感情淳朴,形象鲜明,意境恬美,语言自然,开创后世田园诗派之诗风。他的咏怀及咏史诗,表现诗人理想不能实现的苦闷及其不与统治者同流合污的精神。他的诗作,主要写优美的田园风光和自己悠然自得的心境,比如《归田园居》《饮酒》《归其来兮》《桃花源记》等作品。他虽是东晋最有成就的作家,可是从晋至唐几百年,并不曾未被人们重视,直到本朝,诗人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等人,看到了陶渊明对文学的巨大贡献,开始把他推崇起来。
谢灵运是南朝宋国著名诗人,他少而好学,博览群书,文章之美,在江东一带无人能及。他曾任永嘉太守、临川内史等职,无奈,他总觉着自己才高八斗,官职却低得不能称心,长叹自己怀才不遇,开始迷恋起了游山赏水。他的诗作,多以富艳的词汇,精致的笔墨描绘奇山秀水,虽无绝少佳篇,却也不乏名句。《登江上孤屿》《登池上楼》等诗中的“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等句,均被广泛传诵。他是开始以山水诗替代东晋玄言诗的第一人,又是刘宋南朝“性情渐隐,声色大开”诗风的代表。
小哥俩兴奋得几乎天天失眠,一门心思全泡在诗赋文章里。有时,他们学着前人的样儿,自己也作一些诗作来向孟师傅请教。如此寒来暑往,竟也写出不少诗作来。
木岩寺有位小和尚,复姓贺兰,单名一个遂字,字朋吉,据说家中排行老三,师兄们皆以三儿称之。他二十出头,人长得憨憨的,不善说话,可他一见着贾岛、贾区跟着孟师傅学习诗文,又羡慕地总想亲近他俩。
贾岛哥俩虽来寺里多次,可他对贺兰朋吉并不是十分熟悉,只听说他出家不久,以前的事无人知晓,僧人嘛,讲的是不问红尘,四大皆空。他在木岩寺出家,做了这里的小沙弥,也和寺里其他师兄弟一样,每天做着各自的功课。
没事的时候,三儿会围坐在贾岛哥俩身边,也跟着孟师傅学一些诗赋常识。见贺兰朋吉好学,孟师傅心内自然喜欢,并不多说什么,只是任他随心所欲地听着。慢慢地,三人厮混熟了,成了要好的朋友。甚至遇着诗兴高涨时,三人还你一句,他一句的练习对句。每到这时候,孟师傅心中就会泛起无限欣慰,高兴得露出微微笑意。
木岩寺虽不是大寺院,可这里毕竟还是正规的,他们每日有“五堂功课”和“两遍殿”。每天清晨,寅丑之时,全寺僧众齐集大殿,诵读让他俩根本听不清也听不懂诵的佛经。做完早殿,他们就可以各行其是了。要么在寺外劳作,要么就在寺里修行。
修行有两种方法:一是学习教理;再是修习禅定。学习教理听佛说法,或互相讨论;修习禅定就是趺坐,或者经行(经行是在林间来往徘徊)。据说,大乘佛教还以诵读《普贤行愿品》和修习五悔法门(礼敬、忏悔、劝请、随喜、回向)为每日的常课。
一听孟师傅讲佛说经,哥俩如坠云里雾里一般,愣是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可一提到琴棋书画,六经百书,他们的双眼就透出灼灼生机来。
这天,孟师傅禅定刚毕,贾岛轻轻走过来,低声对孟师傅说:“师伯,我想跟你学琴。”孟师傅略做迟疑,立即一脸的喜悦,高兴地说:
“好么,好么,只要你喜欢就好。”
接着,孟师傅又唤过贾区,问他想学什么,贾区想了想,高兴地说,“我想学剑。”
“学剑?这孩子。”孟师傅显然不悦,说道,“我佛门清静之地,怎能学剑呢?何况寺里也没人会么?”
贾区说:“山下有家姓王的,他就会舞剑,我可以跟他学么。”
孟师傅一想,两个孩子长大了,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就告诉贾区,“要学剑可以,可一定要明白,学剑不是为了打打杀杀,你们的目标是求科举,入仕途,报效大唐,你三叔还期盼着你俩早日高中呢。”
孟师傅从厢房里取出了一张古琴,琴面被擦拭得明明净净,一尘不沾。来木岩寺这么久了,他俩从未见过孟师傅弹琴。哥俩也不解,禁不住问道:“师伯,你每天都要擦这琴吗?”
“那当然。擦琴不但是擦拭琴上的灰尘,而且更像擦拭一个人的心灵。当你擦琴的时候,静下心来想一想,把心内的杂念也会一并擦掉的。这就像清晨洗脸,洗掉世俗间的晦气和杂念。”
贾岛明白,孟师傅对哥俩的教导,实可谓无时不在呀。他也明白,当他俩提出学琴和学剑时,孟师傅那双奇怪的眼神蕴含的那份期望。他原来是教我们学会专心,心中别生杂念,一门心思应举入仕呀。可又允许我俩学琴和学剑,又无非是在今后的道路中多一份本领吧。
说起学琴,贾岛可蛮认真的。什么宫、商、角、徵、羽,什么琴声十三象,一到他那里,就仿佛作诗对句一样简单。数月下来,贾岛不仅掌握了相当充足的乐理知识,而且弹琴的手法也越来越娴熟。
一天,孟师傅见贾岛的琴练得正兴,对他说,“岛儿,我多年都没弹琴了,见你学得这么投入,不时就勾起我的琴瘾来。”贾岛一听,高兴地难以形容,急忙让出座来。
孟师傅虽然教他学琴,给他讲乐理知识,说琴的构造及弹奏,可是,他却很少弹琴。只不过,正如他说的,每天像洗脸一样,把那架琴细致的擦拭一遍。
孟师傅坐下来,伸了伸手,将袈裟袖口向上拥了拥,看了看贾岛说:“弹啥呢?弹段《高山流水》吧。”贾岛还没听清,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就是故事里说的俞伯牙和钟子期的高山流水吗。
果然,一曲《高山流水》在耳边轻轻弹起。贾岛惊奇起来,他从没见孟师傅弹过琴,这一次真是眼界大开。他站在那儿呆呆地听着,只觉着山涧里流水潺潺,一阵鸟鸣在山间脆响,接着便有微微琴音奏起。贾岛静静地听着,心随琴声,琴润心间,如喝醉酒一般,他简直要陶醉了。
他不由想起《列子·汤问》里那个故事来。说是在春秋时期,有个叫俞伯牙的人,精通音律,琴艺高超,是著名的琴师。俞伯牙年轻的时候聪颖好学,曾拜高人为师,但他总觉得自己还不能出神入化地表现对各种事物的感受。俞伯牙的老师知道他的想法后,就带他乘船到东海蓬莱岛上,让他欣赏大自然的景色,倾听大海的波涛声。余伯牙举目眺望,只见波浪汹涌,浪花激溅,海鸟翻飞,鸣声入耳,山林树木,郁郁葱葱,如入仙境一般。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耳边仿佛响起了大自然那和谐动听的音乐。他情不自禁地取琴弹奏,音随意转,把大自然的美妙融进了琴声,一下子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美轮美奂的境界。
一天夜晚,俞伯牙乘船游览,面对清风明月,他思绪万千。于是又弹起琴来,琴声悠扬,渐入佳境。忽然听见岸上有人拍手叫绝,他闻声走出船来,只见一个樵夫站在岸边。他想这个樵夫肯定是位知音,当即请他上船,并兴致勃勃地再次为他弹奏。余伯牙弹起赞美高山的曲调,那樵夫就说:“真好!雄伟而庄重,好像高耸入云的泰山一样!”当他弹奏表现奔腾澎湃的波涛时,樵夫又说:“真好!宽广浩荡,好像看见滚滚的流水,无边的大海!”伯牙兴奋至极,激动地说:“知音!你真是我的知音。”这个樵夫就是钟子期。从此二人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贾岛正陶醉在孟师傅的琴曲中,琴声忽然止住了,他这才明白,孟师傅已经弹完,可自己还沉醉在那个古老的故事里呢。
“多年不弹了,手生了许多,唉……”孟师傅低叹一声,说道,“岛儿,对你来说,弹琴可以,可是习诗作赋,登科致仕才是你的奋斗目标呀,你三叔走时交代,要你一定以学业为重啊。”
他接着说:“你和区儿在我这也住了多年,我觉着,你应该参加今年的涿州府的乡试。等贾区回来,你们不妨准备一下。”
“我行吗?”贾岛心里没谱,露出一脸的疑惑。
“其实,所考的科目不过是《诗》《书》《易》《周礼》《仪礼》《左传》《公羊传》《谷梁传》等儒家经典罢了,并不算难。”孟师傅说,“可是,现在人情复杂,考试凭的是人情,要干谒、拜访,先打通关节,不过,你到那里去见识一下也好。”
贾岛每次回家,总是急急回家,匆匆回寺。贾区可不像贾岛,他每次回去看望表妹香儿,都要绕上三五里,到山下王大叔家去。王大叔喜欢练剑,对幽燕一代的剑客非常崇拜,说起荆轲的故事更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起当下的情形来却总是满脸的愤恨总想找人倾诉。贾区爱听他讲故事,他也愿意教贾区练剑,于是,两人各有所好,相互得到了满足。
王大叔的儿子王参,和贾区一般年纪,人长得挺结实,可他却不喜欢使枪弄剑,偏对贾区的一肚才学羡慕不已。于是,贾区和王参成了好友,他常常给王参讲一些习诗作赋对句的事儿。
贾区将堂兄贾岛介绍给王参。他把个贾岛说得和神一样,作起诗来出口成章,更使他永远没得比的。王参一听,尤是着迷,越发期望能早早认识贾区这位堂兄。
这天,贾区刚回到木岩寺,贾岛兴冲冲地告诉了他孟师傅的意思。贾区有点不信,又不能不信。
他俩一脸喜庆地找到孟师傅。孟师傅见到哥俩,并没多说什么,将他俩领到寺院松树下,静坐下来,才慢慢地说:
“岛儿,你在我这儿已经多年,眼见着长大了,也该到举行冠礼的时候了。可你暂时没有亲人,这冠礼咱就免了。我今天先按习俗,先给你取个字吧。”
古人幼时取名,十八岁举行冠礼时,再由长辈或者德高望重的人给他取字。一听给他取字,贾岛甭提有多高兴。从此,他就算成人了,离自己报名应试更进一步了。
“你姓贾,名岛,字就叫浪仙吧。”孟师傅说。
“怎么叫浪仙?”贾区一边问道。
孟师傅不紧不慢地说:“我觉得,岛儿,哦不,应该叫浪仙。你的才学不应只是中举入仕,若纵观古今,取人之长,补己之短,或许过上几年,你的诗名就会传遍我朝。到那时,你会像诗人李太白一样,成为我朝滔滔诗海中的第二个诗仙了。”
稍停,他又说,“今年秋,你俩就到范阳参加那里的初选,让区儿也跟去见见世面。”哥俩听了暗自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