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合从洛阳回到长安,升任户部员外郎,在长安呆了没几个月,又被任命为金州刺史。不久,他便走马上任,去了金州。
挚友姚合的一路升迁,也给了贾岛一些安慰,最起码,几十年的交往,他俩已不仅仅是诗友,而且早已成了形影难离的患难兄弟了,无论走到那里,姚合都牵挂着还在长安几近潦倒的贾岛。
这次到了金州,刚刚理顺州中事务,有消息从京中传来:张籍因病离开人世。
悼念张籍之余,最令姚合想念的不是别人,仍然是挚友贾岛。离京时,他到张籍府中辞行,当时张籍的身体已渐渐垮了,自觉一日不如一日,张前辈期期艾艾,面带哀求,将贾岛托付给师友王建和他,犹如白帝城刘备托孤。如今,他和王建一并离开长安,王建赴陕州做了司马,自己则翻山越岭来到金州,任职刺史。相比之下,这里的条件还算不错,州中事务也不纷杂,只是,在这里将近半年,闲散中不免总想到贾岛。一想到他,就会诗兴涌动灵感倍生,偏偏这里难有唱和的佳人,孤寂中写了一些诗着人送往长安,邀他前来金州。
贾岛捧着姚合的诗笺,细细一览,皆是思念他的,很是感激。其中有一首这样写道:
疏拙只如此,此身谁与同。
高情向酒上,无事在山中。
渐老病难理,久贫吟益空。
赖君时访宿,不避北斋风。
诗中说,我一生求诗,与你一样视诗如魔,如今我身在金州,百般无聊,只有寄思念于杯盅,以酒浇愁。要么,就痴痴地站在屋内,面窗北望。实在无聊了,就到山中去寻寺访僧,只盼能找回昔日与贾岛他们同聚的感觉。此时此刻,虽然我也觉着年纪已长,然而仔细想来,身穷好受,心穷难熬啊!
看了寄诗,贾岛也经受不住自己的思念之情,甚至立即要前往金州。
贾岛回长安以后,马戴如鱼得水似的,佳作妙语泉水般涌来,其诗作随即传遍整个京城。这里面不但有自己的努力,更有前辈贾岛的心血滋养,他对贾岛感激不尽。听说贾岛要去金州,他不愿前辈离开,也不忍心看他孤身前往。
贾岛也对马戴非常看好,不忍离开,可是,姚合的邀请更令他无时不产生思念啊。面对马戴的挽留,面对姚合的邀请,他倍感无奈,不由涌上一句诗来,随口吟道:
“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
见贾岛去意已定,马戴遂向姚合作了一首《寄金州姚使君》,并劝他前往终南山,让无可陪他同行。这首寄诗写道:
老怀清静化,乞去守洵阳。
废井人应满,空林虎自藏。
迸泉疏石窦,残雨发椒香。
山缺通巴峡,江流带楚樯。
忧农生野思,祷庙结云装。
覆局松移影,听琴月堕光。
鸟鸣开郡印,僧去置禅床。
罢贡金休凿,凌寒笋更长。
退公披鹤氅,高步隔鹓行。
相见朱门内,麾幢拂曙霜。
贾岛去了终南山圭峰寺,他将自己的想法告知堂弟无可。无可经不住金州姚合的诱惑,也辞了众位僧友,随兄同往。
正值仲春,刚过了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时节,关中大地已经遍地绿荫,百花盛开了,山南的燕子已开始在低空飞来飞去,喃喃呢呢,翩翩起舞。
哥俩一僧一俗,一路上说说笑笑,不紧不慢,难得的悠闲。他们过了蓝田,沿着一条进山的官道往南而上,周围是青灰坚硬的岩石,道路陡峭而曲折,贾岛一再庆幸这次出行没有骑驴,否则还真不知怎样行动。
走了两日,他俩翻过了秦岭,眼前却呈现出另一番景致。但见这里绿树成荫,野果遍地,山涧流水汩汩,枝头鸟雀啾啾,走在路上似在园林穿行一般。
那天到了安业县。年轻的县令徐大人对贾岛早有耳闻,贾岛的幸临,也给他的廨所增添了许多喜色。徐县令高兴地将他们安顿在县署中,热情款待,又是品尝板栗山果,又是喝特产的红茶,席间自然少不了诗词唱和。贾岛不知徐县令对自己怎么这么客气,甚至面面相觑,不知怎么解释。
徐县令看着贾岛眼里的迷惑,哈哈笑着说,“贾前辈无须顾虑,你虽然不认识我,我对你印象可深了,当年你我一同落第,你的那首《病蝉》曾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只是,几经努力,我后来总算考中进士,在官场混当一二十年,到如今在这偏远山县混得这七品县令。”徐县令说,他知道贾岛已成为当今一代诗宗,他的五律诗已在当代产生深远影响,如今追慕者不在少数。自己虽然也写五律,可写起七律诗还觉着应手,写起五律总觉着力不从心,难以下手。
贾岛听了,原来是自己的诗打了前站,也不再顾虑。他平淡地和徐县令聊了起来。
“写诗吗,无论五律七律,只要写得得心应手就行,这可没有高下之分啊,只不过我写的五律多些罢了。”
徐县令听了,随即拿出自己的诗作,高兴地请贾岛鉴赏。果然,他写得一手不错的七律,诗中尽是避居山中小县的山野情趣,贾岛见了正合自己口味,不由生出爱意,就附和着徐县令的一首七律随口吟道:
“一山未了一山迎,百里都无半里平。疑是老禅遥指处,只堪图画不堪行。”
徐县令听了,问道:“前辈这首诗,不知以何做题?”
“既然在你的廨所,那就题作《题安业县》吧。”
贾岛说着,又是微微一笑。
这首诗通俗易懂,可谓是直观白描。它十分生动准确的描绘和概括了安业县的地理特征。“一山未了一山迎,百里都无半里平”,十四个普普通通汉字,写出了这里山山相连,岭岭相接,密密麻麻,拥拥挤挤,连一块稍微开阔的平地都没有的地貌特点。特别是首句来一个“迎”字,把山写活了。可以想见,一位老僧踽踽行走在山谷小道上,一个山谷还没有走到尽头,前面又一座大山迎面向他走来,走了一天也见不到半里宽阔的平地。仅仅是山多吗?不。诗人紧接着用“疑是老禅遥指处,只堪图画不堪行”这两句进一步说,这里的山岭不仅多而密集,而且十分险峻高大。可是,贾岛没有直说山如何高大险峻,而是巧妙地用了一个比喻,说那山只能是画山水画的对象,却是没法行走的。短短四句诗,二十八个字,不用典故,却传神地写出镇安的山水状貌,体现了作者高超的艺术造诣。
徐县令捧诗再咏,又生出许多感触,爱不释手,高兴地取过纸笔,让贾岛将此诗题在宣纸上。贾岛并不推辞,少顷,那首诗又以圆润灵秀的小篆体写在纸上。
徐县令看罢,口里惊呼:“浪仙前辈一首诗,顿时令山乡小县频沾灵气,蓬荜生辉,直将我这贫瘠之地说得一如蓬莱仙境,高妙,果然高妙。”
金州(即今陕西安康)地处汉江岸上,温润的气候,丰富的物产,热情的山民,无一不构成一派勃勃生机,真不愧其小江南的美誉。
姚合在外任职多年,他的生活也发生了许多变化。长女翠儿两年前已嫁了长安张生,如今,儿子姚佳、小女茗儿常伴左右,给初到金州的姚合带来了一些安慰。姚佳十四,茗儿十六,虽然也是大孩子了,可姐弟俩除了平日写点字读些书,无事了就在家中打打闹闹十分热闹,恼得姚合就要指责,“如此下去,成何体统,还不快去用功?”郭夫人在一边嗔怪孩子,又不时向姚合求情,“相公,别恼了,他们毕竟还是孩子么?”于是,刺史府常常呵斥声不断,笑声也不断,无时不充盈着祥和气象。
姚合在此任职已半年有余。他待人诚挚,没有一点官架子,衙内署外,同僚们对他既客气又尊重。现在,来了长安的朋友,爱屋及乌,大家为表寸心,尽地主之谊,纷纷送来新上市的山果野味,抱来珍藏多年的葡萄美酒。姚合推辞不过,只好收了下来。可是,两个客人都是善人,尤其无可,酒肉不沾,贾岛还是在他的拉拢下,勉勉强强地沾了酒肉。眼前一大堆东西,不及时吃掉就会坏的。看着这些东西,姚合索性让衙役唤来了这些朋友,大家一同享用。
为了筹备好这次接风宴席,郭夫人头天就开始忙碌,从早上直到傍晚时分,才算置办停当。她擦擦额头的微汗,笑着说,“为了你的朋友,把我累得够呛,这又是何必呢?”她嘴里这么说着,可心里还蛮喜欢贾岛的。贾岛外拙而内敏,不像丈夫姚合,平日里总显张扬,又常把喜怒哀乐挂在脸上,谁一见他,就能将他看个十分。多年来,郭夫人总将贾岛当自家弟兄似的看待,为他筹备盛宴,自是分内之事。
次日中午,州府里顿时热闹起来,客人们三三两两接连不断地进了刺史府,却没有一个出去。大家都想亲眼目睹一下传说中的诗人贾岛,看看姚合这位故交究竟有何等能耐。一时三刻,府中客人就已聚满,大家说说笑笑,相互问安,纷纷议论着想象中的贾浪仙究竟是什么模样。
文人墨客聚会,总是少不了诗词相赠。在接风宴上,贾岛认识了一位名叫鉴周的和尚。鉴周和尚不曾见过贾岛,但对他早有耳闻。当初,他的师兄空公从长安青龙寺来金州,曾向他说过贾岛的情况,说这人怎么有诗才,又怎么和韩愈以推敲相识等等,后来,他向姚合打听到贾岛的近况,对他多年的际遇十分同情,很想早一天认识这位以苦吟称颂的大诗人。尤其得悉贾岛要来金州,他更加喜悦,几乎天天都来金州姚府打问消息。只是,在自己的想象中,贾岛该是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今日见了,却已是两鬓渐现华发,髭须垂在颔下的老者了。
贾岛看到鉴周和尚如此热情,又对自己的事情了如指掌,眼里只剩下疑惑了。姚合见了连忙解释,贾岛方明白过来,言语里只有对他尊重的成分了。鉴周和尚知道贾岛早先也是佛徒,一口一个师兄地称呼,并盛情相邀,望其能到寒寺一聚。
他们惺惺相惜,颇为投缘。大家聚在一起,品着山南的红茶,作着可心的诗篇,倏忽间已是数月,人尚未觉得寒冷,却早已秋来冬至,将近年关了。
再有数日就是除夕了,贾岛自然想到去年的祭诗。
这几天,贾岛准备在此祭诗。他静静地坐在客房,开始整理今年以来的所有诗篇,依旧将其誊抄下来,又是二三十首。
姚合看在眼里,知道贾岛的苦衷,也就顺其自然。来往的诗友却不了解,只说这位大诗人作诗过于痴迷。
姚合向大家解释说:
“诸位可记得西汉贾谊么?”
“这位贾生并非别人,而是浪仙兄的先辈啊。”不等大家点头,姚合就将贾谊的事儿和盘托出。
贾谊是西汉初年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学家。他从小就刻苦学习,博览群书,又酷爱文学,尤其喜爱战国末期的伟大诗人屈原的著作。贾谊十八岁时,就因为能诵《诗经》《尚书》和撰著文章而闻名于河南郡。河南郡守吴公,原是秦朝丞相李斯的同乡,又是李斯的学生,他深恋贾谊之才,将他招为门生。后来,他到朝中做官,又将推荐给汉文帝,被文帝召为博士。从此,二十一岁的贾谊步入了政治活动的舞台,成了当时最年轻的博士,不到一年又被破格提为太中大夫。
他初到中央政权,短短的时间里就施展了自己的才能,被破格提拔,真可谓少年得志,一帆风顺。汉文帝看到贾谊很有见识、年青有为,对他十分赏识,他提出让贾谊担任公卿职位。这时,朝中的功臣显贵们一方面因他年纪轻资历浅而看不起他,另一方面又因他才华出众而心怀妒忌。让贾谊当个博士、太中大夫之类并无实权的官职,他们还能容忍,而一旦要让他升到公卿,委以重任,和朝中显贵平起平坐,他们就难以忍受了。显贵们就众口一词地攻击贾谊:“这个洛阳人,小小年纪,学识浅薄,一心想专擅权力,要把国家的许多大事搞乱了!”当时汉文帝即位不久,而周勃、灌婴这些人是先帝的旧臣,权重势大,文帝虽爱贾谊的才能,但也不能违背权贵的意愿而进一步提拔他。迫于无奈,文帝将贾谊贬为长沙王的太傅。当时,贾谊才二十三岁。
长沙地处南方,离京师长安有数千里之遥。当时交通不发达,长途跋涉,历尽千辛万苦,自不必说。更使贾谊难受的,是心中的悲愤。他满肚子学问,心中有远大的抱负,本想辅佐文帝干一番大事业。如今受谗被贬,受到这样的挫折,使他深感孤独和失望。他想,绛、灌这些大臣们攻击他,还算不了什么,他们毕竟是功臣宿将,为汉王朝出过大力;最使他难以忍受的是邓通,他有何德何能?只不过是一个善于阿谀媚上的小人,而自己恰恰是因为文帝听信了这个佞臣的谗言而遭贬,贾谊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怨气。身在长沙,他不免想到了那个也曾遭到佞臣权贵的谗毁而被贬出楚国都城,最后投汨罗江而死的诗人屈原来。想到自己的遭遇与屈原相似,他更加怀念屈原。一次,贾谊南行,途经湘江,望着滔滔江水,思绪联翩,就写了一首《吊屈原赋》,以表达对屈原的崇敬之心,发抒自己的怨愤之情。写好之后,他将赋文投入湘江,用以悼念这位爱国的诗人。四年后,贾谊被召回长安,又做了梁怀王太博。不幸的是,梁怀王因一次事故坠马而死,贾谊深自歉疚,直至忧伤而死。
贾谊怀才不遇,在湘江作赋悼屈原,浪仙兄半生坎坷,有才难施,也就以诗祭贾生了。
无可不明白,问贾岛说:
“堂兄作诗就罢了,今日又要祭诗,依然如我佛诵读佛经一样虔诚,令我着实不解?”
“唉,姚合贤弟所言,若在以往也算说着了,可搁在今日,却有些偏差。”贾岛既是回答无可的问话,又算更正姚合的推测。他接着说,“先前写诗,总是为着别人,为着应举,现在写诗,全没有了那种意识,只是写给自己看而已。自从那年被贬,我对科举之事早觉无奈,也渐渐心灰意冷,甚至对今后的生活都没有了信心。如今若是不作诗,我恐怕早都活不下去了。”
回想贾岛半生,也确实如此,姚合和无可听了,甚至也要参与其中。
今年的祭诗,虽然未在长安,却比去年隆重了许多。除夕那天,姚合早早筹备了桌案祭物,只等着天晚了随贾岛祭诗。
贾岛净手洗面,态度比以往还要虔诚十分。他燃了三柱火香,插入香炉,双手合十,闭目慢语:
“作诗劳吾精神,当以此补之。劳吾精神,当以此补之矣!”
虽是旧语重提,却十分投入,姚合、无可二人随其同祭,也有了浓浓的氛围和声势。
王建在陕州做了一年司马后,升任了淮南道光州刺史。
如今,王建身为光州刺史,与诗友姚合官职相当。他在长安时,早就对贾岛产生了许多敬意,当初,张籍将贾岛托付他俩,至今已近两年,姚合不时邀请贾岛,而贾岛在自己身边一次也未待过。想着贾岛半生潦倒,王建又怎不同情。他常常惋叹贾岛时运不济,一生受尽几多坎坷,尤其当日张籍兄将贾岛托付于他时,这种感觉在他心中越发凝重了。去年,他在陕州任职时,就有心邀贾岛同处,也算是接济他捉襟见肘的生活,岂料自己的一片好心,竟被好友姚合抢了先,让他不免有了一丝愧疚和失落之情,对姚合的义气和细心也越发佩服起来。
王建安排好光州的事务,便迫不及待地给远在金州的姚合去了书信,邀请贾岛到光州一聚。
姚合看了书信,乐呵呵地告诉贾岛:
“哈哈,浪仙兄,你的人缘果然不错啊!这边,我还不曾尽地主之谊,那边就有人盛情相邀了。”
接着,姚合向贾岛说明了光州王建让他前往一聚的事儿,贾岛听了自然又是一番感激。
光州是淮南道扬州的一个州府,这里地域辽阔,少山而多水,物产丰富,更以稻米出名,与金州相比,定然胜出无数。王建的一封书信,不由勾去了贾岛的一半魂儿。他诚恳地说:
“姚贤弟,我弟兄二人来金州,屈指算来也近一年了,还是让我去趟光州,会会王建仁兄,权当了却彼此的心愿吧。”
姚合明白贾岛的意思,和他相处数十年,彼此早已相交默契,用知根知底来形容似乎已不能十分到位。于是,他邀请了贾岛在金州认识的一些朋友,大家一起为贾岛和无可和尚饯行。宴席上,这个送些衣物,那个赠些银两,感激得贾岛又要以诗相和。末了,姚合又拿来钱物,当做兄弟二人一路的盘费,贾岛将所有赠物全托付堂弟无可,让他回长安了先看望一下夫人刘氏,将自己的近况告知她,说自己在光州待上月余,自然赶回长安,免得她在那边整日牵挂。
大和六年(832)春。哥俩告别姚合,堂弟无可向北回了京城长安,贾岛则一路往东,直奔光州王建而去。
贾岛来到光州,已是暮春时节。身为一州之主,王建异常热情地接待了这位远道而来的诗友。几天时日,王建带他走遍了光州城内城外,他又在这儿结识了许多新面孔。
这里地处淮河流域,光州城外,一条江水清湛湛往东南而去。在江边,有一片水域,约数亩之阔,被一道厚厚的石堰围起,水中修筑了一座小亭,名曰望江亭,一条曲曲折折的桥廊通向岸边静幽的树丛。这里柳树围岸,莲藕拥塘,鱼儿在其中穿梭,柳枝在岸边轻抚,好一片惬意无比的妙处。
这天,王建特意在望江亭给贾岛接风,州府内上下官员无一不缺,纷纷前来见识王建刺史常说的大诗人贾岛。大家杯盏交错,不觉数巡,这时有人提议,既然是文朋诗友相聚,借今日此情此景,何不尽兴作些绝妙词章。王建举杯空中,示意道:
“诸位同僚,以我之见,大家一同举杯,先敬浪仙贤弟一杯,再作不迟啊!哈哈哈。”
随着王建一声浪笑,大家又一次站起来,纷纷举杯,一双双眼睛期待着贾岛。贾岛本来酒量不行,原想推辞,当他看到大家一片诚意,又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他索性来个舍命陪君子,先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家见他的酒杯见了底,不甘示弱,纷纷举杯而饮。
接着,贾岛给各位逐一斟满酒杯,微红着脸端起酒杯,站起来说:
“今日贾岛初临光州,承蒙各位如此盛情,这里我回赠一杯,衷心致谢。饮了此杯,我自当以诗奉陪,干了。”
言语未尽,杯中的酒已见了底儿。这时,已有人捧纸端墨,上了望江亭,大家又是相互唱和,赞不绝口,一阵阵笑声沿着傍晚的江水往东漂去。
乘着酒兴,贾岛并不推让,铺纸提笔,饱蘸浓墨,少顷,一首五律已落在纸上。刚一收笔,就有人捧着墨迹未干的诗笺诵读起来。
楚水临轩积,澄鲜一亩馀。
柳根连岸尽,荷叶出萍初。
极浦清相似,幽禽到不虚。
夕阳庭际眺,槐雨滴疏疏。
那人读罢诗文,旁边即有了唱和的,口中直赞:
“果然名不虚传,尤其‘柳根连岸尽,荷叶出萍初’,更让我们见识了以炼字炼意称世的浪仙诗风,开眼了,开眼了。”
贾岛在光州待了月余,他向王建辞行,王建说啥也不肯。他说:
“浪仙贤弟,你这是为何?请你来光州,我就是要尽地主之谊,要了却张籍兄的嘱托,也是为了接济你的生活,你来了仅仅月余,怎能说走就走呢?”
几句话问得贾岛无法言语。
“仲初兄的盛情我领了,看来恭敬不如从命了,那我只好再住一阵子,待秋后回长安吧。”
“哈哈哈,这就对了么。”
王建高兴地笑了起来。
绿柳罩岸,荷花映日,夏蝉嘶鸣,不知不觉已吹来阵阵秋风,江面上多了一道道悠悠而去的涟漪,其中常夹杂着一些枯枝败叶来,此刻已是中秋时节。
一天,光州府上来了一个人,竟是诗友马戴。贾岛惊喜得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马戴和王建也有过数面之交,彼此并不陌生,大家一番客气,马戴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向贾岛、王建说明了这次来光州的缘由。
原来,在长安诸位师友的协助下,朝中终于传出旨意,卸掉了贾岛和其他几人“科场十恶”的帽子。
听到消息,贾岛却淡淡地说:“赦了又能咋样,还不是和先前一样。”
王建则长长出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
“唉,浪仙,你已被这个无奈的社会折腾麻木了。说实在的,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光景,可是朝廷开恩,舍弃了你那所谓的罪责,毕竟也算好事啊。是这,你和马戴在这里再住几日,就回长安吧,这回我可不留你了。”
依然是江边小亭,王建为贾岛、马戴饯行。他并未邀请其他诗友同僚,三人静坐亭内,品着浓茶淡酒,聊着以后的事情,替贾岛安排着到长安后可能遇到的情况。贾岛听罢又是一番感激,临别作了《留别光州王使君建》一诗。诗曰:
杜陵千里外,期在末秋归。
既见林花落,须防木叶飞。
楚从何地尽,淮隔数峰微。
回首馀霞失,斜阳照客衣。
这首诗通首不写诗友王建一句,其中情谊已无所不在,诗中说自己在光州不觉半年,在这秋末时分要回长安,让人直觉时光匆匆,惋惜人生苦短。
接着,马戴也作了一首《答光州王使君》,当作为临别之诗酬赠。诗中写道:
信来淮上郡,楚岫入秦云。
自顾为儒者,何由答使君。
蜕风蝉半失,阻雨雁频闻。
欲识平生分,他时别纪勋。
王建似乎和姚合商量了一般,贾岛要离开光州时,他也拿出一些银两,郑重地塞到贾岛怀中,贾岛推辞着说:
“仲初兄见外了,我投奔你处,并非为银两而来,你这不是让我难堪么?”
王建哈哈一笑,说:
“浪仙贤弟无须推辞,这也是为兄的一点小意思,还望笑纳,以解回长安后的燃眉之急。你到长安,会有许多用钱的地方。”
贾岛听了千恩万谢,接过赠银,过了八月中秋,和马戴二人一路向西,往长安赶去。
俩人在路上并未耽搁,十余日就回到长安城下。走进春明门,贾岛竟然有了许多异样的感觉。离开长安转眼已快两年了,虽然城里依然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可在贾岛的眼里,一切变得既亲切,又陌生。
他一到长安,就往城东升道坊而去。这里是他的家,这里有他的妻子,有时常随他出行的驴儿。由于当初和无可同行他第一次将毛驴养在家中,徒步出门,这一走就是两年。他在外漂泊游荡,任妻子刘氏一人苦守家中,过着凄惨的生活,想起来不免惭愧,直叹自己为了作诗,半生来奔东跑西,碌碌无为,甚至连妻子的生活也难以保障。一想到此,他心中更是酸痛。
次日,贾岛逐一看望了京中诗友。大家一见到他,也是无不激动。早有人将消息传了开去,傍晚时分,大家纷纷携了酒肉,直奔升道坊而来。一时间,寂静了近两年的乐游原畔,又恢复了以往的热闹和生机。大家互不拘谨,在院子里纷纷席地而坐,竟有一二十人。
朝中的崔群、杜中立二位驸马,城外的厉玄、马戴,还有雍陶,甚至连终南山的无可也带了几位师友匆匆赶来。
贾岛向各位深深一揖,致歉道:“各位师友、兄弟,贾岛初回长安,来不及置办酒席款待各位,不曾想你们却带了酒菜与我同聚,实在惭愧啊。俗话说大恩不言谢,我远离京师,你们还能为我的事前后奔波,终使我卸掉‘科场十恶’的罪名,往后若有机会,我再谢不迟,还望见谅。”
“浪仙兄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们这不是对你的同情,而是感动啊。行了,今晚的乐游原上,应该充满高兴才是,来来来,大家喝酒,尽情尽兴啊。”杜驸马说。
无可说:“家兄有所不知,这次遇赦,大家纷纷出力,我们都应铭记在心,不仅在座的为这事出了大力,令狐相国也多次给圣上书谏,柳公权柳学士也在皇帝面前亲口请求,才有了那道遇赦的圣旨。
贾岛听了,对远在兴元任职的令狐楚深表敬佩,也对总将自己当作同乡的柳公权生出由衷地感激。
令狐大人对贾岛不薄,他不计较与恩师的过节,依然对他实心相待,这早令贾岛心领意会,感激不已。
说到柳公权,贾岛并不陌生,柳学士和自己年岁相当,他从小好学善文,后来考中进士,走上仕途,到如今也数十年了。尤其他的书法,更令常人望之莫及。他初学王羲之、精研欧阳询、颜真卿笔法,然后自成一家,所写楷书,体势劲媚,骨力道健。较之颜体,柳字则稍清瘦,如今已有‘颜筋柳骨’称之于世。他初入仕途,一直在外任微职,穆宗皇帝时,恩师韩愈爱慕其才,将时任夏州观察判官的他引荐入京,由地方小职一步迈入京城,而且平步青云,一直到如今的翰林学士。柳公权初见穆宗皇帝时,圣上问他,“你的字何以写得这么好?”他话里有话的回答,“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一句话顿使穆宗皇帝脸上无光,心中也明白,这是柳公权在借机劝自己不要过于荒唐放纵,遂留下笔谏的美谈。只是,贾岛至今与柳公权尚未谋面,一直念叨着要登门拜访。
接着,其中有一位年轻的秀才,贾岛看了并不认识,又不便大声询问,就侧了头悄声问身边的马戴。
马戴听了呵呵一笑,站起身拉过那位秀才,走到贾岛近前,朗声说:
“李洞小弟,你平日常将贾岛挂在嘴上,说他的诗怎如何如何好,见了他一定拜其为师,今日见了怎么又扭捏起来?”
贾岛刚才还一直纳闷,这位秀才又是谁呀。此刻,秀才李洞被马戴的动作和话语闹得不知所以,一张本来白皙的脸顷刻成了茄子色。他唯唯诺诺地向贾岛拱手一揖,谦谦地说:
“晚生李洞,本是唐室远支,家居长安城南,多年来慕你诗名,熟读你的所有诗篇,让我受益匪浅,发誓见到前辈,定要拜为恩师。今日见了,万望你不要推辞。”
贾岛被马戴和李洞的举动弄得反而不好意思了,连连起身搀扶李洞,口里直说:
“快起快起,小弟这又何必呢。大家一块作诗,相互琢磨岂不是好事,怎么还要行跪拜之礼呀?你这不是折杀我么?”
崔驸马说:“浪仙贤弟,李洞慕你诗才已到了如醉如痴的地步,每每见人,必要诵你诗作,今儿有我作证你就收下这个弟子吧。”
见驸马爷崔杞都发了话,大家又将李洞说到如此痴恋自己的地步,贾岛终于第一次名正言顺的收下这个弟子。说实在的,当年四川李馀,诗友马戴,他们虽然也有过拜师之意,可他始终将他们当作诗友,他这人不善张扬,不习惯让别人将自己师傅一般敬着,那样反倒让他不舒服。今天,他在众人的劝说下,答应给李洞教授诗法,直将李洞乐得手舞足蹈满心喜悦。
马戴见贾岛收下了李洞,回头又对他说:“浪仙兄,你可知道柳公权柳大人?”
贾岛一愣,看了马戴一眼,很是不解。
马戴又问:“你可知李洞和柳大人是什么关系?”
看着贾岛眉骨凝结在一起,马戴笑道:“看来,还得我解释了。”
一说到李洞和柳公权的关系,他确实不知。
马戴说,李洞家境贫寒,只因柳大人恋其才学,留在府中支应闲差。柳大人常说,浪仙兄虽然客居长安,可当初入赘富平,也是富平人了。而他家在京兆华原,两地相邻,也算是同乡。再是,你是韩公退之的门生,他又曾得到韩前辈的引荐,他时常说要结识你,只叹无缘一见。今天听说你回来了,本要同来一聚,无奈朝中有旨,召他入宫,只好让李洞一人赶来。”
贾岛这才明白过来,就厉声指责马戴:
“你我从光州归来,路上行了多日,怎不见提及柳大人和李洞的事,害得我措手不及,左右为难。”
马戴听了呵呵直笑,并不言语,逗得大家也跟着大笑不止。大家热热闹闹直到那轮寒月照褪了西天明明灭灭稀疏的星星,才依依不舍地四散而去。
数日后一个朗朗晴日。贾岛在李洞的陪同下,来到翰林学士柳公权的宅中。
李洞是这里的常客,他和看门的家人打了声招呼,二人径直来到客厅。老家人一看李洞带了个长者进来,似曾相识,又觉着面生,连忙进去报与柳公权。
柳公权正在书房写字,随即搁下笔迎了出来。见是李洞,再看看相随的贾岛,他呵呵笑道:
“李洞啊,眼前可是大诗人贾浪仙?”
贾岛上前一拱手,笑道:“正是贾岛,冒昧拜访,还望见谅啊。”
柳公权哈哈一笑:“浪仙兄见外了,当初韩文公引荐我,我从夏州一回京城,就闻知了你的大名,无奈多年来被仕途所累,不曾拜识,实是我慢待了仁兄。你今日登临寒舍,更令我倍觉惭愧了。”
几句客气话,一时将贾岛说得不自然起来。李洞一旁看着,赶忙圆场:
“二位都是我的恩师,以学生之见,还是快到客厅就座,品茶要紧,总不能老是站着寒暄么?”
一句话提醒了柳公权,他挽住贾岛的手,将他半拉半拽地请进屋中。少顷,三人围着院中一个墨玉石桌,端起家人沏好的浓茶,慢慢饮了起来。
贾岛四周绕视了一下,但见院中已生出绿绿的许多花草,枝头的花儿含苞待放,许多蜜蜂嘤嘤嗡嗡在花间徘徊,不知落在哪儿。贾岛喝了口茶,问道:
“柳舍人平日没事,就在家中闲着,写写字,赏赏花么?”
“唉,如今朝中混乱,朋党相争,宦官专权,我等留在宫中无所事事,还不如留居家中好。”
柳公权看着贾岛,接着告诉了关于他的一些事,“前阵子,崔、杜二位驸马,还有令狐大人将你的事多次向皇帝提及,几经周折,虽然卸掉了你“科场十恶”的罪名,却并未提及你当初及第的事,这事我也没办法,只好走着瞧,看以后会有啥结果。”
贾岛听了,长叹一声,说:“承蒙各位费心,其实我这半生奔波,或在佛门净地,或者客居长安,抑或流落在外,人生如滔滔江水,早已冲淡了我一生的酷求,到如今反而不指望什么,只要有朋友常聚,闲时写点诗文,我就非常荣幸了。”
柳公权不想让贾岛为那些事儿烦心,说到写诗,他立马显得来了劲儿。他说:
“浪仙呀,我知你曾以‘推敲’博得韩公赏识,无论作诗的态度,还是所作诗篇,无不令我敬佩,今日相聚,还要向你讨教呢?”
贾岛听了,脸上微红,谦虚而略带恭维地说:“柳学士过奖了。我虽然作诗,可我的诗文总是老牛拉破车,作起来很慢,也没有几首上乘之作,不像你那三步之才,出口成章,赢得圣上赏识。至于你的书法,那更是天上地下不敢相提呀。”
原来,柳公权作翰林侍书时,一次,他跟随文宗皇帝在未央宫里观赏景致。文宗忽然说起他有一桩喜事儿,他忙问有何喜事。文宗笑答:“眼见冬日将至,朕已给边境将士刚刚把冬衣赏赐完,下来就该给他们再赏赐春衣了。”柳公权一听,果然是一件大好事,随即向文宗皇帝道喜称贺。文宗皇帝一脸嬉笑着说:“至于祝贺朕嘛,爱卿这次应当用诗才对!”当时,在场的所有宫女也一旁起哄,锐声说,“柳学士早应该写诗祝贺万岁爷这个大喜事儿呀!”柳公权看了她们一眼,和蔼地报以一笑,当即口占一首五言绝句:“去岁虽无战,今年未得归。皇恩何以报,春日得春衣。”宫女们见柳公权在赋成此诗时,并无什么困难,遂一再惊叹地锐声尖叫:“哇,柳学士真是太厉害了呀!”见此,文宗皇帝也大为高兴,他微微低头,将这首赋诗细细品味了一番,深深地感叹道:“想当年曹植七步成诗,被世人称为奇事一桩,柳爱卿却能在三步之内成诗,这不是比曹子建还要高明么?”
柳公权见贾岛提到自己过去的事儿,呵呵一笑,又转而说到贾岛在小篆上的造诣。
“过奖过奖,浪仙兄说哪里话,我听说你的小篆写得也有特色,只是不曾目睹,谁优谁劣还说不定呢。”
“嗨,柳舍人的书法自成一家,令世人望之莫及,我那可是胡抹哩,不敢提,不敢提。”
李洞一旁插言道:“小篆自秦相李斯开创以来,到如今已有千年,尤其到了我朝李阳冰,更将小篆写得出神入化,恩师的小篆到如今也写了几十年,想必也应该成家了。”
贾岛听了,乜斜着看了李洞一眼,脸颊微红地说:“差远了,差远了,我写的那些字,说白了是照猫画虎的,今天来了,还要向柳舍人讨教讨教的。”
“哈哈哈,浪仙这话就不对了,讨教可不敢当,切磋一下还是行的。”柳公权在任何人面前,从不显露丝毫骄气,总是一副谦逊的样子。
“各类书体出一家,说实在的,王羲之就是一家之长,他将各类书体融汇一体,自创的行草犹如山登绝顶,无人可攀,成为我国书法艺术中一颗永不褪色的璀璨明珠。自从晋以来,虽然也出了许多书法名家,狂草张旭,小篆李阳冰,还有楷书欧阳询、颜真卿,可无论是谁,都难逃王羲之的书体。其实,我虽然也习楷书,可每得闲暇,都不忘品读王羲之的《兰亭序》。”
柳公权说得不错,真不愧为世人称道的书法家。他学王羲之之书而加以变化,学颜真卿等人笔法而取其精华,学颜体而变宽博为紧峭,化凝重为犀利,他的正楷行草,皆妙品之最,因此,他的书法出于颜真卿却更加遒劲丰润,自名一家。
贾岛听了,深受感触。他由衷地说:“听君一席肺腑言,胜我十年寒窗功。今日相聚,着实让我受益匪浅啊!”
柳公权谦虚地说:“浪仙兄过奖了,其实我还要向你学诗呢。虽说我早年就成进士,却并未做多少诗赋,平日只是写点闲字应酬左右,而你的五律诗体独辟蹊径,自成一家,已有数百首精品诗词,而且首首妙语不绝,应该是我向你讨教才是。”
贾岛和柳公权初次相见,仿佛前生有缘似的,只觉相见恨晚,总有说不完的话语。当着贾岛他又说自己家居京兆华原,与贾岛入赘富平的两地相邻,两人也算同乡,而且他俩同受韩愈赏识引荐,又是同门,今后还应相互照应。听得贾岛心头一股暖流涌动。此后,二人成为莫逆之交,多有帮衬。这是后话,暂不多提。
大和八年(834),贾岛的小诗友雍陶及第。
这年的科举与往年不同。起初按部就班地考了科举试,眼见快要放榜了,朝中却传出旨意,今年科考之士,不以诗词论才学,并声明从今往后的科举不考诗词和策问,而是先贴大经、小经共二十贴,再考正义十道,最后以《春秋》对问时事,议论国策,考议、论时事各一篇。于是重新开卷,才有了如今的及第名单。
说到友人及第,贾岛已没有了先前那份惭愧,开始变得从容面对一切喜怒之事。雍陶及第,大家无不高兴,贾岛也陪着大家兴奋了好些日子。按照惯例,雍陶及第后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回四川看望父母,向双亲报喜。
仲春时节,长安城早已是柳絮乱飘,花繁似锦了。众位在酒楼吃过饯行宴,纷纷告退。看到雍陶奔波劳神,苦苦奋斗,历经十余年,终于考中进士,贾岛对他的幸运也感到高兴。这次,雍陶回四川探望双亲,就要与阔别数年的家人相聚,他的那份激动,让贾岛不由又想起他上次回家的情形来。
几年前那个夏天,数次落第的雍陶在长安生活没有着落,回了四川成都。可是,数月后,传来消息,南诏嗟颠强寇入侵成都,烧杀抢夺,掠取财物,奸淫杀戮无恶不作,几十天里,成都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安宁平静。贾岛听罢,不由替小诗友雍陶担心,只怕他发生不测。还好,这次劫难仅维持了月余,嗟颠强寇与成都刺史郭诏修好,终于退去。直到雍陶毫发未损地站在他身边,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万分激动的贾岛,不让雍陶言及一句关于成都的磨难,只说朋友相聚后的这份高兴。乘着兴致,贾岛曾作了那首《喜雍陶至》。
今朝笑语同,几日百忧中。
鸟度剑门静,蛮归泸水空。
步霜吟菊畔,待月坐林东。
且莫孤此兴,勿论穷与通。
这次回成都,自然没有那些担忧,再加之今年虽然不考诗词,可及第的多是贫寒之士,贾岛的心情便好了许多,他顺手写了《送雍陶及第归成都宁觐》,赠与雍陶。诗曰:
不唯诗著籍,兼又赋知名。
议论于题称,春秋对问精。
半应阴骘与,全赖有司平。
归去峰峦众,别来松桂生。
涨江流水品,当道白云坑。
勿以攻文捷,而将学剑轻。
制衣新濯锦,开酝旧烧罂。
同日升科士,谁同膝下荣。
诗中先说了今年科考不同以往之处,这次考试,虽然未考诗词,学子们却似前世积了阴功一般,及第的竟全是贫寒之士,这可得感谢今年的知贡举、礼部侍郎李汉了。接着,笔锋一转,说这次雍陶回家,人去境空,只有蜀山蜀水,使人生出些许怅惘,友人相离,月圆月缺,思念的日子总是艰难的熬过去。想到雍陶沿途遇到的所有景致,都会被心中的牵挂隐退。随后,他告诫雍陶,回了成都,可不要贪图作文,忘了考中进士后研习治国之方,为国出力的人之常情。诗末尾处,他再次写了雍陶宁亲之事,说今年登科的学子们,谁又有你这样的孝心呢。
刚一送走雍陶,姚合一家却在几日之后,浩浩荡荡由金州赶回长安。
朋友要回长安,贾岛跑去探望,心中只是纳闷儿。一打听才晓得,朝中已将姚合调回长安,升任刑部、户部郎中,身兼双职,官居四品。听了姚合的解释,贾岛直怨:“明明是好事呀,怎么不提前通个信,让人见了心中挂念,急急火火地跑来探视,你这人呀。唉!”
姚合回长安以后,贾岛舒心地过了一些日子,闲时除了作诗,就是到崔杞、杜中立二位驸马府上流连,到姚合、柳公权家中相聚。最近,他又结识了王茂元将军以及兵部尚书朱叔夜,大家对他既赏识又同情,多次解囊相助。有了朋友接济,贾岛的日子渐渐缓了过来,不再像前几年那样,除了作诗放驴,就是在乐游原畔拾些干柴,剜些野菜苦度时日了。
初秋时节,堂弟无可从终南山下来。他告诉贾岛,自己多年来身在佛门,如今已修行半生,现在,他想离开长安,前往杭州灵隐寺,或者天台普陀山去,那里有几位高僧多次相邀,让他到越州定居,还说一生念经参佛,越州才算真正的佛界。他说,自己虽然也痴迷作诗,主要心思却在研习佛理上,多年来和宗密禅师相处,潜移默化地接受着佛理,收益颇为丰硕,尤其禅学,已到了精湛之境。他奉劝贾岛,如果这样长期下去,还不如当初隐居恒山北岳庙好。我唐自安史之乱以来,虽经七八十年的岁月相磨,可是藩镇割据、朋党相争、宦官专权,甚至数年来各位皇上能力有限,难以理清治国之障,堂兄你数十年苦奔科场,备受煎熬,历尽落第之忧,又遭“科场十恶”之罪,好不容易昭雪平反,可这又有什么用处,你如今还不是穷困潦倒,靠师友接济着过活?与其这样,还不如重入佛门,安度余生。
无可的一席话听得贾岛心中作痛,左右为难,仿佛手中举着一颗棋子,不知道落在哪儿。他沉思了许久,低声叹道:
“唉,难道我这半生,是误入歧途?可话说回来,我如今已有家室,又怎能重入佛门。再说了,虽然我已脱佛身,可心中还有佛祖护佑,还算有着居士情缘啊!”
看见贾岛为难的样子,无可只身去了杭州。走的那天夜里,秋风一阵接一阵地吹着,草丛中,几只蛐蛐儿不知在哪丛草下高一声低一声地震翅而鸣。贾岛首先想到了前年将去金州,马戴送他的情景。当时,他心头曾涌过两句妙对,“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他低声吟了数遍,偏偏一时没有了下句,难以成诗。他心中嘀咕着,堂弟无可这次离开长安,恐怕今生难得一见了,想到哥俩从小至今各自的生命历程。无可的孤身而去,使贾岛突然找到了诗眼,那两句诗用在这里岂不更妙,随即附声吟了出来,那首《送无可上人》就诞生了。
圭峰霁色新,送此草堂人。
麈尾同离寺,蛩鸣暂别亲。
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
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
细品此诗,诗中句句写送别的哀婉,有着他面对半生,面对今后的诸多无奈。尤其那两句诗在他心中积藏已久,现在终于成了整首诗,对于平生最喜炼字酌句的他来说,那种收获的感觉可想而知。
走的那天,贾岛辗转反侧,彻夜未眠。虽然失眠对他来说已是平常事了,然而这次失眠却折磨得他头昏眼涩,次日醒来,看着案头诗篇,他又俯身,提笔蘸墨,在那首诗后写了几句小字:
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无可动身还不足一月时间,估计他还在前往越州的路上,挚友姚合又被一道圣旨,派往杭州任刺史一职。
贾岛为姚合的一路升迁再次高兴,又为堂弟无可叹息,怎么不晚走几日,跟姚合一路同行呢。
给姚合送行,贾岛心情好了许多,这次,姚合毕竟是升迁,是到杭州做父母官啊。他一再吩咐,到了那边,一定要去灵隐寺,或者南边的越州普陀山看望堂弟无可,毕竟他初到那里,缺少佳朋益友。
姚合的饯行之礼轰轰烈烈,场面宏大。在朱雀街一家酒楼上,摆了满满数十桌酒席,朝中的,乡野的,还有各所寺院的,无论长幼,达百十余人之众。大家一贯的做法就是饮酒作诗,谈人情世故,讲世态炎凉,当然,年轻人期望的是,能得到姚合的引荐,年长的,要与姚合交友,同朝为官,同谋国事,姚合总是纷纷笑答,从不拒绝任何人的请求。
贾岛和他的关系,众人无所不知,自然对贾岛也另眼相待,加之席间多半客人与贾岛交往也厚,贾岛一时间也成了半个主人,忙里忙外不亦乐乎。最后,为了酬答众位,贾岛又提笔作了《送姚杭州》。诗曰:
白云峰下城,日夕白云生。
人老江波钓,田侵海树耕。
吴山钟入越,莲叶吹摇旌。
诗异石门思,涛来向越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