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岛一家来到普州,是这年九月末的一天。
普州是剑州郡县,与遂州长江县相比,要富裕许多。这里已到了涪江和嘉陵江的交汇处,水域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江中的游鱼,田里的水稻,山上的竹木柑橘,皆是山民养家糊口的东西,丰富的物产使老百姓手头已相当宽裕。
在唐代,州郡的长官被称作刺史。上州刺史属从三品,下面的佐官有别驾一人,从四品下,长史一人,从五品上,司马一人,从五品下,录事参军事一人,从七品上,录事二人,从九品下,同时还有司功、司仓、司户、司田、司兵、司法、司士等七曹参军各一人,皆是从七品下。此外,又有市令、丞、文学、医学博士等;中下州刺史皆正四品下,其下佐官依照上州,但并不全置。诸曹参军分掌各州府的军政、财政、刑法、农田以及户粮诸事务,称为“纠曹”。
普州刺史乐阐,是一位很有才学和见识的官吏,他不仅将普州治理得井井有条,头绪明晰,而且,他的奏章写得更是出众,与以奏章闻名大唐的令狐楚已可谓不相上下。
乐阐年约五旬,中等个儿,人微胖,一脸红润,一把浓须垂过前胸,走起路来不紧不慢却步步有力。他初中进士,便授职剑南,转来转去,二十年时光,已由当初的小小主簿升任了如今的普州刺史。在职数十年,他不仅以正直的人格赢得同僚的赏识,更以忧国忧民的一腔情怀赢得州县百姓的拥戴。
贾岛来普州之前,刺史乐阐已对他一生的坎坷际遇做了了解,尤其他的诗才,越发使他敬佩。俗话说,好木做大梁,烂木当柴烧,乐阐想,让贾岛委任主簿之职,的确使他屈才了。等他到了普州,最起码也应该做个七品纠曹,统领一班同僚,共谋州中事务啊。
贾岛到了普州,乐阐异常高兴,他吩咐衙役将那头老驴牵到马厩,又命人为贾岛夫妇收拾宅第,自己则带着贾岛参观一样地将整个府衙转了一遍,给他介绍这里的风土人情,说一班同僚的性情特点。贾岛见了心中暗喜,自己在长江县受到大家器重,如今初到普州,乐阐刺史就一幅平易近人的样子,让人见了只觉着轻松,觉着高兴。
三日后,大家聚在刺史府邸,要给新来普州的贾岛接风洗尘。那天的酒宴,可以说是贾岛任职主簿以来最丰盛的了,哗啦啦一下子摆了数十桌,大家酒杯交错,筷子纵横,猜拳行令,声高语低,笑闹声久久不息。而且,乐刺史还特意叫来普州的歌伎过来助兴,琴瑟歌舞好不热闹。
刺史乐阐看着众位,语重心长地说:“各位同僚,我接到朝中圣命,委任大诗人浪仙到我州任职司仓参军,我在感到高兴和荣幸的同时,心中也生出了丝丝痛楚。贾大人身拥八斗之才,偏偏总遇着虎落平阳,鱼置干滩的许多困惑和无奈,想到此,我总是万分同情偏又无能为力。如今,让贾大人来普州做八品司仓参军,又使他屈就人下,以我之见,不如让他担任咱普州府衙的纠曹之职,既可使他多得些俸禄,以弥补生活的寒碜,又能不为细碎之事缠扰,多作诗作让大家共赏,这于人于己都是好事,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州郡纠曹,就是录事参军,属正七品下,掌纠举六曹,并监湿符印。府主突然说出这话,而且一口气说着这么多,句句语重心长,字字情真意切。于是,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或窃窃私语,或交头接耳,接着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全凭使君裁定,我等无不遵从。”
贾岛一听,脸上一阵火辣辣地激动。他想,我初来普州,甚至还叫不出各位同僚的名字,他们却对自己信任有加,甚至不顾各自的升迁,一味地依附乐阐刺史。他心中无限感慨,只是,自己对仕途的升迁并不迷恋,如今六十多了,他也不再想什么好事了。此刻,他认为最主要的,就是做好他的州中事务,并尽快将《诗格》写完,将自己的《长江集》整理出来。
这么想着,贾岛连忙站起身,向大家抱拳一揖,诚恳地说:
“荣得诸位同僚信任,贾岛不胜感激,在这里先谢过各位。只是,大家对我的期望太高了,我才学疏浅,能力有限,实在无力受此重任啊。”
众人听了不由一愣,别人巴不得早日升迁,可他怎么与常人不同,面对仕途的荣升,他非但不高兴,而且还连连推诿。于是,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脸布满了疑惑。
乐阐也是满腹疑问,他看着贾岛,不解地问:
“贾大人,你这么一说倒叫我捉摸不透了?这世间哪有给官不要的道理呀?”
“呵呵呵,各位过虑了。”贾岛微微一笑,说,“我如今年过六旬,瘦弱多病,身体也不大好,已自觉一日不如一日,与其让我占着那个位子,还不如腾出来让给年轻人。我如今到普州任职,并不在乎荣辱升迁,这些事在我的心中早已淡若清茶了,我现在渴求的是清静安逸。”
“哦,蜀相诸葛孔明,为蜀汉基业操劳一生,最渴望的是宁静致远,浪仙仰慕的是清静安逸,真可谓如出一辙,志存高远啊!”
见许多人还是不解,贾岛若作沉思,少顷,一首《让纠曹上乐使君》便吟了出来。
战战复兢兢,犹如履薄冰。
虽然叨一掾,还似说三乘。
瓶汲南溪水,书来北岳僧。
戆愚兼抱疾,权纪不相应。
诗中说,自己担任司仓参军已不错,甚至已感到谨慎不安了,若再有大任在身,他更不会奢望的。同时,他的另一层意思是,自己的《诗格》还没完成,现在应腾出时间来做这事的。诗中佛家自足的那种境界,更让人听了敬仰。接着,他又婉言地说,自己一生的兴趣全在茶道和僧侣之间,而并不在宦游之中,而且他拙于应对,身体也不好,常常生病,确实不能胜任纠曹一职。
在众位敬佩的眼光里,刺史乐阐也不再让贾岛为难,就随其心愿,让他做了司仓参军。刺史乐阐由衷地说: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难为你了,你就做你的司仓参军吧。不过,我们可以给你行一切方便,若有什么困难,或者请求,尽管说出来,大家一定鼎力解决。”
贾岛对乐阐又是不胜感激,大家却对他充满了无限的敬意。
普州是剑南大镇,人口众多,物产丰富,两条并不规整的大街,沿着地势相交在一起,不甚平坦的石板路,鳞次栉比的沿街店铺,米行布匹店,竹木山货店,还有酒楼茶栈等等,也可谓应有尽有。站在州府往南望去,大约一二里,有一座三层高的过街木楼。据说,工部侍郎杜甫当年留守普中,曾在这里饮酒题诗,随后也有人将那里称作工部南楼。那里地方并不宽敞,只因地处街心,却成了一个繁华之处,构成了普州城一道独特亮丽的风景。南楼将街道从中分开,来往行人到了这里,既可以绕楼而过,也能在里面吃饭喝茶,饮酒作乐,听歌姬怀抱琵琶莺莺而歌,看剑客手持宝剑赳赳起舞,要么就摆摆龙门阵,说说知心话语,的确是一块热闹的地方。
初夏的一天,贾岛闲来无事,便和几位同僚相随去了普州南楼。
时已过午,街上行人不多,少有打扰,一会儿便到了街心。大家一进南楼,仿佛进入蜂巢似的,耳朵里顿时嗡嗡起来。这里人头攒动非常拥挤,上到州府官员,下到黎民百姓,到了这里一下子没有了拘束。他们既有听曲儿观舞剑的,也有来此悠闲享乐的,喝茶品酒,谈道论佛。常有图清静者就上了二楼,在那里谈诗下棋,谋个惬意之趣。可是,三楼却静谧安逸,只因少有人去,显得异样和神秘。
随行的各位同僚一进南楼,经不住这里的诱惑,四散开去,眨眼就没了影踪。
贾岛在楼下转了转,觉得吵闹,便信步上了二楼。他在那儿欣赏着红漆木柱上题留的诗文,偶然听到阵阵琴声从上面传来。对于音乐琴曲,贾岛十分新奇。谁会在楼上弹琴呢?贾岛想着,又独自上了三楼。这里并不是普州的最高处,可一上顶楼,果然和下面两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立即有了一步登天的感觉。站在楼上,视野开阔,心情舒畅,甚至有点儿浮想联翩了。这座木楼虽然建在闹市,下面也着实嘈杂,可这顶楼却非常清静,甚至和青龙寺的云峰阁不相上下。他想,那年在云峰阁怒夺诗卷,辱骂皇叔光王千岁,甚至要遭牢狱之苦,几经周折,被谪责出京,任职九品主簿。对那些事,他说不上是福是祸,反正也算熬过来了,留下的只有无奈。如今多少也算是普州官员,能受到大家的尊重,他已非常知足了。
三楼空间不大,十多根红漆木柱支撑着雕梁画栋,飞檐高跷的楼顶。站在楼上,凭栏远眺,习习凉风吹来,顿时生出逍遥自在的感觉。
一张桌前,有一人面向东北,专心致志地弹琴,只看见他一个背影。那人弹得认真,这边听得仔细,琴音趁着琴弦的颤动,悠悠地飘荡在南楼上空。从断断续续的琴声可以断定,他的琴技并不高明,可从他的乐曲中,却又能让人听出许多回味。他弹奏的是一曲《易水怀古》,凄惨而悲壮的琴声将人钩到了那个兵戈相争的年代,人也仿佛听到浩荡的易水奔流而去,看到易水桥边那一幕依依惜别的场景。
一曲弹罢,虽然不甚高明,贾岛还是客气地拍手鼓掌。听到掌声,那人回过头来,俩人不由一愣,又忽然开怀大笑起来。
“乐使君,怎么是你?你怎么这身打扮?”
原来弹琴的不是别人,正是普州刺史乐阐。他一身布衣,背对楼梯,难怪贾岛一上来只觉着似曾相识。
“哈哈哈,让你见笑了,”乐阐笑着说。
“哪里哪里,我平时也是乱拨弄哩,彼此彼此啊。”
乐阐接着说:“到这里来的多是黎民百姓,普通山民,我只怕穿了官服将他们吓跑了。”
“乐使君爱民如子,称得上一位称职的父母官,老百姓喜欢都来不及,怎么会被吓跑呢?”贾岛客气地说着。
“贾大人,我琴弹得不好,还要凭你多多指教呢,何不趁此也演奏几曲?”乐阐语气平和,可话语中又让人不得不顺从。贾岛听了也不推辞,坐在乐阐让出的椅子上,双手往前一伸,将长袖往上拥了拥,手指微曲,右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拨。随即,那曲《易水怀古》的琴曲又在南楼上空荡起。还是刚才那谱,可到了贾岛手中,就变得更加悠扬,悠扬中包含着丝丝悽惋和悲壮。
乐阐在一边听着,口微微张着,眼睛直直地看着贾岛,一副惊奇的样子。随着贾岛琴声的渐渐停息,乐阐激动得几乎要蹦起来。他使劲地鼓着掌,连连高呼:
“绝了!绝了!我今天可算开眼了。不过,弹琴归弹琴,诗却是不能少的,不妨以今日所见作诗一首,也让我再次见识一下你的诗才。”
“呵呵,作诗容易,作不好请使君不要见外啊!”
贾岛谦虚地说着,一首七言绝句《听乐山人弹易水》随口就吟了出来。诗曰:
朱丝弦底燕泉急,燕将云孙白日弹。
嬴氏归山陵已掘,声声犹带发冲冠。
吟罢,贾岛又是呵呵一笑,说:
“其实,这种七言绝句作起来简单,若是作五律,我又会习惯性的深思熟虑,只恐大人扫兴,才作一首绝句献丑了。”
乐阐早已对贾岛敬佩不已,俩人不仅同在府中供职,而且成了琴师益友,他们无话不谈,形影不离。甚至,贾岛为了他的《诗格》早日收笔耽搁了事务,乐阐会亲自替他打点料理,从不让他费心,贾岛又对他生出许多感激。
乐阐兴致勃勃地将贾岛带回家中,唤过儿子乐彦融,立马要他拜贾岛为师。
乐彦融二十多岁,长得人高马大,腰圆背阔,乐阐觉着儿子是块练武的料,总想给他拜几个师傅学习武功,可他偏偏一练起武来满脸的恼气,多年来没少遭父亲痛骂。就是这么一个乐彦融,偏偏对历代书法精研不息,篆、魏、隶、楷、行各种字体,从晋代王羲之、王献之,到本朝李阳冰、张旭、欧阳询、颜真卿甚至柳公权各代书法大家,可以说,只要与书法有关的人物、故事,他都要寻根问底,了解其详,直将父亲乐阐折腾得哭笑不得。可他有自己的想法,甚至拿千百年来并未走科举之路反而名传千古、功德无限的人物向父亲举例,气得父亲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直叹道:“唉,朽木不可雕也,朽木不可雕也!”
乐彦融得知贾岛的小篆写得绝妙,又与当今书圣柳公权过从甚密,更将他当作前辈一般看待,一个劲要向他学习书法。贾岛听了一脸无奈,只说自己教教诗文还可以,若论起书法来可算是门外汉。乐彦融知道贾岛谦虚,便死缠硬磨,无奈,贾岛只好答应下来。
“行行行,不过,学不到东西可别怪我啊。”
乐彦融听了,兴奋得倒头就拜,贾岛也好笑地说:
“唉,这真是东方不亮西方亮,谁知自己一生研习诗文,老了老了却收了个要学书法的学生。”
接着,贾岛又说,“棋琴诗书画,各有不同,人的一生有其一足矣。你若信得过我,请听我一言……”
“什么话?”还不容贾岛说完,乐彦融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心系一处。”
“愿闻恩师其详?”
“也就是说,你学书法,可以通览各种字体,但必须有一技之长,比如张旭、怀素,他们以草书传世,颜真卿、柳公权,专攻楷书,‘颜筋柳骨’也成了二人书法之精髓。”
“就像前辈你,一生写诗,却以五律传世。”
“嗨,我那算啥呀,众览我唐诗坛,初唐四杰、诗仙李白、诗圣杜甫,以及韩愈、孟郊、白居易等等,哪一个不是妇孺皆知,名传我唐,我这又算啥呢?”
“前辈过谦了,我虽然厌恶儒家经典,对我唐诗歌却也算情有独钟,前辈的《剑客》《病蝉》《寻隐者不遇》,哪一首不是佳作,哪一首他人能及?”
从此,贾岛越发成了乐阐宅中的常客,不是陪刺史乐阐下棋弹琴,就是教公子乐彦融练练书法,作作诗文,倒也过得异常轻松。
自从那天去了南楼,贾岛觉着那里果然是一个好的去处。整个夏季,贾岛每得闲暇,便会无所事事地沿街慢行,到普州南楼登高远望,趁夜纳凉。人登高楼,听凉风习习,鸟雀鸣啾,心旷而神怡,其趣妙不可言。于是,绝妙诗情从贾岛心头涌起,许多诗作佳句就会诞生。那首《夏夜登南楼》就是其中一首。其诗曰:
水岸寒楼带月跻,夏林初见岳阳溪。
一点新萤报秋信,不知何处是菩提?
诗中说自己披着夏夜的月光登上普州南楼,看着岳阳溪水在夜色里缓缓流淌。突然,他看见一只萤火虫在夜空中漫无目的地飞来飞去,就想这只萤火虫要飞到哪里,它可知道此时此刻我的内心在想什么呢?
唐开成四年(840)正月,宦官仇士良、鱼弘志假传圣旨,将文宗的五弟颍王瀍立为皇太弟,从十六宅迎入宫中。十余日后,文宗驾崩于太和殿,当日,皇太弟李瀍柩前即位,史称唐武宗。
武宗身在藩邸之时就喜好道术,即位后更是崇尚道术,在宫中设道场,在大明宫修筑望仙台,拜道士赵归真为师,对他们的长生不老之术和仙丹妙药十分迷信。
却说唐代,上至帝王将相,下到黎民百姓,他们在推崇儒学、注重佛教的同时,对我国的道教也是非常崇拜和信仰。唐初,高祖李渊以道教祖师老子为远祖,道教遂走向正统国教的地位,“老子祠”也成了道教祖庭。后来,唐太宗李世民又追尊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创建祖祠。其后,有鉴于武则天、韦氏均是依靠佛教势力篡夺李家王朝的事实,玄宗李隆基即位后,神化太上老君,激起崇拜狂热,开始大力推进唐初的崇道政策,以提高道教地位,促进道教的发展,从而形成了唐代道教的全盛时期。他多次到玄元皇帝庙朝拜,并追加太上老君的封号,尊他为“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阙玄元天皇大帝”。到了开元二十九年(713),唐玄宗李隆基诏长安、洛阳两京以及全国诸州都要建置玄元皇帝庙,又多次下令给玄元庙改名,将西京改为太清宫,东京改为太微宫,天下诸州的太上玄元庙均改做紫极宫,并为之选配道士。
一时间,“玄元皇帝庙”遍地开花。同时,唐玄宗又下旨,大肆制作玄元皇帝神像,分布天下所有玄元紫极宫。他甚至还规定,天下诸州均须遵守道教节日制度,规定以《道德经》为诸经之首,并亲自作序,令天下学者习之。
安史之乱以后,由于战乱纷起,作为大唐国教的道教却未得到很好地发展,反而出现了地少道稀的现象。普州的紫极宫也和天下诸州的一样,渐渐冷清下来。
武宗皇帝总结了多年来国力不兴的时弊,觉着佛教成了大唐王朝发展的凝固剂,几十年来几乎踏步不前。他即位后,极尊道教,并于次年正月下了一道赦令:二月十五日,大圣祖玄元皇帝降生日为降圣节,令两京及天下诸州府设斋行道作乐,赐大酺三日永为常式。
新皇登基,号令天下,哪个敢抗圣令。从此,全国诸州纷纷效应,重建紫极宫,重修太上老君神像,道教又以一副新兴的局面展现在世人面前。
普州紫极宫在城北高处,坐北朝南居高临下,有俯瞰全州之势。半年来,刺史乐阐不敢怠慢,随时监督着紫极宫的修复工程。贾岛也和州中其他同僚一样,几乎天天奔波在工地上,经过大家齐心协力的修筑,紫极宫以其崭新的面貌傲立于普州城外。
紫极宫地域不大,却显得异常雄伟,一座太极殿成了这里的主要建筑。天下诸州的紫极宫,哪一个敢在朝廷认可的皇帝远祖的宫门前,不立一块唐玄宗亲作的《道德经注》碑,以表示对玄宗皇帝的忠心顺从?自然,普州紫极宫太极殿前,也少不了一通《道德经注》碑。
这座石碑位于普州紫极宫太极殿前约三四十丈。石碑半圆形碑首,首身一石,宽四尺,厚一尺,高约丈余。碑身四面刻字,正反两面为正文,每面22行,满行51字,隶书字体。该碑碑文是唐玄宗李隆基对老子《道德经》的释文,左右两侧为后来文人之题咏,每侧又分上下两节,皆为行楷书。特别是正文的隶书字体,有汉曹全碑之风韵,有极高的书法艺术价值。
紫极宫工程竣工之际,那天在普州府衙,乐阐特将贾岛唤到内室,诚恳地说:
“紫极宫已经修葺一新,不过,还应立一通《重修紫极宫》的石碑,现在我已将碑文修好,还得劳驾贾大人过目指点。”
刺史乐阐说着,从桌案上取过碑文,郑重地交给贾岛。
贾岛看了,确实写得不错,对其美言一番。一旁的乐彦融高兴地对父亲说:
“父亲大人,你不是要验证一下我的镌刻技艺吗,这次就让我来完成这一使命吧。”
乐阐听了嗔怪道:“哼,就你那点雕虫小技,还想登大雅之堂啊,过几年再说吧。”
乐彦融没法子,又不能当众顶撞父亲,只好将可怜巴巴的眼光投向贾岛。贾岛笑着说,“乐使君,虎子彦融年近而立,也已成家立业,大人应该放开他,总不能老让他蜷缩在你的羽翼下么?”
接着又给他讲了许多道理,于是,乐阐答应了贾岛,将镌刻碑文的事交付给儿子彦融。不过,他一再声明,碑文可得让贾岛亲自书写。
乐彦融听了,对父亲的应允非常感激,对贾岛的苦口婆心更是千恩万谢。
数日后,紫极宫太极殿前,和那块《道德经注》碑相对应的,另立了一块稍微小点的石碑,即是由刺史乐阐撰文,贾岛书写,乐彦融镌刻的《紫极宫碑》。此碑碑文如下:
道之委也,虚化神,神化气,气化形,形生而万物所以塞也。道之用也,形化气,气化神,神化虚,虚明而万物所以通也。是以古圣人穷通塞之端,得造化之源,忘形以养气,忘气以养神,忘神以养虚。虚实相通,是谓大同。故藏之为元精,用之为万灵,含之为太一,放之为太清。是以坎离消长于一身,风云发泄于七窍,真气薰蒸而时无寒暑,纯阳流注而民无死生,是谓神化之道者也。
此后的许多日子,普州城几乎所有人都来到修葺一新的紫极宫,虔诚地瞻仰老子神像,仔细地欣赏太极殿前两通石碑的碑文,他们看其文法,学其道义,还琢磨书法镌刻的精妙技艺。尤其贾岛的小篆书法,线条圆润婉曲,若溪水汩汩流动,流动中又充盈着道家外圆而内方的无为道义。人们看着贾岛的书体,无不对他投来羡慕的眼光。
哦,原来以诗出名的贾大人,他的书法技艺也是异常绝妙啊!
出于对贾岛的敬仰,乐彦融常常请了贾岛到南楼品茶,并将他的好友苏绛介绍给贾岛。一来二去,他在贾岛面前,比父亲乐阐还自由,甚至成了忘年之交。
他的朋友苏绛,早年研习儒家经典,也多次准备到长安参加科举,曾为普州乡贡秀才,无奈家中老小无人照顾,也没有盘费,条件总是不成熟,这么着一来二去,竟是一二十年。如今看着唐室渐渐崩退,越发打不起精神来,也就心灰意冷了。
乐彦融比苏绛小十数八岁,常将他“仁兄,仁兄”地称呼,并时常接济他一些银两。苏绛自然感激,大小事情也愿意为他效劳,两人的关系自然密切。苏绛听乐彦融向他介绍恩师贾岛,将他说得神乎其神,说他怎么精通儒佛释道,怎么精通琴艺和茶技,尤其他的小篆书法、五律诗体,在当今更是奇才。苏绛也见识过贾岛的诗,自从贾岛为紫极宫书写了碑文后,他特意到紫极宫去欣赏贾岛的小篆书法,甚至被其书文引诱地要早日和他相识,尤其听乐彦融说这位贾岛力辞纠曹,甘居低位的坦然性情,听得苏绛当日就要乐彦融请贾岛到南楼赴宴。
贾岛听了乐彦融的介绍,对苏绛也十分同情,将他当小弟一般看待。苏绛得悉贾岛正在整理自己的诗作理论专著,也诚恳地过来要为他帮忙。一两次粗浅的交往,使贾岛对这位小兄弟也充满了感激和同情。
在苏绛的协助下,经过一年的努力,贾岛的《诗格》终于收笔。为表谢意,贾岛从自己并不宽余的俸银中,拿出许多赠予苏绛。
这卷《诗格》,字数虽然不多,却历时数年,更加显出贾岛平生作诗的态度,他的炼字炼意,他的独辟蹊径,他的数百首诗作留给后世的名声,无一不震撼着苏绛的心扉。苏绛看着贾岛几年心血凝结的著述,仿佛觉着这里字字含血,重若千斤。
《诗格》写道:
论六义
歌事曰风。布义曰赋。取类曰比。感物曰兴。正事曰雅。善德曰颂。
风论一。风者,风也。即兴体定句,须有感。外意随篇目白彰,内意随入讽刺。歌群臣风化之事。
……
论南北二宗例古今正体
宗者,总也。言宗则始南北二宗也。南宗一句含理,北宗二句显意。南宗例,如《毛诗》云:“林有朴樕,野有死鹿。”即今人为对,字字的确,上下各司其意。如鲍照《白头吟》“申黜褒女进,班去赵姬升。”如钱起诗:“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此皆南宗之本也。北宗例,如《毛诗》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此体今人宗为十字句,对或不对。如左太冲诗:“吾希段干木,偃息藩魏君。”如卢纶诗:“谁知樵子径,得到葛洪家。”此皆宗北宗之体也。诗人须宗于宗,或一聊合于宗,即终篇之意皆然。
……
论裁体升降
诗体若人之有身,人生世间,禀一元相而成体,中间或风姿峭拔,盖人伦之难。体以象显。颜延年诗:“庭昏见野阴,山明望松雪。”鲍明远诗:“腾沙郁黄雾,飞浪扬白鸥。”此以象见体也。
以上一十五门,不可妄传。
苏绛将《诗格》看了数遍,对贾岛大力赞赏。
“贾大人,你的《诗格》今日收笔,他日定会流芳百世,名传千古。到那时,大人的追慕者可就成群结队了!”
贾岛一个劲地摆手,总是一副虚怀若谷的神情。如今的他,那一腔凌人的盛气,早被生活的激流冲得无影无踪了,他只是客气地给苏绛沏茶喝。贾岛的谦让,越法使苏绛产生无限敬仰,他捧着手中的书卷,不止一次地对他说:
“贾大人,以学生之见,你既然有这部《诗格》传世,也应将自己的诗作整理一下,编成集子,岂不更好。”
贾岛一想,苏绛说得不无道理,而自己多次整理自己的诗作,要说整理成卷,如今也水到渠成,并非难事了。
“苏绛啊,我有此意已久,只因手头事务甚多,自己的身体也远不如前,如不嫌弃,你不妨再帮帮我,或许三两个月就能大功告成。”
贾岛这么一说,苏绛高兴都来不及,那还顾得推辞,自然满口答应。
果然,初夏时节,贾岛的诗卷整理了出来,编作十卷,细细数来竟有近四百首。
武宗皇帝在大力弘扬道教的同时,对已传扬了三百年的佛教却厌恶起来。他认为,佛教是外来宗教,而唐王朝始终将道教视为国教,佛教教义的诸多优势与道教的教义难以匹配,常会发生冲突。他认为,大兴佛教会加大政府财政上的支出,使国家府库空竭,如果遇到外患,僧尼也不能出征打仗,逢灾害年月,寺庙又不能解决众人的饥饿。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武宗利用政治优势开始排斥佛教,他甚至曾愤怒地说:“穷吾天下,佛也。”他还充分论述崇佛穷国的原因说:“两京城阙。僧徒日广,佛寺日崇。劳人力于土木之功,夺人利于金宝之饰,且一夫不田,有受其饥者;一妇不蚕,有受其寒者。今天下僧尼,不可胜数,皆待农而食,待蚕而衣。寺宇招提,莫知己极,皆云构藻饰,儧拟宫居。晋、宋、齐、梁,风俗浇诈,莫不由此而致也。”于是,他登基的第二年,就开始大肆灭佛。
武宗举措一出,弘扬道教的声势更大,全国上下无处不被灭佛的运动笼罩着。朝中下旨,天下寺舍,不许置庄园,并迫使几乎所有僧尼还俗或失去自由。一时间,举国上下,寺院被拆,佛像被毁,寺中僧尼纷纷还俗,传播了三百年之久的佛教又一次面临灭顶之灾。
普州的情况也是一样,僧尼全部还俗,寺庙相继拆掉,塑像纷纷推到,昔日的座座寺院,不足月余就已是满目疮痍,一片狼藉。
同僚中有个叫康成的,在州中做录事参军,贾岛和他相识已久。不过,两人相交却淡若清水,除了同做州中事务,见了面只不过客气地打打招呼。同僚康成为人耿直,向来直来直去,武宗灭佛运动传到普州,他看不惯,甚至气愤地说,“治理国家不是一刀切,佛教在我国能持续数百年而不衰,自有它存在理由和价值。武宗皇帝一意孤行,行事武断,其后必遭报应。”
可是,这种话语藏在心中还可以,若是出了口,便像泼出去的水一样无法挽回。不久,有好事者将这事传扬开来,许多僧尼居士纷纷响应。这可急坏了刺史乐阐,他立即劝康成再不敢口无遮拦,否则必生大祸,后患无穷。
紧说慢劝,还是迟了一步。半月后,剑南观察使亲临普州,追问此事,不问青红皂白,先让将康成关押起来,并责令刺史乐阐严厉处理此事。乐阐无奈,只好遵从上面的命令,将康成囚禁到州府大牢,等候朝廷秋后发落。
贾岛知道,康成向来以耿直的性格赢得诸位同僚的认可,这次事件完全是康成没有遮拦的嘴招的祸,其实也没甚大事。事后,大家也都有救他之意,偏偏没有一人敢于言语。贾岛想,佛教或许有许多不足之处,可它的教义常常优于道教,确实不该全盘否定,实是当今皇帝武断行事,一意孤行,才导致全国佛界惨遭横祸。只不过,贾岛将想法藏在心里,并没有说出来,否则可能就会和康成一样,遭受牢狱之灾的。他对康成十分同情,甚至觉着,牢里囚禁的不是康成,而是他自己。他想,我如今也这么大年纪了,不能眼看着年轻的康成因说话的随便而酿成大祸,便亲自出面和刺史乐阐商议此事。
为了使康成尽快逃脱牢狱之灾,贾岛还特意上书刺史乐阐一首《上乐使君救康成公》。其诗曰:
曾梦诸侯笑,康囚议脱枷。
千根池里藕,一朵火中花。
先是一个十字句,以梦领起全诗,表达自己的意愿,可谓含蓄。梦中有救康成的事,亦有对他的品评。他用这一典故,意在讽谏使君用人当有始有终,可免为人笑。言外之意是说,使君不应当下康成于牢狱。用典比直谏含蓄有效,又有全身避患的作用,也颇有贾岛让纠曹时“战战复兢兢,犹如履薄冰”的为官体验。
费尽口舌,乐阐终于有了恻隐之心,也明白了贾岛力劝自己放过康成的一片苦心,这不仅会救了同僚康成,又能使自己在普州的声望再次加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不由对他也暗自感激。他诚恳地上书剑南观察使,说了康成平日为官的清廉,处事的公正,先将他美美实实地赞扬一番,接着说他这次无意的话语酿成此祸。其实,他的心中对朝廷是非常忠诚的,如果因这事让他遭受牢狱之灾,那可真是冤枉他了。
上书的同时,乐阐刺史又给观察使暗地使了三百两白银,那位大人才糊里糊涂卖了人情,使康成的事得到通融。
数日后,康成的事终于得以平息,大家一下子轻松下来,康成也多次对贾岛表示感激。可是,康成的这次遭难,又使他不由想到了远在果州的僧友宗密他们来。他来剑南多年,也没有和其他僧侣亲密来往,如今令他挂念的,就是宗密禅师和他的师父圆禅师。灭佛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不知他们怎样才能避过这一飞来横祸。
于是,贾岛向刺史乐阐请了假,悄悄去了果州,到荐福寺探望宗密禅师。令他遗憾的是,果州的情况比普州还惨,果州荐福寺的宗密禅师经不住灭佛的折腾,含恨而亡,葬于寺后荒山上。听宗密禅师已还俗的徒弟鉴玄说,由于灭佛,长江县鹫峰寺的圆禅师也突然不知所踪。如今,鉴玄被迫还俗,暂居在果州城外一个荒避的村子里。
僧友宗密禅师是正月圆寂的,至今已有半年时间了。想到他的溘然长逝,贾岛百感交集,痛不欲生。当年的甘露事变,宗密禅师潜回普州,曾逃过一劫,谁知数年之后,还又没能逃过武宗灭佛的魔掌。难道这就是佛家的宿命轮回?难道这就是佛家在普度众生么?想着宗密禅师悲惨而无奈的晚年生活,他禁不住老泪纵横,一首《哭宗密禅师》就依着他悲痛的情绪涌了出来。诗中写道:
鸟道雪岑巅,师亡谁去禅?
几尘增灭后,树色改生前。
层塔当松吹,残踪傍野泉。
唯嗟听经虎,时到坏庵边。
回到普州,贾岛大病一场,经过数月的医治,病虽然好了,人却一下子憔悴了,变得苍老起来。
数月时间在贾岛小病缠身的日子里艰难的度过,贾岛明显觉着自己老了许多。
这段日子,乐阐父子、参军康成等一些同僚,常到家中看望贾岛,劝他好好养病,早日到府衙共事。同时,他的新交苏绛秀才也是一日三登其门,替他做些日常事务,帮他誊抄诗词文章。贾岛感激不尽,夫人刘氏也是万分高兴,常常做许多好吃的款待他。
家中老驴似乎经不住盛夏的燥热,或许是真的老了吧。最近,它的食量一天比一天少,有时甚至一口草料都不吃,只是喝些清水。他们平日并不留心,如今看着它一天只喝一些清水,贾岛也开始焦虑起来,再一细看,不由一阵惊悸,往日光若黑缎的毛皮,不知不觉竟变得稀稀拉拉,驴也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
看着眼前的情景,贾岛不由又思绪万千了。他的《诗格》《诗卷》已经完成,如今也的确别无他求了。只是,不知自己的诸多师友都干些什么,他们的生活是否平静安逸,他们是否还在为人生、为仕途日夜奔波?
七月流火炙烤着普州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贾岛整天待在屋中懒得出去,那天,苏绛见他老是这样静静地呆着,就怂恿他到南楼纳凉去。贾岛微微笑笑,也不多说,就拄了一根弯曲的竹杖,随了苏绛往南而去。
时间已是下午,街上比家中还热,空气也热烘烘地让人难以喘息。好不容易到了南楼,那里并没有多少人,大家或许经不住今日的燥热,纷纷躲到家中凉檐下去了。
这时,天空飘过几丝微风,俩人不由觉着浑身透凉,高兴得连话语也多了起来。他们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只觉着风越来越大,路旁的树枝在风中乱舞,甚至呼呼作响。俩人不由抬头一望,只见黑云已涌聚了半天,眼见就是一场骤雨。他们相视一笑,无奈地摇摇头,又踅身向北,急急地往家中赶去。
不一会,星星点点的雨滴摔下来,跌到地上就是铜钱大小的黑斑,接着,雨滴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密的让人睁不开眼。顷刻间,街道上起了积水,倾盆大雨随即浇透了贾岛苏绛二人。他们逃命似的回到家中,早已成了一对落汤鸡,湿漉漉的衣衫贴在身上,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甚至,贾岛手中的拐杖啥时丢了都不知道。恼得苏绛连连怪怨自己多事,不该让贾岛遭受此罪,刘氏也一旁嗔怪,说他们活了一把年纪,偏偏一副孩子的性情。贾岛并不还话,只是嘿嘿嘿地傻笑着。
淋了这场大雨,贾岛竟然病倒了。他也明显觉着,自己虽然一生多病,却并没有说淋淋雨就病成这样的,不由暗自叹息:
“唉,老了,老了,果然老了!”
睡到夜里,他开始发烧,迷迷糊糊只是说梦话。刘氏一摸他的额头,竟然火炭似的滚烫,她连忙起身,给贾岛熬制姜汤,催促他一遍一遍地喝,好不容易熬到天明,烧总算退了下来。接着,他又开始腹泻,头一天腹泻,次日就开始拉黑水,人渴得口唇乌青而干裂。他也说不清一天上几趟茅房,只是,每次解完手,他都是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终于熬不过了,贾岛躺在竹床上,妻子刘氏耐心地服侍着他。几天下来,他一下子变得虚脱起来,眼睛深深陷了进去,一张瘦瘦的脸蜡黄蜡黄地,人没有了一丝精气神儿。
这几天,贾岛一时迷糊,一时清醒,他常常想起恩师韩愈、故交孟郊、卢仝,许多已经去世旧交的影子,他们在他的脑海里逐一映现,偶尔还会和他说许多话。他告诉孟郊,自己的诗已经成卷,告诉张籍,他的《诗格》也完成书稿,他告诉他们,自己手头虽然并不宽裕,在普州生活得却很好,如今他什么也不指望了,他知足了。
他喃喃自语,谁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可他心里明白,他的使命即将完成,他就要离开大家,去追随去世不久的宗密禅师。他已做好决定,下一个轮回,唯一的目标就是做好他的诗,念好他的佛,至于仕途,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涉足了。
他叹了口气,想翻个身,可是,他像是完成一次意念,那副瘦弱的身子仿佛有千斤重,翻了半天也没翻成。
几天里,刘氏一直守在他的床前,一听到他喃喃自语,又见他想翻动身子,连忙过去帮他。贾岛微微睁开深陷的双眼,看了看刘氏,微微一笑,轻轻地说:
“他们在唤我,我就要见到恩师韩公,旧交孟郊,就要见到张籍了……”
贾岛嘴里说着,又昏昏然睡了过去。至于他说些什么,刘氏一句也没听清。此时此刻,她也不想打扰睡去的贾岛。
其实,贾岛是清醒着的,他的眼前正有一片片祥云飘了过来,越聚越多,越聚越厚。他定睛仔细一看,上到《诗经》《离骚》,下到唐朝各家,那云朵竟全是诗词组成。他在诗的云朵里搜寻着,“竹林七贤”、“初唐四杰”、“李杜元白”、“大历才子”……忽然,那片云朵越聚越多,竟然是一片诗的海洋,水面上漂浮了密密麻麻的诗篇佳句,他想试着找一找,看有没有自己的诗句漂在上面,找来找去,一句也不见,正失望之际,又突然发现,自己的《长江集》正由水中慢慢浮起,渐飘渐远,他想拿过来看一看,只怕海水浸烂了诗页儿。于是,他奋力向前伸手,突然,像是谁在身后推了一把,他的身子一下子跌到了水中。他想尽力游上来,偏偏手脚不听使唤,鼓不上一丝力气,整个身体无奈地沉了下去……
忽然,刘氏觉着贾岛的睡姿不同以往,只见他眼睛微微眯着,口半张着,一丝唾液湿湿地顺着脖子流下来。刘氏握住他的手,摇晃着。突然,她大吃一惊,失声叫道:
“啊!相公,你怎么啦?”
贾岛依然没有反应,一动不动。
刘氏一下子慌了神,将手放在他的鼻根,半天也感觉不出一丝气息。再看他的脸,脸上的蜡黄已渐渐变得煞白。原来,贾岛已经悄悄地离开了自己,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让他迷茫一生、徘徊一生、抗争一生又无可奈何的世界。他悲惨的一生,就这样悄悄结束了。
顷刻,普州的廨所里,传来一个女人两声撕裂天幕的哭声。她的哭声久久地在天地间回响着,是那样地揪心、绝望、悲痛……
这天是会昌三年(843)七月二十八日。虽然不再有前几天那么燥热,却依然是个朗朗的晴日。
贾岛没有子嗣,料理他后事的就是州中各位同僚和秀才苏绛。他的灵柩在家中放了七日,静静地躺在了普州城外安泉山前。
安葬贾岛的次日,那头老驴倒在槽头,浑身僵硬。想必,它也到西天极乐,为主人尽鞍马之劳去了。
中秋前夕,就在贾岛去世后的十余日,朝中传来旨意,调任他为普州司户参军,官升一级。
刺史乐阐接到委任函,无奈地摇摇头。他将此函送到刘氏手中,刘氏看了,不由又是一阵号哭,哭自己苦命的丈夫,随即来到贾岛墓前,将其焚化,任凭片片纸灰在空中飘摇飞舞。
次年清明时节,夫人刘氏依照贾岛的遗愿,请来苏绛,书写了《贾司仓墓志铭》,乐彦融亲自雕刻,立碑于贾公墓前。
同年初夏,中书舍人柳公权在诗人李洞的陪同下,不顾山高路远,千里迢迢赶到普州,来看望自己的旧友。
两人来到普州府衙,得悉贾岛已经去世,心情非常沉重,尤其李洞,更是痛不欲生。自从李洞回到长安,对贾岛更是崇敬若狂,把贾岛当神一样崇拜。他觉着,贾岛一生为诗,不脱佛境,便尊其为诗佛,他甚至把贾岛的头像藏在头巾中,还经常拿着一串念珠,每天为贾岛念佛一千遍。若是听说有人喜欢贾岛,他就亲手抄录贾岛的诗相赠,还再三叮嘱:“此无异佛经,回家自觉焚香拜之”。
李洞看着贾岛孤苦伶仃地长眠普州,悲痛欲绝。他怎么也料想不到,昔日那个和蔼的老头,几年来没有什么消息,大家只说他在普州待得好好的,如今一到这里,才知道他已经魂归极乐了。他在贾岛墓前凭吊,特作五律《贾岛墓》一首,来祭奠这位在大唐诗坛留有一席盛名的诗人贾岛了。其悼诗曰:
一第人皆得,先生岂不销。
官卑终蜀土,诗绝占唐朝。
旅葬新坟小,魂归故国遥。
吾来因祭酒,立石用为标。
事后,柳公权向刘氏提议,贾岛当年入赘京兆富平,如今身葬这偏远之地,不如将其坟迁回故里。柳公权一片诚善之心,刘氏岂能不允,只是贾岛刚刚去世,她还要在此为丈夫守灵。于是,三年后,刘氏在柳公权的协助下,迁葬贾岛于京兆府富平县太白、月窟山前,将贾公的衣物及部分诗稿葬于此。墓前,柳公权还亲自为贾岛书碑立石,以作留念。
接着,李洞只身去了普州,为贾岛守墓,直至终老,不曾离去。
贾岛去世的消息传到堂弟无可耳中,已是数年之后。无可虽为得道高僧,身在佛门,却不忍心看着兄长孤零零留宿普州,也从杭州赶来,又将贾岛的墓迁回范阳石楼村老家。至此,诗人贾岛终于魂归故里。
从九世纪到二十一世,转眼就是一千多年。
千百年来,诗人贾岛,以及他的诗,在浩若烟海的大唐诗坛脱颖而出。让后人骄傲的是,在唐代诗人中,真正能够自成一家的并不多,而贾岛却是其中之一。他在白居易、韩愈两大诗派之间,以另一种力量展现出来。他的五言律诗久负盛名,被尊为唐代五律之大家。在他的周围,曾经汇集起一大批志趣相投的诗人,他们的势力方兴未艾,已经显露出独占晚唐的势头。
此后各朝,贾岛的追随者从未间断。
南宋诗人徐照、徐玑、翁卷和赵师秀,四人字号中皆有一灵字,又同为永嘉人,诗歌创作倾向一致,推崇贾岛诗风,被称作“永嘉四灵”诗派。到了元代,有个叫方回的,极力标榜贾岛,促成了《瀛奎律髓》的问世和流传。明代竟陵派诗人钟惺、谭元春,针对当时公安诗派追崇唐宋诗的拟古主义,他们特以贾岛诗的瘦硬疗治当时肤浅圆熟软媚的诗风。清初的李怀民,编撰《中晚唐主客图》,又尊贾岛为“清真僻苦主”,对贾岛诗的立意及锤炼之功赞不绝口。
20世纪中叶,现代著名学者陈延杰、李嘉言、闻一多等数位大家,都对诗人贾岛以及他的诗有着详实独到的见解,著述颇丰,影响深远。
近二十年来,研究贾岛的人士颇多,诸如北京尹占华、杨亦武、安徽房日晰、四川黄鹏、湖北青年学者张震英等,但他们多为学者,其著述也皆学术专著,而对贾公做文学性叙述者,尚未遇之。
在贾岛诞辰1230年之际,陕西富平有个叫锦屏农夫的,只因其祖居贾岛曾经入赘的贾村,一直在贾公的传说里长大,鬼使神差地对这位诗人产生至敬至仰之情。于是,他秉烛芸窗,披阅五载,引经据典不曾马虎分毫,遂作成了历史传记小说《苦吟寒士贾岛传》,成为迄今为止第一部关于贾岛的较为完善的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