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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凯鹏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4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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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岛传》连载

第一十四章 韩湘及第 恩师病殁

长庆三年(823)正月。

韩愈由吏部侍郎转为京兆尹还没几个月,只因体虚多病,一直不能按时上朝。也是的,年近六旬的他明显老了,似乎一夜之间,他腰背佝偻,须发灰白,额头也爬满了一道道雕刻上去的皱纹。

身体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恩师韩愈以刚正不阿,秉公执法,才高八斗的诸多名望威震大唐数十年。回顾自己的一生,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好几日长吁短叹,寝食不安,致使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那天,张籍前来探望,见到满腹心事的韩愈,不解地问:

“恩师这是咋了?几日不见,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

韩愈又是一声长叹,他一边让家人沏茶备饭,一边郑重其事地将张籍请进客堂。张籍一脸疑虑,不知就理。

张籍是韩愈的门生之一,而且平生仕途顺畅,职位最高。韩愈给他斟了一杯茶,自己也端起茶杯,轻轻饮了一口,哀声说道:

“文昌,快给我出出主意吧?”

“恩师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唉,因我平生的秉性,耽误了许多门生和子弟的前程,每每想来,总觉着对不住他们了。今天,我只有将一腔肺腑之言向你倾诉了。”

令恩师韩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生平最为得意的门生贾岛,二十余年徘徊在科场,好不容易熬成了一第进士,却因扰乱科场而被贬为“科场十恶”。贾岛遭受的这些莫名其妙的罪过,他想不通,并以此伤神,肝火攻心,甚至连自己也明显觉得一天不如一天。而一向宠爱有加的侄孙韩湘,也因自己多年来不能照顾,与进士无缘。

此刻,他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引荐对他们步入仕途的重要性,也真正意识到自己在他们身上的所有失误。韩湘是他的侄孙,贾岛是在他的劝说下还俗应试的,可是多年奔波科场,就是与进士无缘。

韩愈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跟张籍说了,稍歇片刻,又接着说:

“就是男女婚嫁,老天爷还要派个月老牵线搭桥,他们又非圣人,就更应该为他们的前程牵线搭桥了。”

张籍点了点头,沉重地说:

“恩师所言极是,然而,贾岛今生与科举仕途恐怕无缘了,咱们还是替他的生计多多担待吧。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将韩湘和朱庆余引荐给礼部,免得以后再生遗憾。”

韩愈说:“文昌,你说得不错,浪仙这一生恐怕再也没有应试的资格了,除非遇到新皇登基,朝中大赦。韩湘是我的侄孙,朱庆余是你的门生,看来,还是依你所言,尽快将他们推荐给礼部,替他们打点料理了。”

多年来,韩湘一直佩服贾岛耿直的性格,更羡慕他作诗为文的那份执着,口里将他唤作浪仙叔,心中却将他当老师一样敬着。看到贾岛今生与仕途无缘,他愤怨重生,说什么也不参加应试,还一再说,朝廷混乱,不生伯乐,不识人才,就是考中进士又有何用。

贾岛自然明白恩师的苦心,为这事,贾岛亲自劝韩湘,并给他讲了好多道理。

“湘儿,你还是先考一下,好歹也向世人显示一下自己的才学。俗话说功成名就身退,考中了,即便是隐居山林,或者壮游天下,不也是一桩美事。”

其实,贾岛的这些话,完全是代恩师劝解,每一句话从口中说出,他的心里都酸酸的不是滋味。

别看韩湘只有二十五六,他的身上有一股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他眉宇之间总印着放荡不羁的气质,自幼就志趣高远,有超凡的气骨。作起诗来也善苦吟炼意,深得贾岛喜欢。韩湘少年时候,韩愈让他读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可他总是不屑一顾,捧着一支竹箫吱吱呜呜地吹,还强词夺理地对韩愈说:“湘儿所学的那些东西,爷爷根本就不懂。”韩愈气得恨不得揍他一顿。后来,他还作了一首诗献给韩愈,说是自己的述志之诗。那诗写道:

青山云水窟,此地是吾家。

后夜流琼液,凌晨咀绛霞。

琴弹碧玉调,炉炼白朱沙。

宝鼎存金虎,元田养白鸦。

一瓢藏世界,三尺斩妖邪。

解造逡巡酒,能开顷刻花。

有人能学我,同去看仙葩。

韩愈看了这诗,哈哈笑道:“湘儿,你?就凭你,能有此造化?”韩湘却笑着说:“这有啥难的呀?”

后来韩愈因谏佛骨被贬潮州,行至蓝关驿站,看到冒雪赶来的韩湘跪于马前终于恍然大悟,有了当初蓝关相聚的那一幕。

随后,韩湘陪韩愈同往潮州,在路上,韩湘又作一首诗。诗曰:

举世都为名利醉,惟吾来向道中醒。

他时定是飞升去,冲破秋空一点青。

韩愈心事沉重,也懒得理会韩湘的诗句,岂不知,这首诗中竟又藏匿着他将来修道成仙的玄机。当然,这是旁传,无须多提。

经过大家一番努力,他们终于走进科场。二月末朝中放榜,韩湘及第,朱庆余却又一次名落孙山。

韩湘也晓得,这次荣登进士之列,并非凭借自己的才学,而是因他是韩门子侄之故。本来是该瞻仰大内,雁塔题名的韩湘,一看见朱庆余沮丧的表情,满腔愤怨,立马没有了及第的那份喜悦。他在客厅嘟嘟囔囔,不时在朱庆余面前发牢骚,责怨朝廷取士不公,甚至还扬言今后将不求官职,归隐山林。

韩愈听了,气得拿眼直瞪。贾岛来韩府是向韩湘道贺这次,考中了进士。当他看到朱庆余一脸的沮丧,不由想起校书郎唐温琪的话来,难道当朝取仕,真是以出身门第为标准了。

贾岛本来也想说几句牢骚话,当他看到恩师那副表情,担心他的身体,只好改变了口吻。他语重心长地对韩湘说:

“湘儿,你忘了考前我对你说的话了吗?恩师一生命运多舛,多次遭贬,你今天这样扬言,就不怕被人听到?如果真的殃及恩师,那场面恐怕就不能收拾了。”

韩湘又一次听了贾岛的话,默不作声,眼里含着由衷地敬重。

与韩湘同年及第的,还有一位名叫李馀的四川举子。他乃是唐宗室江王的十世孙,年约三十,眉清目秀,才俊之气总涌在脸上。李馀并不像其他皇室贵族的子弟,没有丁点架子,所结交的师友既有权贵子弟,也有寒门学士,甚至还有落魄秀才。这次重到长安,虽然才三几个月,就和大家混得稔熟,也成了张籍、姚合座上的常客,和贾岛、朱庆余等成了知交。李馀不仅人缘特好,而且写得一手美妙文章,所作诗篇飘逸而大气,颇有诗仙李白遗风。同时,他又善于苦吟细琢,对以推敲闻名的贾岛佩服有加。十年前,他初来长安,对这里的气势震惊不已,更对先辈们创下的这份基业大为感叹。他那独具风格的乐府诗深得张籍等人的赏识。可是,当他听到如今科举应试的诸多弊症,看到眼下重权门轻寒士的情形,不由得义愤填膺,满腹牢骚,为出自寒门多年不第的人士打抱不平。

毕竟是大唐宗室,并未费什么周折,李馀轻松地过了科举之关,荣登进士之列。按照进士及第的程式,他瞻仰了大内,参加了专为新科进士而设的曲江大宴,又到慈恩寺大雁塔的题诗板上题了姓名诗章。

及第以后,他就向家中寄去书信,喜报佳音,接着,又去拜访京中相识的诸位师友,游游荡荡过了月余。那边的父母思儿心切,也回了书信盼他回去,说是要在家中庆贺一下。

四月初夏,李馀告别大家,要回四川去看望父母。大家又是作诗相赠,依依惜别。当时,朱庆余赠诗写道:

从得高科名转盛,亦言归去满城知。

发时谁不开筵送,到处人争与马骑。

剑路红蕉明栈阁,巴村绿树荫神祠。

乡中后辈游门馆,半是来求近日诗。

贾岛也在他的《送李馀及第归蜀》中写了他的惜别心情。

知音伸久屈,觐省去光辉。

津渡逢清夜,途程尽翠微。

云当绵竹叠,鸟离锦江飞。

肯寄书来否,原居出亦稀。

李馀回四川探望父母,也没在家中多待,就赶回长安参加吏部的解褐考试,准备早一天谋得功名,踏入仕途。这次来京,他在半道的一家客栈里遇见年轻的秀才雍陶。当时,雍陶因伤寒病在客栈,身上盘费全看了病,可病情并没有丝毫转变。走投无路之际,李馀恰巧来此投宿,见他也是四川乡里,又将同去长安,就施舍了他一些盘费,等他看好疾病,才陪伴着他赶到京城。

一路上,雍陶对李馀感激不尽,将他当作救命恩人,李馀对他有着赏识,存着爱怜。随着相互熟识,渐渐无话不谈,从生活说到前程,又从未来回归诗词,真可谓话语相投不厌多。李馀也将京城长安的一些情况告诉雍陶,说他来京城多年,所结交的师友众多,可唯一令他佩服的,却只有闻名大唐诗坛的幽燕骚客范阳贾浪仙了。

雍陶一到长安没几日,就在李馀的指引下来到了升道坊,拜访心仪已久的诗人贾岛。

雍陶,字国钧,是四川成都人氏。他十八九岁,人长得清瘦而精神,富有蓬勃朝气,他的穿着显得清贫朴素,形貌也不清俊,一看便是两袖清风的贫贱之像,想必他的家境并不宽绰。

看到雍陶,贾岛的第一个念头,首先回到了二十年前。当初他刚到洛阳,虽说身为僧侣,出外云游,可初来乍到人地生疏,自己那时的样儿,似乎与眼前的雍陶并无差异,不由对他产生了许多好感。

雍陶虽然衣着朴素,却毫无自卑之象,说起话来口齿伶俐,而且上到天文地理,下至人情世故又无不通晓,虽说年纪轻轻,却也算饱学之士。而且,他见了贾岛,一口一个前辈,句句都是甜言蜜语,直将贾岛叫得不好意思。

旧友重逢,不亦乐乎,贾岛将李馀、雍陶热情地让进屋中,刘氏也沏了酽茶款待二位。几句客套之后,李馀将雍陶推荐给贾岛,并一再声明。

“浪仙兄,我这位小兄弟初来长安,人地两生,又对你的为人大加欣赏,对你作诗的态度万分佩服,还一再声明要拜你为师呢?”

在来京城的路上,李馀就已将贾岛的情况告诉雍陶,他听了既感动,又佩服,恨不能立马长了翅膀,翻过秦岭飞临长安,早早见着贾岛前辈。李馀这么一说,雍陶连忙起身向他深深一揖,客气地说道:

“李兄说得极是,前辈的诗作传遍我唐,就是在偏远的蜀地成都,你的《剑客》《病蝉》,还有《寻隐者不遇》等无数诗篇,早已妇孺皆知。我来到长安,第一个想见的,就是前辈你了。”

雍陶嘴里说着,倒头就拜。贾岛惊慌地将他扶起,只是说:

“快起快起,不必这样。我何德何能,怎能受你一拜,咱还是相互切磋,共同学习吧。”

他随即回头对李馀说:

“李贤弟,你这位小兄弟可又高抬我了。”

雍陶听了,以为贾岛不喜欢自己,又一次起身施礼道:

“贾前辈误会了,我说的的确是由衷之语,肺腑之言。”

接着,他告诉贾岛,自己的家境并不富裕,父母倾其所有让他读了几年书,只指望他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十年寒窗苦读,他也的确不负众望,别说儒家经典,作诗作文,就是书法琴技也无一不精,常令各位同窗看了嫉妒。

贾岛听了沉默良久,语重心长地说:

“小兄弟,你说得一点不错,我更没有误会你,只是,当今我唐并不容你我这等贫寒之士啊!当初,我也和你一样,千里迢迢赶到长安,只盼考个进士,为国效力,可苦苦奋争二十年,又有哪个理会呀?以我之见,除非新皇登基天下大赦,或者朝中的官吏全换成贫贱之身,你我才有出头之日,你还是好自为之吧。甭说拜我为师,说说作诗还可以,别的就丝毫不敢说了。”

这一席话语仿佛一盆凉水,一股脑儿泼在雍陶身上。雍陶百思不得其解,在路上,李馀一个劲地说京师的好,劝他早早应举,谋得官职,今日贾岛的话语里,怎么尽是沮丧,让人听了没有了一丝上进之心呢?

贾岛也忽然觉着,自己不该在雍陶跟前说这些话,一下子让年轻人没了前后,继而解释说:

“小兄弟,这当然只是我的拙见,你初到京城,或许那日碰到贵人相助,还会平步青云前途无量的。”

雍陶知道这是在劝慰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客气地说着话儿,没有了刚来时的那份张扬。

李馀重返长安,贾岛高兴地将姚合、张籍等人请到家中,算是替李馀接风。桌上依旧是清茶淡饭,山野菌菇,喝的是自家酿制的水酒,可那热烈的气氛却不时荡漾在乐游原畔。大家借酒题诗,相互唱和,直到月隐星繁的四更时分,才醉意浓浓地各自散去。

雍陶刚来京城,还没有真正的住宿之所,只是和李馀凑在一起。贾岛对这位年轻人也很喜欢,就索性让他暂居自己家中。

这雍陶,工于词赋,也善苦吟,在贾岛家居住的这段日子,看到贾岛夫妇的那番热情,他感激不尽,觉得在这里学到了许多别处难求的东西。可当他看到贾岛捉襟见肘,揭锅少米的境况,又不由阵阵心酸,觉得住在这里却成了他们的拖累。后来,在李馀以及大家的帮助下,为他在万年县城南寻了住处,暂居下来。

长庆四年(824),六月时节,恩师韩愈因身体不支,请示朝廷卸了京兆尹的职务,转为先前所任的兵部侍郎。他告病回到城南靖安坊宅中,到了八月,干脆向朝中辞谢了所有职务。

恩师韩愈辞谢了职务,不必再上朝,有了一生里难得的几日清闲。每得空闲,他索性将贾岛、张籍等人唤过来,到城南的皇子陂游玩,在南溪泛舟。那里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认识他,常常瓜果相赠,茶饭款待,彼此成了知心朋友。

夏末初秋,得到韩愈卸职闲居城南,无可也从圭峰寺赶来,或是住在贾岛家,抑或留宿韩府,和大家同吟共唱,也难得几日快活。

已过八月初十,天空早早就升起多半轮黄里透白的玉盘,银辉映照四野,那片恬静舒适的皎洁,不由使人生出惬意之感,更别说这一帮名震大唐的著名诗人了。韩愈见大家又一次欢聚家中,心中自然高兴。他告诉大家,闲来无事,咱何不到城南皇子陂游水泛舟,共度仲秋良宵。他这一提议,大家仿佛成了顽童,忘了年岁,个个欢呼雀跃,好不热闹。

据说秦代有个国君丧葬皇子,起墓冢陂北原上,于是这里便唤作皇子陂。这里南依原坡,北临清河,大诗人杜甫曾以“故山迷白阁,秋水临黄陂”盛赞于此,自此成了长安名胜,和终南山白阁峰同享盛名。

少顷,大家一路欢声来到这里,但见这里的氛围比家中更胜一筹,远山如黛,近水清幽,泛舟湖上让人不禁生疑,怀疑自己坠入画中。那条小船微微荡在河心,船夫早为这一帮常客备置了桌几,桌上摆了苹果、葡萄、猕猴桃等各色时令水果,备了浓酽的巴山红茶。韩愈笑着落座,示意大家依次坐在船舷上,随着船夫漫无目的地在河上漂游。

今天来此的,除了恩师韩愈,师友张籍、姚合,还有朱庆余、顾非熊、无可和尚以及侄孙韩湘。

席间,最不安分的就是坐在下首的韩湘了。他一会儿给大家递水果,一会儿给大家吹奏竹箫,抑扬顿挫的笑声和舒缓悠扬的笛声不时在空中流淌,随风飘荡。一曲吹罢,他遗憾地摇摇头,说:

“浪仙叔,你老将家中那张琴擦得锃亮,怎么不常弹奏?”

贾岛笑道:

“湘儿有所不知,其实我的琴艺特差,只怕弹奏出来全成噪音,骚扰了大家的耳朵。”

张籍听罢,哈哈一笑,对韩愈说:

“恩师看看,浪仙就会搪塞,我觉着他的琴技不错么,怎么,在湘儿面前竟也萎缩起来?”

顾非熊快人快语,连忙劝道:

“行了行了,反正浪仙兄今日也没带琴,那日有了机会再欣赏不迟。是这,今天在座的也算是诗名远扬,何不趁这月夜良宵,吟诗作赋,岂不乐哉兴哉。”

“也好,咱就趁着今夜的兴致,做他一些诗篇。”韩愈也乐得不时捋着髭须,呵呵直笑。

“我虽然不善作诗,可大家个个都是诗才,所以走时就不能忘了笔纸。”韩湘听了,将竹箫斜插颈后,从怀中掏出笔纸。

于是乎,大家对酒当歌,各显其才尽情而赋。此情此景,此等野境幽趣,张籍、贾岛、朱庆余皆有诗为证。

张籍在他的《同韩侍御南溪夜赏》也这么写着:

喜作闲人得出城,南溪两月逐君行。

忽闻新命须归去,一夜船中语到明。

朱庆馀《泛溪》:

曲渚回花舫,生衣卧向风。

鸟飞溪色里,人语棹声中。

馀卉才分影,新蒲自作丛。

前湾更幽绝,虽浅去犹通。

贾岛也有《和韩吏部泛南溪》为证:

溪里晚从池岸出,石泉秋急夜深闻。

木兰船共山人上,月映渡头零落云。

转眼已是深秋,韩湘参加了吏部解褐试,被授予校书郎,将在朝中任职。韩湘偏偏受不得那种束缚,一再请示爷爷从中说和,让他到外面闯闯。韩愈虽然不忍湘儿远离自己,可他知道孙儿的秉性,使起性子来谁也没法子,只好找老友说情,将他遣往江西幕府,去做随军判官。

韩湘背井离乡,将往江西幕府,韩愈特摆了酒宴为他饯行。无论韩愈的朋友,还是韩湘的知己,能搭上边的几乎都来为他送行,甚至连终南山圭峰寺的无可,也不顾路途遥远,特意赶来。韩府一下子逢集似的,好不热闹。席间,大家杯酒交错敬来让去,相互赋诗唱和,气氛异常热烈。

朱庆余对贾岛说:

“浪仙兄,湘儿和你最为友善,今日要去江西幕府,你就没有诗词相赠?”

“彼此彼此,贤弟怎说这话?”贾岛笑道。

韩湘看着二位客气地推让,上前给二人敬了酒,笑着说:

“二位叔叔无须争抢,以愚侄之见,那个都不能少的。不过,最要紧的是,能和浪仙叔来一曲琴箫合奏,以弥补前日南溪的遗憾。”

“行是行,不过琴在家中,不曾带来。”

韩湘年纪轻轻,却实在是聪明伶俐,他大声对大家说:

“前日我们泛舟城南,叔叔没带琴,今天,我早已将琴带了过来。”

大家一阵高笑,停止了酒杯筷盏,一眼望着贾岛。韩湘也抽出竹箫,期待着贾岛发话。

桌几放正,琴摆案上,贾岛静坐桌前,先拨弄了两下琴弦,回头望着韩湘。

“湘儿,我这就献丑了。诗人王维所作的《送元二使安西》流传甚广,如今也被改为琴曲《阳关三叠》,今日为你饯行,那就弹奏此曲,怎样?”

韩湘听了,高兴地说:

“好啊,好啊,这一曲一唱三叹,大抒惜别之情,只怕一曲奏罢,我会热泪盈眶的。”

随着贾岛的拨弄,琴弦上飘出淡淡的琴音,徐徐缓缓,让人不仅平声静气而期待。渐渐地,曲调增强,那边的韩湘也敛气吹奏,瞬间,一曲悦耳动听的琴箫合奏填充了客堂的所有空间。再看大家,韩愈静坐那儿,微微晃头,闭目微笑。张籍一双眼睛凝了神气,一眼不眨。朱庆余半仰着头,嘴微微噘着,眼神里藏满了惊奇和不解,多年的诗友,竟然还有这一手啊!大家还在惊呆之中,那乐曲逐渐平稳下来,又变得徐缓下来,只是没有了起初的那份轻盈,尽藏着别后的无奈情思罢了。

刚一奏毕,顾非熊早耐不住性子,甚至语无伦次地说:

“浪仙兄,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你这等技艺竟然藏而不露,实在让人刮目相待了。”

贾岛起身离开琴桌,向大家拱手一揖,回头对韩愈说:

“恩师的《操琴十六首》让人看了爱不释手,乐理自然深奥,还望恩师评判学生和湘儿的拙技。”

韩愈笑笑,看了看贾岛和韩湘,说:

“你二人的合奏确实不错,不过,你的琴音里自始自终藏着哀思,湘儿的箫声里总有着放荡和飘逸,依我看来,你二人如果分别演奏,效果会更加好的。”

接着,韩愈转换了话题,他说:

“听了这曲琴箫合奏,我心中也是十分舒畅,趁着此刻的兴致,咱不妨作些诗吧。”

朱庆余连忙说:“刚才正要作诗,却欣赏了曲子,这种场合,怎能少了诗词。”他嘴里说着,也不推让,少顷,一首《送韩湘赴江西幕从事》就脱口而出。

从军五湖外,终是称诗人。

酒后愁将别,涂中过却春。

山桥槲叶暗,水馆燕巢新。

驿舫迎应远,京书寄自频。

野情随到处,公务日关身。

久共趋名利,龙钟独滞秦。

看了朱庆余的诗,大家赞不绝口,高声叫好,同时也期待着贾岛的诗篇。

贾岛也喝下一杯柳林春酒,说道:“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只有随声附和了。”言语未必,一首《送韩湘》也脱口而出。

挂席从古路,长风起广津。

楚城花未发,上苑蝶来新。

半没湖波月,初生岛草春。

孤霞临石镜,极浦映村神。

细响吟干苇,馀馨动远苹。

欲凭将一札,寄与沃洲人。

贾岛这首诗清新爽朗,模仿韩湘诗风,却依然保留着自己诗中常有的深细瘦硬的独特风格。同时,又与朱庆余的诗韵脚相符,似出一辙,越发显出这首诗的不凡气韵。诗中说韩湘将沿渭水,乘舟南下,它首先祝愿他此去一帆风顺,就像这新春时节一样,让人多一份期盼,少一点牵挂。“半没湖波月,初生岛草春”,接着一个倒装句式,写韩湘路上将要遇到的仲春景致,巧妙地炫耀了他苦吟善对的绝世诗才。石镜山在江西庐山东,诗中又用“孤霞临石镜,极浦映村神”,摹写江西一代村民喜迎春神,此情此景开阔清新,足可以慰劳他一路劳顿之苦。沃州乃是人间七十二福地之首,曾有许多高僧、名士栖息山中。诗末,贾岛借沃州这块人间福祉,在此期盼他到了那里,仕途顺心,让大家少一份面对前途的担忧。

姚合本也要作诗奉和,忽然看到坐在一边的无可,像是想起了什么,朗声唤道:

“哈哈,你们一个个相互唱和,却冷落了远道客人了。”

韩湘听了,回头瞅瞅姚合,只见他一个劲努嘴示意,才晓得大家这边热闹,却冷落了无可和尚。他连忙捧起一杯茶水,向他致歉。

“无可师傅,小侄首先向你赔个不是,还望你能送小侄佳作呢?”

他说着,早已将笔纸恭恭敬敬地递到无可面前,无可连忙回礼。

“阿弥陀佛,几年不见,贤侄出息了,学会作践贫僧了。”他口里这么说着,也并不推辞,挥笔在纸上写道:

车马东门别,扬帆过楚津。

花繁期到幕,雪在已离秦。

吟落江沙月,行飞驿骑尘。

猿声孤岛雨,草色五湖春。

折苇鸣风岸,遥烟起暮苹。

鄱江连郡府,高兴寄何人。

无可作完这首《送韩校书赴江西》,谦谦地直说献丑了。

诗作虽然同是送别,大家皆是五律,又同押一韵,各具特色,难分上下,真可谓一场诗坛较量。

走的那天,贾岛亲自到渭水渡头与韩湘道别。他觉着,韩湘这一去,恐怕又有着什么玄机,让人捉摸不透。

秋日淡淡,寒风微微,韩湘一身青衣,一双黑靴,斜挎一个包裹,手中握着他那根从不离手的翠绿竹箫。他站在船头,多次向贾岛施礼,让他回去。贾岛望着他,只是默默地笑着,直到他消失在茫茫水域中。此刻,他望着远方,望着远去的韩湘,看着自己孤零零的身影,心头不免阵阵酸楚,他苦笑一声,默默地离开渭水渡头。

一天早晨,屋外那棵高大浓绿的杨树上,麻雀儿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贾岛也知道,鸟雀牲畜最通人性,可这满树麻雀枝头喳喳叫,又会有什么征兆呢?刘氏笑着对贾岛说,枝头麻雀叽叽吵闹,家中要来客人了。

那天午后,家里果然来了一位陌生人。只见那人一身戎装,五十开外,刘氏将他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就是不曾相识。那人将刘氏也打量了一下,问道:

“你可是弟妹刘氏?”

刘氏一听,连忙将客人往屋里请,那人见了贾岛,不由一愣,随口感叹道:

“浪仙啊,转眼已是二十年,你我都老了,可苦了你了。”

贾岛一看,竟是博陵彭兵曹,惊呼道:

“彭兄,怎么是你?这是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我这次进京,刚得空闲就来看望贤弟了。”

贾岛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们将彭兵曹热情地迎进屋中。少顷,饭桌上已摆出了一碟干肉,一盘山菇,贾岛也取出自酿的石冻春酒。

“贤弟,我听说你困守科场二十余载,生活异常凄苦,看来我是听错了。”彭兵曹看着桌上的酒菜,笑着说。

贾岛苦笑了一下,说道:

“彭兄远道而来,我怎能不倾其所有款待呢?”

彭兵曹听罢,叹了口气,惋惜地说:

“贤弟受苦了。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彭兵曹因赫赫战功荣得朝廷封赏,他一到京城,先打探贾岛的消息,知道了他多年来的一切情况。这天,他心事重重地只身来到延兴门内的升道坊,探寻这位落魄的昔日好友。当他看到这里街坊住户稀稀落落,路旁也是杂草纵横,心中不免伤感。来到贾岛门前,他看到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小院,看到贤淑的刘氏,再想到当初只身云游的无本和尚,如今的生活虽然清淡却还有家有舍,并无后顾之忧,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彭兵曹将自己多年来的情况也详细地告诉贾岛,其中多是喜庆荣升之事,贾岛听了不时替他高兴,喜庆之余,随即赋诗一首,感谢彭兵曹前来探望。

故人在城里,休寄海边书。

渐去老不远,别来情岂疏。

砚冰催腊日,山雀到贫居。

每有平戎计,官家别敕除。

诗中写道,昔日故交忽然来到京城,使他没有了思念,也无须去信询问情况了。数十年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即逝,唯一不能失去的,甚至越来越浓烈的,却是那永远也割不断的浓浓友情。接着用了一个比喻句,说自己如今所居,仿佛寒砚磨春秋,山雀栖檐下,其贫寒之境真让人难以形容。此时此刻,最令他羡慕的,还是彭兄的吏治才能得到朝廷赏识,来到长安请授荣职啊!

彭兵曹看了贾岛的诗,终于明白了他当下的境况和心情,临别之际,特意馈赠了银两,以表寸心。

大家其乐融融地聚了数月,交冬时节,恩师韩愈忽然病重,甚至朝中的御医出宫来给他医治,可是汤药喝了百十付,却丝毫不见好转,病情反而一天比一天重,几天下来已是奄奄一息,眼见熬不过今冬。长子韩符当年随父平乱,身在军中,老二韩昶也在数年前及第,在外任职,就连令他疼爱有加的韩湘,又去了江西军幕。

张籍、姚合等诸位师友也都来看望恩师,你来他往,不曾间歇。贾岛天天都来韩愈宅中,陪伴恩师左右。

那是个阴沉沉的黄昏,夕阳即将沉去,空中也没有了平日黄昏的半天橘红,只是一抹的昏暗。此刻,恩师病倒在床也已一个多月了,房内人来人往,话说的却很少,只有脚步声扑扑簌簌地响着。

贾岛忽然觉着,恩师好像连今晚夜熬不过了,更是急切地守在他左右。

二更时分,昏睡多日水米不进的韩愈忽然睁开双眼,微弱地望望四周,有气无力地唤道:

“浪——浪仙——啊。”

贾岛静静地坐在床边,拉着恩师那双枯瘦而无力的手。

韩愈摸着贾岛的手,断断续续地说:

“浪——浪仙,李益——益,知——知道不?”

贾岛赶紧回答:

“知道,知道,学生在洛阳就已和他结交了。”

“为师,这、这一生,最……最对不住的,就是……就是你了。”韩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你……你去找李益,他会……安排你……”

恩师一句话没说完,沉下他那无力的手,无奈地闭上了双眼。从此,文绝千古的文公韩愈油干灯熄,撒手人寰。

当初恩师劝他还俗,这怎么能怨他呢,这可是自己的一腔热血在鼓动啊。弥留之际,恩师还在为自己的前程担心,除了感激,他又能说什么呢?如今,他已快五十的人了,半生徘徊科场,事事充满沧桑,回顾半生,他渐渐生出气馁,不由叹道:

“要知今日,何必当初啊!看来,我的一生,恐怕只有以诗相伴了。”

恩师的丧葬之事办得轰轰烈烈,没过多久,叶落归根,他的灵柩迁回河南,静静地躺在了故土上。

虽说顾非熊的父亲顾况曾经名重一时,可他后来辞官隐居,在姑苏茅山过起了与世无争的悠闲生活。俗话说,人走茶凉,顾非熊是父亲暮年所得之子,他在长安应举的日子也并不顺畅。

几年苦熬,数经落第,他常常生出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感觉,只有满面沮丧地和长安的诗友们消遣度日,再等来年应举。

唐敬宗宝历元年(825),十六岁的皇帝李湛登上帝位。这位少年皇帝生性贪玩,新登帝位也是如此,起初只是觉着好玩,朝中一切事务都在一帮朝臣宦官们的操控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顾非熊走进科场,大家又一次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可是,说话随便,盛气凌人的品性使许多人对他不屑一顾,常遭排挤。经过十多天苦苦等待,礼部放榜,顾非熊再次与进士失之交臂。

贾岛和顾非熊漫步春草尚未生齐的乐游原上,又是百感聚生。贾岛看着情绪低落的顾非熊,想劝慰他,反正也不是头一次落第,无须在意,可那些话语从他口里出来,又全成了牢骚,说得自己也两腮直颤。顾非熊看了露出苦笑,又回过头来劝慰贾岛。

正当两人的心气渐渐平息的时候,竟然发生了一件令人捉摸不透的事情。

那日朝中传来一道消息,张榜公布顾非熊及第。顾非熊听了纳闷儿,连忙找来贾岛以及诸位师友探听虚实。顾非熊的名字果然端端正正写在榜上。

原来,贪玩的敬宗皇帝偶尔听到他的诗词,觉得挺有意思,当初浏览举子名单,见有他的姓名就期待着他及第的消息。待到放了黄榜,却不见当初的顾非熊,敬宗一问主考官、谏议大夫陈商,责怪他为什么未录顾非熊。于是,陈商诚惶诚恐,连忙追加顾非熊及第。消息传出,朝野哗然,许多徘徊科场的贫寒之士,也为之欣喜若狂。

顾非熊及第,大家要给他张罗欢庆宴,他连连推辞,口里只是说:“离家数十载,为求一第名。眼下最要紧的是看望家中老母亲,如今,也不知她老人家身体怎样啊。”

大家又是以诗相赠,送顾非熊回茅山探望母亲。其实,看着朝中选士的滑稽和荒唐,想到老父顾况归隐茅山,顾非熊终于明白了功成名就身退的真正意义。

恩师韩愈病殁后,贾岛的日子过得越发拮据,有时甚至到了度日如年的境地,可又不好将这些话挂在嘴上,总求大家施舍吧。这时,他不由想到恩师韩公的话。的确,当初身在洛阳,贾岛敬仰李益的才学人品,投奔于他,并得到他的赏识。后来他离开洛阳进京应试,虽然多年难得一第,可一想到多年挚友,无论年龄学识,李益当在其首。自从李益进京为官,多年来历任秘书少监、集贤学士、右散骑常侍、太子宾客,最近又官升左散骑常侍。可是,多年来奔波科场,屡难如愿,掩藏心底的那份自卑迫使他不愿拜访故友。如今生活困顿,借遍亲友,看来只好打扰李前辈了。可是,李益前辈如今已经八十开外,这么个老头还能帮自己什么呢?

贾岛作了一首《再投李益常侍》,特意送到李益手上。诗中追忆两人初见时的应举之志,娓娓叙旧,平易而亲切。李益看了,对他除了爱怜,就是同情,赠送了一些家用东西和银两,再三再四地说,如今我也老了,生活上我还可以接济你,其他的恐怕是帮不上了。

过了两天,李益在家人的陪同下,亲自来到升道坊。贾岛夫妇将李前辈迎进屋中,不知怎么款待,只是在那儿傻站着。

李益看了哈哈大笑:

“老夫又不是老虎,你俩这是咋了,快坐快坐,难道还要我这客人招呼你们不成?”

李益告诉贾岛,这两日他茶饭不思,直替贾岛的生计担心,这思来想去,却想出一个人来。这人不是别的,他可是当今皇上跟前的红人令狐楚。

提起令狐楚,贾岛早有耳闻,他确实是几朝皇帝跟前的名人,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顶级人物。最近,令狐楚以太子宾客之职分司东都。这位令狐大人颇有文学天赋,二十六岁就已荣登进士,而且才思敏捷,精于章表书体。他在太原幕府任掌书记时,每当太原的章奏传递到朝廷,德宗皇帝都能辨出是他所写,颇为赞许。如今,他历事德宗、顺宗、宪宗、穆宗四朝,官越做越大,名气越来越高,有许多读书人都想用诗文干谒,求他向主考推荐。

四五年前,曾任门下侍郎、同平章事的令狐楚负责修建宪宗皇帝的景陵,他手下的官吏经常盗窃财物,还不给付民工工资,前后从中克扣十五万缗,把这笔钱当作是工程节余献给朝廷请功。事情被揭发后,在无人敢言是非得失的情况下,韩愈向穆宗皇帝秉奏了此事。穆宗将令狐楚贬为宣、歙、池观察使,随后又将他贬为衡州刺史。

贾岛想,人固然是好人,可他和恩师有过过节,就怕到时不接纳自己。他将自己的担心对李益说了,李益哈哈一笑,说道:

“浪仙,壳士贤弟不是这样的人,到时我再给他写封信说说,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了。”

贾岛将信将疑,可李益前辈说得那样自信,迫使他不得不信。

敬宗宝历元年(825)十月,贾岛带着李益前辈的举荐信,同回家探母的顾非熊结伴而行。一路上,两人晓行夜宿,几日后就来到令狐楚的为官之地汴州。

汴州是座古都,早在战国时代,魏国就定都于此,称为大梁。世事变迁,朝代更迭,往昔魏都的繁华已不复存在。在魏王宫殿的旧址上,重新建起的刺史府第。府门两边有两头石狮,圆睁巨目,呲着獠牙,蹲伏左右。琉璃瓦的大门楼飞檐插空,雕甍彩螭。兽头大门用鎏金制作,在阳光下,金辉灿烂。

安史之乱以来,这些刺史、节度使、观察使,权力越来越大,府第也越来越考究。

令狐大人的府第这么豪奢,简直与王侯之家不相上下。

为官一任,就应该像恩师一样,要造福一方,岂可为个人口腹享乐钻营。看来,这令狐大人并不是个廉吏,恐怕是大家错看他了。

俩人站在距令狐府邸不远处,进退两难。贾岛心里想着,走了多日的步子竟然迈不开了,仿佛一只举在手中的棋子。

“浪仙兄,既来之则安之,我们都来到这里了,怎能有不见之礼呢,何况我们还有李益前辈的书信在手?”

在顾非熊再三唆使下,俩人忐忑不安地来到门前,向看门的家丁通报了姓名。

“我是范阳贾岛,他是新科进士顾非熊,我俩特从长安赶来,拜访令狐大人。麻烦你进去禀报。”

见是长安来的客人,家人客气地进去通报了。稍时,家里出来两位年轻人,二十多岁,看似文绉绉的,偏偏一脸的怒气。俩人不问青红皂白,直将贾岛和顾非熊往外推搡,那个小点的还厉声呵斥。

“滚,快滚……”

贾岛正想争辩,那个大点的又说:

“还不快滚,小心揍扁了你。”

顾非熊连忙解释道:

“二位小哥误会,他是范阳贾岛,我是……”

还不等他说完,那个小点的又呵斥起来。

“我们驱赶的就是贾岛。”

得了吧,贾岛看了看顾非熊,一脸丧气地就要离开。这时,只见一队士卒排成两列,手握各样兵刃,威风凛凛的,其中还有举着“肃静”、“回避”牌子的衙役,最后是一乘四人抬着的漆黑小轿,正从远处悠悠走来。

来到门前,落轿而出的,是一位六十左右的长者,只见他一脸威武,一身正气,看到门前情景,他瞪了那两个小子一眼,怒道:

“怎么这等无礼?”

那个大点的默不作声,小的跪下说道:

“父亲大人,他是范阳贾岛,韩愈的门生。”

那位长者怒斥道:

“你俩休得无礼,还不退下!”

他俩只好灰溜溜退了回去,这位长者回头打量了一下贾岛和顾非熊,客气地将二人迎入府中。

顾非熊快人快语,毫不拘束,贾岛还没够得开口,他已笑着说:

“浪仙兄专从长安赶来拜见大人,差点吃了闭门羹,幸亏大人及时赶回,我俩才免了一顿皮肉之苦。”

令狐楚连连致歉:

“两个犬子无知,还望二位见谅啊。”

贾岛听了,不知说啥是好,半晌才说:“令狐大人太客气了。”

令狐楚给他俩摆了一桌子饭食,笑着说:

“二位远道而来,刚才没吃上闭门羹,现在就好好吃顿饭吧。”

令狐楚的客气,热情和幽默,一下打消了贾岛的顾虑,他取出李益的书信,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信中,李益将贾岛的前前后后跟他说了,并一再声明,贾岛如今走投无路,生计艰难,自己年迈力薄,只好寄希望于他,请他给贾岛在这里谋份差事。并且还委婉地提出,不要将贾岛和恩师韩愈的事扯到一起。令狐楚看了书信,大笑道:

“哈哈哈,李大人知道我和退之有些过节,那已是过去的事了,提它作甚,这不是太小瞧我令狐楚么。”

令狐楚对贾岛和顾非熊非常热情,将他俩留宿府中,他的几个门生一听贾岛来到府上,也是无不高兴。令狐绹和令狐洵哥俩在父亲的威慑下,也客客气气地向贾岛赔了不是。令狐楚抽得空闲,就聚了大家,和贾岛、顾非熊品茶谈诗,倒也自在。

过了几天,令狐楚做东,又将二人领到汴州的梁园游逛。

梁园就在汴州城东不远,为西汉梁孝王刘武所营建的游玩待客之所。西汉初年,汉文帝封其子刘武于大梁,梁孝王在汴梁东南古吹台一带大兴土木,建造了规模宏大、富丽堂皇的梁园,又在园内建造了许多亭台楼阁,种植了松柏、梧桐、青竹等奇木佳树。建成后的梁园周围三百多里,宫观相连,奇果佳树错杂其间,珍禽异兽出没其中,使这里成了景色秀丽的人间天堂。梁孝王刘武喜好招揽文人谋士,西汉时期的大文学家司马相如,辞赋家枚乘等都经常跟梁孝王一起吟诗作赋,吹弹歌舞。刘武曾在园中设宴,司马相如、枚乘等都应召而至,成为竹荫蔽日的梁园宾客,并为之吟咏。

朝代更迭,战乱不断,到了本朝,这里早已是一片荒芜,没有了昔日的绝美胜景。可是,来此的文人墨客依然不计其数,诗人李白当年与杜甫、高适同游梁园,吟诵《梁园吟》,给这片荒废的园子多少增添了几分荣光。

那天,顾非熊客气地问令狐楚。

“令狐大人,我也要回老家了,不知令狐大人对贾岛怎样安排?”

令狐楚呵呵笑着,只是说不必顾虑,他已有安排了。话虽这么说,可贾岛一颗心还在悬着,顾非熊心中也琢磨不透令狐大人的想法。

看着俩人满脸的疑虑,令狐楚平心静气地说:

“我令狐楚可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就推荐谁的人,我的门下,绝不收留无能之辈。当然,我也对门下的每一个人担负着自己的责任。自从接到李大人书信那一刻,我就对浪仙贤弟负起这份责任了。”

二十余天后,就在顾非熊将要离开汴州之际,陈州中丞田大人来刺史府禀报工作,令狐楚将贾岛推介给他,还一再说,我所辖地几个州县,就数陈州最好,我想让你给浪仙贤弟在那里谋份差事,还望田大人费神。

那位田中丞听了,诚惶诚恐,满口应允。

“令狐大人这么说,卑职怎能不从。大人说啥时到,我们亲自过来接浪仙兄。”

就在贾岛准备到陈州谋职做事的时候,竟病了起来,好几日昏昏沉沉,令狐楚给他请来大夫,忙忙惫惫又是十余日,才渐渐缓了过来。

本来,贾岛想立即起身赶往陈州,令狐楚劝他说:

“浪仙贤弟,如今也快过年了,你不如回趟长安,先看看家里,赴职的事情年后再说吧!”

贾岛想了想,令狐大人说的不无道理,自己离开长安也几个多月了,还是回趟长安,将自己的情况告知家里为好。临别之际,令狐大人又赠送了他银两,也算是接济他那捉襟见肘的贫寒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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