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到夏,又从夏到秋,时间的车轮匆匆地又转了两辙。转眼到了顺宗永贞元年(805)。
七月时节,贾岛将自己的诗作进行整理一番,写成行卷,那一笔清秀圆润的小篆,像是木版刻印的一般,再一细数,竟有百十来首。
无可见堂兄如此,也把自己的诗作工整地誊写了一份,也有数十首诗作。哥俩高兴地在斋房里彻夜述说,只盼堂兄也能带他出去,去见识一下外面五彩缤纷的诱人世界。
贾岛又要离开恒山,到外面云游了。这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而是带了早已按捺不住心中寂寞的堂弟无可。
哥俩别过峰禅师,先回了范阳。
多年修身恒山,堂弟无可一直留恋着范阳老家,想着表妹香儿。一到范阳,他们径直来到王参家。
贾区已长成堂堂汉子,他身穿浅灰色五衣僧服,高大魁伟,直让王参不敢相认。好在有贾岛相随,才想到眼前这人就是挚友区儿。
见到无可,王参不知做什么好,只是一脸憨笑。香儿看着丈夫一脸的傻气,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她一边给二位表兄打水洗尘,一边匆忙下厨做饭。少顷,几盘素食端上桌来。他们一顿狼吞虎咽,横扫六国,眨眼间桌上只剩下空碟空碗。
晚上,四人在院中石桌前围坐,也没有了僧俗彼此,激动得要把多年的话倾口倒出,讲些多年修行北岳的稀奇罕事。
在王参家住了几日,哥俩相随到木岩寺,去拜会师伯孟师傅。来到寺里,并不见孟师傅,也没碰着贺兰朋吉,一问寺僧,才知道他二人已去了上谷县的开元寺。
上谷县在范阳正南,并不甚远,只七八十里路程,多半日也就算到了。
次日,哥俩告别了香儿和王参,匆匆往上谷赶去。到了上谷,见到师伯孟师傅安然无恙,依然先前那般容貌,哥俩终于长长出了口气。
贺兰朋吉忙前忙后,又是端凳沏茶,又是准备斋饭。末了谈一些离别多年的相思之苦。
接着,贺兰朋吉也不顾师傅和哥俩叙旧,只是拿了自己的诗作请贾岛欣赏。贾岛看了看,不由暗自佩服起来,不知不觉,贺兰朋吉的诗艺也大有长进了。他心里想着,不由就脱口说了出来。
“朋吉师兄,真可谓‘士别三日,自当刮目相待’呀,想不到你的诗作已经写到如此地步了,佩服佩服!”
贺兰朋吉呵呵一笑,说道:“无本师弟,才数年光景,你就学会奉承人了。照你这么说,我可真要乐得升天了。”
哥俩在开元寺住下,整日和孟师傅谈些佛事佛理,同贺兰朋吉说些诗赋之法。自然,在开元寺的日子里,他们也作了不少诗作的,只不过哥俩的目的地是东都洛阳,尤其堂弟无可,一直在贾岛背后悄悄催促。于是贾岛向孟师傅道别,准备离开上谷。
旅居开元寺数月,如今要离开了,贺兰朋吉总是不忍,舍不得昔日旧友就这么匆匆离去。这几天,他也不给贾岛哥俩及时准备斋饭行囊。
孟师傅一旁看了,哈哈直笑,说道:“三啊,你本要长他们几岁,也老大不小了,心眼小得针眼样,咋就像个孩子?”
贺兰朋吉憨憨的脸上一阵通红,他想向师傅狡辩,贾岛一旁忙打圆腔,替他辩解:“朋吉师兄,咱们虽然要分手了,可我们还会回来的,又不是生离死别,还有啥舍不得呢?”一句话逗得大家又是哈哈大笑。
已是九月,正值月中,一轮皓月挂在凄寒的夜空。那晚,贾岛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写了一首《上谷旅夜》,赠给孟师傅,诗中写道:
世难那堪恨旅游,龙钟更是对穷秋。
故园千里数行泪,邻杵一声终夜愁。
月到寒窗空皓晶,风翻落叶更飕飗。
此心不向常人说,倚识平津万户侯。
这首诗,首先写自己不忍又不得不离开大家的惋惜和无奈,正是深秋时节,如今要与孟师傅相别千里,伴随着邻居笃笃的杵衣声,贾岛看着窗外寒空中那轮皓月,看着飕飗寒风中翻卷的落叶,他更是百感交集彻夜难眠。可是,此刻的心情说了又有谁能体会得出,为了使自己的诗名能写入大唐诗史,他只有用行动来证明给大家。
见了贾岛的赠诗,贺兰朋吉眼里也放出光来,他要贾岛给自己也作一首。贾岛并不推辞,他想了片刻,提笔而书,一首《上谷宿开元寺》落在纸上。诗曰:
诗成一夜月中题,便卧松风到曙鸡。
带月时闻山鸟语,郡城知近武陵溪。
诗中说自己一夜作诗,直至曙鸡报晓方才作罢,接着用一个形象地比喻,一语双关地抒写了自己此时此刻也是不忍离别的一片难耐之情。
捧着赠诗,贺兰朋吉爱不释手,直将它当作宝贝似的,一遍又一遍咏读。
哥俩别过孟师傅以及贺兰朋吉等人,离开开元寺一路往南,这日来到了易州地界,贾岛不由想起郑山人和郝居士来,俩人便径直奔龙兴寺而来。
多年不见,郑山人既感突然,又很惊喜,旧友来访他又怎能不高兴呢?
郑山人依然那么热情,他要挽留贾岛多住些时日。他听说贾岛急着要到洛阳去,于是连忙让寺中小沙弥去请居士郝逸人,只说有旧友来访。
晚上,用过斋饭,沏了清茶,四人聚在郑山人的斋房里,灯光一夜未息,他们不知不觉畅谈了个通宵达旦。
郝逸人告诉他俩,他有个表亲姓彭,如今在博陵郡任兵曹之职,他虽是武官,却又是个诗痴。他对贾岛说,自己曾向这位表亲提起浪仙的大名,他也听说过你的名字,只叹无缘相见。你们如今既然要路过博陵,不如前去认识一下,他一定不会慢待你们的。接着,郝逸人修书一封,让贾岛顺便带上。
俩人来到易州博陵郡,贾岛按郝逸人所指点的,来到彭兵曹的官廨,向衙役递上郝逸人的书信。
少顷,一位三十左右的官员,匆忙忙迎了出来。他穿一件淡绿官服,年岁方刚,一脸英气,表情中充满热情。见了哥俩,他禁不住脱口而出:
“无本师傅,幸会幸会,快请二位师傅入室就座。”
彭兵曹见了他二人,仿佛旧交一般,哥俩对他却不甚了解,只是处于理性地相互谦让。
原来,这彭兵曹也是范阳人氏,早年参加府试时就知道了范阳石楼贾浪仙,对他那首《剑客》佩服得更是五体投地,想不通当年壮志凌云的贾浪仙,怎么会皈依佛门,成了眼前的无本和尚。若不是表兄那封书信,他说啥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和尚,就是令自己曾经敬佩不已的幽燕骚客贾浪仙。
“无本师傅,我想问问,不知你怎么就做了和尚?”彭兵曹带着疑虑问道。
“阿弥陀佛,”贾岛微微一笑,叹道,“唉,当年府试受挫,又苦于生计,便和师伯去了恒山,做了和尚。”
“堂兄虽然修行多年,可他没有一刻不迷恋他的诗。”无可在一边补充,向彭兵曹炫耀,“不仅如此,他还和当今诗坛盟主张籍、韩愈交了师友呢?”
无可一句话,将彭兵曹惊异地瞠目结舌,他简直不信,眼前这个和尚,怎么又会和张籍、韩愈是师友,不由斜着眼直愣愣看着贾岛。
贾岛又是微微一笑,说道,“纯属偶然,幸会而已。”接着,他将自己初到洛阳,以推敲误撞恩师韩愈之事告诉了彭兵曹。
彭兵曹听得将信将疑,可又不得不信,越发感到稀奇。
这次前往洛阳,将要拜会前辈张籍,拜会恩师韩愈。离开他们已快两年了,不知二位现在怎样了。想着想着,贾岛觉着,还是应该写首诗带给他们,权当是见面之礼。他思索了一会,一首《携新文诣张籍韩愈途中成》便构思出来,洋洋洒洒就是数十言一首五律。
彭兵曹看得惊奇,这真是笔到神来无可挑剔,只有感叹地夸口:“无本师傅,你真不愧为当今诗才呀,佩服佩服!”
宪宗元和元年(806),初冬。
贾岛再次来到洛阳,带着他的堂弟无可和尚。一到洛阳,贾岛径直往太祝张籍府中赶去。无可早被眼前的气势迷惑了,只叹自己跟着堂兄,无暇欣赏东都洛阳繁荣景象,一路上只是东张西望地看着稀奇。
几年不见,张籍虽然还在太祝任上,可人明显不同先前,眼里少了一份初见时的英姿豪爽,多了几分稳重成熟。
张籍将哥俩迎进屋中,一面令家人准备斋饭,一面热切地嘘寒问暖。他一见无可,笑着说道:“无本贤弟,这位就是堂弟区儿吧?”
“哦,正是。”贾岛忙令无可拜见张前辈。
无可拱手一揖,正要行礼,张籍一旁劝道:“免礼免礼,搞那些形式做甚。”直把无可窘得满脸通红,唯唯诺诺不知说什么好。
吃过晚饭,大家坐在张籍的客堂闲聊。贾岛借机解开行囊,取出他和无可的诗作让张籍欣赏,也顺便递上那首《携新文诣张籍韩愈途中成》。
张籍接过诗笺,细细咏读:
袖有新成诗,欲见张韩老。
青竹未生翼,一步万里道。
仰望青冥天,云雪压我脑。
失却终南山,惆怅满怀抱。
安得西北风,身愿变蓬草。
地祗闻此语,突出惊我倒。
看罢诗笺,他说道:“无本师傅,你的诗作构思精特,用种种奇思妙想来表现急于请谒的迫切心情,着实能反映出了你作诗刻意求奇的品行,不错!确实不错!”接着他分析道:“尤其诗中‘地祗闻此语,突出惊我倒’一句,既写自己作诗之痴,又写所作诗句的奇妙,结得很有谐趣,值得称颂啊。只是把我恭维得太高了。”
后来,张籍告诉贾岛,这几年朝中多变。贞元十九年京畿大旱,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恩师韩公不忍百姓受苦,直谏德宗皇帝,请求他缓征京畿百姓的赋税。谁知他力不从心,直谏未成,反而被贬出京城,到千里之外的广东连州阳山县做了县令。对由韩公爱民如子,深受上下好评,不久又转为江陵府法曹参军。今年顺宗即位,大赦天下,韩公才于六月返回长安。只因有人对韩公的文章说三道四,他怕再遭非难,就想避开长安这个是非之地。后来,他就以国子博士的身份转至洛阳,兼职从六品上阶的都官员外郎,现在仍然住在旧时府邸。
他俩听得时惊时喜,时而担忧,时而庆幸,直怨张籍不会说话,不先告诉他们结果。
韩愈府邸,依然是先前那般布局,只是院子里的花木少了许多。
这天,贾岛三人来到韩府。张籍、贾岛拜过恩师,并把无可介绍给他。见是贾岛堂弟,也是好诗之辈,韩愈热情地要把无可让了上座。相互间一番推诿,还是一字儿坐定。
见到恩师韩公,贾岛不知说什么好。那日听张籍说了恩师的情况,他恭敬地说道:
“几年不见,听张前辈所言,可知恩师受苦了。”
韩愈捋捋浓黑的胡须,哈哈笑道:“那里那里,又不是掉脑袋的事,何苦之有啊。再说了,为了黎民百姓,我受点苦又有什么,总比那些穷苦百姓强吧。”
见韩愈如此豁达大度,贾岛再受感动。无可听了,也敬佩得连连称奇。
韩愈告诉大家,安史之乱以后,朝中多有变故,一朝天子一朝臣,伴君实如伴恶虎。尤其近年,德宗皇帝生性猜疑,志大才疏,在位时曾留下许多弊政。他被贬阳山,就是因为在德宗那里多说了几句实话,可作为朝臣,又有什么办法呢?后来顺宗皇帝李诵继位,朝中有识之士无不暗暗称快,顺宗皇帝不仅为人宽仁,礼重师傅,见辄先拜,而且对朝中宦官专权早已痛恨不已。他继位后,立即提拔自己在东宫的旧臣,进行革新,废宫市制度,罢五坊闲役,谁知这次革新大大触犯了宦官集团的利益,自己偏偏又患了中风不语之症。最后,由于力不从心,刚刚起步的永贞革新就遭到失败,还发生了“二王八司马”事变的惨剧,王伾、王叔文、柳宗元、刘禹锡等八位贤臣,诛的诛,贬的贬,留下多少遗憾。
叛军为非作乱,下官贪赃枉法,那是历朝都有的事,可他从未听过,高高在上的皇室朝廷,竟也有如此令人气愤之事,这才是忠言逆耳啊。这次韩愈拜国子博士,官居六品,实蒙顺宗继位大赦之恩。他想,就凭恩师耿直秉政的性格,当时若在京城,肯定也会受此株连的,心中禁不住又为恩师被贬阳山而暗自庆幸。
贾岛来到府上,也没有了当初的怯懦。韩愈请他俩就居自己宅中,他也并不推辞。
第一次在韩府自由走动,无可的眼里心里满是新鲜。哥俩跟着韩公的侄儿韩老成往后面客房走去。
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韩老成嘀咕道:“又是我那犬子湘儿,不好好用功,只知贪玩,拿支竹箫吱吱呜呜地乱吹。”
他们穿过一个长廊,果然是一位少年,手捧竹箫,专心吹奏,空气里回荡着悠悠的箫声。他一见父亲,急忙停止吹奏,低垂了头等着挨骂。
韩老成斜着眼瞪了他一下,以命令的口吻说道:“还不快去用功,就知道贪玩。吹吹吹,能吹出个啥名堂。”听见有人说话,屋子里一下涌出三个少年。他们一见贾岛哥俩,纷纷围了过来。
其中一个说道:“老成兄,这二位和尚到咱家干啥?”
老成连忙唤过他们四个,说道:“既然符儿问我,你们不妨也认识一下,大家以后毕竟要在一块住些日子的。”
他指了指贾岛,说:“这位就是那年小叔在街上结识的无本师傅,可是作诗奇才。”接着又拉着无可说,“他是无本师傅的堂弟,法名无可,这次初到洛阳,你们几个可要多多照顾呀。”
他们见来了客人,又是善诗之人,连连点头,满口答应。随后又吵吵嚷嚷来到客房,铺床取被一阵忙乎,好不热闹欢喜。
这四位哥儿,刚才问话的是韩公长子韩符,弟弟韩昶。另外两个是老成的儿子,长子韩滂,吹箫的是次子韩湘。
在恩师韩公家住了些日子,他对韩公有了更深的了解,也对家里上上下下熟悉了许多。
恩师韩公愈,字退之,邓州南阳人,伯仲叔季,他排行老四,二哥三哥幼年即殇,他三岁的时候,父母也双双病故。后来,大哥韩会被贬岭南,一家老小千里迢迢去了那里。不久,大哥又一病不起,抛下他们一命归西。还是家嫂郑夫人善良贤淑,把他和比他仅小几岁的侄儿老成抚养成人。韩公自幼便知读书,日记千言,稍长就已精通六经、百家之学,二十五岁时便考中进士。韩公任四门博士,后又迁监察御史,只因京畿大旱,民不聊生,他谏言请求缓解百姓赋税,反被德宗贬到阳山,一下子从五品之职降为八品县令。直到年初才由江陵调回,任职国子博士,分司东都洛阳。
韩公不仅为人正直,刚正不阿,而且他的文才更是卓然树立,自成一家。他的《原道》《原性》《师说》等文章,无一不深入浅出,富含哲理,而且文笔独特,不覆前人之辙,被当代人士敬仰,他们偏又望之而不能及,满口里只是赞叹。他的儿子侄孙,又潜移默化得其许多教诲,虽然年幼,已皆能作出许多精妙诗文。尤其侄孙韩湘,虽然只有十四五岁,却最为聪慧,深受韩公疼爱。
这天,韩府来了一位旧友,只见他一身布衣,脚穿麻鞋,头髻不整,满脸髭须。他一进屋,先唠唠叨叨抱怨不休,出口诳语,大大咧咧的他直埋怨贾岛来洛阳多时,为什么不去他那儿住住。他还说,几年不见,一想着作诗,就想到他的忘年之交贾浪仙。
无可没见过此人,正在疑虑。贾岛一听是刘叉,急忙过去见礼,连连致歉:“阿弥陀佛,刘兄说的哪里话,这可真把贫僧委屈了。”
接着他又连忙把无可介绍给刘叉。刘叉见还有一位和尚,先少了些埋怨的话语,端起茶喝了起来。
可是,茶喝了没几杯,他的言语又多了起来,恢复了刚才粗嗓大眼急人快语的形象。他询问贾岛这两年都作些啥诗,又埋怨贾岛怎么不来洛阳走动。
看着大家高兴,刘叉问韩愈道:“恩师,既然无本贤弟来居洛阳,你也应该让他在我那儿住些日子,我想他都快想疯了。”
听罢刘叉所言,韩愈哈哈大笑,说道:“说哪里话,去你那儿,我可要省几顿饭的,怎能不悦意呢?”
这时,贾岛突然想起玉川子卢仝来,便问大家:
“今日见了刘兄,大家欢喜了,只是不知玉川子怎样了?”
刘叉说:“他呀,你可能见不着了。”
贾岛心中一惊,不知发生啥事。张籍急忙解释:“刘兄今儿咋学会卖关子了。卢仝贤弟去了荆襄,已有一年多了。”
“哦,那我在洛阳可少了一位诗友,可惜可惜。”贾岛喃喃地说。
刘叉听了,心中不由一亮,说道:“恩师啊,咱们能聚在一起也不容易,可有一人你应该早让无本贤弟认识的。”
贾岛心想,刘叉说的是谁呀,他看了看张籍和韩愈。
韩愈哈哈一笑,说:“你是说东野呀,我也有心介绍,可他现在不在洛阳,也就没有向无本提起。既然这样,有机会了一定要认识的。”
贾岛一听,心中暗自高兴,情不自禁地说道:“恩师说的可是孟郊孟东野?”
“正是正是。”刘叉和张籍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张籍说:“孟前辈可是我和恩师的引见人呢。当初不是孟前辈,或许我还在和州求学呢。”
贞元十二年(796),孟郊到和州,结识了还是秀才的张籍。后来张籍北游,经孟郊介绍,在汴州认识韩愈。韩愈为汴州进士考官,张籍被荐,次年在长安进士及第。
说到孟郊,贾岛也是曾有耳闻的,他本是湖州武康人氏,性情孤傲,不善与人交往,后来曾经隐居嵩山。孟郊作诗擅长五古,他的诗有时长于白描,不用词藻典故,语言明白淡素而又力避平庸浅易,有时又精思苦炼,雕刻奇险,作出了许多思深意远、造语新奇的佳作。孟郊虽然一直生活在社会底层,最多也仅仅做了个溧阳县尉,小小八品之职。可他的诗关心人民疾苦,愤慨贫富不均,能反映社会现实,深受时人称颂,被诵传不断。
今天贾岛听说孟郊还和韩愈是诗友,既觉得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只盼恩师能把孟前辈介绍给自己。他心里想着,情不自禁就说了出来。
韩愈听后一笑,说道:“东野现在长安,今天自然难以相见。不过认识他只是迟早的事,以后的机会多地是。”
大家你一言他一句,气氛甚是热烈,无可高兴得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就是插不上只言半语,直庆幸这次没有白来洛阳。
盛情难却,贾岛哥俩暂时别过张籍和韩愈,离开洛阳,前往嵩山刘叉家中。
刘叉来洛阳已经多年,也在嵩山脚下的蓬罗村置了丁点家业,过着近似隐士的生活。
哥俩一到蓬罗村,立即少了身在洛阳的喧嚣,一切变得清静安逸起来。他们也有了充足时间,可以静下心来切磋诗艺,作些诗来相互欣赏。
真应了文如其人那句古话,快言快语的刘叉,作起诗来也是出口成章,贾岛哥俩虽然作诗不错,可他们要有了好的诗意,寻着绝妙诗眼,做起诗来才能得心应手。
这天,将近冬末,天气微寒。他们拥着火炉,又在客厅聊起作诗。大家几个回合,话语投机,便提议今天来个斗诗赛,比比胜负。
“今儿我是东道主,先敬为先,你们也不要见外啊。”
刘叉说着起身取出纸笔。
无可连忙搭腔:“二位今天斗诗,我是主笔,你们尽管去作,我给咱誊抄。”
刘叉说:“无本贤弟,听说你来了洛阳,我想你心切,才急急前去邀你的。今儿先让我把这一苦闷心情吟出来,题目就叫《作诗》吧。”
他说罢又是朗声大笑,随口吟道:
作诗无知音,作不如不作。
未逢赓载人,此道终寂寞。
有虞今已殁,来者谁为托。
朗咏豁心胸,笔与泪俱落。
这首五律,看似直抒胸臆,又不忘用典,言简意赅,诗意凝重,贾岛听了只有赞叹。
接着,贾岛也不甘示弱,他站起身,在客厅里踱了几步,说道:“刘兄既然和我一样痴情作诗,今儿我也只好回敬一首了。”他想了想,随口慢慢吟道:
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
笔砚为辘轳,吟咏作縻绠。
朝来重汲引,依旧得清冷。
书赠同怀人,词中多苦辛。
刘叉一旁听了,笑道:“刚才还说你作诗总要深思熟虑,不是佳作绝不出口的,不想才说了多会儿,你就也出口成诗了。说说,这首诗叫《口号》呢,还是另有诗题呀?”
贾岛微微一笑,说:“刘兄,口号诗一般多是绝句,我这是五言律诗,又是临时之作,我看不如叫《戏赠友人》好。”
言语间,无可早已将那诗工笔誊抄出来,递给刘叉欣赏。
贾岛记得刘叉曾说自己也是幽燕人氏,只因当年出了人命,四处逃难,后来逢新皇登基大赦,才摆脱了心中阴影。他想着,就问刘叉当初怎么会落脚蓬罗村。刘叉也不遮掩,将自己以往的事儿核桃倒枣儿似的全兜了出来。
贾岛一听刘叉是平谷人氏,既高兴又稀奇。他告诉刘叉,自己当年曾孤身一人云游平谷的。他还说,那里对他印象最深的,当数碣山和甘、苦二泉了。
刘叉一听,又是哈哈一笑,说道,“既然如此,我就把那首《爱碣山石》送给你吧。那是我写给故乡碣山的,我觉着将它送给贤弟再好不过了。”
诗是刘叉作好的,他并不思索,只是随口诵出。那诗写道:
碣石何青青,挽我双眼睛。
爱尔多古峭,不到人间行。
他说:“和贤弟同居这些日子,我觉得,你就像家乡碣山之石。你的法名无本,还不如叫作碣石山人好。”说罢又是哈哈一笑。
贾岛一旁听了,微微笑道:“刘兄,这法名可不是随便改的,不过我当年初到碣山,就以碣石山人自居了。”
“呵呵,智者所见略同、所见略同!”刘叉依然嘻嘻哈哈不拘礼节。
你来我往,半天时间各自已作了数十首,无可乐得直说:“今儿我可长了见识,依我看,你们作诗,谁都可以胜过曹植曹子建了。”
又是一年春好处,转眼已是春暖花开的阳春三月,他俩又到了回北岳恒山的时候了。
一听说哥俩要回恒岳,刘叉不免惋惜。他愤愤叹道:“嗨,做得啥和尚嘛,受那些清规戒律所限,连个自由也没有。”
刘叉虽然嘴里嘟嘟囔囔,可他还是无奈地替哥俩打点行李。本要说送他俩到村口,送出村口又走了十数八里,刘叉还是不愿回去。
贾岛说:“刘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回去吧,我们后会有期的。”
刘叉想了一下,说道:“二位贤弟,你等着,我要送你到洛阳,让我回去带点行李。”话语未毕就已转身返回。
只因耽搁,蓬罗村到洛阳仅百十里路,他们竟走了两天。赶到韩愈府上时,已是次日掌灯时分了。
一番洗漱,吃过茶饭,贾岛将刘叉这次赶往洛阳的原因告知韩愈,韩愈笑得前俯后仰,直怨他粗人粗语的竟还是个情痴,见了朋友这般重情。刘叉被窘得满脸通红,憨憨地只是傻笑。
刘叉说:“恩师可难为我了,平生难得这样的诗友,谁见谁爱,自然舍不得他们离开么。”
“其实,堂兄也是不忍离去的。”无可一边插言,“那次在刘兄家中,他说梦话都和刘兄对诗呢。只是,戒律所定,谁也没法呀。”
“什么清规戒律呀,还不是人定的?我觉得还不如还了俗好,自由自在的。”刘叉一旁叨叨。
韩愈说:“是去是留,你们看着办,不过,大家先听我讲个故事。”
他说,当年玄奘法师在法门寺修行,他觉得自己虽然青灯黄卷地苦苦练习,谈经论道却不如寺里的许多僧人。就想寻一个偏僻的深山小寺,在那儿显露自己的才华。方丈明白玄奘的意图后,有意问他,烛光和太阳哪个更亮,玄奘说当然是太阳,方丈问他愿做太阳还是烛光,玄奘想了想,告诉师傅愿做太阳。方丈微微一笑,又把他引到寺后那片郁郁葱葱的松林转了转,将他领到不远处一个小山头上让他看,那儿树木稀疏,只有一些灌木和三两棵松树,而且乱枝纵横,树干又短又扭曲。方丈又带他到那片松林,问他为什么这里的松树每一棵都这么修长、挺直呢?接着,方丈郑重地告诉他,这些树长在一起,就是一个群体,为了一缕阳光,为了一滴雨露,它们都奋力向上生长,每一棵都可能成为栋梁。而那远离群体零零星星的三两棵,在灌木中鹤立鸡群,没有树与它们竞争,最后只有长成薪柴啊。玄奘听了,恍然大悟,他明白了群体的重要。
大家听着,一言未发。刘叉见大家不语,大声说道:
“恩师说得有理,我看这样挺好。”
韩愈看了看说:“依我看,北岳庙你俩就不要回了。大家都迷恋诗文,不如在洛阳选个寺院居住下来,以后来往起来也方便。”
俩人也觉得不无道理,便修书北岳庙,向峰禅师说明了情况。
随后,哥俩在嵩岳脚下的天仙寺暂居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