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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凯鹏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4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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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岛传》连载

第一十二章 ​屡难中第 诗名震天

张籍的新家在靖安坊,和恩师韩愈的宅邸相距并不远。

贾岛在恩师府上住了一日,就急切地赶往张籍的新家。俩人好久没有见面了,此刻,贾岛有许多话要对他说。

当贾岛见到张籍的时候,他正伏在案上写着什么。他猛一抬头,发现眼前站着的竟是好友贾岛,一脸惊喜地将那半封书信递到贾岛眼前,喜悦地说:

“哈哈,浪仙,这才是心有灵犀啊,我正给你写信呢,没想到你已经回来了。”

张籍让家人给贾岛准备茶饭,贾岛连连推辞,说他已在恩师府上用过饭了,还是坐下说话要紧。

多年不见,张籍高兴得不知从哪里说起,一会儿询问他的武功之行,一会儿询问他在终南圭峰寺的情况。

贾岛呵呵笑着说,“张兄,我去富平时不是向你道过别吗?你说的这些已是以前的事儿了。”

张籍似乎一下清醒了,他拍拍头说:“唉!你看我这脑子。”接着,又询问起他在富平的生活。

“浪仙,姚合在信中说你在富平成了亲,可是真的?”

贾岛不好意思地说:“是的,这事还多亏姚贤弟。”

张籍听了贾岛入赘的经过,对姚合也是万般感激。姚合虽然官职低微,可他却时时替挚友操心,而自己身在京师,虽不是什么要职,毕竟要比姚合要方便许多,却不能给他做一两件有益的事。张籍这么想着,心里一阵惭愧,连连叹息。最后,他语重心长地说:

“浪仙呀,你我相识十多年,我却没能给你做一两件事,真是惭愧呀!”

“张前辈,这些年来,我对你感激还来不及呢,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张籍并不答贾岛的话,继续说:

“半年前,元稹回到京中,任职祠部郎中。就连一向刚正不阿,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的恩师韩愈,也因元稹的数次贬迁,开始改变了对这位元大才子的看法。以前,他一直将元稹当作攀权附贵,忘恩负义的小人,如今俩人却成了要好的朋友,时不时还要聚一聚,切磋一下诗文。”

贾岛听得如坠云里雾里,这些事情他虽然略知一二,却还是将信将疑,今儿听张籍所言,句句是真,几乎高兴得要蹦了起来。

张籍说:“浪仙啊,你这次回来,也别干其他事,如今最要紧的是拜会一下元大才子。”

也是的,中唐以来,举子们在科举之前,都要精心誊抄好自己的诗文,去拜谒朝中要员求其赏识,只盼能够得以引荐。这些事情,贾岛怎么会不知呢?因恩师韩愈只相信才学第一,并不看重这些虚无的东西,自己虽然参加了多次科考,却并未真正拜谒过朝内朝外的一位人士。这就叫见怪不怪啊,就连恩师对被世人褒贬不一的元大才子的态度都变了,我怎么还要那么固执呢。张籍这么一说,他也顿时茅塞顿开,觉得不无道理。

俩人聊得正兴,家里进来一个人,大约五十开外,可贾岛并不认识。那人见了张籍,随便打了个招呼,正要落座,忽然发现屋中还有一个陌生人,又不好意思地站起来。

“文昌兄,怠慢你的客人了,不好意思啊。介绍一下吧。”

“那里,那里”,张籍笑着将贾岛介绍给他。那人一听,将贾岛仔细打量了一遍,惊奇地说:

“呵呵,文昌啊,我有眼无珠,不好意思。”

贾岛还在纳闷:这位是谁呀?那人已双手抱拳,向他致歉说:“老朽眼拙,没认得浪仙贤弟,还望见谅啊。”

张籍不失时机地将贾岛介绍给他,贾岛一听,眼里顷刻露出惊喜。眼前这位并非别人,而是以乐府诗出名,又写过大量宫词的大诗人王建。

“哦,幸会幸会,贾岛拜见仲初前辈。”贾岛也抱拳还礼。

 王建,子仲初,是大历进士。早年由于门第衰微,曾离开家乡,寓居魏州乡间。二十岁前后就与张籍相识,又一同从师求学,开始写乐府诗。后来,他辞家从戎,曾北至涿州、南至荆州,写了许多以边塞战争和军旅生活为题材的诗篇。离开军队后,做过昭应县丞,年初刚刚回到长安,任职太府寺丞。

王建的乐府诗和张籍齐名,时称“张王乐府”。他的诗题材广泛,生活气息浓厚,思想深刻,爱憎分明。同时,他又善于选择生活中具有典型意义的人物、事件和环境加以艺术概括,集中而形象地反映现实,揭示矛盾。他很少在诗中发议论,而是运用比兴、白描、对比、映衬等手法,通过各种形象或人物的自白来再现现实;或在结尾用重笔突出主题,戛然而止。用笔简洁峭拔,入木三分,语气含蓄,意在言外。体裁大多是七言歌行,篇幅较短。语言通俗明晰而凝练精悍,富有歌谣谚语的色彩。用韵平仄相间,往往隔二句或四句换韵,节奏短促,激越有力。这些特色,形成了自己乐府诗特有的艺术风格。

当日在洛阳,贾岛就听张籍提到诗友王建,只是无缘相识。后来,再次听恩师韩愈说到此人,知道他不是一般的人物,也想等待时机,好好拜见一下王建前辈。王建也常听张籍提起贾岛,就是没有机会见上一面,今日见了贾岛,高兴得不亦乐乎。贾岛怎么也没想到,今天能在这儿见到大诗人王建。彼此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一时间谈诗论学言语相投,半晌都容不得张籍插句话儿。

王建不仅与韩愈、张籍交情深厚,而且与许多朝中要员均有往来。他只是叹息贾岛多年时运不佳,空有一身才学,却不能一展鸿鹄之志。三人说到今年元稹新任了祠部郎中,钱徽也将主持明年的科举考试,一个劲怂恿他准备一下,选个机会认识一下元稹,再和老朋友钱徽拉拉关系。

王建说:“钱徽本是我们的老相识,这老家伙如今也几经周折,升任了礼部侍郎知贡举,将主持明年的科举考试。咱求他办事当然不会是难为他。而且,只要元稹在皇帝面前稍微美言几句,谁也说不准贾岛的前途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变化。”

大家说得不无道理,贾岛几经思量,首先拜见了老朋友钱徽。

钱徽和贾岛当年相识于东都洛阳,至今也有十余年了,俩人虽然没有机会经常见面,可贾岛那首《寄钱庶子》又勾起钱徽对这位小兄弟的眷恋。钱徽重新认识这位老朋友,并一再答应,明年科考一定给贾岛帮忙,促成他能得一第的愿望。

钱徽高兴地向贾岛许诺,到时一定多行方便。他们愉快畅谈,最后又愉快地道别。

拜会元稹,却不同于钱徽。元大才子诗文政绩已在当朝有着自己的口碑,要和他相见,是必须精心准备的,只盼着有个良好的第一印象,赢得他的赏识,希望他在合适的机会引荐自己。

贾岛将自己的一些得意诗作誊抄下来,作为行卷送给元稹,并写了一首《投元郎中》的诗附在行卷前面。这首诗写道:

心在潇湘归未期,卷中多是得名诗。

高台聊望清秋色,片水堪留白鹭鸶。

省宿有时闻急雨,朝回尽日伴禅师。

旧文去岁曾将献,蒙与人来说始知。

诗中先将元稹被贬滴江陵之时与白居易相互唱和的那些名篇入手,颂扬了他不为时势压迫,说他鲤鱼困滩虎落平阳,虽然多次面临贬谪困境,却依然心志高远的气概佩服不已。他说,本来早都想拜见元大人了,无奈多年的愿望不能实现,今天特来拜谒,还望他多多见谅,予以赏脸。

元稹接过家人递上的诗笺,打量了一遍,见是贾岛前来,而且还在诗中说了以前曾经拜见,却并没得到他的赏识,很是不解。自己并没有这个印象啊,一问家人,老家人惭愧地告诉他,当日见贾岛装束寒微,并没想到他是诗人贾岛,也就懒得禀报。

元稹听了,气得瞪了一眼老家人,勒令他赶快迎接贾岛。

贾岛没有想到,曾经受到冷遇的他,今天却出奇热情地被那位老家人领进元府。而大才子元稹正在客厅外面等候,见了面不说别的,先拍着贾岛的双肩,歉疚地说:

“浪仙,上次慢待你了,还望你甭见外啊!”

身为堂堂祠部郎中的元大才子,见了自己怎么一个劲的自责呢。贾岛被元稹的态度弄得一时不知怎么着好,只是谦谦地向他自我介绍。

“元大人,我乃范阳贾岛,今日奉上几首拙作,承蒙元大人能给予指教,小人当感恩不尽。”

“哈哈,”元稹笑着说,“初次见面,浪仙怎么说这些话。其实,最近好多同僚都向我介绍你,我还没认识你呢,怎么给我先将高帽戴得都摸不着头脑了。

“你和诗人孟郊乃是忘年之交,你的五律早已达到出神入化、登峰造极的境界,又有那么多诗友对你崇敬有加,我羡慕得都开始嫉妒了,可不敢说那些恭维话了。”

恩师韩愈曾也向元稹介绍过这位门生,元稹虽然不曾相识,当他听到贾岛多年的机遇,也不免对他产生出同情来。

与元稹相见,贾岛并未在他身上发现时人所传言的那种不好的印象,他那随和而热诚的形象反倒更深刻地印在贾岛心中。贾岛觉着,自己确实也应像恩师一样,要重新认识这位大才子元稹了。

长庆元年(821)正月,唐穆宗新登帝位,改换新元。二月,大才子元稹因他的诗才得到穆宗皇帝的赏识,被召入翰林院,做了承旨学士。

贾岛模仿元稹的诗体,特意作了一首《赠翰林》献给他。诗曰:

清重无过知内制,从前礼绝外庭人。

看花在处多随驾,召宴无时不及身。

马自赐来骑觉稳,诗缘见彻语长新。

应怜独向名场苦,曾十余年浪过春。

元稹身为翰林呈旨学士,虽然权轻,职位却非常重要,经常伴随圣驾,心情舒畅,诗兴叠涌,实在令人羡慕。那像他,只盼望考中进士,偏偏十多年来与此无缘。当然,贾岛还是希望他能在合适的机会承携自己一下,诗中自然全是赞扬的话语。

正当大家为元稹获此殊荣感到高兴的时候,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从钱徽那儿传了出来。

那天,张籍告诉贾岛一些关于这次科考的内幕,还特意声明是听钱徽说的。他说:

“唉,浪仙呀,我觉着今年的科举考试与往年有所不同。”

“为啥?”贾岛不解地问。

“听钱徽说,还没开考呢,今年及第的名单就已内定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贾岛更加不解。

张籍无奈地向他说明了其中原委。

如前所言,好友钱徽作为礼部侍郎,以知贡举的身份主持进士考试。于是,丞相段文昌当面举荐的杨浑之、朝中的李绅也向钱徽举荐一位叫周汉宾的,不少人通过这样那样的关系求助钱徽关照。因为请托的人实在太多,一向秉公无私的钱徽,根本不会满足任何一人的请求,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谁的忙也不帮了,免得节外生枝。

钱徽为人正直,做事谨慎,可这仅能代表自己,却把握不了其他人员从中作祟。这次科举,礼部的李宗闵和杨汝士二人作为钱徽的助手,参与其事。或许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吧,主试官李宗闵的女婿苏巢以及同是主试官员杨汝士的亲弟弟杨殷士,还有一些权势人物的子弟,如裴度之子裴撰,郑余庆的侄子郑朗等十多人,还没参加考试,就都已列上了及第的名单。

张籍说到这里,放低声音告诉贾岛:“就这,还是钱徽偷偷告诉的,先不敢张扬。他说,事情做得这么明目张胆,只怕以后会漏了马脚。为了自己的人格,他也实在不敢帮贾岛的忙,又不好当面说明,只好让我给你带话。”

贾岛听了,思来想去将近两天,真可谓昼夜难眠啊!他不由暗自叹息,今年虽然又将参加科考,可他一听张籍的那席话语,愤恨而无奈地说:

“唉!我怎么赶上这么个机遇呢,看来,我又不能及第了。”

张籍想再劝贾岛几句,可一看到他无奈的表情,也不好再言语多说什么。

听到这个消息,大家无不痛惜,只叹贾岛怎么总是时运不佳,偏逢上这么一个令人抱怨的年头。

果然不出张籍所言,进士放榜之后,及第的几乎全是不学无术的权贵子弟。放榜那天,贾岛半是辛酸,半是庆幸地来看黄榜,用他的话说,是看看今年及第的都是些什么嘴脸。他甚至暗自庆幸,只叹自己没有和这些纨绔子弟同流合污。

黄榜前,落第举子们愤愤而不平,朝野臣民也开始议论纷纷。

“大家好好看看,今年及第的苏巢、杨殷士,还有那个裴撰,他们平时游手好闲,没读几本书,写的文章呢,通的少不通的多。怎么就让他们高中了?真是咄咄怪事!”一个年长的落第举子在那儿愤慨的惊叹。

贾岛知道内情,他呵呵笑了笑,淡漠地说:“兄长,这你可就不明白了!你知道苏巢的岳父是谁?你又知道杨殷士的亲哥哥是谁?说出来你就明白了,苏巢的岳父就是李宗闵,而杨殷士的哥哥则是杨汝士,他们可都是今年科举的主试官啊!至于那个裴撰,他的老爹可是挂着宰相荣衔的河东节度使裴度,他如今手握重兵,权大无比,连当今皇上也让他三分。敢让这个花花公子落榜,难道钱徽钱大人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吗?”

“哦,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不过,主试官如此营私舞弊,而且年年又换来换去,他们的子弟多,亲戚也多,认识的大官更多,每年只让他们及第登科,又让我们等到哪一年去?”仍然是那个年长的落第举子,看来,他也是不止一次落第了。

这时,一直在那儿旁听的一位年轻秀才插话说:

“这位兄长,你书读得不少,社会经验却不多啊。”

那老者看了年轻人一眼,贾岛也转过头盯着他,心想:这是谁呀,咋也这么冒冒失失?

那年轻人接着说:“你难道没听人说‘贵者以势托,富者以财托,亲故者以情托’的话吗?其实,势门子弟艺薄却是高中,寒族子弟才高反而受黜,这事若搁在以往确实让人难以置信,可是放在当今也就见怪不怪了!”

这些话,像是出自一位饱经世故的老者,贾岛看着这位年轻人,笑道:“哈哈,小兄弟说得极是,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话语,实让贫生佩服啊!”

贾岛一旁看着,听着,开始替大家,也替自己伤心。眼前这些落第举子和他一样,毫不夸张地说,他甚至比他们更有感触。他觉着,他们多么像树丛中一只只夏蝉,吃不上朝廷的俸禄,饥了渴了,只有凭风中残露和草木的汁液充饥,偏偏还要高唱赞歌只求有伯乐赏识认可。自己困守长安十多年,也是饱受着夏蝉一般的疾苦,到如今也已熬成了奄奄一息的病蝉了。

想到这儿,贾岛旁若无人地轻声吟诵起来:

“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

一句赋体语法,正是继承了恩师韩愈的以文为诗的诗宗,又不失自己五律诗的精髓。接着,他将自己这次罢举的倔强和悲而不俗的性格,通过病蝉吟唱出来。

“拆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露华凝在腹,尘点误侵睛。”

在诗中,他再次言明自己才情清高,只叹当初为了应举而还俗,如今奔走长安十多年却不能中得一第,难道命中注定自己与此无缘,是误入歧途了吗?回头细细一想,觉着并不应该是这样啊,恩师韩愈,挚友张籍,还有姚合等等,那么多师友都认为考中进士才是出路,难道他们都错了吗?看来,不是他们的错,也不是自己的错,而是如今的人心不古,世风作怪啊。这么想着,他继续吟道:

“黄雀并鸢鸟,俱怀害尔情。”

那位年轻人听了,不紧不慢地将那诗重新吟咏了一遍,高兴地说:“随口吟诗,又作得如此之妙,着实令我佩服至极啊!”

那位老者说:“小兄弟的记性也很好嘛,人家刚一吟出,你就已记在心里了。”

年轻人哈哈笑着,“那里那里,其实是这位兄台的诗作得好,要不,我也是记不住的。”

顷刻,三人像是遇见知音,一脸喜悦。年轻人说:“二位兄长,若不嫌弃,今儿我做东,请二位到那边茶楼一聚。”

于是,三人相互介绍,彼此相识。原来,那老者是多年落第的秀才厉玄,家在越州西陵。而那位年轻人姓顾名非熊,他乃姑苏人氏,是大诗人白居易的恩师顾况之子。

老秀才厉玄多年落第,一脸无奈,而年轻的顾非熊却似不怕虎的初生牛犊,管它及第与否,只是嘻嘻哈哈,不时逗笑,滑稽而有趣,就连一向拘谨寡言的贾岛也被逗得不时哈哈大笑。

张籍知道贾岛来看黄榜,他怕贾岛触景生情过分伤感,十分担心地来找贾岛。

张籍找了好一阵子,总算来到三人身后。三人还在相互恭维,彼此较量呢?

一见师友张籍,贾岛高兴地连忙向他介绍两位新朋友。厉玄和顾非熊得知眼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诗人张籍,也不失礼节地上前施礼,直将贾岛夸耀,称赞他新作的这首《病蝉》。

张籍听了,呵呵一笑,回头对贾岛说:

“浪仙啊,我只当你是吟坛高手呢?同样面对不被人识,曾吟出过《剑客》的幽燕骚客,此时此刻,怎么没有了当初的豪迈,诗里流露的竟只有对世风的无奈了?”

“唉,岁月不饶人嘛!当初是初出茅庐的莽少年,如今是已过不惑的落魄者了。”贾岛解嘲着说。

过了没几天,京城里乱成了一锅粥。那些落第的举子,还有路见不平的人们,得悉了今年的科考内幕,无不义愤填膺,有人提出要告御状,要到御史台喊冤,甚至还有人要在大街小巷散发帖子的,

这场科举冲击波,在朝内朝外的官员间产生了更为激烈的矛盾和斗争。当时带着宰相荣衔出任西川节度使的段文昌认为,钱徽没有理睬自己举荐的唯一解释是蔑视自己,非常生气。

当他辞别唐穆宗赴任西川时,启奏穆宗皇帝说:“微臣出镇外郡,为皇上守卫疆野,这是微臣的福分。临别之际,微臣有话要奏。不知陛下是否听到今年科举考试之事?”

“今年科举,主试官结党营私,卖放人情,录取亲族子侄。而子弟艺薄,文墨不通,人人以为,所试不公。百官愤愤不平,朝野议论纷纷。听说各地举子正在密谋告御状喊冤屈发帖子,局面发展有难如人意之势。”

唐穆宗新登帝位,怎容得这些,他不由勃然大怒,当即传来元稹和李绅,向他们询问此事。

李绅说:“今年科试,主官卖情,属员谋私,因而入选者艺薄,被黜者含冤。”

元稹对此早有看法,内心深感不平,他也向穆宗如实相告。

穆宗皇帝闻言更是震惊,他命令元稹,此事一定要一查到底,绝不宽容姑息!

遵照皇上的旨意,元稹便重选考官,另行重试。根据元稹的意见,主考官由王起和白居易担任。结果,及第的十四名举子参加了重试,竟有十一人因缺乏基本的知识被榜落,仅有三人勉强及第。

此事一出,穆宗震怒,朝野惊诧。为了振举朝纲,平息民愤,穆宗皇帝从严追究主试官员的责任,他甚至要将几位考官一律罢免,贬为庶民。后来,在元稹的一再劝解下,将礼部侍郎钱徽贬为江州刺史,中书舍人李闵宗出为剑州刺史,右补阙杨汝士谪为开江县令。

贾岛听到此事,不解地问张籍:

“当时段文昌不是也向钱大人写过推荐信,他怎么不将那些推荐信呈交给圣上呢?”

张籍说:“我前日也向他说起这事,说这样就能让皇上明白真相。可他,唉!”

“他怎么了?”贾岛听了更加纳闷。

“他却将那些信件付之一炬,还说什么自己对科考一事处理得并没问题,既然问心无愧,也就不必计较什么了,更何况,把别人的信件拿去给皇上看,也是不道德的行为。”

“他这人原来是这么处理事的,实在令人佩服啊!”

贾岛知道了礼部侍郎钱徽对这件事的处理办法,不由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由于白居易担任了这次重试的主考,新结识的诗友顾非熊留居白居易的府中,准备参加明年的科考。另一位诗友厉玄,也因生计关系,寓居长安一家寺庙中。

这场科考风波给贾岛带来了沉重地打击。风波平息之后,贾岛再次看尽了人世间的世态炎凉,好多时日情绪低迷,对今后的科考几乎失去了信心。他思来想去,留在长安也无用处,回富平吧,自己如今功不成名未就,实在是左右为难。在京城待了一些日子,他决定前往终南山,和堂弟无可以及那里的各位师友处上一阵,也好打发心头沉积的诸多烦闷。

说实在的,在终南山诸多隐士中,他最羡慕和欣赏的,唯有山友长孙霞了。他虽然曾是道观中人,可如今早已摆脱了道界的束缚,依然一位真正的隐士。现在,想必他正在终南山中那座松荫下的寒舍小院,任凭山风吹打山雨淋漓,他走出小院,近观松生青石,遥望泉落云间,那条曲折的山间小径直通山顶。想到这里,他不由暗自感叹,自己那天也能像长孙霞一样,隐居山林,安度余生呢?

贾岛决定到终南山去,到了那里,他首先要见的,应该是山友长孙霞的。于是,他乘着兴致,先写了一首诗寄给他。诗中写道:

此时气萧飒,琴院可应关。

鹤似君无事,风吹雨遍山。

松生青石上,泉落白云间。

有径连高顶,心期相与还。

过了一阵,已是初秋时节,天色蔚蓝,草色渐黄,河水清澈见底,百鸟叽叽喳喳,周围初秋的情景一下冲淡了贾岛心中沉积的烦闷,他慢慢振作起来。

那天,他也懒得骑驴,只是草草地收拾了一下衣物,一路悠闲地往西南而去。到了终南山下,贾岛首先要去拜访山友长孙霞。两人那年相处过数月,长孙霞的那一席道家所谈,曾经深深打动过他。说实在的,今年科考风波的阴影,深深印在他心中,使他不时产生归隐山林的念头,和山中的僧道隐士促膝相谈,参禅悟道,已成了他羡慕之极的生活方式了。

贾岛径直来到长孙霞的小院前。这里依然是古松参天,环境清幽,安逸中透出山野情趣。柴门虚掩的小院里,当初那个孩童,如今也十二三了,正在树下捣药,神情专注的样子很是可爱。

贾岛来到门前,老远就向他打招呼:

“孩子,还认识我吗?”

那孩子打量了一下和蔼的贾岛,似曾相识,却又实在想不起,问他说:“你是谁呀?”

还不等贾岛开口,他忽然想了起来,惊喜地说:“我知道了,那一年,你曾来过我家!”

贾岛呵呵笑着问:

“哦,是的,是的。我是特来拜会你师傅的。”

孩子摇摇头,说:“可是,我师傅不在家。”

贾岛听了,失望而无奈地摇摇头,问道:

“他到哪里去了呢?”

“采药去了。”

“哦,”贾岛不由又高兴起来,迫切地说,“采药去了,那我等等他。”

孩子说:“唉,只怕你等不回来,师傅虽然就在山中,可这里山高谷深,他向来又好与隐士交友,我也不太清楚他的去处,更不知道他啥时候才会回来呀!”

贾岛一听,孩子说的不无道理,他抬头遥望山顶,确实是云雾环绕,山高谷深。这时他才明白,原来是自己访友的心太急切了。他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啊!不愧为修道之人,多么清高、恬静、悠闲自在地生活啊!”

贾岛非常无奈,只好继续往山中走去,他这次来终南山,并不急着回去,以后拜会长孙霞的机会有的是。

他默默走着,嘴里不由一句一句嘀咕起来,随即,一首五言绝句随口而生。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这首诗寓问于答,采用以答句包含问句的手法,精简为二十字。而且,这首诗中,一问之后并不罢休,又继之以二问三问,其言虽繁,而其笔则简,以简笔写繁情,可知其情深与情切。而且,这三番答问,逐层深入,表达感情有起有伏,诗中的抒情特色是在平淡中见深沉。从表面看,这首诗白描无华,不着一色,是淡妆而非浓抹。其实它造型自然,色彩鲜明,浓淡相宜。贾岛对长孙霞有高山仰止的钦慕之情,诗中的白云显其高洁,苍松赞其风骨,写景中也含有比兴之义。

在山上住了月余,宗密禅师将他当宾客一般热情款待,长孙霞和李谟二位山友,也是常来山上相聚,每次都是依依惜别,不愿离去。

贾岛和堂弟无可在圭峰寺过着清闲的日子。不知不觉,山上的树叶渐渐枯黄,桌上不时也摆上了各种山果,原来已到了初冬时节。

一天,贾岛忽然接到姚合的书信,说他如今已离开富平,任职京兆万年县的县尉了。他想,姚合一家到了京城,而自己身在终南,富平家中还有妻子刘淑孤身相守。自己身为人夫,长年在外,却让妻子孤零零留守富平,这毕竟不是长法啊。

京城长安地域辽阔气势恢宏,其布局也极为考究,不愧为千年皇都。它共有一百一十个坊,出皇宫大门以朱雀大街为界分为两部分,街东为万年县,管辖着长安城东五十五个坊;街西为长安县,管辖着长安西半部的五十五个坊。这一百一十个坊左右对称,排列规整,宛如整齐划一的菜地一样,诗人白居易到长安,即以“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对其做过精湛的描述。万年县在京城之列,自然不是一般的京兆小县,到这里任职,也可谓是半个京城的县尉了。

贾岛匆匆回到长安,刚一住脚,就立马赶到万年县去见挚友姚合。在姚合宅中,恰逢朱庆余和顾非熊二位诗友也来相会,四人相见更是兴奋不已。姚合好久不见贾岛,一见他,高兴得不知如何才好。

顾非熊摇头晃脑,斯斯文文地说: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浪仙兄今日赶来姚兄宅中,我等可要秉烛长谈了。”

“就是就是,多日未聚,我实在想你了,想起你作诗的样子,所作的诗章,我们更是自愧不如啊。”朱庆余也笑着说。

贾岛连连摆手,惭愧地说:“二位言重了,其实我早已是一无是处的庸才了,实在惭愧。”

看着贾岛一脸为难的样子,姚合连忙圆场说:“浪仙兄刚回长安,一路劳顿,二位还是先让他歇息要紧,明日叙话也不迟啊,就不要难为浪仙兄了。”

贾岛确实累了,多年的际遇使他诸事不顺,再加上一路奔波,他一倒在姚合的厢房中,也不管朱庆余、顾非熊,就昏昏然睡了。

也许是老天对他的安慰吧,当晚,天渐渐阴暗了下来,慢慢地飘起雨来。雨越下越大,直到第二天中午,贾岛醒了过来,秋雨自由自在的飘洒,淅淅沥沥不见停息。

晚上,姚合在客厅摆了宴席,邀来张籍,和朱庆余、顾非熊围坐。这时,一天的歇息将贾岛浑身疲惫驱赶得无影无踪,他一下子找到了昔日的感觉,开始侃侃而谈。从诗文谈到时事,从京中谈到朝野,高兴时趾高气扬手舞足蹈,惹得大家阵阵欢笑,沮丧时垂头丧气满口气愤,恼得各位愤恨怒斥,只为贾岛怀才不遇而惋惜不已。

为了调节谈话的氛围,顾非熊提议说:

“各位兄长在上,小弟有个请求。”

姚合听了呵呵笑道:“非熊贤弟怎么卖起关子来了,大家能坐在一起就是缘分,有话尽管说,怎么忽然客气起来?”

“我是说,咱几个虽然比不过李白、杜甫,却也算得上合格诗人,今日何不乘兴作几首诗呢?”

“哦,非熊的话说得不错,我和浪仙兄好久都没对过诗了,今日不妨较量一下。”朱余庆也说。

贾岛淡淡一笑,说:“其实当日在青龙寺,你就已胜我一筹了,我还要向你求教呢?”

说话之间,姚合早已备好笔墨纸张,问道:

“大家都说作诗,不知以什么做题?”

朱庆余说,“既然非熊提出,那就听他的。”

“今天恰逢秋雨连连,不妨以秋雨为题,各作一诗。”顾非熊也不推辞,随口说道。

贾岛平和地说:“好么,咱就依非熊,尽情发挥吧。”

于是,大家一门心思构思,十分认真,就连一向幽默风趣的顾非熊也没了言语。少顷,每人面前各摆出一张诗笺。

此时此刻,贾岛的心里翻江倒海,左右徘徊,他似乎不该沉迷仕途,一想到堂弟无可,就越发觉得惭愧起来。他想,这会儿,身在终南圭峰寺的无可,或许正在参禅念经,他心中滋生的,不是佛经就是禅理,那像自己,糊里糊涂大半生,高不成低不就,混到此时一场空。要是无可在身边,除了作诗,他还可以和无可说些心里话。

贾岛这么想着,不知不觉落笔而书,竟是一首《夜集姚合宅期可公不至》。诗曰:

公堂秋雨夜,已是念园林。

何事疾病日,重论山水心。

孤灯明腊后,微雪下更深。

释子乖来约,泉西寒磬音。

诗中写道,今日在姚合家中,虽是秋雨之夜,可和大家聚在一起作诗对句,也颇有情趣,只可惜一向喜好山水诗词的堂弟无可,没有机会和大家共度良宵。此时此刻,他远在终南山顶,听着山泉叮咚钟磬悠悠,情调清冷,那有姚合家中会聚的这种情趣呢?

随即,大家纷纷住笔,开始互相咏读,兴奋不已。当时,顾非熊作了《夜集姚少府北宅》,姚合作了《万年县中雨夜会宿》,朱庆余作了《宿万年姚少府宅》。

每天早上,姚合按时到县府做事,往往天很晚了,甚至鸟儿都已栖息,他才会回来。时值深秋,住在这里,每晚听着窗外墙根蛐蛐儿不停地鸣叫。贾岛既羡慕他那份安逸又紧张地工作,又喜欢和他在烛光下谈心论诗,若是遇着旬假,为尽地主之谊,姚合还会和他泛舟曲江,去欣赏深秋时节的曲江景象。如此盛情相待,直让贾岛感激,不时羡慕起姚合来。姚合宅中的那些日常琐事,一到贾岛笔下,无时不成为绝妙的诗作。那首五律《宿姚少府北斋》便是其一。诗曰:

石溪同夜泛,复此北斋期。

鸟绝吏归后,蛩鸣客卧时。

锁城凉雨细,开印曙钟迟。

忆此漳川岸,如今是别离。

姚合来到万年县之后,他帮贾岛在县内置了一块地皮。接着,恩师韩愈,挚友张籍,以及朱庆余、顾非熊,还有厉玄等人纷纷解囊。在大家的协助下,半个来月,贾岛在升道坊盖起数间房子。他也将妻子刘氏从富平接来,在长安也算有了自己的家。

夫妻二人落脚长安后,贾岛即刻给堂弟无可写了书信,告知了自己迁居长安的事,邀他前来叙叙兄弟之情。

他的乔迁之礼还没举行,整个京城里,另一件乔迁之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

原来,身为当朝丞相的裴度在平定淮西之事上立下了赫赫功勋,早已是皇帝身边的红人,穆宗皇帝特意赏赐他兴化坊,令他修建府邸。裴度一边在太原任职,一边张罗着长安宅邸的修建。一晃数年,裴度的宅邸终于竣工,新宅刚刚落成,便择良辰吉日,举行乔迁之礼。

韩愈当年随他平乱淮西,升任刑部侍郎也有他的多次提携,后来因佛骨事件几乎遭到杀身之祸,也多亏他几经周折,才免于一死,被贬潮州。裴度适逢乔迁之喜,恩师韩愈岂能不去呢?

这天,韩愈带着贾岛张籍等人,一同前往兴化坊裴度的新宅。

他们到了兴化坊,一下子被那里的情形震慑了。呵,这么大的规模,这么考究的布局,比起皇宫内外,也似乎不差上下啊。兴化园外,酒桌茶社等招待之物一应俱全,就连井市的叫花子也可以随便品尝。兴化园内,戏楼上曲舞不断,长廊里歌伎穿梭,酒宴上有朝中官宦,有文人墨客,也有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时间直将个兴化坊拥得水泄不通。

在这里,贾岛不仅见到了元稹、王涯等一些老相识,还认识了一些早闻其名的新朋友。大家坐在席上,谈笑风生好不热闹。就有人在这里唆使贾岛,何不乘着今日喜庆,作诗奉和。

贾岛看着大家一片盛情,也不好推辞。可是,当他无意看到裴度的儿子裴撰,正吆喝着一帮井市无赖怀揽歌伎猜拳行令。看到他那副扬扬得意的样子,贾岛不由想到今年那场科举风波来。一看到他,贾岛一下子像掉进冰窖,满腔的热血顷刻变成冰汁,怎么也作不出喜庆之作来。他看着大家期盼的目光,又碍于情面,不好开口。忽然,不知哪里来了一种莫名的冲动,他仿佛找到了昔日那个盛气凌人的贾岛,痛饮一杯酽茶,遂饱蘸笔墨,在身边修葺一新的兴化园亭壁上提笔写道:

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

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庭君始知。

俗语说,整纸画鼻,脸面可知。这首《题兴化园亭》,巧而不华,蕴藉含蓄,讽喻之意,溢于言外,以家常话语,在眼前事物中提炼出讥诮聚敛、讽嘲权贵的题旨。贾岛一收笔,喧嚣的兴化园顷刻间鸦雀无声,他的这首绝句,一下子冲淡了兴花园的所有喜庆。

贾岛作罢此诗,回头看了看周围欣赏者异样的目光,也不理会,扬长而去。

贾岛这一走虽不要紧,恩师韩愈脸上却一下子失了光彩。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向在座的解释,说这个门生多年未能中第,心中烦闷,还望各位向裴丞相多作解释,免得他产生误会,节外生枝。

其实,事已至此,再解释早已没有用处了,甚至只会越说越是说不清道不明。

贾岛压抑已久的一腔盛气,给恩师在兴花园撇下一地的尴尬。一时之间,整个京城里立即为这首诗展开了各种议论,人们不得不开始重新认识刑部侍郎韩愈的这个门生了。

有人说,当初那个和尚,跟了韩愈十多年,不仅继承了韩愈作诗为文的诸多优点,甚至连韩愈的性格也继承了下来,以往一直木讷少言的他,也开始学会直言不讳了。

有人说,贾岛真不愧拥有幽燕骚客的美誉,他作诗不仅注重雕琢推敲,更讲究有感而发,从当初的《剑客》,到后来的《病蝉》,再到今天这首《题兴化园亭》,无一不为他驻足中唐诗坛奠定着坚实的基础。

也有人说,恩师韩愈连皇帝都敢顶撞,甚至不怕掉脑袋,他的门生贾岛,也敢让身为几朝元老的相爷当众难堪。

还有人背后说,贾岛一作起诗就会得意忘形,这并不是他的优点,甚至他的每一首成名的诗作,都是他在自己的前程上绾下的绳结,他如果不思悔改,迟早会吃大亏的。

当然,引起轩然大波的那首诗,虽然是写兴化园一座亭园,写这个园亭中的假山真水,奇树异花,园内幽径画廊,景随步移,简直用笔一时也难以尽述。修建这座亭园所耗的银两,足足抵得上数千家老百姓的所有家当。可是,修建这么豪华的亭园又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是栽种一些花花草草蒺藜蔷薇罢了。而在食不果腹、家无垄亩的老百姓看来,这么好的土地,种成庄稼该有多好呀?即使为了观赏,起码也该种些桃李果蔬,春花可赏,秋实能吃,也算美事。但是他们偏偏弃之不种。其实,这首诗正是含沙射影,从另一方面说明了包括自己在内的许多人的普遍心理,讽刺了朝廷只是凭私人关系和金钱,而不能以德才任用贤能的社会弊政。

贾岛的家升道坊,虽然还在京城,却已少有人烟,到了荒寂之地。这里地处延兴门外,乐游原东侧,北靠青龙寺,南依曲江杏园,眼前一片慢坡往东南而去,土坡上秋草枯黄,野兔乱窜。每天,原上青龙寺和原下慈恩寺的晨钟暮鼓悠悠传来,总有几分禅意和野趣,给这里增添了几分独有的兴致。

以前,妻子刘氏住在富平乡下,就是县城也很少去过,如今一到长安,她顿时开了眼界,京城长安的街市阁楼,官舍豪宅,红墙绿瓦,无一不吸引着她的眼睛。她们的新家虽然在京城一隅,也不是什么繁华地界,可比起老家的那一片天地,早已是天壤之别,这里不仅有京城的地域气质,还有着乡下的恬淡风情,住在这里,不时会有惬意无比的美妙之感涌上心头。

贾岛住在这里,也没有了多年以来的科举烦恼。他闲居家中,读读书习习字,再写一些诗作美文,倒也得到了暂且的快乐。每天,任驴儿在坡下吃草,自己也在门前开垦出一片田地,准备到来年春上,在那里种些花木瓜果,继续品味他躬耕篱下的田园生活。

无可一接到堂兄书信,高兴地赶到长安。看到兄嫂二人过起了闲适安逸的日子,他倒惊奇起来,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无一不让人产生亲切,产生新意。

贾岛看着一脸惊异的无可,呵呵笑道:

“无可啊,你看我这居处,比起东晋陶渊明的世外桃源如何?”

“你呀,完全是‘竹林七贤’的阮籍,隐居辋川的王维,溧阳郊外的孟东野了,真让小弟羡慕得都要嫉妒你了。”

贾岛和无可住在家中,重温兄弟情结。姚合、张籍、朱庆余,还有厉玄、顾非熊他们,也每得空闲就来光顾。整个冬天虽然无事,大家却作出好多精美的诗文。

在姚合的介绍下,蓝田主薄皇甫荀认识了贾岛。

皇甫荀本是丹阳(今江苏丹阳)人氏,及第后被任做蓝田县主薄。这人四十出头,平日喜欢诗词,尤其喜欢孟郊、姚合等人的诗作,对于贾岛,他早有耳闻却未能一见,刚听姚合说贾岛安家室于长安东郊,立即慕名赶来,要向他学诗。

几番来往,二人渐渐熟识起来,皇甫荀了解了贾岛以往的事情,非常同情,也对他的诸多师友深表感激。他说,今天相识算是我们的缘分,别的朋友可以鼎力相助,我皇甫荀也应尽一点微薄之力的。

令贾岛感激不尽的是,为了向他学诗,皇甫荀多次邀请,希望尽点学生之礼。

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贾岛盛情难却,可他却不想到皇甫荀的官廨中去。贾岛只是觉得,他虽然浪得丁点诗名,但是至今无官无职,多年来连个进士也不能考中,又怎好意思在主薄跟前卖弄文才呢?

无奈之际,贾岛只好以诗做信,向他婉言回绝。那首《皇甫主簿期游山不及赴》写道:

休官匹马在,新意入山中。

更住应难遂,前期恨不同。

集蝉苔树僻,留客雨堂空。

深夜谁相访,惟当清静翁。

诗中说,皇甫荀多次备好马匹,请他到蓝田去游山赏水,览南山风情,可他却总不能及时赴约。那边,皇甫荀一次又一次等不到他,肯定会像深秋山林中听到一两声孤寂的蝉鸣一样凄凉。他想,皇甫荀独坐客堂或者廨所,任窗外雨打空枝,在别人看来,仿佛一位居士一样孤守清静,不愿离开寒舍,其实又有谁知道,他身在长安,也是彻夜难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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