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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凯鹏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3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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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岛传》连载

第七章 二次应举 寓居长安

重阳节那天在龙门山联句,使少尹李益真正见识了贾岛的诗才,他心中不免喜欢,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李益虽然和韩愈同在河南尹府任职,可是有事没事,他都要往韩愈宅中跑动。其实也没别的,就是希望能和贾岛多聊一阵。

又过了几日,他索性将贾岛邀请到自己宅中,盛情款待,谈诗对句,说音律,论书技,棋琴书画无不涉猎。他成天将贾岛少爷一般敬着,喜欢中尽显爱怜。贾岛当年在石楼也接触过音律琴谱,自己又喜好小篆书体,至于作诗,那就更不在话下。李益见了愈加喜欢,甚至要和他结交,认下这位小兄弟。

贾岛离开嵩山天仙寺将近一年了,也不知堂弟无可过得咋样。他几次想告辞李少尹,却不好意思开口。毕竟,贾岛舍不得打破李益的那片好心,自己也觉得十分珍惜。

如此聚了月余,不觉已是十月隆冬。贾岛这才辞别李益和众人,去嵩岳看望堂弟无可。

听说贾岛要离开洛阳,李益起初并不相信,可他看着这位小兄弟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不忍,还想挽留。可是,贾岛是去探望堂弟,乃人之常情嘛,自己又有什么理由继续挽留人家呢?

贾岛显得无奈,从包裹里取出写给无可的寄诗,由衷地说:“李前辈,我和堂弟无可自小相依为命,又一同出家,自从他来到天仙寺,我却很少和他在一起。如今相别已近一年,我身在东都,和他近在咫尺,不由越发想念他了。”

李益一边打开诗笺,一边语重心长地告诉贾岛:“既然如此,你可以接他来洛阳么?”

贾岛听了感激不尽。不免想象着此时此刻的无可,想象着他此刻应该做着什么。

李益早年善作歌诗,养成了每见诗作就会朗声而读的习惯,这次依然如此。他捧起贾岛的《寄无可上人》,读了起来:

“僻寺多高树,凉天忆重游。

磬过沟水尽,月入草堂秋。

穴蚁苔痕静,藏蝉柏叶稠。

名山思遍往,早晚到嵩丘。”

随着李益抑扬顿挫地诵读,诗中情真意切的感觉又涌了出来。贾岛的思绪不由又飞到了嵩山。那高树掩映的天仙寺,钟磬之声悠悠贯耳,微微寒风正将铺满僧院的黄叶吹到墙根。青灯黄卷之中,无可也许正坐在禅房,参禅或者作诗。房外,秋蝉早已藏匿,没有了丁点声息,白天还有僧友们淡淡的言谈,晚上陪伴他的,只有秋月映入草堂的一片皎洁了。为了打发无可心中的寂寞,他将邀上无可,游遍嵩山各地,以求消解他胸中的丝丝郁闷。

说实在的,贾岛与李益相处这么多日子,彼此已相当稔熟,也是舍不得离开的。那天,他告辞了韩愈、张籍等诸位师友,正要动身,李益又急忙忙赶来为他送行。

张籍见了,哈哈一笑:“李大人,没想到你一大把年纪了,还像个孩子。昨儿浪仙才从你府中过来,今儿你咋又来看他?”

李益听了,只是呵呵地笑。贾岛说:

“李前辈,和你相处这么些日子,着实令晚生受益不浅,今日离别之际,特意送上一首小诗做个留念,让前辈别见笑了。”

面对李益,贾岛总显得很谦虚。李益笑了笑,对他说:

“人常说‘秀才人情一张纸’,你在我这里吃住了这些日子,就凭一首诗来想答谢我?”

一句话惹得众人哄然大笑。接着,李益捧诗在手,当着大伙又是一阵朗声诵读。这首《欲游嵩岳留别李少尹》写道:

孤策迟回洛水湄,孤禽嘹唳幸人知。

嵩岳望中常待我,河梁欲上未题诗。

新秋爱月愁多雨,古观逢仙看尽棋。

微眇此来将敢问,凤凰何日定归池。

诗中说自己一个人骑着驴儿离开洛阳,其实心中也是不忍的。在这隆冬时节赶往嵩岳,一路上,身影孤寂无人伴随,唯有鸱鹄的哀鸣偶尔在耳边响起。只希望尽快赶到嵩岳,让那里融洽的亲情能融化掉一路的孤寂和疲惫。接着,他笔锋一转,回想今年这个多雨的秋天,叹息本是月圆之夜,却因连连秋雨,使得自己不能秋夜赏月,不由又思念起堂弟无可来,只希望闲暇之时,哥俩能在嵩岳庙观里,尽兴地看棋,尽兴地作诗。最后,他写道,临别之时,我只希望李前辈能够早一天重返长安,复任中书省之职,到那时,或许正如李前辈所言,能多多提携自己。这首诗和前日的《寄无可上人》相比,一首七律,一首五律,可诗意和心境却出自一辙,让人听了无不为他的亲情所感。

李益读得特别专注,声音却由起先的洪亮,渐渐变得低沉起来。末了,他语重心长地告诉贾岛:

“浪仙呀,我的小兄弟,你的诗写得好,只是对我的期望却有点太高了。不过我相信,凭借大伙的力量,助你一臂之力也不成问题,你就放心去吧!”

贾岛回到天仙寺,住持宣皎师傅,堂弟无可,以及寺中其他僧人也无不喜欢。他向他们打听这里的事情,询问有关蓬罗村和刘叉游走江湖的情况,他们也向他询问,询问京城长安和东都洛阳究竟哪里更加繁华?贾岛给他们讲新鲜,一个个听得睁大了眼睛直发呆,恨不得立马长了翅膀飞到长安去看个究竟。

贾岛准备再次到长安赶考,他有个想法,想趁明年进京赶考,把无可带上,也让他见识见识京城长安的繁华景象。无可虽在天仙寺修行,可他是在此寄居,并没有过多的约束。

临别时,宣皎师傅送给贾岛一封信,告诉他:“无本啊,唉,还是叫浪仙吧。我的师兄空公现在长安青龙寺修行,你到了长安可以先去会会他,或许他还能给你们提供一些方便呢。”

哥俩听了连连致谢,好不感激。

元和六年(811)春,贾岛和无可来到洛阳。这时,好友张籍恰好官升水部郎中,将赴长安就任。于是,贾岛哥俩也没在洛阳过多逗留,就随同新任水部郎中的张籍同往长安。

新官上任三月忙,张籍新任水部郎中,有许多事务要办,哥俩也不便打扰,便带着宣皎师傅的书信,前往青龙寺拜会空师傅。

听宣皎师傅说,他这位师兄原来也是范阳人氏,俗姓卢,早年因生活所迫,流落河南,出家天仙寺,和宣皎师傅同修一寺,同出一门。或许是范阳卢家的血脉之故,这位师兄虽然出家稍晚,却博学多才,颇具慧根,悟性极高,在天仙寺十余年光景,就已精通各门佛理,后来,在方丈的鼓动下,前往京城深研佛法。空公来长安以后,居青龙寺,又拜惠果禅师为师,以密宗佛法为目标,成了这里的一个僧人。

乐游原是长安东郊最有名的风景区,青龙寺坐落在这儿,背对兴庆宫和大明宫,前望千峰堆翠的终南山,俯视烟水明媚林木葱郁的曲江杏园,京师的胜景名迹尽收眼底,吸引着不少诗人名流来这里登临绝胜,观赏吟咏。

这座佛寺先前曾叫灵感寺,乃是佛教密宗道场之一,建于隋文帝时期,为了超度城中移往郊野亡灵,修建大兴城时,隋文帝在乐游原上修建了灵感寺,至今已有近二百年历史。唐高宗龙朔二年(662),城阳公主患病,有和尚诵“观音经”祈佛保佑。公主病愈后,经奏请又立为观音寺。唐睿宗景云二年(711)改名青龙寺。许多日本僧人入唐求法,都在这里学习密宗佛法,因此,青龙寺对隔海相望的日本佛界,也产生着深远的影响。

数年前,日本僧人空海来到长安,在这里拜惠果禅师为师,学习佛法,不几年,大唐佛学以及许多中国文化被带到日本,一时间,来往长安的日本僧人,更以寓居青龙寺为荣。

如今,惠果禅师还在寺中任着方丈,空公是他的弟子之一。空公看了师弟宣皎的书信,自然高兴,连忙将贾岛哥俩请进禅房,小和尚也不失礼节地端来茶水为他们接风洗尘。

贾岛见了空公,非常客气,向他说明了来青龙寺的原因,只想在此寄居,期待今年的科举。

在唐代,各地的寺院常有许多的闲房,为了提高寺院的收入,常常会被租赁出来,由于是寺院租赁,租金却相当的低廉。因此,来长安赶考的秀才们,十年寒窗到此一搏,一个个又多是布衣白丁的贫寒之士,便纷纷投宿各个寺院,不但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开支,还能得到寺中的清静,也算是一举两得的事情。更何况,若是哪位秀才中了举,披红插花游遍京城,又能为寺院增添许多知名度,也是寺院名利皆收的大好之事。

哥俩在青龙寺住了数日,和寺僧们渐渐混熟了,平日言语不多的贾岛也有了说之不尽的话语。他们还在寺里结识了禇山人,禇山人年近四十,和他大不了数岁,是一位入唐求法的日本僧人。

起初,贾岛也没在意,将他当作一位普通僧人,自己也曾出家修行,对所有僧众都有许多莫名的好感。那天,出于礼节,贾岛遇见禇山人,他们寒暄之际,贾岛一个劲纳闷儿,眼前这位僧人,看起来相当精明,眼里无时不显露出佛家特有的那种气质,说起话来却结结巴巴让人费解。一问才知竟是日本人,不由对他敬重起来。他想,这些僧人千里迢迢漂洋过海,来这里学习大唐文化,研究大唐佛法,实在不易啊。

进入正月,距科考之日不过月余。这天,青龙寺又住进了两位房客,长者约有五旬,一身素淡装束,发冠高耸,一脸清瘦,一把青灰的胡须贴在前胸。年轻的三十上下,中等个儿,胖而结实。 

贾岛哥俩留意着新客人,那俩人也注意着他俩。四个人虽不曾说过一句话,可是冥冥之中像有什么牵引着,终觉得似曾相识一般。

这天一早,哥俩洗漱完毕,贾岛来到寺院西廊下,仰望旭日初升的晴空,想象着乐游原新春的绝妙景致。这时,对面廊下,那个年轻人也在踱步徘徊,若有所思。

他看了贾岛一眼,微微一笑,说道:“仁兄,早呀,如有兴致,就请过来喝口早茶。”

贾岛生性寡言,本想拒绝,便以笑作答。可是那位却显得特别热情,并无拘束。还在那边大声说:

“这位仁兄,恩师向来好诗礼佛,善结佛家子弟。现在正好沏下数杯清茶,你不妨将同你一块的那位师傅请来,咱也好叙谈叙谈。”

盛情难却,贾岛唤过堂弟无可,俩人随着这个年轻人进了东厢屋中。

一间不大的厢房,和他俩居住的不相上下。只是,进了屋子,立即便坠入如梦如幻般的云雾中,一丝丝茶香缭绕,直扑心脾,让人不免生出微微醉意。只见那位老者正坐在床榻上沏茶,所有的茗香,皆来自那几杯蒸着白色香气的热茶。

贾岛二人进了屋,那人并未起身,只是抬头看了看,低声说:“可久,来了客人,就将这几杯茶奉上吧,咱也没什么可以招待了。”

贾岛连声谢过。无可捧茶轻轻饮了一口,连声说:“好茶,好茶。”

那长者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师傅赞叹,可不知老夫的茶有什么好法?”

一句话问得无可不知怎样答复。贾岛看了看那长者,说道:“你所烹之茶,虽无上好器具,却也别具特色。闻着香气,观其茶色,就可知来自江南。”

那长者一听,很是佩服,连连说:“这位贤弟居然识得茶品,还愿闻其详?”

贾岛说:“你们初来乍到,所烹之茶,香气清淡而浓郁,色泽黄亮而微绿,没有秦地茶水的褐红浓酽,因此我猜测,二位一定来自江南,烹制的本是自带的佳茗。不知我说的是否在理?”

那年轻人看着贾岛,心里直犯嘀咕,这位操着北方口音的秀才,闲谈中竟有这么深的学识,不由暗暗称奇。

贾岛呵呵一笑,说:“我有一位叫卢仝的知交诗友,虽然生活清苦,却特别喜欢喝茶。当日在洛阳,诗名茶名皆已得到世人称赞。我关于茶的许多学识,也都得益于他。后来我回了范阳,他去了江南,多年来音信全无。”

那老者一听,眼里不由一亮,急切地问道:

“贤弟所说的挚友卢仝,可是三十多岁的一位光头,自号玉川子的?”

“正是,前辈怎么知道?”这回又让贾岛眼里放光了,他也急切地问。

原来,这老者姓吴,名之问,博学多才,喜好作诗,善于品茗,对入仕科举却不屑一顾,犹如一位避居乡间的隐士。他在家里办了一个学馆,教着几个学生。那位年轻人姓朱,名庆余,字可久,是他的学生之一。朱庆余年纪不大,却早有科考之心,只盼能中得一第,上可以效忠大唐,下可以光宗耀祖。这次,老师吴处士同他进京,就是为赶考而来。他告诉贾岛,他们曾在太湖遇见过卢仝。玉川子在那里开着一爿茶馆,当时,他新作了《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其对茶的一切感情全融入诗中,更将自己对茶的态度刻画得淋漓尽致,实可谓雅俗共赏的佳篇。

贾岛听得几乎痴迷,原来挚友卢仝身在太湖,依然是诗名远扬啊!

卢仝的好客情节,像一个绳结,将四人的友情如胶似漆地系在一起。从此,四人相居青龙寺,不再愁没有作诗对手而苦恼了。他们题诗对句,相互切磋也可谓不亦乐乎。吴处士得知眼前这位秀才就是以推敲误撞韩愈的贾岛,觉着非常意外。贾岛也很佩服朱庆余辞意清新,描写细致的诗作,对他的五律七绝大加赞赏。

朱庆余对贾岛的情况了解了不少,更对贾岛有张籍、韩愈那样的师友羡慕不已,只叹自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贾岛听了呵呵一笑,说:

“这还不简单,那日闲了,我带你去会会张籍前辈。”

“那就拜托浪仙兄给予引荐了,小弟这里先以茶代酒,谢谢二位。”朱庆余听罢,高兴得举杯再敬。

在唐代,官员每十天休一天假,谓之旬假。这天,张籍借休息之际,来到乐游原青龙寺。

张籍的到来,使青龙寺增添了不少姿色。僧众见来了五品官员,不由就要一番忙碌。张籍连忙制止,说他并无公事,只是来看望朋友而已。

其实,张籍任职水部郎中,虽然官拜五品,却与僧众寺院没有什么关系。众人见他为人随和,没有什么官架子,也渐渐放松了许多。大家一听是看望贾岛和僧友无可的,就有人立即过去传话。

听说张籍来青龙寺,贾岛和无可无不高兴,哥俩匆匆赶了出来。

张籍身穿绯色圆领窄袖袍衫,腰间束寸半宽一道横襕腰带,足蹬一双白底布靴,和先前那个张太祝相比,更加英武神气。

攀谈的当儿,空公特意端来茶盏,要让张大人品品青龙寺的香茗。

青龙寺不仅是驰名中外的佛教寺院,也是唐代茶道的发源地,文明、高雅、积极的茶道,被那些来大唐受戒的僧人们传到了日本。茶,在这里已成为一种礼节,一种文化,尽显着寺院的气息和文士的情趣。

贾岛也像空公一样,不失时机地让无可请来吴处士和朱庆余。

贾岛先将张籍介绍给他俩,接着又向张籍做了介绍,还顺便说了他们与卢仝相识的事儿。这么一介绍,大家并不陌生,僧院的气氛更加融洽起来。

朱庆余初见张籍,他觉得,心目中那个诗名远扬的张大人,竟然这么平易近人,让人觉得没有了丝毫隔阂。他连忙上前深深一揖,致歉道:“张大人,晚生朱庆余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张籍呵呵笑道:“说什么话呀,大家彼此相识就是缘分,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

他们谈诗赋,论茶艺,话题不觉转到今年的科考。贾岛说:“我去年来京应试,未能及第,听说是因主考官与恩师韩愈有些过节,也不知今年怎样?”

张籍告诉大家,今年的主考官依然是礼部侍郎韦瓘,可是我还能再找几个说得上话的引荐引荐,或许还能助你们一臂之力。

朱庆余是第一次来京城,对这里真可谓人地两生。贾岛虽然是二次应举,却对京城的官员十分生疏,仅仅和李辀侍御有过一面之交,其他的就一概不识了。在他们看来,若要顺利应举,就只有靠张籍引荐了。

朱庆余说:“浪仙兄,我们初到京师,人地生疏,依我看还得干谒行卷。我在越州就听人说,考前不行卷,中第的希望就不大。”

“是吗?难道不行卷不干谒,真的就考不中?”贾岛并不信这辙。可他这么说了,又觉得不妥,毕竟和他刚刚相识。

张籍是进士出身,又为官多年,明白干谒行卷的重要。他说:

“其实,可久说得不错,有时干谒行卷比学识才能更显重要。当年大诗人白居易都曾向顾况行卷呢?”

贾岛想,张籍是他的多年挚交,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可是,眼看就要科考了,究竟该向谁行卷,干谒哪位名门将相呢?

当天晚上,朱庆余写了一首《近试上张水部》让贾岛欣赏,大有投石问路之意。那是一首七言绝句,诗中写道: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首诗借新婚之后的脉脉情事,将自己比喻成即将拜见公婆的新媳妇,把张水部比喻成公婆,用来探听虚实。洞房花烛夜后,早晨就要拜见公婆了,新媳妇精心梳妆,羞涩地询问丈夫,我的眉毛画得好不好,深浅合不合适呀?

贾岛看了,呵呵一笑,说道:“可久贤弟,就凭你这通俗贴切的比喻,别出心裁的表现,张大人就没有理由回绝了,更何况他还是没有丁点架子的好客之士呢!”

张籍的官宅在延康坊,门前不远就是长安有名的西明寺。

贾岛和朱庆余前去拜望。两位客人的到来,让张籍高兴不已。他一边问寒问暖,一边命家人准备茶饭,要与二位客人畅谈痛饮。

一番客气之后,贾岛不失时机地讲明了他们造访的原因。他说:“张前辈,可久贤弟那日见了你,将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并要和你结交,学习你的诗风诗体。”

张籍一阵谦让,连连摆手。他说:“浪仙,你我相识多年,又不是不知我的为人。我们一块交流切磋就成了,怎么说那些客套话呢?”

平易近人的张籍再次给朱庆余留下很深的印象,他取出那首新作《近试上张水部》,恭敬地递到张籍手上。

张籍细细一阅,脸上慢慢露出一丝微笑,不由再看了一遍。那天在青龙寺,他只知这位年轻人进京赶考,并未做过多了解。今天见了他的诗,竟然写得如此别具特色,非同一般,不由大加赞赏。随即取来笔墨,就在朱庆余那张诗笺上,工工整整地写了数行,然后再浏览了一遍,微笑着递给朱庆余。

朱庆余接了过来,慢慢诵读: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是人间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原来,张籍依着他的诗意,回赠了一首《酬朱庆余》。这首酬诗仍以比喻作答,把朱庆余比作“越女”,把他的诗比作“菱歌”,用“一曲菱歌敌万金”,来表明对其才华的赏识。

从此,朱庆余拜为张籍的门生,平日里和贾岛自由自在地出入张籍的府邸。

二月,他俩并不曾向哪位主考官干谒行卷,信心百倍地走进科场。

然而,诗名渐扬的两位青年诗人,一到科场,却成了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成了奔波科举仕途的小蝼蚁。应举的结果是,俩人无一及第。

连日来,贾岛一直茶饭不香,情绪低迷。他想不通,自己的对策、诗赋等科目,并不比别人逊色,可怎么就是不能考中呢。朱庆余却似初出茅庐,还是考前的样儿,并不在意中第与否,还焦急地请老师吴处士劝解贾岛。

无可在一旁叨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我若在佛门修行,何必会遇到这些烦恼?”

吴处士对无可说:“无可师傅,你这话说得可就不妥了,家兄这次落第,你应该劝解才是,怎么能这么说呢?”接着,他又回头问贾岛:

“浪仙呀,我想问问,你与诗人杜甫相较若何?”

贾岛想了想,长叹道:“处士说哪里话,怎么能将我与杜工部相比呢?”

吴处士微微一笑,说:“杜甫为了考中进士,‘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艰难辛苦地干谒行卷,多次落第,到最后依然没能考中进士。可是,难道他的诗才就被埋没了吗?更何况,你初到京师,今后的路还长着呢,无须为这事忧虑了。”

朱庆余也说:“浪仙兄,你我科考未中,并不能说咱就是无才之辈。更何况,明年我们还可以考么。我就不信这一生考不中一个进士。”

大家你一言他一语,个个语重心长,情真意切。几天下来,贾岛的情绪也慢慢平和了。

这时候,恩师韩愈携家带口从东都来到长安。原来,他官升职方员外郎,是来京城赴任的。

韩愈听张籍说了今年科考的情况,预料到这次落第的贾岛会有心病凝结的。因此,他安顿好府中事务,就匆匆赶来看望贾岛。他知道,贾岛虽然看似随和,善思博学,可这人心性极强,眉宇间总隐藏着凌驾一切的气质。这种人最怕怄气,是需要及时劝解的。

贾岛落第后仍然住在青龙寺,也懒得出门。今日,他见到恩师韩愈亲自来访,感到非常意外。连日来,他一直想着干谒的事,开始觉得大家的话不无道理,看来要想考中进士,干谒行卷这步路是非走不可了。当他得知恩师韩愈已任职方员外郎时,心头的烦恼一下子荡然无存了。他觉着,恩师进京就职,就是自己的希望,恩师一定会对自己给予帮助的。

韩愈对他的劝解依然是苦口婆心语重心长,不失一位长者和身为人师的表率。他告诉贾岛:“浪仙,如今我在长安任职,你暂且在这里用功,过一阵我接你到城南宅中,也好让你和我那几个犬儿侄孙一同用功。你多年漂泊,没能系统学习,才导致你虽有八斗之才,却总是难中一第啊。”

韩愈的话不无道理,贾岛依然觉得,要想考中进士,虽然干谒行卷重要,可无才之人,光靠干谒又有什么用处。

他们聊了近一天,韩愈才离开青龙寺,临走时,他还送给贾岛一些银两。看着桌上的银两,贾岛又是一番感激。

七月十五一过,各寺院受戒已毕,空公将要云游金州。说是云游,其实是去那里传佛法的。

虽然有七八百里的路程,可空公毕竟是云游传法,还有回来的时候。日本僧人禇山人要东渡回国,禇山人这一去,今生可谓难见了。和他相处了多半年,日日谈诗饮茶不亦乐乎,彼此间相处默契,如今将要分别,心中不免有些不忍。

张籍也无时不被禇山人的学识阅历所吸引,一有空闲就来青龙寺听他谈日本文化,自觉受益匪浅。这几天,他们时时聚在一起,仿佛千言万语涌向心头。

月末的一天,在青龙寺镜公的斋房里,空公、镜公和贞公三位师傅作为东道主,为禇山人饯行,那番场景好不热闹。最后大家相互赠诗作别,贾岛和无可分别作了同题诗《送禇山人归日本》,张籍也作了《赠海东僧》。

贾岛诗作道:

悬帆待秋水,去入杳冥间。

东海几年别,中华此日还。

岸遥生白发,波尽露青山。

隔水相思在,无书也是闲。

无可诗作道:

海霁晚帆开,应无乡信催。

水从荒外积,人指日边回。

望国乘风久,浮天绝岛来。

傥因华夏使,书札转悠哉。

乐游原上枝黄草枯,候鸟南归,转眼又到初秋时节。

今年的秋季,青龙寺的僧友们仿佛赶场似的,一个个纷纷离去。让人不由感到悲怆起来。

禇山人回了日本,空公又到金州云游。吴之问来长安近一年了,他也准备回越州。

这天,张籍来乐游原,他们又聚在青龙寺的僧院里,乘兴畅谈,和吴之问话别。

张籍说:“时人素有庙堂题诗的雅兴,你二人虽然赴考未中,却也实是颇具诗才之人。在青龙寺住了大半年,难道就没有诗作献上么?”

无可也一边唆使:“就是,就是,趁吴施主回越州之际,大家何不作几首诗较量一下?”

众人不由哈哈一笑,朱庆余说:“既然恩师和无可师傅这么说,那就试试吧!”

俩人这边构思,那边,无可取来纸笔。镜公见了也十分高兴,笑道:“师弟空公诗艺颇高,只可惜去了金州,要不今日他也要尽兴了。”

顷刻,贾岛和朱庆余身边聚集了数十人。俩人手握狼毫,饱蘸浓墨,诗情不由沿笔端涌出。

过了一会,两首《题青龙寺》分别挥毫而出。贾岛将诗笺双手递到吴之问手上。少顷,朱庆余也告成落笔。

吴之问看了看两首诗作,呵呵一笑,又处于礼性地将诗稿递给镜公,说:

“这一个是我的学生,一个是著名诗人,我看还是由镜公评判为好。”

镜公连连推辞:“我不善诗作,难以评判啊。还是请张大人出马。”说着,又将诗稿递到张籍手上。

张籍说:“这一个是我的诗友,一个是新结的学生,我和吴兄可是彼此彼此,怎么就只有我能评说呢?”说着,他不由呵呵一笑。

贾岛的诗是一首七言绝句,这诗写道:

碣石山人一轴诗,终南山北数人知。

拟看青龙寺里月,待无一点夜云时。

诗中以碣石山人自谓,说自己多年所作的几首诗作,在京城一带被人传诵,其实那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啊。在这晴空无云的秋夜,只有那轮孤独的月亮悬在青龙寺上空,流泻着它朗朗的光辉,尽显出这里不染纤尘的禅境。并以这里孤照的夜月,渲染出青龙寺的清旷以及他在诗中的塑造的禅境。

张籍看了,微微笑着,并无过多言语,接着又细看朱庆余的诗。

寺好因岗势,登临值夕阳。

青山当佛阁,红叶满僧廊。

竹色连平地,虫声在上方。

最怜东面静,为近楚城墙。

朱庆余这首五律,先由岗势起笔,言自己登高晚望,远看朦胧终南山,近有僧廊落叶染,绿竹连着草色,秋蝉在树丛鸣叫,惟妙惟肖的彩绘了一幅青龙寺的秋日晚景。

张籍看完俩人的诗作,对大家说道:“真不愧为著名诗人,浪仙和可久的诗作各有千秋,不相上下啊!”

众人一片喝彩,拍手称绝,镜公还兴奋地提出,要将这两首诗作题刻寺中,让他们名传四方。

贾岛看了朱庆余的诗,却觉得逊色不少,自愧不如,对张籍说:

“张前辈,可久的诗显然要胜我一筹的,我的题诗以我为核心,诗中不忘写自己,没有可久贤弟的大气。他这首诗,虽然也是写自己的感受,可总给人一种登临绝处俯瞰一切的气势啊!”

朱庆余连忙解释:“浪仙兄过谦了,只是我们彼此的角度不同罢了。”

吴之问离开长安已经好多日子了,天上的月亮也已圆了数次,这会儿,想必他正漂泊在回家的船上。贾岛想到吴之问和朱庆余,想起大家一块相处的日子,一阵伤感,不由又想起了堂叔贾谟,想起了远在涿州的孟师傅。

朱庆余写了一首诗,表示自己对恩师吴之问的酬谢之情,那首五律写得情深意切,很是感人。贾岛看了,心头一时也是诗欲顿涌,一首《忆江上吴处士》也构思出来。这是一首五律,和朱庆余的那首诗同韵。

第二天,贾岛骑着那头好久都未走动的驴儿,前往城南靖安坊韩愈家中。

他多日没有进城,只觉着青龙寺依然是秋高气爽的炎炎晴空。可是,当他来到城里,走在朱雀大街上,感觉一切都变了,路旁的树木开始枯黄了叶子,随着阵阵秋风,一片片在空中飞舞,让人不免生出凄寒之感。他喜欢在诗中摹写秋月寒蝉,微妙景致,看着眼前的秋日景象,他不由随口吟道:

“秋风吹渭水……”

哦,这不就是一句绝好的诗么。贾岛这么想着,就又沉思起来,那下一句又该如何作对呢?他一阵低头骚首,忽然又一绝妙语句涌上心头。

“落叶满长安。”

他又是一阵欣喜,那天写的《忆江上吴处士》正愁没有妙句,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将这一妙句镶嵌在那首诗中,他一句一句朗诵起来。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到了这里,他又若做沉思,后两句也脱口而出:

“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尤其这颈联,忆起夏日那个午后,大家聚会青龙寺中,恰逢雷雨轻寒的情形。这一句看似粗率,却是精细工稳,恰是常人不善作的十字句诗体。在这里,贾岛可谓开了唐诗十字粘句对的先河。

他不由为之一动,多日苦思冥想的诗句,今日竟然如有神助,轻轻松松就得到了。

他将前日那首诗重新整理出来,心里一阵狂喜,这么好一首五律,等一会见了恩师,一定先让他评一评。不由陶醉起来,闭了眼朗声咏读,平日沉迷吟咏的情形又显现了出来。

这时,突然有人一把将他拽下驴背。贾岛刚要张口责问,却见是一班差役,一顶大轿正停在当街,周围的行人纷纷驻足观望,指责着他。他心想,这下糟了,可不知又冲撞了那位大人。事已至此,他只好向差役解释,想凭借运气看能不能逃过此劫。

可是,那位官员探出头来,问明了原委,一阵莫名其妙的笑,然后对一位差役一阵低语,勒令抬轿启程。那位官差也不由分说,将他带回京兆府衙,听候发落。任凭贾岛解释,也无济于事。

贾岛想,这人又是哪位大员,这么不讲情理,这又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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