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岛回到长安,一走进长安春明门,总觉得长安城内的气氛有些异样。这里没有了往日熙熙攘攘的景气,甚至稀稀拉拉的行人,走在街上也急急的,眼睛里充满惊恐。
年关时节,又是晌午,长安城里应该热闹才是,今年怎么这么冷清呢?人们的眼神里怎么总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他禁不住暗自嘀咕着,急匆匆赶回升道坊家中。妻子刘氏给他张罗着饭食。他一边吃着饭,一边向刘氏说起刚才进城的感觉。刘氏听了,一脸的喜气顿时沉了下去,告诉了他一件不曾知道也不曾想过的事情。
原来,文宗皇帝虽然坐在自己的皇位上,但是朝廷内外依然矛盾激化,隐患丛生。藩镇割据并未完全剪除,朝内官员私结朋党,尤其宫内的宦官,他们掌握禁军,把持朝政,不仅操纵着朝廷大臣的升迁贬斥,甚至连皇帝的废立也由他们裁夺做主。穆宗李恒是梁守谦、王守圭等宦官拥立的,文宗李昂也是由宦官梁守谦、王守澄、杨承和等做主即位。可以说,自宪宗以来,大唐天子几乎全是宦官手中用来争权夺利的玩物,稍不惬意,就可能废旧立新。唐文宗李昂也深受宦官之辱,经常涕泪沾巾,他总想采取一些振弱图强的措施,狠狠地打击这帮阉党宦臣的狂妄之举。
大和元年(827),文宗皇帝刚一即位,就将宫中的道士纪处玄、杨冲虚及伎人李元戢、王信等流放岭南。不久,他又诏令凤翔、淮南二道的官吏将此前选进皇宫的女乐二三十人遣回原籍。他的这些作为,使宦官仇士良之流生出隐痛,多次想对文宗皇帝的这一举动予以制止。接着,文宗又通过科举考试选拔人才,要改变朝廷多年来由宦官为主的官吏结构。大和二年,唐文宗曾诏令举行“直言极谏科”的策试,举子刘蕡以《直言极谏策》五千余言,对宦官乱政的朝政提出了尖锐地批评。文宗即位近十年,他总在预谋怎样铲除宦官势力。宋申锡在朝野口碑极好,官至监察御史、礼部员外郎、翰林学士,在朝臣之中以清介廉洁,不结朋党著称。大和四年(830),文宗特意任命宋申锡为相。他这一拨乱反正的果断行为,立刻引起宦官们的政治警觉,他们先下手为强,文宗精心策划的事变也于不久胎死腹中。此后,宦官头目王守澄开始严密监视唐文宗,控制他的一言一行。
去年秋,文宗皇帝忽然得了中风,为了进一步控制他,宦官王守澄举荐医术高明的行军司马郑注给他诊治,同时又推荐心腹李训给文宗讲说《易经》,二人就成为文宗贴身近侍,文宗举手投足无不在二人的监视之下。文宗皇帝人病了,心里依然清醒,他费尽心机地想出妙计。病愈后,他立即将计就计,反守为攻,给郑注、李训二人高官厚禄,又任命郑注为太仆卿,李训为翰林侍讲学士,有意将二人当做宠臣,拥为己用。数月前,他又将李训升为宰相,命郑注任风翔节度使,让二人内外呼应,严厉打击当权的宦官。先后将杀害宪宗皇帝的几位宦官处死,实现了铲除宦官的第一步计划。要想彻底铲除宦官势力,朝廷必须掌握更多的武装力量。接着,李训举荐户部尚书王璠为太原节度使、大理卿郭行余为邠宁节度使,想让他二人在赴任之前,协助京兆少尹罗立言、金吾大将军韩约、御史中丞李孝本等,召募吏卒诛灭宦官,除恶务尽。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到了一月前,也就是十一月二十一日。
那天,文宗在紫宸殿举行早朝,金吾大将军韩约奏报,左金吾仗院内的石榴树上突然夜降甘露。宰相李训就提议,“天降甘露于冬月,乃是降祥瑞于皇宫也,实属大唐再兴的吉祥之兆,皇帝应亲往礼拜上天,以求国运昌盛。”于是,文宗皇帝来到含元殿,命宰相、中书、门下省官吏先去观看。大家看后向他奏说,“那里好像并无甘露降临。”文宗听了,又命神策军左右护军中尉宦官仇士良、鱼志弘等人,率领全体宦官再次去察看真情。仇士良等来到左金吾仗院内,突然发现韩约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又发现院内埋伏着许多兵卒。他们见了迅速夺路而逃,致使引诱宦官到金吾院,将其一举歼灭的计划化为泡影。宦官们逃到含元殿后,将文宗挟持着乘轿入内。李训、韩约等人立即上殿保驾,和宦官们发生激斗。金吾卫士及御史台兵卒五百余人上前奋击,杀死宦官几十人。宦官也将李训打伤在地,抬着文宗逃入宣政门,紧闭不出。朝臣看了大惊,只好四散而逃。
事情至此,所谓的甘露事件并未结束。仇士良立即派遣神策军五百人持刀出宫,逢人便杀,死者约六七百人。接着关闭城门大行搜捕,又杀一千多人。参与这件事的官吏先后遭到捕杀,李训、王涯、贾涑等数十位朝官惨遭杀害,无一幸免。
朝内的事贾岛多少知道一些,可他不敢相信宦官们竟能残忍到如此地步,以至于事情已经过去月余,老百姓还是一幅诚惶诚恐的面孔。当他听刘氏说,遭受罹难的,有王涯和贾涑,惊得打了一个冷颤,额头禁不住也涌出汗来。
刘氏见了不解,为之一惊,“相公这是咋了?怎么一听王涯、贾涑的名字,就怕成这样?”
贾岛傻傻地愣着,半晌没有言语。见贾岛沉默不语,刘氏再问了一遍,他才回过神来,对她说了心中的痛楚。他喃喃地说:
“贾涑卸任浙东观察使,回到京城才两个来月呀,怎么就卷到这场风波中。当初,贾涑前辈还向他许愿,进京后要向皇上美言举荐我呢。王涯和恩师韩愈同年及第,多次帮携过自己。其他几位他不甚熟识,可这二人为人刚正无私,处事光明磊落,怎么会有这种灾难呢?”
刘氏“哦”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对了,前阵子,有一位叫卢仝的人来咱家,说是你的故友,还在江南见过你的。”
贾岛一听转忧为喜,急切地问她:“玉川子确实是我的故交,我们在洛阳就已是熟识的诗友了。他多年来研习茶理,并为陆羽的《茶经》作注,还说到长安来传播茶道的。我还要寻访他,不知他现在住在哪里?”
刘氏说:“那天,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到街上去看,只见从永宁坊押过来一群人。在平康坊街口,宰相王涯和他的族人被一条长绳子绑在一起,最前面有两个年轻人抬着一个年近九旬的白发老太太,她不能走,也不能坐,躺在担架上,老人并没流泪,只是不时指指天指指地,要么就用瘦若干柴的手捂在胸口,喃喃地说些什么。”
“这是王涯的老母亲吧。”贾岛猜测着。
“就是,围观的人都认识她,有几个老媪已挤到街道中央,跪在地上,拦住担架,还有的扑到老太太身边,拉着老人的手哭叫着。老人浑浊的眼里没有了一滴眼泪,她反而劝说着众人,‘甭哭,甭哭,我儿为锄奸宦而死,死得无憾,死得光荣!’那帮神策军士卒气势汹汹地冲上前,连打带推地将街上的人赶到路边,押解的队伍才又缓缓向前挪去。一时间,街上除了低声的哭泣,再无人敢语。”
贾岛禁不住也淌下一滴清泪,叹道:“唉,弄得啥事嘛,他们竟连九十岁的老人也不放过,这真是灭绝人性啊!”
刘氏并没听他的感叹,继续说:“忽然,我看见那群人中有一个人似曾相识,可他那身破烂的衣服和满身的伤痕使我一时不敢相认。当我看到他瘦瘦的身躯和光头时,才猛地一悟,惊道,‘卢仝怎么在这里?’一个宦官听了,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用一柄钢刀指着我,尖着嗓子吼道,‘你想找死!想跟李训、王涯一起去死?那就到郊庙走,老爷我一定赏你一刀!’我当时也被吓得不敢言传,等到再看时,卢仝已经走远了。”
“你是说,玉川子也在其中?”贾岛心中一惊,急切地问她。
“是的,就是来咱家的那个光头卢仝。”看着贾岛惊慌的样子,刘氏如实地告诉他。
贾岛听了卢仝也在这次事件中惨遭杀害,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这到底是怎么了,卢仝的命咋这么苦,年轻时拖家带口,避居洛阳,过着贫困的生活,后来到了江南,开“访卢阁”研习茶道,过了多年与世无争的清静日子,他的生活也安稳了。谁知他偏要带着传播茶道茶艺的宏愿来到长安,这才不到一年时光,竟然糊里糊涂地命丧黄泉。唉,黄泉路上无老少,难道这就是命吗?
刘氏又说:“我后来听说,事发时卢仝和几位客人住在王涯家。他们并不晓得朝中所发之事,神策军的士卒将他们绑了起来,他不知发生什么事,喊道,‘我乃是江南卢仝,与你们无冤无仇,又无罪责,为何抓我?’一宦官说,‘你既说是江南卢仝,怎么聚在王涯府内,住在这里就是铁证,怎么无罪?’就这样,城门失火,可怜了卢仝这条无辜的鱼儿。”
晚上,贾岛躺在温热的火炕上,也觉得浑身凄冷。他百感交集,彻夜难眠,卢仝在太湖访卢阁为他送别的情形不时映现出来。回想卢仝的一生,他泪水潸然,喃喃地吟道:
贤人无官死,不亲者亦悲。
空令古鬼哭,更得新邻比。
平生四十年,惟著白布衣。
天子未辟召,地府谁来追。
长安有交友,托孤遽弃移。
冢侧志石短,文字行参差。
无钱买松栽,自生蒿草枝。
在日赠我文,泪流把读时。
从兹加敬重,深藏恐失遗。
吟罢此诗,贾岛依然没有睡意,他披衣下炕,在屋中左右徘徊,随后又研磨铺纸,将这首新作的悼诗一句一句抄在纸上。诗抄完了,泪水也几乎流尽,诗笺上洇上了无数浑浊的泪迹。直到鸡叫时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
次日,贾岛起了大早,急匆匆先去了柳公权的府上。一年不见,柳公权高兴地接待了这位同乡。二人寒暄数句,话题就扯到了震惊整个京师的甘露之变上。说起此事,柳公权也是连声惋叹,又告诉了他一些当时的情况。
那天,文宗皇帝被宦官抬进宫里时,王涯、贾涑等人已回到中书省。宦官们带着神策军冲了进来,见人就杀。宰相李训眼睁睁地看着皇上被宦官们抬进内宫,知道大势已去,勉强从地上爬起,看看并无大伤,赶紧往外逃命。在丹凤门外,他看见有个被打死的小吏,心中暗喜,匆匆脱下死者的衣服,摇身一变,竟成了一位身着绿色官服的六品小官。他担心在长安街上被人认出来,出了皇宫,径直往终南山逃去。宗密禅师过去曾和李训友善,李训来到终南山圭峰寺,他见此情景,想把李训剃度为僧,以便藏匿。无奈,宗密禅师的徒弟们只怕殃及寺院,坚决反对,李训没法,只得又向凤翔奔逃。途经周至,被当地将士抓获,要押赴进京,他哀求押解他的士卒将自己杀了,将首级带到长安。
贾岛听了李训逃往圭峰寺,心想这帮宦官心狠手辣,会不会对宗密禅师下手呢。带着一丝担惊,贾岛未敢久留,他别过柳公权,悄悄地去了一趟终南山。
终南山圭峰寺,还是先前的模样,可是僧人已不甚多。他们大都认识贾岛,也得知他和师傅交情深厚,也无须避讳。贾岛问及宗密禅师,一个僧人将他拉进一间石室中,告诉了他宗密禅师的去向。
宗密禅师听说李训一到周至就被抓获,知道宦官们已知李训逃离的踪迹,徒弟们也替他操心起来。最后,在徒弟们的一再唆使下,宗密禅师想来想去,就乔装打扮,翻秦岭潜往四川去了。果然,次日就有宦官带着几位神策军士卒,怒气冲冲地来到圭峰寺寻宗密禅师,好在他并不是主谋,未曾寻根摸底,才躲过一劫。这一月多来并无消息,想必他已到了安全境地。
贾岛听了,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又悄悄地回到长安。
看到那么多的官吏甚至无辜百姓都被卷进了这场朝廷政变中,贾岛感到万般失望和无奈。他想,前辈贾涑,宰相王涯,他们可都是好人啊,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卷入这场政治斗争中。忽然,他想到了令狐楚。令狐楚虽然与恩师韩公有过分歧和恩怨,可是令狐大人也确实待自己不薄,不知他老人家在这次事变中是否也城门失火,遭受池鱼之祸。他听人说到了这次事变中受牵扯的人众,并无人提及令狐楚。
那天,他特意问柳公权,得到的答复是,“彭阳公是不会那样傻的,他和李宗闵是一党,李训当年排斥打击李宗闵,幸亏皇帝没有点头,彭阳公才得以逃脱。而宦官仇士良知道他和李训曾有矛盾,也不会加害于他的。”
贾岛听了也觉得有理,他决定亲自到令狐楚府上探个究竟,顺便向他问候一声,自己回到长安多日了,还不曾到他府上去呢。
彭阳公令狐楚如今身居相位,虽然已经七十多岁,却还要天天上朝,时时给文宗皇帝议政出策。他的府邸坐落在开化坊,由于营造时间已久,庭院并不宽敞,而且已显破旧。令狐楚被晋封为彭阳郡开国公后,本想翻建新宅,由于朝中政局不稳,就没敢大兴土木。
贾岛来到门前,说明来意,家人说:“彭阳公现在上朝去了,你暂且回去吧。”
他听了,无奈地正想退去,令狐绹一听门外是贾岛的声音,高兴地急奔出来,热情地将他拉进门。
两人进了相府,来到客堂,穿过专门用来款待宾客、行加冠礼和婚礼的前轩,后面有一块一人多高的屏风,转过屏风,又是一间小客厅,屋内错落有致的摆设着桌椅家具,四周墙上挂了不少名人酬赠的字画,房间并不很大,收拾得干干净净。
令狐绹是令狐楚的长子,如今也是进士出身,在弘文馆担任校书郎。他如今对贾岛非常尊敬,也向他说些作诗为文之法,彼此说起话来颇为投机。
今天,令狐绹见了贾岛,兴奋之情不觉涌上颜面。他高兴地说:“父亲上朝去了,他一会儿就回来了,咱兄弟俩在这里喝口茶,叙叙旧吧。”
贾岛一听令狐相公果然无事,放下心来,开心地和令狐绹喝起茶,聊了起来。随即,他又听到了一些甘露之变的隐情。
令狐绹说:“李训这人能言善辩,阴险诡诈,尤通察言观色之术。他先结交郑注,又和郑注一起跟宦官王守澄修好,得到他的推荐,得以拜见皇上。俩人跟文宗皇上议论朝政,献计说,先除宦官,再收复被吐蕃占领的河湟地区,然后消灭河北残余的藩镇势力。这些建议恰恰合乎文宗之意,于是文宗皇帝就任命李训为宰相,让郑注出任凤翔节度使。同时,俩人又在朝中联络了王涯、贾涑等人,决定先利用王守澄和仇士良之间的矛盾,除灭王守澄宦官集团。
“这个计谋得到文宗同意后,他们先以谋害宪宗之罪处死宦官陈弘志,杀掉与右神策军中尉王守澄争权的左神策军中尉韦元素,推荐对王守澄一直心怀不满的宦官仇士良为左神策军中尉,这就为王守澄树立了一个对立面。接着,文宗对王守澄明升暗降,任命他为左右神策军观军容使,除去中尉之职,夺了他的兵权,让他离开京师。为王守澄饯行时,文宗又派一名使者赐他毒酒,将其毒死。”
贾岛听了,愤慨地说:“这些阉竖专权恣横,死有余辜,就应落得如此下场。只可惜朝中那些以此受难的良臣啊!”
俩人正说着,令狐楚回来了。几年不见,令狐大人更加苍老,双鬓斑白,银发稀疏,脸上皱纹纵横,只有那双眼睛依然炯炯如故。
贾岛见了令狐楚,高兴地站起身深深一揖,说道:“晚生刚从杭州回来,得知发生了甘露之变,许多宿儒大臣纷纷罹难,多位旧友惨遭杀害,听此惨局,我直替令公担心,今日特来探视问安。”
令狐楚微微笑了一声,和贾岛打了声招呼,只问他江南之事,并不谈及朝中政变。贾岛明白令狐楚此刻的想法,也就不再多问。
李洞言语不多,待贾岛体贴周到,颇得贾岛夫妇喜欢。贾岛不在的日子,他常来升道坊,替刘氏备些柴薪,买点粮食。贾岛回到长安,李洞更加高兴,兴奋地从城南赶来,几乎天天聚在升道坊。李洞一见贾岛,口里“恩师、恩师”叫个不休,缠着他让给自己讲讲江南的事。
最近,贾岛一直处在甘露之变的痛楚之中,常常言不由衷,口里说着杭州,三言两语就会扯到贾涑和卢仝身上,不时为此伤神。唯一令他振奋的是,挚友姚合不仅给自己找到了乘龙快婿,而且也收了几位高徒,使他的诗才有了继承之人。只有说起这些,贾岛的脸上才会泛起阵阵笑容。
贾岛说了李频娶姚合女儿茗儿的事,听得李洞转忧为喜,替恩师和姚合高兴不已。他笑着说,“姚前辈将女儿嫁给李频,恐怕还会替女婿的前途着想呢,他一定会向那位李秀才传承自己的诗才,并让他参加科举,为国出力的。”
贾岛叹了口气,说:“如今我唐朋党相争,宦官专权,朝中如此混乱,就是真有英才佳士进京应举,恐怕也难以考中,更别说什么各尽其才,百业兴旺了。”
李洞听了贾岛的话,心里也酸酸的,他每次想到恩师为了科举仕途的半生心酸,就打不起精神来。他对贾岛说:
“我以为,身处如今这种世道,参加科举考试已无啥意义了,与其在科场虚度时光,还不如静下心来,写些绝妙诗章为好。”
“话虽如此,可我正是因为过于痴迷作诗,看淡了名利,才落得如今这种潦倒境地。虽说我也曾登科,难得的那点欣喜却让“科场十恶”的罪名扣了下来,十余年来,只有在乐游原上艰辛度日。如今,尽管我的罪名已得到朝廷赦免,可是几年来并无任何转机,还不是东来西去地寄人篱下,靠朋友的施舍艰难地生活。”
贾岛顿了顿,继续说,“我人薄言微,不像挚友姚合。我虽然可以教你诗法,但是,我的际遇你却万万效仿不得。至于你的生计前程,还要靠自己努力啊!”
贾岛说得语重心长,李洞听得心服口服,二人一直聊到深夜,才各自解衣睡下。
忙碌奔波了几天,转眼已是除夕,贾岛依照多年的旧例,又筹备起祭诗的事来。
说是祭诗,贾岛依然态度虔诚,他对自己多年来因诗所累的无奈,对甘露之变中逝去的那些宿儒名相、无辜人众的惋叹,全融入了他誊抄的一首首诗篇中,融入了那一根根飘着袅袅轻烟的香火,一杯杯和着浊泪的酒杯中。祭罢诗,贾岛两眼潮红,禁不住又凄然泪下,低声叹息:
难道这就是命么?这真是人生在世千般苦,何须留恋红尘中啊!
开成元年(836)二月,文宗皇帝登上丹凤门楼,大赦天下,并改年号为开成。
文宗皇帝的一举一动仍被宦官们操纵着。可是,无论如何,每次朝中大赦,最先感到温暖的,便是那些在外流放被贬的官员,以及那些遭受牵连的贫寒学子。这次,身心早已冻结的贾岛,也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他那顶“科场十恶”的帽子被卸去以后,虽然并没有好的进展,却也获得了不少自由,不再有被人瞧不起的顾虑。从此,他开始更加自由地出入各位师友的高官府邸、僧庙道观,和他们高谈阔论,说诗论事,品茶讲佛,一下子回到了昔日的轻松之中,人也仿佛年轻了许多。
看到贾岛一副高兴的样子,朋友们也替他高兴。令狐楚每天上朝,柳公权身在翰林,都有许多觐见皇上的机会,二人多次给文宗说情,希望他能对贾岛的事有个说法。起初,文宗甚至想不起贾岛是谁,当一说起那年贾岛、平曾等人被贬之事,他才恍然一悟,想起这位贾岛,就是当年以推敲结识文公韩愈,并拜其门下的贾岛时,淡淡地说,“我听说这人狂妄自大,凭着自己的一点才学,不将礼部官吏放在眼里,这样的人不再追究责任就好了,二位爱卿怎么总是在朕面前提起他呢?”二人只有再三解释,后来也得知贾岛除了傲世之才,也确实没有什么劣迹,便顺水推舟,放了人情,还说到秋后将贾岛追为进士,和今年的新科进士一并被授以职务。
两人传出圣意,贾岛听了暗自激动,对他们连声感激。
初秋时节,挚友姚合卸了杭州刺史之职,回到长安。贾岛喜出望外,不容分说先赶了过去。
姚合虽然在外任职,也常和贾岛见面,可是每次相见,都如隔三秋一般,有着说不完的话语。姚合在路上走了二十多日,欣赏着沿途千余里的初秋景致,心情非常轻松,自然就有不少新作诞生于他的笔下。
贾岛看着姚合沿途所作的二十余篇新作,赞不绝口,连呼高妙。他说:“姚兄这次回长安,虽然卸了刺史之任,放下你为官一方、造福万民的治世之才,不再为江南百姓谋取利益,可是,等待你的中书省谏议大夫一职,将使你官居四品、值得庆贺的事情啊!往后,你将为整个国家谋事,为圣上出策,责任大了,担子也重了。”
贾岛甚至将姚合的新作带回家中,细细品评,觉得他的诗作已与以往的武功体大有不同,以至于常常夜里醒来,还要捧着姚合的诗读上几首。喜庆之余,他也写了《喜姚郎中自杭州回》,诗曰:
路多枫树林,累日泊清阴。
来去泛流水,翛然适此心。
一披江上作,三起月中吟。
东省期司谏,云门悔不寻。
诗中说姚合从杭州回来,正是初秋时节,一路上无论坐船还是乘轿,都是在葱郁的树荫里穿行,沿途的炎热自然就忘掉了,心中惦念的只是急急赶路。他对姚合来去无碍的境界十分欣赏,对他的这些新作更是欣赏不已,以至于达到忘情之境,常常夜不能寐,独自起来在月下漫步吟唱。
他将这首诗送给姚合,姚合看了也由衷地说:
“浪仙兄的诗才也大不同前,令我望之不及了。尤其诗中的‘一披江上作,三起月中吟’一句,构成了绝妙的流水对,无关联词,初看不通,细品又不失为工整之对。”
贾岛谦虚地说:“你说得极是,我的诗中常常会用到这种流水对的,这种句式用在诗中,自会形成另一种妙趣,你说是吗?”
贾岛的话听得姚合连声说是。也是的,他们的诗也是该达到自成一家的地步了,尤其贾岛,半生求索,唯一的成就就是他的诗文,也该让他有所造诣了。
开成二年(837)春,在众位师友的协助下,文宗皇帝将贾岛重新推上进士之列。此时,已是五十九岁的诗人贾岛,奋斗一生,徘徊一生,老了老了,总算有了进士的名望。
贾岛重新拥有了进士的殊荣,本该是高兴的事,朋友们纷纷前来道贺,赠送诗词,贾岛却总是提不起精神来,他只是礼节性的拜望了令狐楚、王建、柳公权等在此事中出了力的师友,就默默地回到升道坊。
回顾他的半生,从起初那个久负名望的幽燕骚客,到寂守僧房的无本和尚,再到奔波科场潦倒不堪的落第举子,他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年轻时的傲世之才,中年时的落泊无奈,以至于到了如今的白发进士,他似乎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朝廷的科举制度,只不过是朝廷选拔官员制度,他并不是考察文学创作才华的制度啊。难怪诗仙李太白久负诗才,官至翰林学士,却从没登上进士之列,王维王摩诘,还有他的忘年交孟郊孟东野,将自己的溧阳职务放在一边,安安然然地写他的诗,虽然清贫一生,却也在大唐诗坛争得一席之地。一个人自有一个人的活法,看来我的一生也该如此,只要高兴了写写诗,也不必惦念吏部的解褐考试,多多少少谋份差事,安顿好他和妻子刘氏的生活就行了。
想到这里,一首《咏怀》诗就在他的心头生出,他取出笔墨,一笔一划地写在纸上。
纵把书看未省勤,一生生计只长贫。
可能在世无成事,不觉离家作老人。
中岳深林秋独往,南原多草夜无邻。
经年抱疾谁来问,野鸟相过啄木频。
正如诗中所言,他早已看淡了自己的沧桑一生,对今生他确实已无过多的奢望。眼下,他只有静下心来,等待朝廷的安排了。
贾岛依照惯例,顺利地通过了吏部的解褐考试,下面的事情,就是等候朝廷授职赴任了。
这时节,他依然住在升道坊,闲了就到乐游原北面的青龙寺中游逛,和寺中的住持及高僧们品茗香茶,相互切磋诗文,探讨佛理。
青龙寺新任住持觉辉大师是贾岛新近结交的僧友,他虽然才五十左右,却已有三十年的僧龄。觉辉大师待人随和,留给人的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而且,他精通书法,又颇有诗才,对佛理尤其精通,不失为青龙寺德高望重的高僧。文宗皇帝多次光临青龙寺,也和他成了友善之交。那年觉辉胜任青龙寺住持,文宗皇帝还亲自赐他袈裟禅杖,使他声望大增,青龙寺一时盛名远扬。
如今,殿中御史姚合、侍御史王建,还有崔杞、杜中立二位驸马,也是青龙寺的常客,他们又皆与贾岛关系密切,慢慢地,贾岛在青龙寺的名声也再次扬起,二三十年前的那个贾岛形象又不时映现在大家眼前。
开成二年(837)四月初八,贾岛带着小诗友李洞又奔青龙寺而来。路上,他给李洞说,“王仲初待我不薄,那年前往光州,承蒙他赠予银两,可我回长安已经数月,仅和他见过一面。王兄卸了光州刺史之任,回京后在朝中担任侍御史,常常出入宫闱,几年下来,竟作了百首《宫词》,这些诗作突破了前人抒写宫怨的窠臼,广泛地描绘宫禁中的宫阙楼台、早朝仪式、节日风光,甚至圣上的行乐游猎,歌伎乐工的歌舞弹唱,宫女的生活和各种宫禁琐事,犹如一幅幅风俗图画,一一展示在世人面前,真可谓写人栩栩如生,说事针针见血,很快就在朝野传开。”
他告诉李洞,我们要在青龙寺云峰阁相晤,畅谈诗文,今天带你来,也让你见识一下大家的风范。
“你是说,姚合、王建,还有崔杞、杜中立,他们都来吗?”
“那当然,他们都是我的诗友,又是知交,怎能食言呢?”
李洞起初不信,见恩师说得一本正经,又令他不得不信,师徒二人兴致勃勃地往青龙寺赶来。
正是树枝浓绿、菜花泛黄的时节,阵阵清风抚弄着初夏的晴空,许多燕子自由地在乐游原上飞舞着。
贾岛带着李洞来到青龙寺。大家相聚云峰阁的事觉辉大师已说过多日,几位寺僧知道贾岛是相约而来的,就告诉他:“浪仙施主,别的人还没来呢,你们不妨先到寺中等一等。”
贾岛客气地跟他们招呼一声,带着李洞进了寺门。他俩先在寺中转了一圈,就来到云峰阁的楼上。
青龙寺坐落在乐游原上,云峰阁又在寺的高处,是一座两层木质阁楼,除了寺中那座佛塔,这里可是青龙寺的最高处了。登上木楼,四处张望,东南西北的不同景物尽收眼底。东边望去,只见灞河两岸良田千顷,快要抽穗的麦子在风中荡出一道道涟漪;南面穿过乐游原,可以看见浓绿葱郁的杏林正掩着若隐若现的曲江水;西面则是工整的宛如棋盘的街道城坊,红墙绿瓦的皇宫大院;再望北面,白茫茫蜿蜒东行的是流淌的渭水,渭水之南,端东端西直直挺挺的,则是进入长安的官道。
人在高处,不免生出心旷神怡之感,甚至李洞也高声诵唱,要作《夏日青龙寺云峰阁》。眼见日已过午,几位师友还没到来,贾岛就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卷诗稿,一边自我欣赏,一边做着进一步的斟酌推敲。
贾岛将诗卷放在桌上,背了手站在一边往外张望,口中朗声吟诵着诗卷上的诗篇,不知不觉竟到了忘我的境界。
这时,一位公子走上云峰阁,他见贾岛正背对着楼梯口,吟诵诗辞,陶醉其中,他不便打扰,就轻轻走到桌前,捧起桌上的诗卷看了起来。贾岛起初瞥见他,以为是李洞,并未在意,依然我行我素地吟诵着。他偶然回头,却发现这人并不认识,而李洞也不知哪儿去了。
这人大约二十五六,穿着一身米黄长衫,脚蹬一双白底黄帮的绸靴,只见他一脸红润,胖胖的,头梳得油光溜滑,黄色的璞巾上别着一根淡黄的金簪。贾岛心想,这是谁呀,怎么这么无礼,也不打声招呼,就捧着别人的诗卷看。再看看他那身装扮,也不像什么高官文士,简直是一个纨绔子弟、市井无赖嘛。这人不知作诗的辛苦,也不知这诗的来历,就大大咧咧地只管浏览,这简直是污蔑我们的心血,太看贱我们这帮贫寒诗人么?
贾岛想到这里,乜斜着看了那人一眼,气冲冲走过去,一把将诗卷夺了过来。
那人不知怎么回事,看着贾岛,气呼呼地说:“你这人怎么了,我正欣赏卷中诗句,你怎么夺……”
“看你穿着这么华丽的衣裳,想必是个富家公子吧?你们这些纨绔子弟,根本就不是懂诗的料!”不等那人说完,贾岛就气愤地说,“我的诗你看了也白看!”
那人正看得入迷,想将被夺的诗卷再夺过来,他看着贾岛眼里滴血的神情,又气愤又无奈,愣愣地看了贾岛一眼,讪讪地回头下了楼。
少顷,李洞上了楼。贾岛气得嗔怪他:“你刚才哪儿去了?”
“我上茅厕了,咋了?”
贾岛呵呵笑着,将刚才的一幕告诉李洞,李洞也愤愤地说:“恩师做得对,对这些人就应这样,他们成天游手好闲不学无术,还总要打肿脸装胖子,秀才爬到驴尻子上,装开斯文了。”
他们正说得高兴,觉辉大师陪着姚合、王建等人登上了云峰阁。
姚合见贾岛和李洞笑得开心,也笑着问他:“浪仙今儿是咋了,这么开心?”
李洞高兴地告诉大家,刚才来了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他不懂诗词,还大大咧咧地捧起恩师的诗卷诵读,被恩师骂了个狗血喷头。
大家一听,都露出吃惊的神色。觉辉大师一脸苦相地说:
“施主,你闯祸了!闯大祸了!”
贾岛和李洞如堕五里雾中,百思不得其解。
崔杞说:“浪仙兄,你可知那人是谁,他可是当今皇叔,光王李怡啊!”
光王李怡是当今皇叔,这和太上皇可是共坐一椅的。贾岛一听,简直如雷轰顶,他捶胸顿足,恨不得从楼上跳下去。当初,他在洛阳误撞恩师韩愈,在长安误撞京兆尹刘栖楚,可他们最多是个高官,并无性命之忧,可今日怒骂光王,弄不好就是掉脑袋的事,这可如何是好。
看着贾岛一副惊恐的样子,崔杞、杜中立二位驸马连连劝解,说:“按辈分算来,光王李怡还要将他俩唤作姑父呢?”
从他们口中,大家对光王李怡终于有了一些了解。
光王李怡是宪宗皇帝的儿子,穆宗皇帝的弟弟,敬宗、文宗二位皇帝的叔叔。光王与诸位王爷长期居住在宫外的十六宅,他平日里沉默寡言,外拙而内敏,自幼就给人留下愚钝不慧之名。
文宗登基前,也曾在诸亲王居住的十六宅生活过相当长时间。他登基后常在这里举行宴会,邀请诸亲王参加。光王作为皇叔自然在座,只是每次都缄默其口,从不发言。一次,文宗戏谑于他,说:“谁可使光叔开口,必有重赏。”结果,任凭众人百般逗弄,他都面无表情不动声色。于是众人大笑不已。面对当众羞辱,有谁能够甘心忍受呢?只有光王才有这种气度。
崔、杜二驸马说,凭光王平日的作风,他虽然心中气愤,却并不会对贾岛过分为难,回头见了他,我们再给他解释一下,浪仙不用担心。
果然,光王李怡并没有为难贾岛,可是,没过几天,贾岛在青龙寺污蔑皇叔的事却传遍整个京师。
一个小宦官将此事说给文宗,他听了非常气愤,狠狠地说:“这个贾岛果然狂妄,朕刚将他追为进士,再过一阵子就要授予官职了,怎么做出这等犯上的事儿。”
那天,文宗退朝以后,特意叫过令狐楚,跟他说起贾岛的事情。
“令狐爱卿,你说那个贾岛多么有才,只因命运多舛,难以及第,我听了也替他惋惜,才将他追为进士,谁知他前日竟然在青龙寺辱骂光王怡叔。”
令狐楚知道文宗迟早会问及此事,只是不便先开口。他听了连忙解释说:
“圣上有所不知,我这个诗友嗜诗如命,又不认识光王千岁,才多有冒犯,还望圣上网开一面,赦其罪责。”
“朕翻阅古今典籍,浏览各朝轶事,今儿才真正发现,贾氏宗族仿佛就有狂妄的劣根,西汉贾谊可谓其宗,就是因自己的狂妄傲世,落得被贬长沙,英年早逝的下场。这个贾岛看来也是狂妄之辈,据说他早年受挫出家,后来仅仅因为几次落第,就写了那么多的愤怨之诗,好像是和我李唐过不去,他目中无人的习气在平日最不善言传的光王怡叔身上报复,真是可恶至极!”
令狐楚百般解释,看来已是无力挽回,他思索再三,无奈地对文宗说:“还望圣上三思而明决。”
“赦与不赦,还容我好好想想,今天暂且不提这事,你先下去吧。”文宗愤愤地说。
此刻,他对贾岛似乎已没有了好感,令狐楚只好摇着头,无奈地退去。
几天来,文宗虽然没有对贾岛的事作出裁决,他对大家的求情也不屑一顾,每每说到贾岛,他总是用其他话语支开。这可急坏了大家,令狐楚如此,姚合、王建、柳公权也是如此。最后大家商议,让崔杞、杜中立二位驸马劝导文宗,毕竟贾岛年近六十,再也受不得折腾和打击了。
崔、杜两位驸马是文宗皇帝的长辈,俩人在后宫见到文宗,一本正经地将贾岛的事说出来,想让他没有回绝的余地。文宗也客气地招呼二人享用御膳,并不愿提及贾岛的事。后来,他勉强地说:“我觉得贾岛这人还要好好考验的,他确实有些过于狂妄了!”
二人听了急得团团转,文宗虽没表态,可这事也不能老是这么耗着啊。他俩和令狐楚商议,最后得出的办法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大家一致认同,看来这事还要光王亲自出面。
崔杞特意在驸马府摆了酒宴,邀光王李怡前来一聚。令狐楚和青龙寺的觉辉大师亲自坐镇,姚合、王建、柳公权也赶来陪客,光王向来少言,也不善跟人计较什么,到时让贾岛向他负荆请罪,大家再一齐向光王说情。
起初,贾岛十分为难,让年近六旬的他向二十余岁的小伙子道歉,这怎么开口么。可是,当他看到大家为了自己急得紧皱眉头,想来想去,事已至此,索性死马当作活马医,他只好硬着头皮坐在酒桌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一句一句替贾岛圆场。见柳公权向他示示眼色,贾岛连忙拿起酒壶,满满斟了一杯,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递到光王手中,战战兢兢地说:
“光王千岁,小人那天有眼不识泰山,让你受辱,还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恕我冒犯之罪。”
看着贾岛难堪而颤惊的样子,光王李怡微微笑了一声,仰起脖子一口饮下。
“呵呵,那天我的确气得要命,后来一想,我为啥要跟贫寒庶子计较,和自己过意不去呢,便将那事渐渐忘了。当时我要知道你是诗人浪仙,说不定还要和你辩解几句呢?”
光王如此一说,大家如释重负。崔杞又对他说:
“今天我做东,还有事相求,请光王明儿亲自进宫,向文宗替贾岛说说好话,他一生受尽艰难,确实经不起折腾了。
今天一聚,大家算是彼此熟识,光王李怡也不忍心贾岛因自己再度受挫,自然不再计较那天的事,他痛快地点头答应了。贾岛也想,光王千岁这么好的人,那天怎么就冒冒失失地将他痛骂一顿呢?此刻,他心中感到无限后悔。
光王李怡一离开崔杞的驸马府,就径直奔皇宫而去。
看来,文宗确实对贾岛没有了好印象,他不想让这么狂妄的人在自己眼里出现。可是,这么多人为贾岛求情,甚至连一向不善言语的光叔也亲自出马。于是,他故作为难地说:
“朕答应了,不对贾岛过分为难,但是也绝不能便宜了他。”
于是,文宗的顺水人情,在数日后变成一道圣旨,贾岛被贬往剑南道的遂州,前往长江县任主簿一职。虽然授予官职,却责令他永远不许再回长安。
开成二年(837),九月初。贾岛受命长江主簿不足十日,就做好了动身南行的准备。
家里也没啥收拾的,除了一些书籍、诗卷,以及那张好久也不曾弹奏的古琴,已别无他物。这当儿,朝中也开始给他发放俸禄,既做为盘费,又做为安家之用。几天来,贾岛也买来许多上好的草料,将两头毛驴儿喂得饱饱的。京城长安去剑南非山即水,千里行程将是一次艰难的跋涉,自己年纪也大了,刘氏又是妇人家,他将一切筹备妥当,才准备出行。
小诗友李洞和贾岛一家相处已经多年,如今贾岛要离开长安,他心里整日酸酸的,夜里常常被泪水浇醒,他甚至抹着眼泪,在被窝里偷偷抽泣,口里也不时嘀咕:恩师待我不薄,他不仅将平生才学一丝不留地传授我,而且,他自己过得异常清贫和艰辛,还不时节衣缩食地接济我。若不是那次在青龙寺冲撞了光王千岁,被文宗皇帝记了私仇,恩师或许就能在长安谋职,谁知一场误会,竟酿就了他永离京师的被贬下场。
李洞心里难受,彻夜难眠,又穿衣下炕,站在城南贫居的寒窗前,痴望着深秋的夜空。于是,诗人的思绪就化作词章,一首《赋得送贾岛谪长江》便涌上心头。
贾岛授职赴任之隙,令狐楚也因看不惯宦官专权的局面,特意请缨,要出外任职。
彭阳公如今年已古稀,文宗皇帝不忍心将他遣往外地,可他知道老人的脾性,只好答应了他的请求,任命他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兼兴元刺史。
于是,贾岛特意在长安多待了几日,然后同彭阳公令狐楚一路同行。
贾岛出发前夕,李洞已来过升道坊多次。那天,李洞又早早赶了过来,替他打点行囊。收拾停当,他就将那晚的送别诗呈给贾岛。
贾岛细细看了,只见诗中写道:
敲驴吟雪月,谪出国西门。
行傍长江影,悉深汩水魂。
筇镌过竹寺,琴典在花村。
饥拾山松子,谁知贾傅孙?
诗写得情真意切,也尽显了李洞的诗才,贾岛对这首诗非常欣赏,直说写得绝妙,只是诗中的气氛让人过于伤感。他微微一笑,对李洞说:
“李洞啊,为师我奋斗一生,也徘徊了一生,虽然不曾早日登第,为国效力,可是回头再望百年朝野,有多少宿儒将相,今日风风光光名震朝野,明日一纸贬文流落他乡,想到这些人和事,求职谋官的那些想法反而冷淡下来,不再奢求了。”
俩人正说着,京中诸友相继来到乐游原,替贾岛送行。自然又是一番客气谦让,题诗留名。末了,柳公权突然问李洞:
“李洞啊,你今年多大了?”
李洞听了不知何意,只好回答说,“回柳大人,晚生今年已二十岁了。”
柳公权哈哈一笑,“那请问,小兄弟可曾取了字?”
“没呢?我家中贫寒,自己又痴迷诗作,不曾想过应举之事,因此至今并未取字。”李洞只好实话实说。
柳公权又一笑,继续说:“你跟浪仙兄学诗已久,已得其精髓,如今贾岛授职长江县主簿,我倒想给你取个字,不知你意下如何?”
贾岛一旁听了,直怨柳公权。“柳兄平日快人快语,今天怎么卖起关子来了,看把李洞急得。”
柳公权镇静了一下,对贾岛说:“浪仙兄,你如今授职长江县主簿,你的诗名又会以贾长江名传我唐,李洞是你的高徒,咱不妨唤作‘才江’,你看如何?”
李洞听了,倒头就拜:“多谢柳大人,多谢柳大人!”
柳公权笑着将他搀起,“才江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刘氏筹备的酒菜也在大家的欢声笑语里端了出来。
那天,小毛驴驮着逐客贾岛,老驴驮着妻子刘氏,他们跟随彭阳公的家眷,在各位送别师友的陪送下出了长安金光门。望着贾岛令狐楚等人一路远去,诸位诗友才纷纷离开。
李洞依依不舍,一路上也并不说话,一直将恩师一行送到咸阳古道,站在道边痴痴遥望,等到眼里的一行人化作一溜儿黑点,又渐渐散开,消失在深秋铺满黄叶的古道尽头,他才孤单单地回了长安。
当年,贾岛和堂弟无可前往金州姚合处,走的就是这条官道。一行人翻过秦岭,眼前豁然开朗,满目苍翠,仿佛觉得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时节,关中大地早已是朔风呼呼,黄叶落尽,可身在秦岭之中,却如同仲秋的感觉。放眼四周,仅仅可望数百步而已。这里绿树葱葱,银溪潺潺,朵朵白云点缀在蓝天上,一行行人穿梭在山溪树影之间,欢笑声参合在百禽的啾鸣声里,各人的感觉中充满了生机,就连同两头毛驴儿,也有力地迈动了它的四蹄,将嘚嘚的蹄音在绿草遍地的山谷中奏响。
不过三四日,大家兴致勃勃赶到兴元刺史府。彭阳公初到任所府邸,先劝走了迎接他的锣鼓乐队,再将一班同僚请入府中。他人老心壮,很快就投入到职务之中,神情饱满地和大家筹划到任后的各类事务。
兴元,本叫梁州,是长安通往四川的唯一官道,也是一座有着千年丰厚历史文化积淀的山南城府。这里地处汉水流域,以茶闻名,盛产的红茶每年都被当作贡品。唐德宗李适即位后,即实行茶税制。当初的税茶,主要用于地方,并未入国库,但茶税之巨,却使朝野议论纷纷。兴元元年(784),因乱臣朱泚借此作乱,德宗皇帝仓皇逃奔奉天(今陕西乾县),追悔莫及,遂下诏罢免茶税。这次事件,梁州上下一片安然,梁州人民自有保唐救驾之功,为表感激之情,德宗再次减轻茶税,并将自己的年号兴元赐予梁州做了地名。
贾岛在兴元待了数日,看着彭阳公令狐楚安顿好日常事务,忙罢必要的应酬,就与令狐楚告辞,南下遂州,奔赴自己的长江县任所。
贾岛要走了,令狐楚看着他即将分别的神情,竟生出不忍离别的感觉。贾岛这次离开自己,前往遂州,或许今世再不能与他相见了。他口里连连惋叹,只说自己人微力薄,未能将贾岛的事情处理妥当,老了老了,还要遭受被贬长江县主簿的下场。他一再劝贾岛不要介意,到了任所,好好为当地乡民谋些事,干好自己的工作,只有这样,秩满之后或许就能得到升迁,多拿些朝中俸禄。他还说以后有机会了,会继续向朝廷说贾岛的事。贾岛听了又回头劝他,说自己早已心满意足了,对彭阳公感激还来不及,怎会介意呢?
“眼下已是初冬,天气渐渐冷了,只怕你初到任上,来不及安排一家的衣食住行。”令狐楚说着,又叫人给他拿来一些御寒衣物,贾岛又是千恩万谢,感动得刘氏也屈膝欲拜。
贾岛想,到了长江县任所,正是寒冬时节,就连空中的鸟儿也迁徙到更南边去了。虽然如此,可我这个主簿到了那里,却会生出回家的感觉。如今虽然天还没冷到穿棉衣的时候,彭阳公已经将冬日的寒衣送给他,这怎能不让人感激呢。彭阳公对他的恩典,仿佛寒雪过后青绿的松林,仿佛空中的月辉铺在大地上,让人感到无处不在。既然这样了,我的半生琐事也就不足挂齿了,至于我的清白,也就只有等候时间去验证吧。
秀才人情一张纸,情谊尽在不言中,为表感激之情,贾岛只有以诗相谢。他依照自己的想法,随即送上一首《谢令狐相公赐衣》。诗曰:
长江飞鸟外,主簿跨驴归。
逐客寒前夜,元戎予厚衣。
雪来松更绿,霜降月弥辉。
即日调殷鼎,朝分是与非。
贾岛一直沉浸在对令狐楚的感激之中,甚至爱屋及乌,对他治辖下的一草一木都充满感激之情,真不忍心离开山南西道。
贾岛别了兴元刺史府,沿着山间官道一路南行,数日时间一行数人踏上了剑南地界。
剑南梓州(今四川省三台、射洪、中江、盐亭一带),乃是进入巴蜀的第一大州。这里山清水秀,只是人少田薄,为了养家糊口,老百姓只有植桑养蚕,挖药采茶方可勉强度日。东川节度使杨汝士在州中任刺史,他看着老百姓辛辛苦苦忙活一年,还是填不饱肚子,不忍心老百姓过如此贫瘠的生活。每年秋后就筑堰修坝,搞农田基建,州县各地乡民对他无不拥戴。在他的治理下,没几年时间,这里已是城廓雄伟,交通发达,在涪江上游,来往船只川流不息,拥有了川北最大的码头,不愧为川北重镇的称号。
这不,就在贾岛赶到梓州的时候,梓州城外的涪江两岸,远远就看见青壮民工忙忙碌碌地修筑水利设施,到处一片火热场面。剑南地界远离京师,老百姓却能如此,看来这都是杨汝士大人管理得法,人民拥戴,尽显平和祥瑞的气氛啊。
前几天在兴元府,令狐楚曾告诉贾岛,他的旧友、吏部尚书杨汝士也看不惯宦官的横眉冷眼,六七十岁了依然向文宗请求,要到外任职,去年秋季出镇剑南东川节度使兼梓州刺史。希望他路过梓州,一定去向他问个好,并告诉他自己如今也离开长安,在兴元府谋得刺史一职。
贾岛一到梓州,将妻子刘氏安顿在驿馆,自己带了令狐楚的信函前去拜会杨刺史。杨汝士一见书信,非常高兴,急忙将二人从驿站接到府中,盛情挽留,诚心相待。贾岛受宠若惊,心想自己一个碌碌无为的逐客,被贬往长江县做小小的九品主簿,沿途的官员们怎么对自己这么客气呢?
带着这个问题,他从长安一直走到梓州,终于在杨汝士的餐桌上找到答案。
贾岛困守长安二十多年,他起初的连年落第,再到后来及第又被扣上“科场十恶”之罪,以及平生所作的数百诗篇,使他在大唐诗坛争得一席之地,也使他在朝野中落下了傲世之形和凌世之才。稍有良知的人,只要见到他,就会产生敬仰和同情。尤其这次大骂光王李怡,更为他增添了许多色彩。杨汝士看了令狐楚的书信,知道了贾岛被贬长江县的原委,生出怜悯之情,将他们从驿站接到刺史府中。
到梓州次日,贾岛就给一路想念的令狐楚以诗代信,作了《长江道中寄令狐相公》。诗曰:
策杖驰山驿,逢人问梓州。
长江那可到,行客替生愁。
时值农田设施修筑,百姓在梓州城外搭台庆贺,观冬日基建的壮观场面。那气氛异常热烈,州中官兵,城外百姓纷纷登台献技献艺,贾岛在刺史杨汝士的陪同下,和州中同僚相聚在一个巨大的棚席下观看军民表演。
杨汝士位重荣尊,可他不计位显身贵,屈驾亲临驿馆,将他们请到刺史府。杨大人对自己见待甚厚,甚至大摆肴馔宴设,今日又将他当作贵宾一般。观赏之余,贾岛特意献诗谢恩,作了一首《观冬设上东川杨尚书》。
匏革奏冬非独乐,军城未晓启重门。
何时却入三台贵,此日空知八座尊。
罗绮舞中收雨点,貔貅阃外卷云根。
逐迁属吏随宾列,拨棹扁舟不忘恩。
诗中所提匏、革,乃是古代八种乐器(金、石、丝、竹、木、匏、革、指八音,即八种乐器)中的两种。匏革齐奏,歌舞翩翩,杨尚书与民同乐,庆贺冬设业绩,贾岛刚好遇着。在他的邀请下,大家同列共赏。只见那群舞者,女的清新可人,男的粗狂彪悍,一时间旁边的石块甚至也动情地要随尘而舞。诗中还说自己受到这等礼遇,受宠若惊,于是发出感慨,纵使自己他日隐居江湖,也不会忘记杨尚书对自己的礼遇,不会忘记杨尚书的人品。
一班同僚看了,大为赞赏:“呵,只知贾前辈善作富含禅理的五律诗,今天这首佳品,居然写得如此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