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岛被差役连拉带扯地带到京兆府尹。还好,他并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
已是傍晚,那位官人忙完公务,回到府中,似乎想起了什么,才命一位差役传来了贾岛。
贾岛并未被带到公堂,而是来到一间客房之中。此刻,他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见坐在眼前的这位大人头戴乌纱帽,身穿绯红官服,猜着是位朝中要员。
那官人约末四十开外,不苟言笑,一脸威严。他看了看一脸清瘦的贾岛,问他今日因何要冲撞自己。
贾岛这会也算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他想,今日向他解释,非但不听,不容分说先将他带到这儿,现在也只好依然那样解释,看他怎么发落了。于是,他平静地说:
“大人,你误会了,我本是进京赶考的秀才,只因今日痴迷作诗,才冒然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那人呵呵一笑,表情平淡,分不出是喜是怒。
“你说你是进京秀才,可有凭证?在京长安可有熟人?”
贾岛一听,不由一愣,便如实相告,说了他和张籍、韩愈的一些情况。
原来,眼前这位大人是京兆尹刘栖楚,也作得几首好诗,曾经和韩愈同朝做官。他虽喜欢韩愈的文章,对韩愈的为人却总是不屑一顾。他认为,韩愈这人总是直来直去,目光狭窄,不会见风使舵,是一位不合时宜的文士,并不善于做官。然而张籍就不同了,虽然刚来京城赴任,可他性情随和,待人热忱,最近和他相处,印象不错。
他一听这人是张籍的朋友,自然不想得罪,就喧人赶快让张籍来认领。
张籍不知贾岛犯了何事,急匆匆来到京兆府,见过京兆尹刘栖楚。
彼此一番客气之后,贾岛才知道眼前这位是京兆府尹,却不知晓他的详情。那位刘大人也得知眼前这位秀才,就是当年误撞韩愈的和尚贾岛,只是轻轻一笑,并未再多言语。
延康坊张籍的宅邸,距朱雀大街并不远。张籍带贾岛来到家中,住了一宿,次日一早就同往城南,去拜会恩师韩愈。
韩愈的新宅坐北朝南,门阔院广,院子里新栽了七八棵槐树,虽已落了叶子,可那枝冠依然罩着深秋的青天,四周院墙爬满了爬山虎。几十间厅房客堂规划整齐,坐在东厢房,一眼可以望见远处如黛的南山,坐在西厢房,也能望见旭日冉冉升起,听得见慈恩寺的晨钟暮鼓悠悠传来。
贾岛的到来,使韩府上下增添了不少快乐,第一次在京城见到贾岛,全家人无不欢喜。韩老成像一位仆人,无微不至地给他端茶递水问寒问暖,韩符、韩昶也是嘴甜语蜜,就连侄孙韩湘、韩滂,也显得非常热切。尤其韩湘,多年不见一下子蹿高了许多,猛地一见还有点不敢相认。
厅堂里,张籍向韩愈讲述着昨天的事儿。韩愈听了,哈哈一笑,说道:
“浪仙呀,你虽然没有李太白的洒脱飘逸,却总不失幽燕骚客的品性,一作起诗来就忘乎所以了。刘栖楚这次没难为你,算你走运了。”
接着,韩愈告诉了有关刘栖楚的情况。原来,刘栖楚出身寒微,曾做小官,多年远离京师。后来,朝官王承宗见到他,非常欣赏,便将他推荐给当朝宰相李逢吉,才算调回京师,拜作左拾遗。由于他性格诡激,不避权豪,更加得到李逢吉的赏识。而这李逢吉最善于在朝中私结党友,也并非什么仁义之士,有人私下议论,这刘栖楚若不是巴结攀附李逢吉,也不会升迁得这么快,进京才几年就做了京兆府尹。
对于这些,贾岛第一次听说,也不好品评,只将这些话语听进耳里,记在心中。
贾岛离开大家也两三年了。傍晚时分,张籍要回家,贾岛也准备回青龙寺。多年不见,大家难得一聚,加之韩符、韩湘叔侄几个一再挽留,他们只好留了下来。
这几个孩子一下子长大了,说起话来也稳重了许多。韩湘已是二十出头的大小伙了,恩师也给他取了字号,叫北渚。两年来,他那个头长相自不必说,诗才更是一流,言谈举止间,总给人儒雅飘逸之感,再加上那支从不离手的翠绿竹箫,越发令人觉着他仿佛仙人一般不同凡响。
晚上,大家集在庭院里,任凭九月的寒月照在高空,呜呜的秋风恣意吹打,他们全不在乎,叙叙往日旧情,畅谈新的打算,各自的心里无不感到滋润和温暖。
张籍一直替贾岛的科举操心,现在,他当着大家的面告诉贾岛:
“浪仙呀,如今我们都是身在京师,出入朝廷,你好好努力,我们再将你向礼部的考官引荐一下,或许明春就能高中了。”
其实,张籍这也是给恩师递话,他知道,恩师韩愈向来不喜欢为这种事求人,他相信的是真才实学。他这么说着,看了看韩愈的表情。
韩愈慢慢喝了一口茶,长长叹了口气,说道:
“唉,你们有所不知,自从宪宗皇帝登基以来,朝中再难找到当初公平竞争的局面了。如今宦官掌了皇权,一切事务常常不能尽如人意。这应举一事还得从长计议。”
“恩师,虽然人常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可毕竟岁月不饶人,早一天及第,对浪仙,对大家都是有好处的。”张籍辩解道。
韩愈说:“这事还得从几年前说起。元和三年(808),朝廷以‘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选拔人才,举子牛僧儒、皇甫湜、李宗闵三人在对策中痛斥政治腐败、贪官污吏的种种罪行。他们的策文被主考官杨於陵评为上等,要求朝廷优先录用。宰相李吉甫对此却大为不满,认为他们的策文是危言惑众,诋毁朝政,向宪宗皇帝弹劾主考杨於陵和复试官裴垍、王涯等人评卷不公之罪。宪宗皇帝就依宰相李吉甫所言,将几位考官贬出朝廷,举子牛僧儒等三人不予录用。”
贾岛一听,竟有这事,简直不敢相信。可恩师讲的又句句是真。
韩愈又说:“不过,你们也不用着急,现在王涯新任考官,我和他曾经同年及第,又是挚交,随后我向他说说,或许问题不大。”
贾岛听了,很是感激,由衷称谢。韩愈笑了笑,谦让道:
“浪仙这可就多礼了,何况我还没和他言及此事呢?”
韩符、韩昶也很高兴,可是面对严父,他俩不敢过多言语。韩湘却不管这些忌讳,呵呵笑道:
“爷爷,其实你早该这么做了。你明儿就去和王丞相说,我和浪仙叔会一并感激你的。”
这么着说说笑笑,也不知月亮什么时候都隐去了。散了之后,贾岛睡在恩师家的客房里,心里无比激动,怎么也睡不着。这么着翻来覆去,窗外忽然有了麻雀的叫声,长长的秋夜不觉已结束了,迎接他的,又是一个崭新的晴日。
元和七年(812)春,在好友张籍的一再邀请下,贾岛离开青龙寺,居住在延寿坊章敬寺。
这里地处皇城西南角,东边和朱雀大街仅隔一条街道,西边是有名的西市,可算得上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方。更让他高兴的是,南边仅隔一坊,就是张籍的宅子,他有事无事都能方便地去张籍家里走动。
贾岛为僧多年,每逢寺院总有一种敬仰的感觉涌上来。寓居章敬寺不足半月,就和寺里的僧人们渐渐熟了起来。
章敬寺虽然处在闹市,也是朝中文武百官常来之地,可它并不显得热闹,远没有青龙寺佛家氛围的凝重和大气。这里近乎是一座荒庙,庙院不怎么大,长着几棵树木花草,这样的寺院处在这么个地方,总让人产生不和谐的感觉。他睡在床榻上,看着眼前的情形,不由有了诗兴,翻身下床,取来笔砚,趁着窗外月色,挥毫而出。
旅托避华馆,荒楼遂愚慵。
短庭无繁植,珍果春亦浓。
侧庐废扃枢,纤魄时卧逢。
耳目乃鄽井,肺肝即岩峰。
汲泉饮酌余,见我闲静容。
霜蹊犹舒英,寒蝶断来踪。
双履与谁逐,一寻青瘦筇。
诗中说,自己虽然住在城里,可住在这里则完全是避居闹市的大隐之士。除了作诗用功,平日也算逍遥自在,可以坐品清茶,可以卧赏瘦月,不由就让人觉着自己耳目清静心态超然了。当然,他求取功名的内心,依然像是将要爆发火山,充盈着浓郁的激情,而且,他的这种激情,唯有通过作诗,才能得到排解的。
贾岛初到章敬寺,这首《延寿里精舍寓居》可谓是献给这里的见面之礼,一下子赢得了智朗和尚和其他僧众的好评,使他在这里有了容身的资本。
这京城长安,真可谓藏龙卧虎的地方啊!只要随口一唾,仿佛都能听到诗的脆响。章敬寺的智朗和尚,也是善于作诗的人物,他和贾岛年纪相仿,人长得眉清目秀,一脸稳重之气。起初见到贾岛,并未在意,只将他当作这里的香客游士。后来,他慢慢觉着这位房客与一般的赶考秀才有所不同,就备了茶盏,和他攀谈起来。自从他见了贾岛的这首诗作,就不得不对他刮目相待了。他觉着,眼前这位秀才不仅博览群书知识渊博,而且对佛家之礼也相当精熟,越发惊叹起他来。
贾岛也觉着,眼前这个智朗和尚非同一般,不仅通晓释道,对儒家学识,也是无所不知。他便问了智朗一些情况。
智朗和尚倒也客气,并无避讳。原来,他当初也是应举求仕的秀才,当年进京赶考,多年不中,便流落河东。后来,他在河东清凉寺遇见师傅怀晖,也就是如今的百岩禅师,经他指点迷津,终有所悟,才皈依了佛门,常伴左右。如今他随百岩禅师修行学法也近十年。贾岛听了智朗和尚的介绍,心里不免感慨,对他澄澈的精神境界大加赞扬。智朗弃儒就禅,虽有不得已之处,可是皈依佛门,心澄如镜,拥有着超然出尘的风貌,禅定不动的修炼,他一心向佛,不恋尘缘,那像自己,当日也是向往浮屠生涯,却总受不了学诗求仕的诱惑,还俗应举,到如今反落到这进退两难之地。
两人相处日久,智朗将贾岛介绍给章敬寺长老、师傅百岩禅师。
见到百岩禅师是初冬一个晴朗的午后。那天,智朗见到贾岛,喜不自禁地说:
“浪仙施主,我向师父说了你的情况,他只说‘随喜佛缘’,多次提出想见见你。”
贾岛一听,不胜感激,心想这位长老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一听徒弟介绍,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要见他呢?这么想着,他心中满存疑虑,甚至是忐忑不安地来到长老房中。
见到百岩禅师的时候,贾岛几乎吃了一惊。他的背影怎么像是孟师傅呢?他再一细瞧,原来是自己花了眼睛,这位长老长得的确像孟师傅,似乎年纪也相仿,都已年过花甲。
贾岛见了百岩禅师,只觉着亲切,像是多年的老友,彼此也不显得生疏。他虽说已有六十开外,人却精瘦而精神,见了贾岛,也像是冥冥之中的熟人。
百岩禅师和蔼地问道:“浪仙施主,我听智朗说过你的事情,知道你我本是同门,只因迷恋作诗,才还俗应举的。”
“长老,我当初皈依佛门,原是生计所迫,修行了几年,渐渐悟出佛家的许多好处,羡慕我佛对人生人世的超然态度。只是,我亲眼见了安史之乱后苍凉混乱的家乡,总想凭借自己所能,为我唐出力尽忠,于是在朋友们的劝说下,还俗来京,准备应举。”贾岛向禅师讲了自己的一些情况,像是讲给一位故交亲友。
贾岛寓居章敬寺,捧着儒家经典,吃着佛家斋饭,又终日有百岩禅师相伴,相互间说些肺腑之言,过得却也自在。
百岩禅师,俗姓谢,名怀晖,自幼聪明,博览群书,尤好佛经、庄老之书,性喜清静无为。传说有一次,他看过佛书后,沉思良久,忽然叹道:“我的祖先现在在哪里呢?四肢百体,视听功用,是谁授予我呢?”言毕,泣下如雨。自此皈依佛门,师从禅宗南派大师马祖,研习南宗禅理,成为禅宗最重要的继承和发扬者。他始终以传播南宗禅法为己任,曾游历清凉(五台山)、涿州、徂徕山(今山东泰安县东南)等地,后到怀州修武县百岩(今百家岩)修行传法,由于前来问法的门徒很多,甚至多至数百,遂有百岩大师之号。
百岩大师认为,自心本性清静独立,无须执意进行“遣境”、“去垢”的修行。他常说:“心本清静而无境者也,非遣境以会心,非去垢以取净,神妙独立,不与物俱。能悟斯者,不为习气生死幻蕴之所累也。”他的“净心”、“自悟”之说,在北方的佛教界引发了很大的震动,也很快引起了笃信佛教的当朝皇帝的重视。
唐宪宗元和三年(808),百岩大师应诏进京,住在章敬寺。他在这里讲说禅要,朝臣名士前来参问者络绎不绝。后来,皇帝还召他到麟德殿参与论议,被推举居上座,与“名公义学”、“击难者”进行过激烈的论辩。论辩的结果是禅宗赢得了朝廷的尊崇,终于使禅宗成了中国佛教的主流教派,流传千年,波及海外,使禅的思想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特质和标志。
最近,贾岛常想,自己远离家乡,来到京城长安,多年苦求几次落第的生涯是不是该结束了。他每天起得很早,甚至常常看着一颗颗星星被朝霞掩去,不免心绪恬静,一身轻松。多年地旅居已使他觉得老了许多,可是,一看到前面曙光渐亮,不由就高兴不已。他多年在外,虽然也很用功,可是人生仕途歧路纵横,令人不知所向,现在,他仿佛找到了方向。他发誓,不敢说来年一举夺魁,最起码也要考中进士。
这么想着,一首《早起》涌上心头,趁着早上清新的思绪,迅速落笔。那诗写道:
北客入西京,北雁再离北。
秋寝独前兴,天梭星落织。
耽玩馀恬爽,顾盼轻痾力。
旅途少颜尽,明镜劝仙食。
出门路纵横,张家路最直。
昨夜梦见书,张家厅上壁。
次日到了张籍家中,贾岛像沉不住气的孩子,先将新作的那首诗让张籍欣赏。张籍见了,哈哈直笑:
“浪仙啊,我看你真一个诗痴,作起诗来竟将一切都忘了。”
“那当然,还不是因前辈你么?如今就住在你身边,以后有许多事儿还要拜托你呢!”
贾岛由衷地说,言语里满是感激。这么一来,他越发觉着自己寓居城内的种种好处,今日身在张籍宅中更是如此,不由随口吟道:
“寄居延寿里,为与延康邻。
不爱延康里,爱此里中人。”
张籍一听,笑道:“嗬,浪仙,你今日的诗兴,我看是收不住了。还要将我也扯进去吗?”
贾岛也笑了笑,继续吟道:
“人非十年故,人非九族亲。人有不朽语,得之烟山春。”
贾岛吟罢,请张籍品评。张籍看了看他,说:
“你这首《延康吟》,比起曹植曹子建的《七步诗》,真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这首诗起句看似简单,像是默默叙述,又一句引着一句顺水而出,直至颔联。正疑惑你该如何作结时,忽然笔锋一转,却是一个绝妙的十字句,别具诗味啊!”
贾岛微微一笑,只是推辞,“前辈过奖了,我只是凭着兴致随口而出而吟。”
“好个随口而吟,不知你精心所作的又该怎样绝妙了?”
张籍这么一说,逗得贾岛又是一阵不自在的笑语。
贾岛又一次兴致勃勃地走进考场。今年主考官是宰相王涯,韩愈也早早向这位同年做了引荐。
在科场上,贾岛认识了一位秀才。他姓沈名亚之,字下贤,是吴兴人氏,大约二十七八,长得眉清目秀,也是知书达理之人,就是口里不善藏话,最喜言不平之事,常常为了一些小事,总要与人争得面红耳赤。
贾岛觉着,沈秀才身上有着恩师韩愈的许多气质,心里一阵爱慕,常常和他主动攀谈,同吃同住了一些日子,最后又一同走进科场。这么着,半月下来,他们也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贾岛的及第似乎已不在话下,可是,谁又曾想,朝中发生了一件事情,偏不偏让贾岛沾了边儿,使他又一次错过了及第的机会。
因为一桩公事,华州刺史阎济美停了华阴县令柳涧的职。可这事与贾岛又有什么关系呢?
原来,华州刺史阎济美停了华阴县令柳涧的职,又过了数月,阎济美也被停职了,在公寓中居住,柳涧为报私仇,就挑拨当地农民,向阎济美讨要前年为军队服劳役的饷银。后来,新任刺史赵昌也认为柳涧做事不妥,上报朝廷,朝廷把柳涧贬为房州司马。
这时,韩愈由东都回长安,经过华州,听说此事后,认为俩刺史合伙欺负人,诬陷柳县令,就上书朝廷,想替柳涧开脱。韩愈的奏章被留在了皇宫中没有处理。皇帝命令监察御史李某重新查办这件事,结果发现了柳涧的许多赃状,于是追加处罚,把柳涧再次贬为封溪县尉。同时,朝廷也以韩愈调查不清道听途说的妄论,又把他降职为六品的国子监太学博士。
正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件事这么一折腾,恩师韩愈受到朝廷的降职处分。曾做了充分准备的贾岛,替韩愈挨了沉重一击,这似乎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贾岛回到章敬寺,垂头丧气,一脸沮丧。智朗见了,知道他这次未能及第,心里也替他难过。给他端来斋饭,他也懒得吃,坐在斋房中痴痴发呆。没法子,智朗急忙请来师傅百岩给贾岛宽心。
百岩禅师看了看贾岛,低声对智朗说:“我想着他也难受,你就让他静静待着吧,一天两天也饿不坏。”
接着,他又说:“佛家讲一切随缘,万事不可强求,韩大人那是因为过于秉公,才受此一劫。不过,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或许这次遭遇,对大家并非坏事。”
这话既是说给智朗,也是让贾岛听的,讲的又句句是礼。贾岛这么想了一天,总算转过了这个弯儿。第二天,他开始大口吃饭,大声畅谈,似乎将最近的一切不愉快全忘了。
那天,同遭落第的沈亚之要回吴兴老家,前来和贾岛告别。他这次落第,听说也是在对策(古代科举考试科目之一)上说了一些过激的话。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心想,或许自己这次落第,还是因那篇策论所致,气得几乎要跳起来,愤愤说道:
“我原说朝廷能够明察秋毫,谁知却让韩大人遭受这等窝囊的不白之冤。明明是为我大唐口出真言,却不被人理解,遭受贬职之苦,还要祸及浪仙兄。唉!”
贾岛完全抛弃了落第的不快,反而语重心长地劝说沈亚之。
“下贤贤弟,这次我虽遭落第之苦痛,心里难受,可是恩师的为人我是知晓的,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事情就会澄清的。我年年奔波科场,多次落第,这次反而觉着不怎么难受了。你既然要回老家,那好吧,明年我们再会,继续应考,你说怎样呢?”
沈亚之有点纳闷,甚至疑惑,前日的贾岛曾是那般沮丧,今日怎么像换了人一样啊,他不免被贾岛的态度感动。每位举子落第,都会难受不已,浪仙兄对这事的态度却如此豁达,怎不令人佩服。可是,有谁知道,贾岛是刚刚走出落第的阴影呢?
临别之时,贾岛作了一首《送沈秀才下第东归》,赠与沈亚之。诗中以形象地比喻,对恩师爱憎分明的品性做出充分肯定,接着对沈亚之的才学和直言不讳的性格予以赞颂,对他这次落第进行安慰,希望他明年继续科举应试。诗中写道:
曲言恶者谁,悦耳如弹丝。
直言好者谁,刺耳如长锥。
沈生才俊秀,心肠无邪欺。
君子忌苟合,择交如求师。
毁出疾夫口,腾入礼部闱。
下第子不耻,遗才人耻之。
东归家室远,掉辔时参差。
浙云近吴见,汴柳接楚垂。
明年春光别,回首不复疑。
沈亚之手捧诗笺,自然生出由衷地感激、感动。
初秋的一天,忽然传来消息,姚合来到长安,正在张籍宅中。
贾岛听了,高兴得一阵狂喜,急急忙忙来到延康坊张籍宅中。两年不见,好友姚合好像有了好多变化,人也越发显得成熟稳重。
经过几天忙碌,张籍将姚合安顿在青门里。这里地处延兴门内,乐游原东,虽然还在京城,却已是一片荒芜,周围尽是庄稼地,稀稀落落的有一些人家,早没有了京城的繁华气象。还好,姚合是来进京应考的,需要的是清静,这里恰好适于他用功备考。
姚合寓居青门里,贾岛前去探望,和这位最为真挚的诗友叙旧。询问别后的情况,述说自己近年应考的事情。他们一会儿高兴得几乎手舞足蹈,一会儿又气愤得阵阵低迷,完全一对儿痴兄难弟。看着眼下的困境,想着今后的打算,贾岛身在姚合居所,依着自己的心情,作了《青门里作》一诗。
燕存鸿已过,海内几人愁。
欲问南宗理,将归北岳修。
若无攀桂分,只是卧云休。
泉树一为别,依稀三十秋。
诗中说,自己离开石楼,北岳出家,到如今也二三十年了。这些年来,他虽然也多方奔波,几经抉择,可到头来还一事无成。唉!世上最为愁苦的人,算来算去似乎只有我了。在这燕存鸿过的初秋,我不由为自己不能名场得志而苦恼,想来想去,似乎只好高卧隐居了。谁又能点开我心头的困惑呢,他知道,佛家南宗之理,是以明心见性、顿断烦恼为主张的,可是,难道只有南宗的佛理能解开自己的心结吗?
姚合看了这诗,知道贾岛说出了掩藏许久的心里话,他不由心头沉重,无语作答。俩人沉默了许久,姚合终于开口,劝贾岛莫要过分悲伤。他语重心长地说:
“浪仙兄,虽然你我没能及第,可我们毕竟身在京师,有的是人缘和机会。我看,咱还是早做准备,迎接明年的考试吧。”
贾岛淡淡笑了笑,没有做任何回答。今天,他当着姚合,将压抑在心头的那块症结终于释放出来,心里轻松了许多。
过了数月,韩愈的事情得以澄清,他又官升原职,大家无不高兴。
八月十五这天,太阳还没落下去,正在西天印染着半天晚霞,韩府已是一片喜庆,院中的石桌上,苹果石榴月饼酒菜,红红绿绿的早已摆置停当。一家人等着夕阳西下,盼着圆月升起。
张籍早早邀了贾岛,并将青龙寺的无可和朱庆余请来。他们要来给恩师贺喜。大家一路轻松,说说笑笑,五六里的路程眨眼就到了。
大家的到来,使韩府再次增添了喜悦之气,院子里不时荡起阵阵爽朗朗的笑声。韩愈坐在主位,右边是张籍朱庆余,左边是贾岛无可,儿子韩符、韩昶,侄孙韩湘、韩滂,依次坐在对面下位。
韩湘热情地招呼大家:
“今儿爷爷官复原职,幸得大家又来造访,在这月圆之夜,那是多么喜庆的事啊。”
韩符、韩昶表情腼腆,个个内秀,像是跟了她的母亲,没有父亲韩愈直言直语的那种秉性。可他俩写字作诗却得到父亲的言传身教,还真让韩愈为他们而感到高兴。
接着,韩湘又说:“爷爷,今儿在座的都是诗人文士,又恰逢中秋佳节,怎不题诗吟句,让我们见识一下呢?”
韩愈呵呵笑了笑,嗔怪道:
“湘儿,就你话多。那就从你开始,让大家赏识一下你的诗才。”
“就是,看你还话多不?”韩符讥笑韩湘话多,想让他先试试。
张籍看了看,说:“大家人人有份,你们谁也甭争了,乘着今日兴致,各位也甭论长幼,尽施展才华,一比高下怎样啊?”
于是乎,韩符、韩昶分别吟诵了七律《中秋赏月》,无可和朱庆余作了《八月中秋夜集韩宅》,贾岛一看,他们都是围绕着中秋赏月吟诵,自己既不能离开这一主题,又不想落入俗套,就思路一转,看了看韩符、韩昶,也随口吟道:
千岩一尺璧,八月十五夕。
清露堕桂花,白鸟舞虚碧。
贾岛这首《咏韩氏二子》独辟蹊径,别具诗味,语言清新流畅,犹如信手拈来。其意是这十五的月亮出于千山之上,而韩符、韩昶就像秋露点缀的桂树上,就像缥缈山色中的白鸟一样。
大家看了贾岛的诗无不赞赏。韩愈说:“浪仙的诗风日渐成熟,确实可谓佳品。不过,你把我俩犬子过于高抬了,就怕他们受用不起啊。”
那轮圆月渐渐偏西,石桌上也一片狼藉,大家才既高兴又满足地散去。
元和八年(813),阳春三月,正是杏花渐败,桃花吐蕊的时节。这时,好友张籍的眼睛竟出奇地看不见了。有人说中了春日花木之瘴,也有人说他这是肝肾两虚,继而引起云雾移睛之症,反正不疼不痒,就是视力一天比一天模糊。这可急坏了家里上下,大家纷纷给他介绍名医,搜寻偏方,汤药喝了好几个月,就是没有任何效果。家里来了客人,不说话他简直分辨不出来,除非已走近身旁,方能模模糊糊看个大样儿。
莫非张籍有什么心事,熬瞎了眼睛?贾岛猜测,还向青龙寺的僧友询问治疗眼病的良方妙药。
这当儿,他结识了长安城郊一位秀才,姓陈名商,字述圣,比贾岛略小,却颇有一番才学。不过,他又不同于其他文人墨客,身上总有一股独有的气质。陈商年年应举,也总是难以及第,可他依然痴迷儒道。只是,他崇尚古学,有着飘然脱俗的品性,他不畏世俗,不像其他应举秀才,只是为了求得一第,只注重干谒行卷,投机取巧。
陈商当初和贾岛结识,也是由于同病相怜之故。贾岛对这个朋友非常佩服,不仅佩服他的诗文,更佩服他待人的热诚态度。
那阵子,他们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稍有空闲,就相互造访,彻夜相叙。贾岛觉着,和陈商相交,他有一种独特的享受,陈商身上,似乎有着诸位师友没有的一种气质,听他海口畅谈,犹如听取佛经一般,常会有许多彻悟出来。
陈商对韩愈的古文复兴非常赞赏,并发誓要踏着他的足迹前行。他觉着,韩愈在复兴儒学的立场上,虽然继承前贤,可是他的诗文,尤其散文理论,在变革文风,推进创新方面,却增添了许多崭新而且更为合理的内容。
贾岛不失时机地将陈商介绍给恩师韩愈。韩愈看了看眼前这位愣头愣脑的小子,也对他赞赏了一番。初次相见,陈商对韩愈的印象的确不错,觉着他虽为当今文坛巨擘,并无隔人于门外的那种傲气或者霸气,随即非常兴奋地写了一篇文章进献韩愈。韩愈耐心地看了,对他在文中所持的为文态度做了修正,随后也作了一篇《答陈商书》,直将眼前这位落第秀才感动得不知怎样答谢才好。
元和九年(814),贾岛、姚合、陈商、朱庆余四人一同走进科场。经过一番煎熬和等待,黄榜出来,大家聚在黄榜前看个究竟。结果,从头到尾,他们连看了两遍,只在黄榜最后边,发现了陈商的名字。
大家半是惊喜,半是沮丧地来到慈恩寺,几个落第才子要为多年来终得一第的陈商进行庆贺。
每年新科进士登第,第一件事就是披红插花,畅游长安,登第夸官。接下来,便约定俗成,兴高气昂地来到慈恩寺大雁塔,在这里进行雁塔题名,再比才学。
然而,贾岛四人似乎又不同常人。他们几个强打笑颜,请陈商来慈恩寺雁塔题名。然而,这反倒使进士陈商深感惭愧,只是喃喃自语。大家一再唆使陈商,朱庆余说:
“仁兄今日幸得一第,本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荣耀之日,你应该在这里展示才学,题诗留念的。”
“唉,今年的应举,有才的一个个落第,反而让我这等无能之辈幸登黄榜。还来这里题什么诗,留什么名,惭愧啊!真是惭愧!”陈商一个劲推辞,最后并未在慈恩寺逗留,一路向曲江而来。
三月的曲江,草色渐浓,柳絮低垂,青绿的流水点缀出一种宜人风景。游人如梭,熙熙攘攘,达官贵人,妙龄女子,甚至行商坐贩,使这里充盈勃勃的新春生机。每当这个时候,常常有许多登第进士在曲江泛舟,在亭头对饮,吟诗作画对酒当歌,欢笑声阵阵传来,朗朗地回荡在曲江上空,游人听了也要替他们不断喝彩。
到了这里,春的气息一下子冲淡了他们心头的压抑,相互间也多了许多话语。他们像其他游人一样,也在曲江泛舟,聚在亭上对饮。接着,他们又到曲江附近的杏园游玩。
陈商见大家的脸上有了许多自在,心里一阵轻松,兴奋地说:
“各位仁兄贤弟,今日大家来到曲江,走进杏园,看着眼前的景致,自应高兴。趁着兴致,大家不妨作几首诗,排遣一下压抑心头的困顿之结。”
看着大家并未反对,他便先作了一首,算是开头。
虽然都是下第的人,可大家毕竟心态不一。朱庆余对下第的看法不同,也并不气馁,作的诗还有一些喜庆气氛。贾岛、姚合却不同了,他们几次落第,别人虽然多是安慰,可各自心里都十分难堪,几番沉思,几经斟酌,他们以《下第》为题,分别作了一首五律。
姚合那首《下第》,通过自己多年苦学再次落第的无奈,写出无颜回乡见父老的羞窘心情,诗中写道:
枉为乡里举,射鹄艺浑疏。
归路羞人问,春城赁舍居。
闭门辞杂客,开箧读生书。
以此投知己,还因胜自余。
看着姚合的诗,看着诗中面对落第的许多无奈,贾岛更是百感交集。姚合下第,大有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惭愧,而自己多年奔波,如今逗留长安,面对再次下第,简直是身穷志短了。他不仅没有颜面回家,就是住在京城,也觉得十分难堪。真是“落第才子哭是笑”,每次落第,他都会气凝心间,忧心忡忡。他想,这春来草长的阳春时节,自己却欲哭无泪,有时还真想着远离红尘,重新皈依佛门,少一些世间的争执,多一些释道的安逸。
于是,他那首《下第》也写了出来,诗曰:
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乡。
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傍。
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
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
一句看似玩笑的戏语,相互间几首诗作,竟然勾起他们这次落第的不快。陈商只恨自己没有眼色,看不来情况,勾起两位诗友的烦心,他劝也不对,不劝也不对,一时竟束手无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