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庆二年(822),二月。
去年的重试进士官王起自中书舍人拜礼部侍郎。朝廷任命中书舍人、前翰林学士李德裕为考功郎中,主持今年的进士考试,诗人白居易也是主试官之一。在大家的一再劝说下,经过数天的思想斗争,徘徊科场多年的贾岛决定破釜沉舟,做最后一搏。
虽然不曾及第,科考的事对贾岛来说早已成了轻车熟路。他的心里也不再想是否能够考中进士。如今,他也顾不得那些了,唯一想到的,就是将这次考试当平日作诗一样看待,无论诗赋,还是对策,他都尽力发挥,尽其所能,尽可能好的考完今年的进士试。
在对策上,贾岛根据自己多年所见的弊政,尤其上年的科举风波,作了一篇策文,再加上他深厚的诗文功底,果然赢得各位考官的赏识。
二月二十八日,制科考试发榜。这天,天还没亮,所有参加考试的举子,一个个早早就来到午朝门外等候放榜。甚至那些并未参加考试的人,也三五成群地赶来凑热闹。毕竟,及第的举子都是国家的英才,有许多要职要由他们来担任,这些新科进士是人们关心的热点,关注的焦点。
贾岛家在乐游原东,比较偏远,这天一大早,妻子刘氏就一再催促他赶快去看黄榜。贾岛似乎并不在意,直到吃过早饭,才在妻子的推搡下出了家门。
他赶到午朝门外,那里人山人海,观者如潮。一个太监在那里大声宣告及第名单,他一句也听不见,每念一个名单,只看见人群一阵喧哗,好不热闹。
这时,顾非熊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把将他拽住,高兴地说:
“中了,中了。”
贾岛问:“谁中了,你中了?”
“浪仙兄,是你,你中了。”
贾岛脸上流过一丝笑意,慢慢地说:
“中是中了,可中第的背后,又有多少人面临落第的苦恼啊!”
各位师友高兴得笑意盈盈,多年难得一第的贾岛,终于圆了他半生酷求的梦,再过一阵子,等他再按惯例参加了吏部的考试,就能脱下那身穿了二十多年的白色麻衣了。到那时,他就要受命为官,不再为前程和生计苦苦奔波了。
贾岛已懒得想自己究竟参加过多少次科考了,今天,他虽然考中进士,却并不显得过分激动。过上几天,他也会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经历,但是,他没有产生春风得意的飘然感觉,没有师友孟郊初及第时的那份狂喜。
那天,升道坊贾岛家中。恩师韩愈、故交张籍,还有万年县的挚友姚合,他们替贾岛摆了数桌酒席,京城所有相识的朋友,都赶来家中贺喜,这里顷刻像举行婚礼似的热闹起来。大家坐在酒席上举杯相贺,举箸而食。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进来一位太监,手中捧着黄澄澄一道圣旨,原来是朝中的传旨公公。
大家一时不知怎么回事,难道贾岛一中进士,朝中就要给他受官任职?
这时,还没等大家叩首接旨,却见那位太监展开圣旨,冷森森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年及第进士平曾、贾岛(等人),因搅扰贡院,诗文僻涩,考卷中藏匿愤怨之词,责令其科举作废,贬为科场十恶……”
贾岛听到被贬,一下子懵了,他甚至不知那位传旨太监是怎么念完圣旨,又是怎么离开的。
突然传来这个消息,像是晴天霹雳,大家顿时从天上坠入地狱。
举场十恶?
举场十恶!
贾岛说不出与他同遭厄运的那几个人姓甚名谁,当时,他的脑中一片空白,隐隐约约只觉着有位叫平曾的同年。
贾岛两腿发软,浑身无力,这可吓坏了妻子刘氏。大家将贾岛搀进屋中,又来安慰刘氏,本来是贺喜的各位师友,立即如出丧一般不知所措,又无能为力。
恩师韩愈气得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张籍急得团团转,将朋友们一个一个送走。姚合来到屋中,一边给贾岛倒茶,一边耐心安慰:
“浪仙兄,你也别介意,权当今年没考。”
贾岛听了,并未言语,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痴痴发呆。
那个和他同时遭贬的平曾,贾岛还是临考时才认识的。
平曾大约三十多岁,一脸清瘦,人长得高高大大,说起话来随随便便,又似乎句句言之有理。那天考试的间隙,大家聚在一起闲聊,他就大大咧咧地说东道西,嘻嘻哈哈,给许多应考的秀才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贾岛一向外浊内敏,不苟言笑,虽然和平曾相识,但他的健谈并没有赢得贾岛的喜欢。平曾从幽默滑稽的顾非熊那里得知,眼前这位老秀才就是号称幽燕骚客的苦吟诗人贾岛,主动过来搭腔。
他深深一揖,笑着说:
“久闻浪仙兄大名,小弟这厢有礼。”
“那里那里,贤弟言重了。”贾岛连忙答道,有点不知所措。
在顾非熊的指引说合下,大家渐渐熟识起来,相互间的话语自然多了许多。
原来,年轻的平曾恰如当年初赴举场的贾岛一样,盛气凌人,目空一切,并因此常犯忌讳。这是贾岛年轻时固有的秉性,知悉了平曾的性格特点,贾岛在他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对他不由有了许多好感。
几年前,平曾久闻仆射薛平的大名,慕名前往浙西拜谒新任刺史的薛平。谁知,那位曾令他生出敬仰之情的薛刺史却对他带理不理,令平曾大失所望。气愤之中,他随后留下一首诗去讽刺他。那首诗写道:
梯山航海几崎岖,来谒金陵薛大夫。
髭发竖时趋剑戟,衣冠俨处拜冰壶。
诚知两轴非珠玉,深愧三缣卹旅途。
今日楚江风正好,不须回首望句吴。
薛平听说此事之后,也觉着慢待了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立刻派人将他追回,挽留下来,并以厚礼相待。
当时少师李固言门下的幕客都是名流,平曾非常羡慕他们,希望能陪伴于李固言左右,和大家纵谈论辩,谈笑终日。于是,平曾又去拜谒时任华州刺史的李固言。可是,这位李大人平时很少写文章,又容不得别人比他强,他知悉平曾与薛平的事之后,愤愤地想:我可不是那个浙西刺史薛平,前来投靠拜谒我的人,还没有那个能超过我,那个敢对我不恭敬,而这个狂妄之徒竟敢口出此言。他不容分说,命人将平曾赶了出去。
平曾去了多日,非但没有得到李固言的接见,反而被他驱赶出来。离别之际他留下一首绝句,他扬长而去。那首诗写道:
老夫三日门前立,珠箔银屏昼不开。
诗卷却抛书袋里,譬如闲看华山来。
平曾的一身傲气使他在今年的科举中大打折扣,再加上他那天时不时就口出狂言,虽然最终考取了进士,可还是没有赢得朝中某些人士的赏识,遭受这被贬之事。
看到平曾被贬,贾岛如梦初醒,明白了自己遭受此罪的具体缘由。除了在科场大谈当朝弊症之余,那些愤怨讽刺之诗其实也是他的被贬根源。这次被贬,正是由于那首《题兴化园亭》,他也渐渐明白,为什么那天一听到自己被贬的消息,恩师韩愈会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这次被贬,贾岛遭受了很大的打击,这不同于以往的落第不中。他知道,这是朝中某些人之间相互过不去,拿他们几个做了靶子。说什么疯狂,什么孤僻,这简直是无稽之谈。这么一想,他一口气没上来,竟一下子昏厥过去。
这可急坏了妻子刘氏,她一时手足无措,出了屋门一边向北跑去,一边焦急地大喊:
“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这升道坊本已是荒芜之地,少有人家,令他们庆幸的是,离他们不远还有一户人家,据说这家主人在朝中任着校书郎。
这天,校书郎正好在家。他一听到刘氏的哭喊,急忙赶了出来。
听着刘氏战战兢兢语无伦次地诉说,他明白了大半,拔腿往贾岛家跑去。一进房门,他又是掐人中,又是用冷水覆面,等刘氏赶到家时,贾岛已苏醒过来,正静静地躺在土炕上。
见贾岛缓了过来,刘氏长长出了口气。她感激不尽,热诚地给这位近邻沏了一杯浓酽的热茶,双手恭敬地递上,千恩万谢。
“浪仙兄,昨天不是好好的么,今天怎么就想不通了?”
“唉!”
贾岛叹了口气。校书郎接着劝道:
“浪仙兄,其实这次被贬,并不是因为你平时所作的那些愤怨之诗,你想想,这次被贬的十位举子,难道他们都与你和平曾一样?”
“那又是为啥?”
贾岛有点不解,继续听他说话。
“自我朝宪宗皇帝以来,朝廷大臣逐渐分成了两派,他们之间互相排挤,倾轧不已。而这两党之中,有一党代表着显宦公卿们的利益,主张高级官吏要由公卿子弟出任,压制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贫寒子弟,认为他们见识浅薄,没有根基,无法和世家大族相比。说什么世家大族子弟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平民子弟即使有过人之才也不能予以重任。
“如今,这一派的代表李德裕刚刚升任考功郎中,为了体现他的立场,他自然一味地压制贫寒之人。”
“这又是什么道理,狗屁不通!”
贾岛明白了其中就理,除了痛骂,只有无奈地叹息。校书郎的话一句句印在心中,待他冷静下来,回想自己多年的科考生涯,年年不中,难道真如这位校书郎所言?如今他才明白,自己多年难中一第的根源竟然在此啊。
直到此刻,无论是那一纸贬文,还是内心深处,已将他的科举梦搅得粉碎。从此,他定居升道坊,再无所求,和夫人刘氏过起了闲适的农家生活。
这段日子,除了韩愈、张籍各位前辈,以及朱庆余、顾非熊、厉玄等几位师友时常来往之外,再就是那位年轻的校书郎了。
初居升道坊,贾岛并不在意这位年轻的邻居,每日里不过客气地招呼着大家。时间长了,他才和这位近邻熟悉了。
贾岛认识这位近邻虽说只是偶然相帮,可这位校书郎对于贾岛,却是蓄谋已久了。
校书郎姓唐,名环,字温琪,本是华州敷水人氏。他数年前就已中第,后来授职于弘农馆校书郎。校书郎是在皇家图书馆中做校勘和整理差事的九品闲职,实际上也没多少事情可做,所得俸禄也不丰厚,虽说也应有份像样的家居,无奈他做秀才时父亲看病落下一大笔债务,如今华州还有老母亲在堂,他这几年的俸银几乎全用作偿还债务上,过得并不富裕,只好也将家安在偏远京郊的升道坊。
唐温琪还没及第时,就已晓得贾岛的名声,对他的五律、绝句更是羡佩不已,尤其欣赏贾岛作诗时严谨而执着的态度。
前一阵,升道坊的旷野里忽然多了一户人家,这里的主人看似平平,可是每天都有骑马乘轿的,穿红着青的各色人物光顾,唐温琪非常纳闷,多方打听才得知,这里住的竟是曾因推敲一举成名的苦吟诗人贾浪仙,心中不由暗喜。
唐温琪比贾岛要小数岁,人长得眉清目秀,待人热诚,不骄不躁,一见面就让贾岛觉得这人容易亲近。而贾岛并不健谈却待人随和的性格,也使对方觉得,不善张扬的贾岛,作起隐逸的诗作来得心应手,可他又怎么会作出那么多愤怨的诗作呢?
自那次相助之后,贾岛夫妇和唐温琪稔熟起来,每次碰到他,刘氏都要热情招呼。当然,唐温琪也不客气,时常来贾岛家坐坐,每逢旬假,他还会聚在贾岛那儿,向他讨教诗词曲赋。
贾岛见到唐温琪,总有说不出的快乐,从他那里,贾岛了解了朝中那些中下层官吏间的许多琐事,知道许多以前闻所未闻的东西,而唐温琪也从贾岛身上学到了许多真知。
每天听着寺院的钟磬声悠悠传来,看着曲江水舒缓地流向远方,现在已是绿草繁生,百花吐蕊的仲春,站在原上极目远眺,巍巍终南山依然头戴白帽,不忘严寒。
这天,唐温琪又来到贾岛家。刘氏依然热情地沏了浓酽的茶,两人围坐在院中的木墩上。
唐温琪咽了口茶,看着贾岛。贾岛见他愣愣地盯着自己,不解其意,刚想问询,唐温琪却先开了口。
“浪仙兄,自从被贬之后,你我常在一起谈诗论赋,使我颇有收益,可我忽然觉着,这段时间以来,并不见你作新诗了?”
贾岛笑了笑,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长长出了口气,开口笑道:
“呵呵,温琪贤弟,话说起来简单,可真要作诗也非易事。再说,我如今落魄到这种地步,也许正因了那些贱诗。想当初,我身在佛门,一心清静,又那里来得这些烦乱事儿?想到这儿,自然懒得作诗了。”
“浪仙兄所言差矣。你虽然无功无为,可你的诗名早已远扬我唐,你作诗的精神令人佩服,所作的诗篇真可谓字字珠玑,篇篇精绝,那个不知谁个不晓啊!”
“好我的贤弟呀,作那么多诗又能顶啥用,如今还不是一贫如洗,常为衣食忧虑,那像你们,闲闲散散做事情,痛痛快快领俸禄。”
“浪仙兄说的虽是,可是用人不善这一弊政,却无形中又成了我朝诗界的大幸。回望过去,历朝历代又有多少名人逸士,或是飞黄腾达,抑或穷困潦倒,百年到后,留下的却是他不朽的名声。”
贾岛听着唐温琪的述说,真不知如何回答。那些话里,明明是对自己的安慰,却又无时不流露出的另一种暗示。一席言语使贾岛茅塞顿开,他对唐温琪的良苦用心产生了由衷感激。正如唐温琪所言,一个人活在世上,无论飞黄腾达,还是穷困潦倒,都应该活得自在些,应该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多年来,自己的最大嗜好是作诗,也作出一些像样的诗篇,当初在佛门如此,后来困守科场也如此,难道如今闲居这里,就不该继续做他爱作的诗吗?
贾岛这么想着,脸上露出一些笑容,他进屋取来纸笔,高兴地说:
“贤弟说得有理,我还是不能忘了作诗的。今天就乘兴作上一首,向你献丑了。”
只见他,抬头仰望南山,稍作思虑,便饱蘸浓墨,着笔写道:
曲江春草生,紫阁雪分明。
汲井尝泉味,听钟问寺名。
墨研秋日雨,茶试老僧铛。
地近劳频访,乌纱出送迎。
唐温琪一边看了,拍手称绝,连声叫好他说:
“浪仙兄果然不负盛名,这首诗以景入诗,起句自然,中间四句深思熟虑,藏匿诗功,末句逐渐放宽,也大自在。”
贾岛呵呵笑道:
“贤弟既然这么恭维我,我也不必托辞,就劳烦你笑纳这首《原东居唐温琪频至》了。
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那天,在唐温琪的一再邀请下,贾岛来到了近邻的唐温琪家。
同在原畔,但两家的所居环境又有着明显的区别。贾岛那边,门前屋后是新开的田地,最近刚种下的瓜果蔬菜已长出手掌大小,远远望去像一颗颗绿色的星星。唐温琪家里,一进屋门,院中先是一座水池,周围栽植了绿竹花草。进到房中,只见客房墙上,悬挂一幅人物画,画中有位老僧静坐树荫之下,树丛中藏匿着几只鸟雀。屋里屋外无不显露着山野情趣,仿佛生出身处世外的感觉。
贾岛第一次到唐温琪家,一家老小只当他是座上盛客,不敢怠慢,不是酒菜伺候,便有香茶捧上。贾岛一时不知如何才好,酒饭之后,俩人在唐温琪的书斋坐了下来,依然有说不完的话。
酒逢知己千杯少,言语相投不知多。不知什么时候,太阳早早落了下去,半轮月亮参合着闪烁的繁星印在夜空,夜已经很深了。贾岛一看时候不早,准备告辞,唐温琪说啥也不准,依然盛情挽留。贾岛不忍心推辞朋友盛意,只好留宿唐家。
次日一早,外面的树枝上刚响起一声鸟雀的鸣叫,贾岛已走出屋外,在唐家的庭院中来来回回踱着步。
唐温琪打着呵欠走出寝室,见贾岛早已起床,不解地问:
“浪仙兄,你这是怎么了,昨晚没休息好么?”
“那里那里,我一向都这样。现在站在院中,呼吸着仲春清新的空气,人不免神情爽朗,又有诗兴涌动了。”
“哦,既是如此,那就乘兴吟咏吧。”唐温琪说着,脸也顾不得洗,连忙从书房取出笔墨。
贾岛清了清嗓子,朗声吟道:
池满风吹竹,时时得爽神。
声齐雏鸟语,画卷老僧真。
月出行几步,花开到四邻。
江湖心自切,未可挂头巾。
贾岛吟罢,唐温琪也收墨落笔。他再将那诗从头至尾咏读了一遍,惊叹道:
“浪仙兄,果然名不虚传啊!”
贾岛笑着说:“贤弟还未评说一二,怎么先给我戴了一顶高帽儿?”
唐温琪连忙解释说:
“浪仙兄这首诗,首二句以竹满爽神状我书斋的清雅,接着用了一个倒装句式,将‘声齐’与‘画卷’有机的联对,更显出了你的苦吟情结。第三联中的闲步赏月、花开四邻又皆文人雅趣,与首联吟咏满池竹木的君子居所前后照应,诗中的花开四邻恰言我德及四邻。”
话至此处,唐温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缓了口气,接着说:
“不过,你诗中所谓德及四邻的话语,又是对我的恭维了,这句应该赠你才是。这首诗的结句,你自叹自己无所成就,又用‘挂头巾’来表白,与其这么一事无成,还不如离俗栖隐,退居山林为好。这首诗看似平易却不浅乏,实在是你的功力所在啊!”
贾岛依然呵呵笑着。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声对唐温琪说:
“我的校书郎,你先洗了脸,咱俩再来谈诗吧!”
唐温琪猛然一悟,俩人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贾岛被贬为科场十恶的消息不胫而走。先是李溟得到消息,他立即将此时告诉前来走访的山友长孙霞。
那天,俩人来到终南圭峰寺,又特意将这件事告诉无可师傅。
多年来,堂弟无可早已看淡了贾岛的科考和落第,只盼他有朝一日回心转意,重返释道,吃斋念佛,免得受红尘纷争之苦。他一听到这个消息,虽然也很突然,却似乎又习以为常了。
“阿弥陀佛,家兄这次能得一第,那是佛祖给他的一点宽慰而已。其实他的命里并无进士及第这一说法。现在我担心的是,家兄这次是否承受得住这一打击。无奈现在正是守关之际,不得离寺,还有劳二位进京一访,替我安慰安慰他。”
“无可师傅所言极是,我二人正有此意。”
数日后的某个傍晚,挚友张籍来贾岛家中做客的时候,李溟、长孙霞来到了乐游原升道坊。无须打问,俩人轻轻松松便找到了贾岛这座坐北向南的家。
他们隐居山林,很少外出,今天竟然来到京师。两人的到来使贾岛感到突然,他一时有了难以名状的惊喜。张籍并不认识他们,只是礼节性地起身招呼。
贾岛见了张籍疑惑的样子,呵呵一笑,说:
“我先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山中隐士长孙霞,这一位是隐学山中的诗友李溟,都是我在终南山结识的朋友。”
接着他又告诉李溟、长孙霞说:“这位朋友你们或许不知,可说起大名定然知晓。他乃是我离开家乡结识的第一位挚交,新任主客郎中的大诗人张籍。”
两人一听,果然晓其大名。李溟上前一礼,言道:
“早闻朱庆余初来京师,曾以《近试上张籍水部》进献,张大人回赠一首《酬朱庆余》,使二人在长安留下了不朽诗名,佩服佩服。”
当晚,大家聚在贾岛寒舍,初夏的夜里早无冷意,他们索性将桌案搬到院中,大家吃着简单的饭食,品茗浓酽的香茶,谈论别后的惦念,不时有朗朗笑声回荡在宽阔的乐游原畔。
二人见贾岛的言语之间并无科考被贬的沮丧,多日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他们不时想起当日欢聚圭峰寺,从秋到春,谈诗论道,羡慕归隐,他们的足迹曾经踏遍终南山的角角落落。
贾岛一个劲说,“我如今身居京师,欲隐不能,可是无时不敬仰那些隐士之风啊。”
他们谈兴正浓,竟将张籍冷落在一边。张籍看着贾岛高兴的样子,只是在一边淡淡的笑。
文人相聚,岂有不作诗之理。在大家的怂恿下,贾岛作了《长孙霞李溟自紫阁白阁二峰见访》赠与二人,诗中写道:
寂寞吾庐贫,同来二阁人。
所论唯野事,招作住云邻。
古寺期秋宿,平林散早春。
漱流今已矣,巢许岂尧臣。
整首诗述说了二位隐士不论贫贱,和他成为知交,又不顾路途遥远,前来相访。诗作写得平易自然,功力深厚,而且,一向不善用典的贾岛,在最末一句,连用两个典故,更显示出他难为人知的才学。
《世说新语·排调》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孙子荆年轻时有归隐之心,他想对好友王武子说“当枕石漱流”,结果说成了“漱石枕流”。王武子问他:“流可枕,石可漱乎?”子荆辩解说:“所以枕漱,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另一个故事说巢许本是传说中上古时的隐士,他不受尧帝的封爵,后来归隐山林,可谓最早的隐士了。这首诗中,流露着贾岛重生归隐之心,他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像二位山友一样,那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
李溟和长孙霞来长安那几天,贾岛陪着他俩寻师访友,几乎走遍了整座京城,末了又到临潼石瓮山待了两日。见贾岛并无被贬的沮丧,二人欣欣然回了终南山。
贾岛每天听着慈恩寺悠悠回荡的晨钟暮鼓,遥望着巍巍峨峨大雁塔,虽然近在咫尺,可他却很少到那里去过,对那儿的记忆,还停留在多年前落第后沮丧地欣赏别人雁塔题名的时候。
整个夏天,他除了到原上的青龙寺走走,只有到原下的慈恩寺打发时光了。
送走了山友李谟、长孙霞二人,贾岛闲来无事,独自沿着原坡下来,一路慢行,不知不觉又到了慈恩寺前。
曲江池在长安城东南角,秦汉时代就已很有名,玄宗时又加以扩大,并专门开了一条大渠,把渠水引入池内。在原有的芙蓉和杨柳以外,又种了许多奇花异草,更使曲江池成了一个万紫千红的蓬莱胜境。但是,只有王公贵人可以随时来此行乐,新及第的进士可以来此游览。贾岛每次来这里,总是匆匆而行,并没有在这里悠闲溜达的心情。
慈恩寺原是前朝的无漏寺,并非一般的小庙。贞观二十二年,高宗皇帝在这里为文徳皇后立寺,以慈恩寺为名。玄奘法师取经归来,又在寺内修筑七级佛塔,取名大雁塔,在这里翻译他从天竺国取回的佛经。自此,大唐慈恩寺更成了佛教圣地,长安名刹,也成了达官贵人游览之地。这里不像曲江池,没有森严的门禁,游人可以通行无阻。
贾岛运气不错,他这次来慈恩寺,正好开放。他顺手掸去身上的尘土,径直进了寺中。
或许是大热天,好些达官贵人都到他们的离宫别墅去了吧。贾岛进到寺内,在里面转了一圈,他来到大雁塔下,看见那里嵌着许多石碑,上面篆刻着历届及第进士的姓名。哦,这就是雁塔题名。凡是新科进士及第以后,总有三件事是他们终生难忘的:首先是瞻仰“大内”,再是“曲江赐宴”,接着就是雁塔题名了。
贾岛又一次看着一排排进士的姓名,心中不免感慨:唉,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期望着有朝一日功成名就,想的是济苍生安社稷,可事到如今非但一愿未了,反而落得一贫如洗的可悲下场,还要被扣上“科场十恶”的被贬之罪。
这么想着,他百感交集,恼由心生,突然觉着浑身发冷,两眼发黑,两腿一软,竟什么也不知道了。
贾岛苏醒过来,发现自己竟躺在一间斋房里。房内除了蒲团床榻,别无他物,唯有墙上的那幅《五祖授衣图》,使这里平添了几份佛家禅意。
一位身着褐色僧袍的和尚,见他醒了过来,长长出了口气,轻声问道:
“这位施主,你醒了?”
贾岛不知说什么好,眼里含着感激。他感恩言谢,便要起身告辞,那和尚连忙扶他躺下,和善地说:
“施主先躺着,不急不急。”
贾岛低声说:
“长老,大恩难谢啊!请问长老,怎么称呼?”
“贫僧慈恩寺僧,法名文郁。”那和尚依然一脸和善。
文郁长老原是台州唐兴县赤城人氏,年约五旬,那一口江南口音,轻声轻气,温软随和。他的生活起居,却和寺里别的僧人一样,简单清淡,为人也不善张扬,颇具大家风范,深得众人仰慕。入住慈恩寺来,由于他精通佛理,德高望重,人又没有架子,十多年赢得了寺内外良好的口碑,并时常被请进皇宫,讲授佛法。
贾岛解释说:
“我本是范阳贾岛,也曾为浮屠,后来幸会恩师韩愈,才还俗应试,谋求功名,谁料想困守科场二十余年竟然难得一第,今日游览慈恩胜寺,在大雁塔下不免触景生情……”
文郁长老听过贾岛之名,对他深表同情,他径直将贾岛领到慈恩寺方丈霄韵法师那儿。霄韵法师一脸仁慈,佛恩大德全刻在脸上。他见了贾岛,一边安慰他只管在此修养,一边吩咐寺僧到贾岛家中报声平安。
却说贾岛刚刚遭受被贬的打击,心情时好时坏,刘氏两日不见自家相公,非常担心,匆匆赶到姚合那儿问询。
姚合也是多日不见贾岛,他在京中各位朋友那里打听遍了,就是没有丝毫消息。正在无奈,刘氏又匆匆跑来,告诉他贾岛病倒在慈恩寺,姚合虽然非常担心,可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随即去了慈恩寺。
贾岛、姚合和霄韵法师、文郁长老在慈恩寺聚了半日,他们得知这二位皆是当今有名的诗人,便笑着向他们索取诗篇,以作留念。二人也乘着兴致挥毫而就。姚合作了一首《赠文郁上人》,贾岛则作了两首,一首《慈恩寺上座院》赠与霄韵法师,诗中写道:
未委衡山色,何如对塔峰。
曩宵曾宿此,今夕值秋浓。
羽族栖烟竹,寒流带月钟。
井甘源起异,泉涌渍苔封。
另一首《宿慈恩寺郁公房》,算是赠给恩人文郁长老。
病身来寄宿,自扫一床闲。
反照临江磬,新秋过雨山。
竹阴移冷月,荷气带禅关。
独住天台意,方从内请还。
方丈霄韵法师和文郁长老,无不以各自博深的佛缘佛德被人称颂。而这一点,又恰好是贾岛所追崇的,一来二去,大家更成了熟识,贾岛如今虽已还俗,他们却从不将他当外人看待。他们得悉落魄的贾岛家住延兴门内的升道坊,生活并不宽裕,时常给贾岛装一些衣物粮米,算是周济,还一再声言,以后若有难处,尽可到寺中来。
文郁长老悄声说:“浪仙,大家接济你,你尽可珍惜,不必推辞。这不仅是大家对落魄才子的怜悯,更是因为你我曾为同门的那份佛缘啊!”
贾岛听了顿时有了家的感觉,有了说不出的激动,全身立刻变得热乎起来。
俗话说,秀才人情一张纸。每当此刻,日渐贫困的贾岛唯有以诗相酬,在此之间,自然又多了许多精湛的诗篇。
随着贾岛到慈恩寺去的次数增多,挚友姚合和朱庆余也渐渐成了这里的常客。
七月过半的初秋时节,霄韵法师准备出关,到北都太原去拜访太原司空、好友李愿,而文郁长老也要到南岳衡山去讲经说法。刚和他们熟识了数月,如今却要离开,贾岛只觉着舍不得。那天,他特意到慈恩寺送别二位师傅。
看着贾岛孤单的身影,瘦弱的身板,霄韵法师感触很深,他语重心长地对贾岛说:
“浪仙施主,你如今这么混荡着也不是长法,眼下应该谋份差事才好。等我见到李司空,一定向他举荐,到他的幕府谋份差事。”
文郁长老也随声附和说:
“师傅说得极是,我们都应替浪仙的前途着想,再说,就算要步入仕途,除过科举考试,难道就没有出路了?浪仙,你若能到李司空的幕府做他的幕僚,也是上上之策。”
“这事以前不曾想过,不过以我的处境,恐怕只有如此了。”
贾岛听了,一股暖流顿时涌上心头。他真不知怎样言谢,思来想去,唯有以诗报答,便诞生了他的《送慈恩寺霄韵法师谒太原李司空》。这首诗既有对法师的感激,也有对李司空能够接纳自己的期盼,诗中写道:
何故谒司空,云山知几重。
碛遥来雁尽,雪急去僧逢。
清磬先寒角,禅灯彻晓烽。
旧房闲片石,倚著最高松。
这边刚刚送走二位师傅,那边又有了事情,校书郎唐温琪母亲病逝,他也要回华州敷水庄安葬母亲。
依大唐惯例,父母去世,朝廷官员要在家守孝三年,以显大唐崇孝之德。母亲病故,唐温琪心急如焚,与贾岛匆匆告别。三年里,贾岛将不会和这位新结的言语相投的朋友来往,心中不免空虚,想着和他相聚的日子,再想想别后的时光,那边的唐温琪可以放下一身杂务,清清淡淡地在家中度过他近似隐居的生活,而自己却左右徘徊,彷徨难耐,不知何去何从。他想,唐温琪是为母守丧,孝心可敬,闲居之心也令他羡慕不已。相别之际,贾岛也不好多说什么,赠给他一首送别诗,算是记录临别时刻的心情。这首《送唐温琪归敷水庄》写道:
毛女峰当户,日高头未梳。
地侵山影扫,叶带露痕书。
松径僧寻药,沙泉鹤见鱼。
一川风景好,恨不有吾庐。
时间可以磨灭一切。转眼又是初秋,经过半年修养,再加上自己多年对佛学禅理的认识,以及京中各位朋友的开导,贾岛总算走出了及第被贬的阴影,变得轻松自在起来。
最近,仿佛窗外正在飘落的片片秋叶,师友们一个个相继离开京城。于是,贾岛越发成了张籍、姚合的座上常客,到恩师韩愈那里去的次数也明显多了。其实,他如今已别无所求,他甚至觉着,自己的一生,也许只有有以诗为伴了。
当初,恩师去了潮州,下去体察民情,得知那儿的河中常常有鳄鱼出没,屡食畜产,成为当地一害。他立即往去巡视,将一只羊和一头猪宰了,投入溪水祭祀河神,并亲自撰写《祭鳄鱼文》数百言,向鳄鱼出没的河溪宣读。果然,夜间疾风震电,起自溪中,溪水逐渐干涸,鳄鱼从此竟不再出现。事情传到长安,宪宗皇帝颇自感悔,意欲召还,无奈一些朝官见不得耿直的韩愈,唆使他将韩愈酌量内移,改为袁州刺史。韩愈到袁州后,以其爱民之心深得民爱,老百姓对他歌颂不衰,不多时日,就又回到长安,任吏部侍郎一职。这时,师友张籍也荣升水部员外郎,大家皆大欢喜。
那天上午,秋高气爽,风和日丽,恩师韩愈特意在庄园南边不远处的皇子陂亭中摆了酒宴,大家欢聚一处,相互庆贺。此刻,皇子陂行人虽然不多,可这里是长安名胜之一,颇有文人墨客相聚的山野情趣,在京城长安也是少有之地。
贾岛赶到时,亭中已围坐了数人,恩师韩公,师友张籍,挚交姚合,还有朱庆余。再一看,同席的还有新任秘书郎、著名诗人王建。贾岛连忙抱拳施礼,在大家的推让下坐下来。
席间,他们举杯痛饮,喜悦印在各自兴奋的脸上。他们高兴得时而哄然大笑,时而乘兴畅饮好不快乐,只有贾岛,起先还和大家奉和,渐渐地言语少了起来,有时甚至一言不发,呆呆地只将筷子半举在空中,心事重重似有话说。
姚合觉察到贾岛异样的表情,赶紧斟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还没开口,贾岛已捧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举起空杯向大家示意说:
“各位前辈、师友,今日恩师高兴,咱不妨乘兴一饮,今天,我首先代恩师先干为敬,再为各位斟一杯,同喜同贺。”
贾岛忽然变得如此爽快,大家不由一喜,举杯扬首而尽。不等大家放下酒杯,贾岛又给各位的杯中斟满了酒,接着说:
“下来,我借花献佛,向张籍、王建二位兄长同敬一杯。”
张籍和王建听罢,不由一怔,随即回过神来,忙从座上站起。王建捧起酒杯,看了一眼张籍,对贾岛说:
“浪仙贤弟这又是何意,这不是折杀为兄么?”
张籍看出贾岛这一脸神色,尤其姚合敬贾岛那一杯酒,他已明白了十分,连忙附和道:
“浪仙,这就不必了,今日我们也无须分清彼此,只要大家高兴,何必这么敬来敬去让大家难堪呢?尽兴,还是尽兴的好!”
朱庆余见贾岛几乎失态,只恐不好收场,向大家示了一下眼色,接着起身,从贾岛手中夺过酒杯,嗔怪道:
“浪仙兄,你这就不对了,总不能占着酒壶不让我向大家敬酒吧?”
朱庆余向韩愈的杯中斟了酒,又将自己的酒杯倒满,双手捧起,恭敬地说:
“先请韩公陪晚生干了这杯,晚生庆余有话要说。”
韩愈捋捋髭须,呵呵笑道:
“可久有话就说,今儿老夫做东,不会摆什么架子,大家不妨畅所欲言,尽情尽兴。”
朱庆余说:
“我先替大家谢过韩公。今天韩公做东,以我之见,在座的各位,不论官居何职,最起码都挂着诗人的名号,大家逢着喜庆,何不乘着酒兴,以诗为乐呢?”
“行啊,那就依可久之意,今天大家不妨在这皇子陂以酒为乐,以诗尽兴了。”
大家的意图,实是想通过作诗,使贾岛忘掉痛楚,少喝闷酒。
姚合说:“可久贤弟这就不对了,作诗没错,可也不能任你咋咋呼呼,还是请韩公命题才好?”
一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韩愈也陪笑说:
“那好,今天欢聚皇子陂,大家不妨依皇子陂为题,作几首五律如何?”
于是,大家一言一语,尽其所能,大显身手。说到作诗对句,本是贾岛强项,可他却不声不和,随其自然。人家一个个作诗唱和,他却坐在那里,时不时倒起一杯酒,自斟自饮。
从未见贾岛喝那么多的酒,姚合觉着他今天喝的不少,开始替他担心。他提醒道:
“浪仙兄,别喝了,大家都在赋诗,这回该轮到你了。”
贾岛一怔,随机沉思片刻,一句一句吟道:
石楼云一别,二十二三春。
相逐升堂者,几为埋骨人。
涕流闻度瘴,病起喜还秦。
曾是令勤道,非惟恤在迍。
疏衣蕉缕细,爽味茗芽新。
钟绝滴残雨,萤多无近邻。
溪潭承到数,位秩见辞频。
若个山招隐,机忘任此身。
今天席间所作的诗章,多以喜庆之气充盈诗中,而贾岛所作,让人听了仿佛像跌进了冰窖,浑身凄寒起来。
听了贾岛的诗,大家无不生出阵阵痛楚。张籍看着韩愈同样沉重的情绪,中肯地说:
“恩师啊,正如浪仙诗中所言,他离开老家,到如今也二十多年了。这些年来,他从东都洛阳到西京长安,僧道隐逸,官宦举子,他交的朋友也可谓数不胜数,却没有几个能时常关照他,可他心中,却还时常惦念着大家,也使他不时会生出孤寂的感觉。恩师被贬潮州,浪仙每次听到或者想到这事,都会暗自流泪,百般痛楚。我记得你被赦回京时,他高兴得手舞足蹈,立马从富平赶回京城,向你问安。浪仙多次对我说,恩师不以挫折为意的通达人性,令他敬佩不已。其实我们那一个又不是如此呢?
“我以为,浪仙对你的敬佩,并不是因你豁达的性情,而是羡慕你为我唐做事的那份心情啊。他觉得,人如果能尽其才能,受点苦又有什么意思啊。如今在京郊过着贫寒寂寞的日子,也懒得走访亲友,只有和我们聚一起。与其这么着虚度年华,还真不如隐退山林,不问世事的好。”
张籍的一席话语,使在座的不无感悟,这些话语也深深刺痛着韩愈的心。
当初,是他提出让贾岛返乡还俗,步入科场的,几十年来,贾岛苦苦地徘徊在科场上,就是难得一第。这次终算考中了进士,却落得“科场十恶”的被贬下场。现在,浪仙走到这一地步,实是因他所致啊。如今,他不得不冷静地考虑门生贾岛的前程了,这样下去毕竟不是长法,总不能依靠朋友的施舍来度此一生啊。看来,有些话应该和贾岛好好说说了。
于是,韩愈站起身来,向大家各斟一杯酒,举起酒杯郑重地说:
“浪仙走到这一地步,我有责任,可过去的事情谁也无力挽回了。今天,我惟有以这杯水酒做酬,还望大家多多担待,各尽其能为浪仙谋份差事。老夫先谢过诸位了。”
他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在座的几乎没人言语,默默地饮下这杯凝重的酒。
蓝田县尉皇甫荀在万年县姚合府上认识贾岛以后,对他的诗佩服得五体投地,当他知道了贾岛几十年奔波科场的那份艰难,更似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心情久久难以平静。大家都在尽自己的一份所能,替贾岛的生活做着这样那样的接济,他也不免对贾岛结交的各位师友产生由衷地感激。
他也想替贾岛献一份微薄之力,就邀请贾岛前往南山避暑,既是对他的一份盛情,更有盼他早日忘却被贬的痛楚。从盛夏到中秋,他再三邀请贾岛,然而事与愿违,贾岛难以摆脱被贬的尴尬,也不知今后将如何面对,多次拒绝了他的邀请。
其实,蓝田就在万年县东南,也不过几十里路程,站在乐游原上,每天都能望见白雪皑皑的南山诸峰,也就是蓝田有名的玉峰。
贾岛总算想开了,有时甚至觉着,人生不过如此。与其这样困守京城,还不如到处走走,也好结交一些山林隐士。
他来到蓝田县署时,已是秋末冬初。他一到蓝田,皇甫荀喜出望外,直将他迎进家中,当菩萨一样敬着。白天带他走过蓝田的角角落落,晚上和他聚在客厅,说东道西,谈诗论文倒也自在。贾岛结交朋友不少,却还从没有那位这样待他,他甚至觉得浑身不舒服,只好向皇甫荀说:
“贤弟这么待我,反叫我不自在了。成天这么待着,我都快生病了。”
皇甫荀哈哈直笑,说:
“浪仙兄,我来这穷山僻壤的小县任职,如今已快一年。我的职务本来就清闲,何况这里又是京畿小县,整日也清闲自在,每得空闲,常到南山游走,挎笼拣山果,端瓶盛山泉,倒也捡得许多情趣来。”
“当初在圭峰寺,我听宗密禅师说过蛟峪山龙池寺,不知到底在哪里?”说到南山,贾岛立即想到了山上的龙池寺。
“啊,那里呀,不过二三十里,相距并不甚远。待那日天气晴好,你我上龙池寺逛逛?”
贾岛早听宗密禅师说过龙池寺的贞空师傅,只是无缘一见,遇到如此良机,岂肯错过。他毫不推辞地说:
“皇甫贤弟,那我就先谢了。”
蓝田的山,没有终南其它地方的那份幽深和高耸,他东有蛟峪山,西有翠华山,南有峻峰矗立,危崖峥嵘,伸接秦岭,景色幽静,风景迷人。
时至隆冬,天寒地冻,可贾岛依然在皇甫荀的陪伴下上了南山。
贾岛这次进山,虽说同是挺进终南,其感觉却与当初随户县李廓往终南圭峰有所不同。当初进山,漫无目的,心中却有着对应举的那份祈求,今天,他虽然没到过龙池寺,对那儿也人地生疏,却有着慕名而访的感觉,他也想见识一下贞空师傅,看看与他是否投缘。
龙池寺坐落在蛟峪山太乙池一隅,周围草枯树秃,一派萧杀气色,只有寺周那几棵松树,用那浓绿的枝叶苫盖着山顶僧院,使这隆冬的山巅小庙,依然保留着它幽远高深的气息。
二人来到龙池寺前,心中只是纳闷,传说中的龙池寺僧侣不少,可今天到了这里,怎么觉得这么冷清呢?
这时,只见一位僧人走了出来,双手合十,向他们躬身一揖:
“欢迎二位施主光临敝寺,里面请。”
“谢过师傅。”贾岛客气地说,随着僧人进了寺院。
这座山顶僧院,前殿后殿,还有厢房,房舍众多,确实气派,可二人一直走到前殿,大殿里香火缭绕,烛光悠亮,就是僧人稀少,似乎仅仅三五个人。
皇甫荀纳闷地说:“这么大个寺院,僧人们都到哪里去了?”
“他们想必出关化缘,云游四方了。”贾岛呵呵一笑,淡淡地说。
领他的和尚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对佛家戒律也很通晓?”
皇甫荀笑着答道:“哈哈,师傅可小看我这位兄长了,他也曾遁入空门,只不过后来又还俗罢了。”
贾岛连忙抱拳施礼,说道:
“贫生范阳贾岛,当日曾听龙池寺贞空师傅精通佛理,今天慕名来访,还望师傅引见一下。”
“幸会、幸会,贫僧就是。”
贾岛听了,惊诧地再将他打量一番,不好意思地说:
“哦,贫生有眼无珠,望禅师见谅。”
贞空禅师西游圭峰寺,也听宗密禅师说过,尤其见了无可,对他的诗学佛识颇感佩服,只希望有朝一日见了贾岛,能交个朋友。见到贾岛,他随即自谦地说:
“哈哈,彼此彼此,还是我失礼了。”
贞空禅师听了,将贾岛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试探着问:
“不知施主可否认识圭峰寺宗密禅师?”
“呵呵,宗密禅师乃是我的终南山友啊!”贾岛笑道。
今天,贾岛竟如天外来客,突然出现在贞空禅师面前,他兴奋不已,将他们客气地领到偏殿歇息,并吩咐寺僧赶快上茶。
贾岛每到一处,对那里的风土人情,人文常识总想了解,眼前的龙池寺,与圭峰寺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之别。龙池寺佛堂内,供奉着无怀尊者之像,贾岛不知这无怀禅师又是何人,出于好奇,他就问贞空师傅龙池寺的来历。
原来,蓝田县龙池寺建于隋朝,地处京都畿辅。到了唐初,这里来了一位西域高僧,他衣衫褴褛,却清瘦矍铄,慧目明察之后,看出此地乃是佛光福地,就想定居龙池寺。当时的龙池寺因隋末战乱,禅院破陋,寺庙狭小实在难以崇隆佛法,高僧就把一个鼓一样大木鱼架到山顶那棵古槐树上,坐在树上昼夜地敲,木鱼声响亮激越,波及百里,震得远在长安皇宫的太宗皇帝坐卧不宁,他立即命尉迟敬德前往观察。敬德顺木鱼声寻到龙池寺,看见一个和尚端坐在古槐上,口中念念有词地敲着木鱼,其声震耳欲聋。敬德喊道,“你是那里来的和尚,为何坐在古槐上敲木鱼,日夜不停?”那和尚旁若无人,微闭双眼,仍旧不紧不慢地敲着木鱼。敬德急了,厉声喝问:“无理的和尚,你日夜敲木鱼,惊了圣驾,可知罪吗?”和尚仍闭双眼,纹丝未动,全然不理。敬德立即暴躁起来,抡起钢鞭朝和尚打去,只见一道白光闪过,那树上和尚依然微闭双目敲木鱼,安然无恙,而尉迟敬德的那根钢鞭却脱手腾空,迅即落地,竟然入石三尺。此刻,敬德才知道和尚厉害,连忙磕头,谢罪告饶。那高僧说:“你速去禀报李世民,让他亲自前来,贫僧在此恭候”。翌日,李世民带领随从,敬德引路来到龙池寺。那高僧仍然坐在古槐上敲着木鱼。太宗一向笃信释教,中肯问询。高僧从容地说:“贫僧来自西域,法号无怀,欲在此崇隆佛法,偏无立锥之地,故而坐古槐敲木鱼,请你前来”。太宗又问:“不知尊者需要多少地方?”高僧无怀宛如一片树叶,轻轻飘落下来,直言道:“我仅需一袖之地。”太宗不解其意,无怀便将袖子在空中一扬,其阴影竟遮住了周边四十八村,他对太宗说:“贫僧衣袖所遮之处,请赐归寺院所属。”太宗看了,点头应允。无怀又说:“地方虽有了,但贫僧手无分文,无力修建,也是枉然。”于是,太宗又命敬德在此监修龙池寺。随后,这里就成了香火不断之地。
关于龙池寺,贾岛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么个来历,随即对龙池之祖无怀尊者不由生出崇敬之意。由此算来,无怀禅师重修龙池寺已百余年了,我今日到此,还是以诗相赠,全表一片佛心。于是随口吟道:
“身从劫劫修,果以此生周。禅定石床暖,月移山树秋。捧盂观宿饭,敲磬过清流。不掩玄关路,教人问白头。”
贞空师傅听了,喃喃说道:
“真不愧当代诗才啊,我随口一个故事,到了你的嘴里,竟是不朽的诗篇啊!”
这首《赠无怀禅师》让贞空师傅见识了贾岛,见识了他的诗才,恨不得将他永久地留在寺中。许多僧人都外出了,寺中空房有的是,他就一再挽留二人,希望他们多住些日子。
贾岛和皇甫荀下山时,贞空师傅直将他俩送到蓝田县署,三人又聚了一日,才依依惜别。
贾岛要回长安了,皇甫荀笑着说:
“浪仙兄,你就这么走么?”
贾岛一听纳闷,还没开口,皇甫荀接着说:
“浪仙兄所到之处,无不题诗留字,可我诚心款待兄长,期望你有朝一日有个回报,你却怎么糊涂起来,难道你的诗才就变得那么吝啬了。”
贾岛一听明白过来,笑着说:“贤弟若不嫌弃,我只好献丑了。”
皇甫荀早已备好笔砚,铺展宣纸,磨墨待贾岛作书。贾岛仰天望了望,提笔低首,墨落纸上。一首《题皇甫荀蓝田厅》随即作出,诗曰:
任官经一年,县与玉峰连。
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
客归秋雨后,印锁暮钟前。
久别丹阳浦,时时梦钓船。
皇甫荀边看边笑,随即赞道:
“浪仙兄这首大作,实令我这廨所蓬荜生辉,我今天就找人裱了,悬挂厅堂。”
这首诗平淡而入,竹笼拾山果一句,既写出皇甫荀蓝田县署的冷僻,又造出自己诗中的冷僻之境。三四句则以奇为整炼的对偶,描画出皇甫荀平日所想。久别家园的他,在这寂寞孤僻的偏远县署,怎么不时常想到老家的那种宁静悠雅呢?
说着,他又细细看了一遍,若显沉重地说:
“浪仙兄,看了你的题诗,我总算真真正正的认识你了。”
贾岛听了,淡淡地说:
“是吗?”
的确,对于贾岛的苦僻,不少人不以为然,甚至许多人,都愿意看到贾岛的风流潇洒,不愿意看到真实而窘迫的诗人。其实,贾岛也愿意潇洒一番啊!无奈,这个时代留给他的,总是难以潇洒,他也只好把不潇洒的生活凭借诗句向人诉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