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来,贾岛逗留长安,不是和智朗师傅谈诗论佛,就是到张籍府上待些日子。唯一令他欣慰的是,好友姚合终于考中了进士。
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举子们登科及第不仅难于上青天,而且及第后要得到朝廷授官也非易事。贾岛数次落第,别的朋友考中进士与否,或者考中后解褐受职,他已因为自己的落第而麻木,懒得去想。可是,今年姚合及第却非同别人,他不得不去考虑,替他担心了。
恩师韩愈当年考中进士,一连三年没能通过吏部的解褐试,无奈中他只身前往凤翔,去投奔凤翔知府邢君牙前辈。忘年交孟郊也是考中进士数年后,好不容易才在安徽当涂谋得县尉一职,虽然常常因为作诗而耽误了县内事务,县令不得不请人代劳,才使得他常常要将一半俸禄付予他人。今年,姚合虽然考中了进士,大家在欣喜和庆幸之余,又一次将希望寄托在吏部的解褐试上。
在唐代,科举考试的主管机关是尚书省下的礼部主持,被称为“省试”。举子们参加省试,考中进士,并不等于就有官做,他们还必须参加吏部的考试,及格后才能授官,这就是所谓“解褐”。吏部的解褐考试,主要涉及身、言、书、判四大内容。所谓身,取其体貌丰伟;言,取其言词辨正;书,取其楷法遒美;判,则取其文理优长。符合体格、语言、书法、判牍这四条标准的进士,方为优秀之选。
还好,经过大家的努力,数月之后,姚合终于通过了吏部的解褐试,任校书郎之职。新结的诗友李廓也在鸿胪寺左春坊的司经局谋得一职。
姚合就任校书郎后,他常想,贾岛多年应考,年年落第,今年刚没有参加科考,不想自己竟沾了宰相李逢吉的光,轻松过关幸得一第。每次看见贾岛,他都有一种难言的隐痛。如今受职校书郎,总算能得到朝廷的俸禄,不再为生计发愁了,可贾岛,为了应考,为了生计,他还得奔走东西。
如今的秀才求的是考中进士,若真的考中了,又期盼着早日功成名就,可是,功成名就之日,似乎又多不进取,反而仰慕起了名就身退,这几乎已成了千百年来的一大规律。而贾岛又恰恰相反,他先是皈依佛门过着隐居生活,后来却步入求仕之途,或许自己反其道而为之,才酿成多年难以及第的苦楚,时到如今,真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这日,姚合又邀请贾岛。贾岛不胜感激地前去赴约,他一见到姚合,没有说什么闲话,而是直奔书房,匆匆作了一首《酬姚合校书》,将自己近来的心情倾诉出来。
贾岛将诗写好,递到姚合手上。姚合看罢,心头又是一阵痛楚,真不知说什么好,禁不住替他再次惋惜。他由衷地说:
“浪仙兄,只要有我在,你就不要再为生计发愁,还是好好准备,等待机会应考吧。”
看着姚合热切的表情,听着他中肯的话语,贾岛愈加感激,可是,此时此刻,他又能说什么呢?
元和十一年(816),初秋时节,姚合被任命为武功县主簿。
次年二月的一天,贾岛收到一封书信,是姚合从武功写的。姚合盛情相邀,让他到武功去。信中还一再嘱咐,他在这里一下子没有了诗友,又没有过多的事儿,实在郁闷,不妨将朱庆余也邀上同来,大家也好聚在一起写些诗词。
贾岛想了想,如今在京城也没什么事,既然姚合相邀,便决定启程前往。
武功县属长安京兆之地,在长安西大约二三百里的渭河之滨。虽然路程并不遥远,朱庆余还是要买一匹马的。
他俩在长安西市的骡马市上转了老半天,终于选中一匹马。这马浑身没有一根杂毛,卖马的说,此马人称乌龙驹,跑起来快如风卷残云。他们也不管卖马者怎样卖排炫耀,只是看上了马,未费多少口舌便算成交,买了下来。
这天一大早,朱庆余将马牵到章敬寺,贾岛也从后院拉出那头毛驴儿。
已有好久没骑了,毛驴儿整天拴在寺里,吃着草料,仿佛也闷得慌了,也像落第的秀才一般,一身萎靡。刚牵出章敬寺,它首先就地打了个滚儿,顺势抖擞了身上的杂草尘土,也抖擞尽压抑已久的一身郁闷,接着“呃——啊,呃——啊”一阵长嘶,立马精神了许多。
今年,他俩都没有参加应考,没有了中第与否的烦恼。朱庆余骑着他的乌龙驹,贾岛骑在毛驴儿乌黑稳重的背上,俩人别过了智朗师傅,一高一矮并肩而行。他俩穿过繁华的西市,出了金光门,一路向西。在长安住了多年,贾岛却很少到城西走动,当他走在端直平坦的官道上,看着新春二月的清新精致,看着远处小草淡淡的嫩黄,他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这次前往武功,他们并不急着赶路,一路上走走停停,欣赏着京郊的春景。晌午时分,他们来到兴平县城,在那里吃过午饭,见着天色还早,俩人又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去。
朱庆余骑在马上,漫不经心地说:“浪仙兄,前面就是马嵬坡了。”
“马嵬坡?就是当年玄宗皇帝赐死杨贵妃的地方?”贾岛看了朱庆余一眼,问道。
朱庆余随手一指前面,告诉贾岛:“那当然。前面那个镇子,就是兴平马嵬驿。相传晋代的马嵬曾在此筑城防盗,后来,人们便以他的名字取了城名,城后那个土坡,就是马嵬坡。”
贾岛远远望去,朱庆余所指之处,果然有一大土坡,上面看似光秃秃,却透着一片嫩黄,在午后的阳光下正映出道道金光。朱庆余还告诉了贾岛一些关于马嵬坡的其它情况,他听了不免又是一阵感触,思绪渐渐回到了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
马嵬驿是一所普通的驿站,只是供军差歇息留宿,为来往行人提供方便的地方。可是,自从安史之乱以后,人们来往这里,心头无不想起那段血腥的岁月。当年,安禄山起兵反唐,引兵入关,直逼长安。一时间,玄宗皇帝难以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兵患,就带了贴身侍卫仓皇而逃,准备到蜀地暂安其身。他们逃到马嵬驿时,大家在驿所歇息。这时,有人怪怨,这次出逃的缘由实是因杨贵妃和宰相杨国忠所致。一句碎语立即激起大伙的满腔愤恨。可是杨贵妃身为皇妃,谁也将她没法子,有一侍卫怒从心中起,挥刀砍了奸相杨国忠。顷刻间六军按兵不发,众人议论纷纷,都看着玄宗皇帝的眼色。玄宗无奈,挥泪掩面,才命高力士缢她于马嵬驿佛堂梨树下,总算赐死了贵妃玉环。
朱庆余将马勒住,看着远处土坡上新生的春草,仰天长叹:
“唉,真让人难以想象,那个‘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杨贵妃会死在这里。安史之乱已过去了几十年,人们却并没有淡忘那段历史,这坡头新生的春草就是最有力的验证啊。”
“可久贤弟,走到这里,总让人想到安史惨痛。”贾岛看了看朱庆余,继续说,“白乐天的《长恨歌》写得的确不错,‘汉皇重色思倾国’,‘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君王不早朝’,这诗中的哪一句,不是给我唐的君王做警示。”
朱庆余打断了贾岛的话,辩道:“不对!白乐天在诗中对妖女贵妃讽刺最多,你听那‘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还有‘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等等,皇上身边有了这么一个妖女还能好过吗?安史之乱其实是杨氏兄妹一手造成的,当年马嵬坡杀杨国忠,赐死杨贵妃也确实是众望所归啊。”
贾岛听了,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贵妃自有贵妃的罪责,但主要罪责在唐明皇身上。”
朱庆余呵呵一笑,说:“浪仙兄,咱俩也无须争论谁是谁非了,早知你驴背上吟诗颇有情味,名传两京,今日何不乘着眼前景致,以《马嵬》为题,吟诵一首呢?
贾岛微微一笑,望着马嵬坡,若做沉思,张口吟道:
长川几处树青青,孤驿危楼对翠屏。
一自上皇惆怅后,至今来往马蹄腥。
吟毕,他看了看朱庆余,见他并未发话,还以为对此诗不满意。刚要解释,朱庆余却点头笑了。
“浪仙兄寥寥数语,就将几十年的情形面面俱到地勾勒出来,真可谓诗中佳品啊!”
“可久贤弟说哪里话呀?”贾岛谦虚地说,“你当日题诗青龙寺,就让我逊色不少,只觉着自愧不如。今日乘着兴致,快吟几首,也好让我再见识一下你的诗才。”
俩人说说笑笑,你一句他一句地对起句来,不觉已来到了马嵬驿。眼见天色将晚,俩人在这里住了下来。
不过两日,他们来到了武功地界。这里地处关中平原,渭河北岸,放眼望去,一马平川,绿汪汪尽是即将拔节的麦子。
看着眼前一片油绿,贾岛说:“真不愧是旱涝保收的八百里秦川,难怪神农氏要在这里教民稼穑,这地方如此富饶,恐怕种些石子儿也会生根发芽的。”
朱庆余听了,哈哈大笑:“这里真是人间福地,就连一向严谨的浪仙兄,一踏上武功的土,都说起笑话来了。”
武功城外,他俩还未到城根,就远远看见姚合站在那里,傻傻地向东眺望,看见他俩,高兴地急赶过来。俩人一下子不知所措,心想,自己仅仅是访友而已,何以如此迎接呀?也连忙翻身下了各自的坐骑。大家又是一番亲切,嘻嘻哈哈,絮絮叨叨地进了城中。
姚合的官廨坐北朝南,在县城西北角。这主簿一职,也并非什么要职,就是帮县上起草一些文告奏折之类文章,管理县署档案及各类印章而已。
姚合到此任职也近半年了。他的性格耿直而随和,向来做事有条不紊,兢兢业业,自己的差事也不怎么烦琐,一到武功,很快就赢得了同僚的良好口碑。前不久,他刚将妻儿从老家相州接来。她们的到来,给他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也摆脱了多年来孤苦漂泊的日子。
要给二位诗友接风洗尘,姚合陪着他俩问寒问暖,夫人郭氏也开始忙里忙外,就连七八岁的女儿小翠也忙着给母亲取碟拿筷。
柳县令和曹县尉一向和姚合默契,傍晚时分,他们听说来了姚合的诗友,忙完县中事务,也匆匆赶来看望两位客人。姚合一边招呼,一边给贾岛介绍说:
“这位是县令柳大人,这位是县尉曹大人。”
柳县令倒也是快人快语,连忙制止说:
“姚贤弟,这又不是县署,还客套什么呀,你先让我们认识一下二位大诗人吧!”
姚合转身指了指面前的朱庆余,笑着说:“呵呵,这位是越州朱可久,当年初到长安,曾以《近试上张水部》投刺诗友张籍,得其赏识。这位是……”
柳县令打断姚合的话语,说:“那这一位就是范阳贾浪仙了?”
接着他双手抱拳一揖,说道:“你就是曾以一首《剑客》名震幽燕,以推敲误撞韩愈,又和诗人孟郊结为忘年之交的诗人浪仙啊,久仰久仰。”
“柳大人过奖了,我何德何能,怎受得如此恭维?”
几句话直将贾岛说得不知怎么着好。
曹县尉打岔说:“柳大人就会恭维人,刚从姚大人那儿知晓浪仙兄的一些情况,这转眼就已活学活用了。”
“曹贤弟说哪里话,姚贤弟时常向我提起他俩,还多次提到当初怎么相识嵩岳乌员外家,又怎么同游上蔡、黎阳,怎么在相州相处,这咋就成了活学活用了?”
这时,郭氏出来圆场。她说:“几位大人不要争了,两位客人远道而来,我们还没给他们洗尘,你几个就争争吵吵?”
郭氏说着,大家不分彼此,纷纷奔向厨房。立即,客桌上就摆了猪耳、牛肉,木耳拌蒜,小葱豆腐,绿豆芽,花生仁,屈指一数竟有七八碟儿。还放了四五罐新打的凤翔柳林酒。那阵势,不将两位客人灌醉便不罢休似的。
一番推辞忍让,大家依次坐下。姚合取来酒杯,先给每人斟了一杯。这时,柳县令捧起酒杯站了起来,先向朱庆余敬道:
“可久贤弟,为表示你荣幸来到我西秦之地。今日我借花献佛,先敬一杯。”
朱庆余接过酒杯,呵呵一笑,饮了下去。接着他顺手斟了一杯,又回赠给柳县令。
“柳大人,‘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弟也敬你一杯。”
柳县令接过酒杯,回头看了一眼贾岛,笑道:
“浪仙兄,刚才敬了可久贤弟,这一杯该轮到你了?”
贾岛急忙站起来,双手推辞,说,“柳大人不必多礼,小弟早年皈依佛门,不占荤腥,这就免了吧。”
曹县尉一边劝道:
“浪仙兄这就不对了,你如今早已还俗,不再受佛家戒律约束,这分明是托辞嘛?”
贾岛无奈,又不好说什么,回头看了看朱庆余和姚合。他俩只是看着他微微发笑,并不说话。贾岛看了看大家,都是一番热情的眼光,索性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直呛得他一连几个喷嚏,脸上也像血染了似的,一下红到脖子根。
他们谈诗论事,一会儿高声,一会儿细语,话语也相当投机,千句不多。说到作诗,一个个佩服不已,谈到应举,又无不垂头丧气地替两位客人惋惜。这么着直到半夜,小翠早已睡了,他们几个东倒西歪地趴在桌上,睡在炕头,桌上只剩下几个空碟子空碗,酒罐子也像他们一样倒在一边。郭夫人替他们盖了衣物被褥,收拾了桌上狼藉的残局,才悄悄儿回房歇息。
姚合在武功县做着主簿,倒也清闲。可是,清闲之时经常就想到作诗,自己到了这京畿小县,作诗难逢对手,清闲中就有了清淡,甚至觉着无聊。自从贾岛和朱庆余来了以后,一切又全都变了,三人在一起论诗,整天也显得忙碌了许多。
平日里总要背书写字,小翠一脸地不情愿,向母亲撒娇吧,又怕父亲斥责。这下好了,有二位叔伯护着,她一下子变得顽皮起来,人也活泛了许多,不再因父亲的呵斥而担惊受怕。
他们三人,虽然都是以五律见长,善写日常琐事,可是各自的诗风又有着明显的差异。朱庆余的诗作,清丽中不忘通俗,通俗中又总能别出心裁,常有豁然开朗的动人之处。贾岛的诗热衷于苦吟,同是五言诗,偏又写得精深,能于细微之处见精神,创造清奇幽微之境,虽然也来自日常行事,很少用典,缺少浮艳,看似平淡却又蕴含了浓浓禅意。姚合的诗,可谓继二人之所长,自成一格,他的诗往往朴中见巧,善用简练朴实的语言,写出心中的理想景况,在生活素材的提炼和景物组合上,既巧为用心,又能出之以平淡自然。往往炼词炼意,寻得绝妙词句,追求贾岛诗中的那份禅意幽趣。
风格的不同,使他们常常为了作诗争得面红耳赤,难以定论,却又促成了许多诗章诞生出来,也成了他们的另一种妙趣。
此时的贾岛和朱庆余,没有了科考中第的忧虑,他们在武功住得正兴,凤翔知府司录郑大人邀朱庆余前往。只因路途寂寞,朱庆余又与贾岛相约同行。
贾岛曾听张籍说过,恩师韩愈当年考中进士以后,一连参加了吏部三次考试,都未能解褐受职。他随即只身前往凤翔府,求助于凤翔职府邢君牙。邢君牙是韩愈尊敬的长者,但这人性格耿直,从不愿向人低头,结果事与愿违,韩愈奔走数月却落得一场徒劳。直到几年之后,方才得到宣武节度使董晋的赏识,召他做了幕府判官。
凤翔在武功西北,仍属关内道,可这里早已不同于京畿诸县,显得异常荒凉。虽是盛夏时节,太阳还在西天映着阵阵晚霞,路上已没了行人。
在凤翔,贾岛认识了凤翔府一位姓徐的官员。徐大人和他年纪相当,为人正直豪爽,也善琴好诗,他一听说贾岛是韩愈的门生,自然热情倍增。在徐大人的陪伴下,他们将凤翔城里外转了个遍,品尝了远近闻名的凤翔柳林春酒。然而,他俩虽然有柳林酒相伴,偏偏又都不胜酒力,况且当日在姚合宅中也是见识过的,并不再觉得新鲜。唯一勾引他们的,是凤翔城外的东池。这东池和凤翔的历史一样悠久,相传周文王初年,有凤凰在此地饮水,周人认为是这是祥瑞之兆,就将此池叫做“饮凤池”。
如今正值盛夏,到西池纳凉倒也是个好去处,徐大人陪着他俩,有事没事就到那儿转转,欣赏凤翔东池那一排排低垂入池的金丝柳,聆听柳林中嘶嘶蝉鸣。可是,没过多少日子,一向不善张扬的贾岛却住腻了,不时就想起武功的姚合来。这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姚合为什么多次写信邀他同处的迫切心情。
他想,我如今身在异地,思念武功诗友,而夜不能寐,就是睡下,也时常会梦到他。武功地处京畿,虽然也很荒寂,但在那里,可以和姚合谈谈诗,下下棋,甚至在他的菜园里帮着种些蔬菜,侍弄花草,虽然也是寄人篱下,却也过得安逸。
这么想着,一首《寄武功姚主簿》就作了出来。诗中写道:
居枕江沱北,情悬渭曲西。
数宵曾梦见,几处得书披。
驿路穿荒坂,公田带淤泥。
静棋功奥妙,间作韵清凄。
锄草留丛药,寻山上石梯。
客回河水涨,风起夕阳低。
空地苔连井,孤村火隔溪。
卷帘黄叶落,锁印子规啼。
陇色澄秋月,边声入战鼙。
会须过县去,况是屡招携。
这首诗完全模仿姚合的诗体写出来,不同于他以往的诗。自从他们武功相聚以后,姚合的诗风日渐成熟,贾岛的诗作也更加完美,愈加灵活多变。更令人称奇的是,贾岛在诗中多次用到假对,为了使“卷帘黄叶落”能有妙对,他特意写了“锁印子规啼”,以子规的“子”之谐音“紫”,来对前句黄叶的“黄”,实可谓诗家高手,自成一格。
这首诗作出以后,他特意当成书信寄给姚合。不等姚合回复,他就又辞别朱庆余,只身返回武功,再会姚合。
一路行色匆匆,直有归心似箭的感觉,三四日的路程他两天便想赶到,自然一路上要马不停蹄——不,应该是驴不停蹄才对。
这时已是初秋七月,天也变得短了许多,太阳刚落下西山,夜色便渐渐笼罩上来。
贾岛走在路上,前不见村,后不着店,眼见天色已晚,也不知该到哪里投宿。他的眼前慢慢阴暗下来,耳里有滔滔渭水声隐隐传来,还有鸱鹄刺耳的鸣叫声不时响起,让人听了不禁惶恐不安,阵阵惊悸。
半个月亮已在西天升起,借着朦胧月光,贾岛隐约看见前面有个村子,正在黑黝黝的树影里透着点点灯光。在这萧瑟荒凉的山区旷野,终于有了人家,有了宅边栽植的桑柘树,有了茅屋上升起的袅袅轻烟。贾岛顿时感到无比的温暖和亲切,刚才的恐惧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说是村子,其实也就三五户人家,除了传来的声声犬吠,这里寂静得再没有什么声音,使人不免有了闲适安逸之感。他心里一阵轻松,挥起树枝拍打着胯下的毛驴儿,赶紧往前赶去。今夜,他不再为无处投宿而熬煎了。
贾岛投宿在一户人家。此刻,他已身在京畿,明天就能赶到武功了。不知是刚才在路上受了惊寒,还是因为明天就能见到姚合而激动,这一夜,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直到外面响起一声声鸡鸣,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
次日一大早,贾岛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包袱里取出纸笔,作了一首《暮过山村》,这可是昨夜失眠的结果啊。
写罢,他又顺手放进背上的包袱,用过早饭,便继续赶路。
正午时分,总算进了武功西门。姚合宅中,他还没顾得吃郭夫人准备的茶饭,先是迫不及待地取出早上写的诗作,一脸喜笑地捧给诗友。诗曰:
数里闻寒水,山家少四邻。
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
初月未终夕,边烽不过秦。
萧条桑柘外,烟火渐相亲。
这首《暮过山村》,先从听觉形象写了远处的寒水,接着从听觉转向视觉,写了仅有几户人家的小村,用淡墨勾勒出一幅荒凉的山村远景。“烟火渐相亲”一句,写得极富生活情趣与韵味,他对生活的感受相当敏锐,体验深刻,自己又着意炼句,诗中的心理刻画也显得细致入微而耐人寻味。整首诗以“寒水”开始,“烟火”告终,中间历叙旷野中的怪禽、落日、初月、边烽,使人的感受由寒而暖,从惶恐转至欣慰。山区景物,采用了移步换景的描绘方式,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变动,他的情绪似乎也跟着诗句波浪式地起伏和发展,使得这首诗的格局立即有了波澜,有了开阖,将诗意的变化多样有机地融进了井然有序的章法之中。
姚合看了那诗,又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开口。
“浪仙兄,真是士别三日自当刮目相看啊,看来,我可是脱了靴子也赶不上你了!”
贾岛笑道:
“姚贤弟过奖了,如果不是你,我的诗泉早就枯竭了,这一切还不是因为有你在我心中的缘故啊!”
接着,姚合也翻箱倒柜似的,取来他数月来的诗作,让贾岛逐一过目。
厚厚一沓诗笺,全是五律,并取了总题《武功县中作》,再就是几首《闲居遣怀》。贾岛仔细看了,说:
“姚贤弟,不是我恭维,你这些诗也写得很好呀,真实地写出了你的风格,实可谓自成一家了。不过,依我看来,你如今的心境却不怎么好啊?”
“哦,怎么个不好,说来听听?”姚合不解,反问道。
贾岛想了想,叹了一声,说:
“唉,你如今身为九品之职,吃着朝廷俸禄,多少也算跨上了仕途,而武功已属京畿之地,并不是你说的那种荒芜小邑,可你的诗中,不是写县远地僻、居官似隐,就是写种药养生、生活懒散。在我看来,你的内心并不平静,你心里似乎藏匿着永远也摆脱不了的压抑啊!”
姚合无奈地笑了,说:
“每次看着大家怀才不遇,中第不能,欲罢又不忍,我的心里能不难受吗?我也知道什么是平步青云,可是看着眼前的事实,那里还有锐意进取之心。我觉着,人的一生似乎就是这样,只有将自己的一腔热血,化作这冷吟闲唱的诗句,去打发以后的日子了。”
他稍微顿了顿,继续说:“浪仙兄,你的诗作又何尝不是如此啊?你至今没能及第,不能为朝廷效力,并因此而苦恼,可你我一介草民小职,又有何方呢?”
贾岛和姚合谈着各自的诗,为前途发着牢骚,冬寒春暖,不觉又是新春。
元和十二年(817),春。京城长安忽然传来消息,钱徽因论淮西之事而忤旨,被贬为太子右庶子。
钱徽不是别人,他是翰林学士兼中书舍人,当初任职东都洛阳,贾岛初识孟郊不久,曾在孟郊那里与他相聚而相识。这人性格恬淡,外和内敏,不仅颇有诗才,而且棋琴书画无所不通。
记得那年深秋,九月重阳也过了多日,一场秋雨之后,那晚的月色如洗,清朗而皎洁,贾岛的心情也随即轻松了,便取出那张琴,借着月色弹起来。正和孟郊相叙的钱徽听到琴声,也被吸引出来。熟谙琴艺的他还乘兴弹奏了一曲,那乐曲境界高雅深细,与恩师孟师傅的琴技相比,更是不在话下。自此,他们不仅成了诗友,也成了琴友。
在对淮西藩镇的处置上,朝中大臣分为主战和主抚两派。宪宗皇帝及大部分朝臣主战,可是淮西兵乱一时难以平息,朝廷又为此消耗了大量的兵力财力。这时,有许多官员请求停止讨伐,并提出了一些合理的理由。中书舍人钱徽就是其中之一,结果,他的一纸奏折,令宪宗皇帝十分厌恶,气愤之际,杀鸡骇猴,将他贬为太子右庶子。
说实在的,这事要是贾岛,也是以主战收场的,可这位曾经要干谒投刺的颇受尊敬的旧友,却因反对继续讨伐藩镇而忤旨。不过,此刻的贾岛并没有了过多的爱恨,他总是想着钱徽对自己的许多好处,想到当初在洛阳的那个琴客聚会之夜。
他想,此刻的钱徽,或许正住在城南小宅之中,任凭远处曲江春水多么诱人,只是紧闭家门,懒得出去走动,看望他的,恐怕只有终南山那些不恋红尘的僧侣隐士了。如今自己身在武功,只有写首小诗寄回长安,算是对朋友的安慰吧。
于是,他提笔写了《寄钱庶子》,以记此刻心情。诗曰:
曲江春水满,北岸掩柴关。
只有僧邻舍,全无物映山。
树阴终日扫,药债隔年还。
犹记听琴夜,寒灯竹屋间。
贾岛辞别挚友姚合,准备回长安。这天,李廓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俩一阵惊喜,疑虑也随之出现在脸上。一问才知,原来李廓新授了户县县尉,再有月余就要走马上任了。
李廓与姚合相识仅仅几天,他们就各自就任,而自己一向敬重的诗友贾岛,自从去了武功,一年多也没了丝毫音讯,借着上任前的一阵空闲,他特意赶来与贾岛、姚合叙旧。
听说贾岛将回长安,李廓心里说,你姚合能和贾岛相聚,我就不能吗?我一向羡慕他的诗才诗风,还想向他讨教呢?他高兴地说:
“浪仙兄,如今我也要到户县赴任了,若不嫌弃,你径自可以前往,我会随时恭候的。”
“那里那里,就凭贤弟一句话,我都不知该咋样感激,怎能不前往赴约呢?”贾岛脸上挂满了笑意,喜不自禁地答应下来。
待了几日,二人辞别姚合,离开武功。
秦岭北麓,一条滔滔渭河从西至东流淌了八百里,渭河两岸,成了一跃千里的关中平原,也成了千百年来的皇城帝都。在长安西南,便是李廓即将赴任的户县。这里北有渭河相隔,南有终南山相依,太平、涝河潺潺流过,却也是人杰地灵,钟毓独秀之处。
李廓任职县尉,平日的事务并不繁琐,初来乍到,为表地主之谊,他带着贾岛,游走户县各地,了解当地风土人情,好不惬意快乐。
被誉为天下名山的终南山就在户县城南数里,它东起盛产美玉的蓝田山,西至秦岭主峰太白山,横跨蓝田、咸宁、户县、周至、眉县等数县,绵延几百里,舒展着青苍秀美的双臂,捧起长安城这块文明瑰宝,使它有了高大坚实的依托、雄伟壮丽的屏障。这里地形险阻、道路崎岖,逶迤峻峭,中间孤峰蔚起,十分壮观,曾被多少文人墨客古今名士誉为人间仙境、神仙居处,充盈着神秘的色彩。
此刻的贾岛,暂时放弃了回长安应举的想法,如今又到了尽是修行隐居的绝妙去处,不时就有超然之感涌来,有了品尝茶茗的那份醉意。
这天,两人出了户县小城,顺路往南而去,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到终南山走走而已。脚下是曲径流水,繁花蔓草,远处是奇峰秀岭,茂林修竹,他们愈走愈近山脚,山风吹散着阵阵春寒,走在山道上,心里无不舒畅。
人在山中,尽显得渺小,这时,只见一座山崖下,清澈的溪流汩汩而过,溪边是几棵高耸的古松,树下有一座茅屋小院,所谓的院墙,全是枝藜扎起的山中木篱。屋檐下,一个梳着双髻的孩童,正拖着一把大扫帚,一下一下地打扫庭院。
李廓说:“浪仙兄,走了许久,恰逢一户人家,咱不如进去讨杯茶水?”
他口里说着,也不等贾岛发话,就向那扇柴门走去。
那孩子将他俩上下打量了一番,也不答话,放下扫帚跑进了草屋。少顷,出来一位老者,笑呵呵将二人迎进屋中。
老者约有五十余岁,一身道家装束,虽无鹤发,却也异常精神。他待人稳重而随和,也不打问他们的来因去意,只是热情招呼。这个当儿,那孩子也不失时机地沏了浓酽的茶。老者说:
“二位客人造访寒舍,贫道也无甚款待,唯有这南山红茶和山涧清泉招待了。”
“这个好,这个好。”贾岛轻咽了一口香茶,微微一笑。
这时,李廓向他介绍,说:
“我是户县新任县尉、长安李廓,这位是我的诗友、范阳贾岛贾浪仙。”
老者回头将贾岛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
“你就是当年误撞韩愈的那个和尚?”
贾岛说:“正是,当时因韩公和诸位诗友的劝说,我还俗应举,谁料至今一事难成。今日到了你这居处,看着周围一片消静安逸,不由又使人想到当年出家恒山的情形了。”
“唉,如今的唐室,宫内宦官专权,外面藩乱难平,皇帝虽然清明,却也力不从心犹如傀儡,这么个形势,不考也罢,我看不如隐居山林,做个不问世事的居士倒好。”
这位老者复姓长孙,名霞,字栖峤,已在紫阁山下隐居多年。他一身道家装束,道冠长袍,白袜布鞋,满面红光,有着仙人般的神气。那孩子是他的小徒,大约七八岁,一双眼里尽是聪颖,说话口齿伶俐,使得人见人爱的,万分喜欢。
长孙霞侃侃而谈,说着终南山的僧道隐士。他说,这里紧靠长安,吸引着许多佛道修行人士前来清修、隐居,汉代张良曾在山上的无量洞避暑隐居,北周的法藏和尚也曾在此修行,到了当朝,隐居修行已成风尚,此地更成了高僧隐士幽居之地。当然,终南深山也为士子入仕开辟了另一条途径,许多士子利用山上现有寺庙,向这里义学的僧侣请教、切磋,等到学有所成,就下山应试,再求功名。
他说,白阁山的李溟,紫阁峰的厉宗师傅,还有圭峰寺澄观禅师以及他的几位徒弟,无一不是绝世之才,他们有的入京应举求名,有的进宫讲经说法,如今倒也清闲自在,纷纷退居山中。他的一席话,听得贾岛简直入迷了。他想,我如今前途迷茫,不知所终,若真如长孙霞所言,在终南山隐居倒也是个极好的归宿。
长孙霞还告诉他,当年有一位叫卢藏用的人想考进士,入朝作官,就隐居终南山,并借此认识了几位高士,结交了几家富贾豪商,后来竟被招入朝中,终于达到了作官的目的。说来可笑,此后便有好多人想来此效仿以求寻条终南捷径,偏偏多少年来并无人如愿以偿。
三人相谈,茶换数盏,话语投机,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俩人欲起身告辞,长孙霞再三挽留,说道:
“此刻天色已晚,你们这要上哪儿呀?若不闲弃寒舍简陋,不妨在此将就一夜吧?”
长孙道长的一片盛情迫使他们留了下来。这时,徒儿也做好晚饭请大家享用。饭食全是木耳蘑菇等一些山中野味,吃起来倒也别致。当晚是个月明之夜,他们坐在月下石凳上,继续畅谈,直到月沉夜寒,才回屋歇息。贾岛一首《过道士居》,便诞生在这个晚上。诗中写道:
先生修道处,茆屋远嚣氛。
叩齿坐明月,支颐望白云。
精神含药色,衣服带霞纹。
无话瀛洲路,多年别少君。
次日,俩人继续进山,临别之际,长孙道长再三对他们说:
“多年隐居这里,少有人来,今日幸得结识二位,若不嫌弃,我今儿做个向导,咱仨一道上山走走。”
两人听了,又是一番道谢。
于是,他们在长孙道长的带领下,沿着曲折的山道步步攀升,登上一座山头,回望四周,眼前是青山高耸,他们依然身在谷底。
向东南望去,红日高高升起,正映在一座笔直挺拔山峰上,便有紫色烟岚袅袅环绕,罩在了高耸入云的峰巅,遥望峰西,向下则是三百多丈垂直而下的立陡齐崖,眼前情景,竟如仙界阁楼,似在画中,这就是著名的终南山紫盖山。当年,诗人李白曾赋诗赞美,将此山峰比作“紫阁”,后人遂称此山为紫阁峰。
此时此刻,西北的圭峰巍然高耸,东面的丫髻山卧在紫阁与圭峰之间又成另一景致。那里被周围的山脉罩着,阳光难以光顾,常是积雪不断,苫盖山顶,同时就有了白阁山之名。
白阁峰离这儿最近,他们沿崎岖山径由东而上,用了将近两个时辰,才来到白阁山顶。山顶是一开阔之地,大不过一二亩,有一座白阁寺,寺院很小,房舍简陋,只有三两个僧人在此修行。庙宇四周,山高云低,鸟雀绝迹,已是初春时节,这里依然冷风呼呼,黄叶飘散。
两人来到寺前,只见三四个人,不紧不慢,悠然自在,正坐在一棵古松下,一边品茶,一边攀谈。忽然见山下来了客人,长者起身相迎,那几位也随身跟了过来。
白阁寺就默然长老和厉宗和尚俩人,再有一位白衣秀士,约有四十余岁,说是定居寺中,其实是在此隐居修学,听说他还期待有朝一日进京应试呢。他一见长孙道长,比默然长老和厉宗和尚还热情,急切地招呼大家。原来,他和长孙道长也是多年旧交,初来终南山时,他第一个认识了长孙道长,而且非常投缘,只叹俩人相识恨晚,恨不得同室而寝,同桌而食,只因山下屋舍甚少,他才在白阁山居住下来。
默然长老在此修行已不知有多少年头了。据他说,初来白阁时,寺前这棵松树才有对把来粗,如今早已枝繁叶茂可作栋梁了。厉宗乃是他的徒弟,十多年前科举不第,隐居南山,后来渐渐对仕途失去了信心,便在此削发出家,从未下山。由于山高谷深,少有人来,寂寞之余,他们相互造访,共处石屋,却也惬意快乐。
一番打问介绍,彼此还礼而坐,那位中年和尚遂取了杯盏,沏了香茶,贾岛李廓也相对而坐,听老僧叙话。
贾岛说:“各位长老,我二人来自山下,有幸游山至此,打扰各位了。”
默然长老和蔼地笑着说:“二位施主怎么这样说话?俗话讲,相聚是缘,你们能登临这静谧凄寒之处,我们还没感激呢?”
一句话说得俩人无言答对,只有呵呵地笑言相谢。
贾岛、李廓的到来,给山上也带来点点欣喜。他们虽说很少下山,可说到贾岛,厉宗和李溟也早有耳闻,似曾相识。
默然长老开玩笑地说:
“浪仙啊,我可不管你是真岛还是假岛,反正到了这里,我只知你是无本师傅。”
一句话逗得大家一阵大笑,顷刻就有朗朗笑声在山间回响。
贾岛说:
“长老这不是折杀我么?说句见外话,我还真后悔了,怀疑自己到底该不该迷恋仕途的?”
“这个嘛,人各有定,就看你怎样认为了。我看,你多年徘徊科场,只是心中那团报国之气尚未泯灭,在你眼中,我唐前途还是一片光明啊。”默然长老盯着贾岛,淡淡地说。
李廓听了,辩道:
“长老,照你这么说来,难道我唐就无前途可言了?”
“怎么个无前途呢?只是不知前途怎样而已。”默然长老依然语气淡淡的,可他的话语间,不时流露出深深的禅意,也使大家对这位隐居深山的老僧不敢小视。
贾岛得知眼前这位白衣秀士就是隐居修学的李溟,很是稀奇。这李溟多年不中进士,自己也四处漫游,俩人都想求得一第,偏偏又与此无缘。今日相遇,正可谓言语相投相见恨晚。
在山上聚了半日,他俩又被长孙霞邀请,沿了山路,去了紫阁山下的居处。当晚俩人留宿紫阁山下,准备明日前往终南山最高处的圭峰寺。
圭峰寺坐落在圭峰极顶,是一块不甚平整的山地,约有十数八亩,几乎和白阁一个模样儿,只是比白阁要高出许多。这里不仅有松柏,有山草,更稀奇的是,寺后还有一汪清泉,盛夏不溢寒冬不竭,供给着山上僧众的饮用。
圭峰寺虽为山巅小庙,一天到晚钟磬常鸣,十多位僧人做着功课,参禅学经。这里景色绝胜,安逸清幽,弥漫着十足的禅意,僧人们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使这里洋溢着浓郁的佛家气息。
终南山的隐士僧侣,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待人不紧不慢,不热不冷。澄观禅师也是这样,贾岛和李廓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贾岛也曾身在佛门,见了僧侣自然尊重,他上前恭敬地说:
“长老安好?”
老禅师睁眼打量了他们一下,复闭了双目,喃喃问道: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从哪里来?”
李廓笑道:“自山下而来。”
贾岛见李廓如此,连忙解释说:“他是新任户县县尉李廓,我是范阳贾岛,今天有幸至此,特向长老问安?”
“你二人所言虽实,可是,不论你是帝王将相,还是黎民百姓,到了这里都是施主。”老僧淡淡地说。
贾岛被深深的禅意隐情吸引,仿佛觉得他们都成了世外高人。
听李溟说,老禅师澄观和尚已年近八旬,今日一见,依然满脸褐红,精神矍铄。他操着一口襄汉口音,若不仔细,还真听不懂他的话意。俩人向澄观禅师见过礼后,他又彬彬有礼地让徒弟沏了茶捧上来。随后,大家坐在山顶的僧院里聊起闲话。
李廓好奇地问:
“我听禅师一口襄汉口音,想必不是长安人氏?”
老禅师微微笑道:“呵呵,身为僧侣,居无定处,游走四方,无须过问哪里人氏了,只要随缘就行啊!”
接着,他娓娓道来。原来他本在襄阳一寺中做着住持,一天,他的徒弟灵峰告诉他,有一位叫宗密的和尚,虽然只有三十来岁,却精通儒家之学,彻悟佛家经典,尤其对自己撰写的《华严经疏》及《随疏演义钞》感悟很深,并寄来书信要拜自己为师。他虽然答应了,还派弟子给他送去回信,可总希望能见他一面,听听他对经文的解悟。后来,已是七十四岁的他亲自来到长安,礼觐了只有三十二岁的宗密。从此,他便和宗密来到终南山圭峰寺,昼夜随处,同撰新文。
贾岛听了,更加稀奇,那个宗密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使七十多岁的老禅师不顾路途遥远,亲往长安会见。他不由问道:
“听大师所言,真不知所说的宗密是怎样的人,以后有了机会,一定要见识见识。”
澄观和尚看了看他,说:“我不是说了么,两年来,我和宗密同在圭峰草堂。这真可谓佛家之缘啊!你俩幸得到此,想见他倒也容易。”
这时,刚才沏茶的那个和尚只是憨憨地笑着。贾岛心想,禅师说的莫不是他?再细一打量,只见他和自己年岁相当,中等身材,身体魁梧,一脸黑硬的胡茬,若不是那身袈裟,根本不像个和尚。
禅师说着,顺便看了看身边的那个和尚,示意他和两位客人认识一下。
果然是宗密和尚。他本姓何,原是果州西充(今四川省西充县)人,宪宗元和二年(807),二十八岁的他准备参加当地的贡举考试,一次偶然的机会,拜谒了遂州大云寺的道圆禅师,两人言语默契,彻夜相谈之后,他决意出家,皈依佛门。他为僧之后,悟性奇高,深得道圆禅师赏识,传授他佛家《华严法界观门》真经。随后就有了老禅师讲的那些故事。
宗密和尚得知贾岛也曾在僧门,如今虽说还俗,却还有一些佛家情缘,俩人间的话语就渐渐多了。
贾岛一个劲地说:
“若凭一眼所见,我真可要误会师傅了。”
宗密和尚说:
“贾施主言重了,终南山东西绵延数百里,虽说周至的楼观台是道教名胜,我们释教也是名师潜伏,澄观师父就不说了,这里东去百余里的蓝田蛟峪山有座龙池寺,那里的贞空和尚佛学造诣很深,又得禅宗深髓,也是让我们敬佩不已的山中名师。”
“哦,那以后有机会了,我一定前去拜访,也好求他指点迷津啊。”
听了贾岛这话,宗密和尚也笑着说:
“行啊,那就只好随缘了。”
相谈之中,俩人的言语异常投机,儒家、释学、道经以及隐逸方面,俩人的感悟颇同,大有相识恨晚的感觉。几天的相处,他俩竟如亲兄弟一般,离别之际,无一不生依依惜别之意。宗密和尚再三告诉贾岛:
“贾施主,你若有空闲,尽可以前来这里,我们随时会欢迎你的光临。”
为了表述对山上各位师傅,尤其澄观禅师的感激,贾岛特作了一首《宿山寺》相赠。诗中写道:
众岫耸寒色,精庐向此分。
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
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
一僧年八十,世事未曾闻。
这首诗,先从终南诸峰高耸在天寒地冻之中写起,再写圭峰寺坐落山顶,使萧条的山顶有了有了非同寻常的感觉。因在绝顶,能来这里的恐怕只有上界神仙和山中隐士了。住在山巅孤寺,看着半轮上弦月在云中穿梭,一两颗流星滑落在光秃秃的树丛中,不由就觉得有寒星触手可摘,人与神仙对话的情境涌来。山寺中那个年迈的老僧,即写澄观长老的僧龄不浅,又写了宗密和尚修行解悟的高深,同时也将自己因连年落第而产生厌世慕隐情结融合进去。整首诗,集三人的灵魂于一体,才有了诗中那个形象独特的八旬老僧,有了字里行间饱藏着博大的佛家情怀。
贾岛离开长安很久了,他不由就会思念那里的诗友。一回到长安,他见过恩师韩愈,会了诗友张籍,就迫不及待地前往青龙寺,看望堂弟无可。
他每到一处,都像讲故事似的,将自己离开长安后的情况复述一番。无可早知终南山的事情,知道那里是一块藏龙卧虎的神秘之处,可自从来到长安之后,他还从未去过,只不过是在闲暇时望望城南诸峰罢了。如今听堂兄说得绘声绘色,非常诱人,心中不由跃跃欲动,也想欣然而往。
春暖花开,夏蝉嘶鸣,北雁南归,眨眼又叶落知秋了。
无可终于熬到冬天,到了可以出关云游的时月。他别过寺中僧友,和堂兄贾岛前往终南山圭峰,去拜识仰慕已久的澄观禅师和宗密和尚。
今年冬天来得似乎很早,还没穿上厚厚的冬衣,天上就飘起了阵阵雪花。贾岛虽然是第二次上终南圭峰,但是他俩都没有欣赏过这里的冬景。如今,在这黄叶飘尽的时节,山中是一片令人神往的绝美风景了,又遇着这场大雪,俩人自然激动。
到了傍晚,雪霁天晴,贾岛乘兴步出寺外,任凭寒风呜呜吹打。他向远处望去,那一番景致美不胜收,远山近水,显得更加秀丽素洁。夕阳斜照下,山谷升腾起鱼鳞般的云朵,在脚下远谷中千姿百态地变幻着。这时,遍山皑皑的白雪中,有个樵夫正沿着隐约现出的一条羊肠小道,小心翼翼地下山,回到白雪覆盖下的一间茅舍。贾岛欣赏着终南雪景,浮想联翩,诗意涌动,随即张口吟道:
倚杖望晴雪,溪云几万重。
樵人归白屋,寒日下危峰。
野火烧冈草,断烟生石松。
却回山寺路,闻打暮天钟。
贾岛吟罢,身后忽然想起掌声,堂弟无可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身后。
“堂兄这首诗应该有个好题目才是?”无可说。
贾岛笑道:“其实在我吟咏之前,诗题已经有了,你看《雪晴晚望》咋样?”
“雪晴晚望,”无可思量了一下说,“不错,不错,你的诗题四字,简单明了地概括了全诗内容。诗中有雪,有晴,有晚,有望,画面在“望”中一步步舒展开来,确实不错。”
贾岛看了看无可,说:“几天不见,你也学会恭维人了。不过,诗题中‘晚望’二字,却是在写贤人失时的那种无奈啊!”
无可听了堂兄的话语,再看他一下子有了低落情绪,连忙说:
“高处不胜寒,此刻天色不早,快回吧!”
于是,俩人无奈而静默地回了圭峰山寺。
贾岛哥俩寄居圭峰寺山巅草堂,和僧人们探讨佛理,却也快活。
元和十四年(819),早春。大家正聚在终南山,过着闲适而近似隐士般的生活。一天,姚合在李廓的陪同下,来终南山造访。姚合突然到来,贾岛既是高兴,又很纳闷,不知其中原委。贾岛高兴地将姚合介绍给寺僧山友,大家时常听贾岛提起姚合,如今一见也不稀奇,仿佛旧相识,相互觉着十分稔熟。
原来,身为武功主簿的姚合,只因平日事务不多,难以施展才智,觉得无聊,他甚至有了罢官卸任的想法。他不想像诗友孟郊那样,为了作诗而不理曹务,索性就弃了官职,来到户县,随同年及第的李廓一起,来终南山圭峰寻访贾岛。
这下可好,姚合、李廓的到来,山上立即热闹起来。大家住在深山峰顶,除了作诗,便是跟了澄观禅师宗密和尚礼佛悟禅,无牵无挂,无拘无束,一时获得了无限的自由。就连紫阁的长孙霞,白阁的李溟,也羡慕得不亦乐乎,稍有闲暇就赶来圭峰寺做客造访。
李廓见姚合的官儿做得郁闷而无聊,特意回了长安,向父亲说知此事。李老丞相几经周折,朝廷一纸调令,将姚合调到长安北边的富平,让他在那里做个县尉,说是有了机会可以继续升迁。
姚合刚离开武功,举家迁往富平之后,朝廷发生了一件让大家寒心的事,恩师韩愈因佛骨之事,被贬到广东潮州。
贾岛听到恩师被贬的消息,不知就里,立马辞别山上诸友,匆匆回到长安。
他进了金光门,顾不得歇息,先去了延康坊张籍的宅邸。一进门不问别的,一门心思只念叨着恩师韩愈。
张籍见了贾岛,也是一脸无奈,将事情的原委向他一一道出。
原来,自从淮西藩乱平息以后,宪宗皇帝侈心渐起,不是大兴土木,就是乱任官宦,还不听劝告,尤其痴迷佛家之礼。
风翔府的法门寺(即扶风法门寺)本是佛家圣地,寺内那座护国真身塔,珍藏了释迦牟尼的一节手指骨。传说这个宝贝三十年才向世人展示一次,每次开启会保佑庄稼收成好,老百姓幸福和谐。今年恰逢佛塔开启之年,这三十年遇一次的盛典,真可谓佛界盛事。正月,宪宗皇帝携长安城内各寺院僧众前往凤翔法门寺迎接佛骨,并要在皇宫中供奉三天,再送往京城各个寺院供奉。人们总想在乱世中求个平安,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平头百姓,都跑去布施,唯恐落在后面。许多老百姓为了得到奉养佛骨的资格,几乎倾家荡产,烧掉头发烧灼胳膊地多方筹资,来赶这个时髦。时任刑部侍郎的韩愈,一向忠心耿耿,敢于直言,更不喜欢佛教,不忍心老百姓赶赴这个荒唐的闹剧。于是,他上了一篇《谏迎佛骨表》,向宪宗皇帝申明其中的利害。
恩师韩愈曾因忠言直谏,多次遭受朝廷的打击,数次被贬。幸亏他去年随丞相裴度赴淮西平乱,捷报频传,得以凯旋,被朝廷任了刑部侍郎,成了当朝的四品大员。可是,当他看着上到宪宗皇帝,下至普通百姓,无不痴迷地要恭迎佛骨,内心无比难受。为了说服宪宗皇帝,他特意在奏折中做了夸张,他举例说,佛教后汉才传入我国,在没有佛的时代,各个皇帝在位日久,国泰民安,可自从有了佛教的汉明帝以来,又有多少个信奉佛教的皇帝获得过长寿国安的好运。他还说,就凭那一节腐朽的骨头,能给国家带来繁荣,简直荒谬至极。
宪宗看了奏折,气得要死,恨不得将韩愈千刀万剐,诛灭九族。他将奏折出示给大臣们,将要严厉处置韩愈。
裴度在平淮西战争中曾立下不小的功劳,也使他的宰相之位更加平稳,丞相崔群与韩愈同年中第,交情也非同一般。眼看着韩愈将受严惩,他俩一阵心急,跪拜相求,俩人的语言如出一辙,纷纷说道:
“万岁,韩愈话语轻狂,让你生气,是应判罪,但他也是对我唐一片诚心,才冒死相谏,还请万岁宽恕他,以显我唐皇恩浩荡,体现万岁的豁然大度,还能鼓励其他上书言事的人。”
宪宗皇帝心想,他俩虽然说得有理,韩愈说我过度信仰佛教我也可以宽容,可是他为什么要说自东汉之后信佛的皇帝都短命,这岂不是诅咒我么。身为臣子如此狂妄,我岂能原谅!于是他一脸木然,并不发话,文武大臣都吓得不敢说话。
最后,碍于裴度和崔群再三求情,宪宗皇帝还是给了他俩的面子,免去了刑部侍郎韩愈的死罪,将他贬到广东潮州做刺史算是了事。如今已走了多日,前往那个蛮荒之地了。
贾岛听了一个劲地嘟囔,直怨恩师这么大年纪了,真不该如此冒失,险遭杀身之祸。
张籍说着,取出一首诗来。贾岛一看,是一首《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诗中写道: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这首诗风格沉雄,感情深厚,而且笔势纵横,开合动荡,手法高妙。诗中先写自己早上一纸奏章,晚上就遭到被贬潮州的灾祸,一起笔就有着高屋建瓴之势。下来用了一个流水对,十四字形成一整体,紧紧承接上文,说自己为了大唐前程,虽然遭到严谴,却并无怨悔。他认为自己是忠而获罪,尽管招来这场弥天大祸,但他无怨无悔,表现出骨子里那股刚正不阿。接着,诗中借景抒情,以云横雪拥,写出了他的家室还在长安,自己却要仓猝而行的悲涕情结,境界雄阔,一句回顾,此时不独是念及家人,更多的是伤怀国事,云横而不见家,亦不见长安,一句前瞻,说自己立马蓝关之前,仰望大雪寒天,联想到前路的艰危。“马不前”三字,更加显露出英雄失路的悲怆之情。最后,他沉痛而稳重地,向侄孙从容交代后事,语意紧扣第四句,进一步吐露了凄楚难言的激愤之情。整首诗叙事、写景、抒情融合为一,诗味浓郁,诗意盎然,无不使人生出大气磅礴、卷洪波巨澜于方寸之中的感觉,产生撼动人心的力量。
当时,恩师韩愈被贬,只身前往千里之外的潮州,前往岭南那块荒芜之地。韩湘看着爷爷孤身上路,替他的身体担心,不顾家人劝说,冒着风雪一路向南去追赶。当他赶到终南山蓝关驿时,只见韩愈骑在马上,孤零零地在茫茫雪野里赶路。韩湘快马加鞭赶上去,拦在爷爷马前。一向外秀内敏的韩湘,看着爷爷此刻的光景容貌,忍不住失声痛哭。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他连吟两遍诗句,涕零交加地说:
“爷爷,你还记得这句诗么?”
这句诗,他又怎能不知道呢?在唐代,男子过了十八岁要举行开樽之礼,行过开樽之礼就算成人,可以饮酒。韩湘十八岁那天,韩愈为他开樽,斟了一杯酒给他。韩湘捧起酒杯并未一饮而尽,却从花篱下掬起一抔土,将那杯酒浇上去。过了一会,土里竟生出两朵鲜艳的花儿,更为稀奇的是,那花瓣上竟有一句诗: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当时,韩愈非常奇怪,不知这是怎么回事。韩湘却笑着说:“爷爷不必奇怪,或许过一阵子就会应验的。”直到此刻,看着前面的蓝关驿站,他恍然一悟,终于明白了花瓣上那句诗的含义,惊异地看着韩湘,用颤抖的手将他搀起。
他觉得韩湘有着常人难以通晓的超然之处,绝非一般人物能及。随即作了那首《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并将花瓣上那句诗恰到好处地融进去。
晚上,爷孙俩住宿在蓝关驿中,留别之际,俩人彻夜难眠,韩愈回顾自己一生的官宦生涯,颇有感触地又赠送了韩湘一首诗。诗曰:
人才为世古来多,如子雄文孰可过。
好待功名成就日,却抽身去上烟萝。
韩湘本是赶来送行的,他看着眼前的情形,又看了这首诗,想着爷爷的身体,他百感交集,遂陪侍爷爷一路同行,去了潮州。
贾岛看了韩愈的诗,也不知如何开口。只为他感到惋惜同情,思前想后,也依着这首诗,作了《寄韩潮州愈》
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
隔岭篇章来华岳,出关书信过泷流。
峰悬驿路残云断,海浸城根老树秋。
一夕瘴烟风卷尽,月明初上浪西楼。
贾岛与恩师韩愈感情深挚,甚至有着俞伯牙与钟子期高山流水,肝胆相照的默契,所以这首诗一开句就表达了与恩师不同寻常的交情,流露出深情的眷念和神往的心情。诗中说,他的心早已与恩师同乘兰舟,风餐露宿,一直流到岭南的潮江尽头。
这首寄诗的开头两句,已显出笔力奇拱,意境宏阔,音节高浪,体现了忠臣遭斥逐,寒士心不平,甘愿陪同贬官受苦的深厚友情。接着写自己看到恩师《左迁》一诗,内心共鸣,只好驰书慰问了。传递书信的邮差骑马,出关数日之后,谪贬中的恩师就可得到他的慰藉了。他以“峰悬驿路残云断,海浸城根老树秋”,来回应恩师的“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正是互诉衷曲之语。眼下那望不到尽头的驿道盘山而上,好像悬挂在耸入云霄的峰峦上。可以想象,恩师到任之后,潮州滨海的潮水浸到城下,地卑湮湿,老树为之含秋。诗的第三联,已把坚如磐石的师生恩情推到绝顶,诗的境界也达到了高峰。最后,他却宕开一笔,别开生面,形象地写了南方山林间湿热蒸郁,常有致人疾疫的瘴气,恩师到了那里,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像风卷残云那样一扫而光。到那时,皓月东升,银光朗照在潮州,整个大地也变成了琼玉般的银装世界。月光如洗,天下昭然?恩师无辜遭贬的冤屈,也将大白于天下。这正是针对恩师的“好收吾骨瘴江边”一语,一反其意,以美好的憧憬结束全诗。这首诗先写意,次写实,再写悬想,最后以祝愿收笔,抒写了他与恩师之间难以名状的真挚而浓厚的情谊。
张籍看了贾岛的诗,一个劲地打量他,心里直嘀咕:浪仙的五律早已独辟一径,自成一家,那曾想这首七律竟完全以恩师的口吻写出,字里行间又渗透了自己对恩师真挚而凝重的那份感情,他感动得几乎发呆,愣愣地看着贾岛。
“浪仙,一两年时间,你的功力大增呀,眼下这首诗,真可谓前无古人了。”
贾岛表情淡淡,沉重地说:
“张前辈过奖了,其实这全是感情所致,情到而诗涌罢了。唉,也不知恩师身在潮州,是否安好啊?”
同时,贾岛又不得不想到恩师韩愈侄孙、他的小兄弟韩湘来。韩湘不忍恩师受苦,本来是赶去与他送别的,可一看到孤苦伶仃的爷爷将受一路饥寒之苦,愣是厮跟了他,赶往潮州。有他一路上的照顾,恩师也不会受太大的折磨了。于是,他又趁着诗兴,作了一首五律寄给韩湘,也算是对他的一份感激。这首寄诗写道:
过岭行多少,潮州涨满川。
花开南去后,水冻北归前。
望鹭吟登阁,听猿泪滴船。
相思堪面话,不著尺书传。
其实,恩师这次免遭杀身之祸,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此刻,俩人内心无不难受,却只有相互宽慰,别无他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