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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凯鹏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3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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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岛传》连载

第五章 韩孟麾下 范阳还俗

元和二年(807),初秋。孟郊升为太常寺试协律郎,离开长安,任职东都,做了河南尹郑余庆的宾佐。

孟郊一到东都洛阳,安排好自己的手头事宜,便逐一拜望了昔日旧友。这当儿,他不时听到一个人的名字。恩师韩愈,旧友张籍,还有河南尹郑余庆,他们都跟他谈起这个人。

郑余庆说,他曾因犯夜被我拘禁过一晚,谁知他的一句“不如牛与羊,犹得日暮归”,一夜间竟传遍了整个洛阳。

张籍说,他街头误撞韩公,竟促成了一段“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的推敲美传。

无须多言,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贾岛贾浪仙。

大家告诉孟郊,诗人无本和尚本是涿州范阳人氏,虽然在北岳恒山出家为僧,可他却是一个作诗奇才,他的诗作冷僻独特,又首首皆佳,诗中常有奇妙之句,让人看了不得不服。

孟郊心想,我当初在溧阳做主簿时,为了作诗曾被县令罚去一半俸禄,今日遇着这等痴迷作诗之徒,怎能不认识认识呢。于是,他开始思谋着有朝一日也能见上贾岛一面。

那天,大家再次说起贾岛,孟郊禁不住问张籍:

“张贤弟,你们时常提起的那位无本和尚,不知他现在身在何处呀?”

“呵呵,实在是缘分那,”张籍一笑,“今年春上,他本要回恒山的,还是我们多方挽留,总算将他留了下来。”

“怎么,他在洛阳?”孟郊显得有点急切。

“那里呀,如今他正和堂弟无可和尚住在嵩山脚下的天仙寺呢。”

天仙寺与洛阳并不遥远,孟郊想,这么一个同道、诗痴,那日我一定要到嵩山去会会他,也好见识一下他的诗才。

张籍笑着说:“只要东野兄喜欢,随时可以去,不必急躁的。”

天仙寺也称天王庙,坐落于嵩山北麓,供奉的是四大天王。当年,太宗皇帝曾受到少林寺武僧护驾之恩,对寺僧感激不尽,百十年来嵩山少林寺自成了华夏名刹之一。来往者拜谒少林,多要途径天仙寺,并在此歇脚。这里没有少林寺的雄伟,中岳庙的壮观,却也沾了中岳钟灵独秀的圣灵之气。寺院不足十余亩,仅有三进殿堂和三二十僧侣居住的寮房。门前是一片松柏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将寺院笼罩其中,使这里平添了几分凝重,让人不由就有了见佛欲拜见庙想敬的感觉。于是,这里的香火渐渐旺盛起来,成了文人墨客多聚之地。

贾岛初居天仙寺,方丈宣皎师傅只知他俩是韩愈引荐的,也未多问什么,按照常客将他们安排在客房居住,大家共同生活,共同相处,一同诵经念佛,参与各类佛事。

方丈宣皎师傅五十余岁,已有三十多年僧龄,是一位博览经书的好学高僧。如今,他遇着两个同门诗痴,既可以谈经论佛,又能够探讨诗学,岂不是大好特妙的事情。哥俩的到来,也给他的生活带来不少的舒心惬意。一有空闲,宣皎师傅就过来陪伴贾岛哥俩,给他们说些有关嵩山的事情,从风土人情直到僧道寺观,各界名流,着实让他俩长了不少见识。

这阵子,哥俩在天仙寺过着悠闲清静的生活。闲散时,他们也不用去寺田干活,不是捧本经卷来读,就是提笔作诗,常常得到僧人们羡慕的眼光。

这天,张籍托人捎来书信,告诉了孟郊任职太常寺试协律郎的事。贾岛听了暗自高兴,随即和堂弟无可商量,准备择日前往洛阳,拜会一下恩师韩愈的那个老学生。

贾岛初到洛阳时,就已听到孟郊的诗名。当日在韩府,刘叉又向他提起,使他常常生出相见恨晚的感觉。只是,老天爷并不成全他,孟郊偏偏身在长安。他只好自我安慰,喃喃自语地说,“孟郊既是恩师的门生之一,认识他自然是迟早的事,还不如在认识他以前,对他这人,对他的诗做一些了解,这不是更好?”

寄居天仙寺后,贾岛又从刘叉那里了解了更多关于孟郊的事。

孟郊小时候,随父亲孟庭珍住在洛阳,不幸的是父亲早年病故,母亲拉扯着他们哥仨长大成人。虽然家里贫困,可是他不安于贫,不趋时尚,隐居嵩山,刻苦吟诗,并自称为处士。直到四十多岁,才弃隐试举,可是他多年久困文场,直到四十六岁时才考中进士。后来,他又在洛阳及江南老家住了四年,才到长安应吏部选,在溧阳做了一个小小的八品县尉,带着母亲前去就任。这个五十岁的县尉,终日只会吟诗饮酒,并不善于办理公事。县令没有办法,只好另外找一个人代替他办公,自然就扣掉了他的一半俸禄。

就是这么一位不会做官的老进士,写起诗来却得心应手。一首《游子吟》,写出了一位在外游子对母亲的挚爱,一首《登科后》,更把久居科场终得一第的举子们喜悦激动的情状刻画得入木三分。尤其他的五古诗,开前人之先河,独辟蹊径,自成一家。

孟郊的诗风,继承了与他同姓的前代诗人孟浩然,但是他的诗却比孟浩然更显得古淡清寒。贾岛觉着,孟郊诗的这种古淡,是他半生孤苦贫寒的表现,是他的孤僻、高洁、不谐俗的性格的具体表现,这来自于他半生的贫寒,实属于寒士无奈的悲鸣。自己虽然身在佛门,却也和孟郊一样痴迷作诗。尤其近来看了他的诗作,更从中找到了许多作诗的默契。他喜欢选字炼意,孟郊也擅长在字句上下功夫,他讲究作诗要平中见奇,孟郊也总是思路独特善劈蹊径。

为了有朝一日见到孟郊,能有一份见面之礼,贾岛用了好几天时间,终于写了一首《投孟郊》的诗,准备到合适的时机献给他。

一天,刘叉大老远找来,也没有什么礼仪讲究。他见了贾岛,首先大大咧咧发了一通牢骚,末了又情不自禁地告诉贾岛哥俩,说是曾在乌行中宅中碰见一位秀才,一定要他们前去认识一下。

“乌行中?干啥的呀?”贾岛一愣,这人并不认识啊。

“乌员外可是方圆百里一大名士,他早年曾在朝为官,后来承蒙圣上恩赐,在嵩山石淙村建有豪宅别业。”刘叉又是一阵啰唆,“来往于他家的,没有长幼之分,尽是当今文士名流。”

刘叉所说的乌行中,就住在嵩山东南石淙村,离这儿不过三五十里,加之刘叉一再唆使,贾岛听了也十分好奇,便想见识一下那位秀才,便答应了他。

已是仲夏时节,一个朗朗晴日,贾岛、无可在刘叉的陪同下,前往石淙村拜会乌行中,寻访刘叉言说的那位姚秀才。

不过半日,三人已来到石淙村前。

石淙村处在高处,视野开阔,举目四望,一切尽收眼底。西面是巍巍嵩山,东面则有良田千顷,南面有一条小溪绕过村子,缓缓地流淌。既有高山相伴,又有细水长流,而且这里还以盛产砚石远近闻名,堪称风水宝地。

贾岛看了不禁暗自称奇,这种地方,肯定是藏龙卧虎之地,看来还得感谢刘兄,若不是他,还不知有谁能介绍他到这儿来呢。

乌员外的庄子坐北朝南,红漆大门,铜钉镶嵌,无不给人肃然大气之感。门外数十棵青松高高耸立,一片荫凉,门内花木成行,姹紫嫣红,争相斗艳。院内的房屋青砖蓝瓦,琉璃镶檐,竟有百十间之多,一座假山蹲在池中,水中有鱼儿游荡,山上是小亭座座,一条小径曲曲幽幽,沿了假山崎岖而上,自成美妙幽远之境。身在院中,怎不让人赞叹。

刘叉已是这里的常客,他带着贾岛哥俩径直进了乌员外的客堂。

乌员外一身淡黄短衫,脚穿轻便布鞋,长须过胸,头发青灰,虽说已有七十左右,却是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乌员外正在品茶,他见了刘叉他们,连忙起身相迎,吩咐家人沏茶待客。

“哈哈,刘贤弟造访寒舍,老夫失迎了。”

“老兄如此说来可就见外了。”刘叉回礼,顺便将贾岛哥俩介绍给他,“这二位师傅是我挚友,熟知佛理,精通诗学,今天我特意将他们带来,让他们见识一下老兄的别业豪宅。”

“那里那里,随便玩玩,尽兴尽兴。”乌员外答道。

几杯凉茶下肚,刘叉又问道:“老兄,不知那次在府上碰见的姚秀才还在吗?”

“在呀,我这算把他养起来了。”乌员外说得大家不由一愣。他接着说,“这位姚秀才本是要进京赶考的,谁知在我庄上呆了几日,竟把我那两个犬子和外甥给迷住了,非要向他学诗习文。这不,已来了数月,成天在后书房用功呢!”

贾岛心想,这姚秀才到底哪里人氏,才学高得竟有被人拖住不放的事,看来还是见识一下。他这人爱嘀咕,嘀咕着不由自主就开了腔:

“阿弥陀佛,乌施主这么说来,姚秀才可是很有才学?”

“当然,当然。”

“如不嫌弃,不妨让我见识一下,交交朋友,只怕他不肯赏脸啊?”

怎么了,今天贾岛觉着自己的话多得往外溢,他虽然说出了口,可又觉着有些后悔。

“那里那里,姚秀才待人随和,不会见外的。”乌员外说着,低声吩咐了几句,一个丫环走了出去。

不一会,外面传来一阵浪笑,“哈哈哈,不知今儿来了哪里的客人,还要我出来陪客呀。”说话间,进来一位书生,高高的个儿,瘦瘦的身板,一脸英姿豪气。他进了客堂,一看是刘叉和两个和尚,忙上前一礼,说道:

“原来是刘兄造访,我就说嘛,庄上来了客人,唤我出来干啥呀?”

刘叉笑道:“哈哈哈,我今儿特为贤弟而来。首先嘛,是回赠你赠剑,特写了一首小诗。再是给贤弟带了两位朋友,都是好诗之辈,你们相互认识一下,相交无妨啊。”

“赠诗要收,朋友也要认啊!”姚合一边大声说话,一边打量着陌生的贾岛哥俩。“不过,还要麻烦刘兄引荐引荐呢?”

这姚合却有些来头,他祖籍吴兴(今浙江湖州市),乃是前朝宰相姚崇的曾侄孙。建中二年(781)生于陕州硖石(河南陕县南),姚合自幼就接受着宰相门第的熏陶,棋琴书画,茶艺酒令几乎无所不晓。父亲姚闬为人稳重而敬业,早年及第后,仅仅三个年头,就由起初的九品校书郎升任了八品临河县县令。如今,姚合便跟随父亲,居住在相州临河县的官廨。

姚合在严父慈母的教导养育下,由一个小顽童长成了知书达理的小秀才。他们初到相州时,父亲姚闬见姚合已经长大成人,为了儿子的前程,也为了儿子人生道路的进一步完美,他特将儿子姚合推荐给身居魏博节度使的旧友,去魏博幕府做了个幕僚,也算让儿子在应考之前先锻炼锻炼。

一年前,父亲又给他娶了与他们门当户对的郭氏为妻。年轻的姚合便离开魏博幕府,欢聚临河县,享夫妻燕尔之情。可是,新婚的妻子却说他虽然已成了家室,可一生仕途尚未开始,一再怂恿他进京赶考。在妻子郭氏鼓动下,姚合告别父母,轻装而行,过黄河,经黎阳,一路赶往东都洛阳,准备次年春上赶到长安,参加朝廷的科举考试。

原来,姚合逗留此地,是要参加明年春上长安的科举考试。贾岛听了,欣欣然点了点头,只说他才华出众,明年科场定能一举夺魁。

姚合一听眼前这个和尚就是误撞韩愈的无本和尚,看了看他,微微一笑,说道:

“幸会幸会,我原以为无本师傅敢撞了韩退之前辈的坐骑,肯定是人高马大的模样,没想到你也和我一样,弱不禁风啊!”

一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贾岛笑道:“让姚施主见笑了,那是误打误撞么。”

“当初听刘叉兄一说,我就被你的痴情和诗胆镇住了,很是佩服,没想到今天在这儿碰上了,实在难得啊。”姚合说着,不时对眼前的贾岛投来欣赏的目光。

说话间,又进来一位小伙儿,大约二十出头,刚刚束发。他中等个儿,一脸白净,一双凤眼里洋溢着青春的睿智。

乌员外见了他,嗔怪道:“遇儿,你不陪你俩位兄弟读书,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乌员外看了看大家,解释说,“这是我的外甥遇儿,父母去世早,一直在我这里长着。”接着吩咐道:“还不见过几位客人?”

那遇儿上前深深一礼,说道:“胡遇见过几位前辈。”

“乌员外,你看你,这不是见外了么?”刘叉忙上前扶起胡遇。

姚合说,“刘兄,无本师傅,你们可别小看了我这小兄弟,他虽然年纪轻轻,却也作出了许多不错的诗章。以后有机会了,还请各位给他些批评指点呢?”

说得大家一阵大笑,对胡遇投来赞许的眼光。

这才是酒逢知己言语投机,他们谈诗论学畅所欲言,不觉就是一日,直感到相见恨晚。尤其姚合,他也善写五律,作诗总是追求奇丽之句。今天见了贾岛,言语默契,诗体相仿,大有相互交流之处,怎不高兴。

见到孟郊,已是初秋时节。

天气渐凉,秋风送爽的一个晴日,贾岛哥俩回到洛阳。数月不见韩愈、张籍,自己又新作了不少新诗,他俩要请二位前辈鉴赏一下。

这天,哥俩兴冲冲来到韩愈府邸。恩师韩公不在,侄儿老成见是贾岛哥俩,连忙将他接住,嗔怪地说:

“二位师傅一到嵩山,怎把我们忘了啊!小叔可是天天记挂着你们的。还有我那犬子湘儿,做梦都吟着你的诗句呢!”

贾岛微微笑道:“彼此彼此,我们也是想念恩师,才匆匆赶回的。”

不知谁告知了韩湘贾岛回来的消息。他几乎是冲进屋子的,进来时已呼吸急促,满头细汗。

韩老成斜着眼瞪了瞪儿子,怒道:“你咋这样疯疯癫癫没规没矩呀?”

韩湘并不理会父亲,只是向贾岛深深一揖,说:“侄儿韩湘有礼了,二位师傅近来可好?”

“都是让小叔惯的,谁都不怕。”面对儿子,老成显得很无奈。

贾岛笑了笑,说:“孩子嘛,活泼一点好,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已近傍晚,韩愈回来。他身后还跟了一人,穿着浅色长袍,白底布靴,似乎已过六十。他头发灰白,髭须贴到胸前,脸上总带着微笑,让人不禁有亲近的感觉。

韩愈一见贾岛哥俩,哈哈大笑:“看来,这回也不用介绍了,省了我不少口舌呀!”

大家一听,半晌没有言语,忽然又是哄然大笑,客堂里顿时充满了无限的活跃。

韩愈说:“我就说嘛,今儿个去东野家喝茶,他怎么非要送我回家呢?原来是无本哥俩回来了。”

面前这位老头,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孟郊孟东野呀,贾岛心里想着,兴奋地连忙上前见礼。

“贫僧早慕孟前辈诗名,今日遇着,真是三生有幸呀!”

那无可也不失时机地上前见礼,“小僧无可见过孟前辈。”

把个孟郊窘得一脸微红,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只是一脸微笑着一一还礼。

韩愈向老成低语了几句,老成悄悄走了。约么半个时辰,张籍也出现在大家眼前。张籍一来,客厅的气氛异常热烈起来。

晚饭过后,天色已晚,韩愈挽留了孟郊,说是难得这么一聚,今儿不妨就在舍下畅谈一宿。大家都有此意,自然一拍即合。

贾岛这次回洛阳,既是为了见见韩愈、张籍,更是想和孟郊相识。今日一到洛阳,便如愿以偿。他高兴地说:

“我早想回洛阳拜会孟前辈了,前几天写了首诗,本应呈到府上的,今日幸会前辈,真是缘分哪。”

说着,让堂弟无可取来行囊,将那首《投孟郊》呈给他。

孟郊说,“今天在座的都是诗界大家,还是先让韩公过目。”说着,又把那诗递给韩愈。韩愈见大家一再推让,又在自己府上,也不好再三推让,将那诗捧起来,出声吟咏,使在座的都能听到。

月中有孤芳,天下聆薰风。江南有高唱,海北初来通。

容飘清冷馀,自蕴襟抱中。止息乃流溢,推寻却冥濛。

我知雪山子,谒彼偈句空。必竟获所实,尔焉遂深衷。

录之孤灯前,犹恨百首终。一吟动狂机,万疾辞顽躬。

生平面未交,永夕梦辄同。叙诘谁君师,讵言无吾宗。

余求履其迹,君曰可但攻。啜波肠易饱,揖险神难从。

前岁曾入洛,差池阻从龙。萍家复从赵,云思长萦萦。

嵩海每可诣,长途追再穷。原倾肺肠事,尽入焦梧桐。

这首诗,贾岛完全依照孟郊的诗体来写。首先借月中桂树来形容孟郊,说他的诗是江南高唱,聆听他的诗,让他这位北方之客觉得,仿佛是桂花之香从月中飘来,几乎使人陶醉。他评价孟郊的诗,语言看似平静自然,但是每次读起来,总感到有奇特的诗境从胸中流泻,平静充实得往往使人难以模仿。那情那境,可真是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啊,就像佛祖释迦牟尼当年修道,苦行雪山,只是渴求佛的奥妙,却没有一句偈语悟出。自己多么想向孟郊求得作诗的办法,可又不知从哪儿学起来好。于是,他开始吟诵孟郊的诗,抄录他的诗篇,从他的诗中体会狂热的诗兴,那种绝伦境界,竟比久病吃药还有疗效。还没有和孟郊见过面,可他的那种诗的气势早已扑面而来,仿佛两人早已神交了似的。难道这位未曾谋面的前辈,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老师吗?如果那样,我就可以学其诗,攻其诗,虽然有些东西往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可是,即使捡拾一些他的牙慧,也能从中得到他的精神的。他说,去年来洛阳的时候,就想拜识孟郊,只因他身在长安,一直没有机会。他甚至觉着,自己就像传说中的那个吴国人,把做琴的桐木用火去烧,从它的爆裂声中辨别它是不是做琴的好木头。结果呢,那煅烧的木头做成了焦尾琴,音质美妙无比。我把所有的想法融合在这首诗里,就像从他的诗中摄取精华一样,用它来做一把属于自己的焦尾琴。

大家听得不觉称奇,赞不绝口。孟郊说:

“无本师傅这首诗,可把我恭维地快要昏然了。然而凭你的诗才学识,怎么不去赴京应举,求得一官半职呢?”

贾岛叹了叹,告诉大家,自己早年也曾想应举求职的,不过,那并不是为求取功名,而是为了平藩镇之乱而报效大唐。可是,自己一个无依无靠,平淡无奇的贫民布衣,在涿州初次参加秋试就已挫败,后来迫于生计,才皈依佛门做了和尚。

大家听了无不替他惋惜。张籍告诉他:

“无本师傅,今日聚在一处,你不如听我一言。”

贾岛耐心听着,并不言语。

“我当初参加科考,也是受尽白眼,多次落第,后来遇着东野兄和韩公,在他们的引荐下,终于考中进士,任了官职,吃国家俸禄,为国家出力,才觉得没有虚度此生呀?”

张籍停了一下,接着说,“依我看,你不如还俗,参加科考,或许明年的黄榜上就有了你浪仙的大名。”

贾岛说:“这怎能行呀?我多年皈依佛门,研习佛理,除了作诗,将那些应举致仕的东西早忘了。恐怕考上十年也难中一第。”

韩愈看着贾岛的神色举止,也明白了他的苦衷,告诉他:

“无本呀,如今的科举,考题也并不复杂,虽然是凭才华,却也得有人引荐。我当日在朝也有许多旧友,你若是参加科考,我可以求他们帮忙的。”

听得无可心都热了,怂恿贾岛说:“哥哥,我看前辈们说得有理,你还是还了俗,到长安参加科举,继续圆你报国夙愿吧。”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府上只有韩愈和贾岛哥俩。贾岛把自己的想法一一告诉了韩愈,想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韩愈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无本,我这人见不得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对于释道学说,向来不屑一顾。说句见外话,当初喜欢你,我只是喜欢你的诗和作诗的态度的,对于佛理,我并不想多说什么。我觉着,人活一世,首先要有耿介的秉性,再就是要有精神追求,要干一番事业的。如今我唐虽然皇帝更替,可如今毕竟还算昌盛繁荣,能为我唐出份力气,不是比参佛养性要好上千倍。

“依你的才学,再加上有人引荐,考中进士不成问题的。若听为师的话,你尽快还俗,趁我还能给你帮上忙,快去进京应试吧。或许再过一年半载,你就可以吃上朝廷俸禄,为国效力了。”

贾岛想了想,大家说的的确有理啊!可是一想到还俗,他又左右为难。

一时做不出决定。回到天仙寺好多日子,贾岛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韩愈的话不无道理,自己却总是拿不定主意,就和无可商量。

无可说:“这多年跟着你,我只是学一些作诗的皮毛,对于参加进士考试,可是想也不敢想的。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你不妨就试试吧。”

这天,孟郊忽然从洛阳赶来,回访这位新结识的忘年诗友,并再次来劝他还俗应举。

刘叉几年未见诗友孟郊,听说他来了嵩山,高兴得连夜赶到天仙寺。那晚,大家聚在一起,又说起孟郊这次来这里的意图。

刘叉一听,对贾岛说:“韩公眼光不错,我年纪大了,不会有这种想法了,可你还年轻,要抓住机会。我当年在道观,学了许多道家理学,还不是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大丈夫嘛,做事就要干斩利索,婆婆妈妈一辈子也干不成事的。”

贾岛听了,咬咬牙说:“还俗就还俗,不过我要到恒山去的,最起码也要回范阳,在平谷见过孟师伯呀。”

主意既定,贾岛择日将回范阳。无可仍然居住在天仙寺。

刘叉说:“既然要走了,不如见见姚秀才,跟他道个别,人家可对你十分敬重的,还时常捎话问你的好呢。”

他们相约去了石淙乌员外庄上。

已是寒冬时节,没有了夏日的葱郁,秋天的庄重。一轮即将浑圆的月亮挂在天空,月光穿过浓浓的松荫洒在院子里,洒出一片惨惨的煞白。屋子里,火炉里燃着红红的木炭,大家围在桌上举杯饮茶喝酒,一个个脸上满是春光,并没有惜别时的依依情深。

说是贾岛来看望姚合,与朋友道别,还不如说是乌员外给他饯行呢。大家你言我语,谈诗论学,叙旧话别,十分活跃。见大家如此善待自己,贾岛无不感动。再加上姚合和胡遇一旁唆使,要贾岛作首诗做个留念。贾岛想了想,就作了《夜集乌行中所居》。诗中写道:

环炉促席复持杯,松院双扉向月开。

座上同声半先达,名山独入此心来。

元和三年(808)四月,到了贾岛回范阳的时候。

四月的洛阳,已是春暖叶生,百花待放之时。天津桥畔,洛水清清,柳丝正低垂着黄黄的嫩芽儿。

韩愈,孟郊,还有老成和韩湘、韩符,他们都来给贾岛饯行,刘叉和无可也从嵩山赶来。一时间,天津桥头竟聚了十数八人,过往行人不知发生什么事儿,只是回头观望。

他们依依惜别,言语里却无不充满喜悦,充满期望。文人相别,自然少不了互赠别诗,也给中唐诗坛,留下了几篇有名诗作。

韩愈赠了《送无本师归范阳》,诗中写道:

无本于为文,身大不及胆。

吾尝示之难,勇往无不敢。

蛟龙弄角牙,造次欲手揽。

众鬼囚大幽,下觑袭玄窞。

…………

家住幽都远,未识气先感。

来寻吾何能,无殊嗜昌歜。

…………

狞飙搅空衢,天地与顿撼。

勉率吐歌诗,慰女别后览。

孟郊作了《戏赠无本》,诗中写道:

长安秋声干,木叶相号悲。

瘦僧卧冰凌,嘲咏含金痍。

金痍非战痕,峭病方在兹。

诗骨耸东野,诗涛涌退之。

有时踉跄行,人惊鹤阿师。

可惜李杜死,不见此狂痴。

燕僧耸听词,袈裟喜新翻。

…………

再期嵩少游,一访蓬萝村。

春草步步绿,春山日日暄。

遥莺相应吟,晚听恐不繁。

相思塞心胸,高逸难攀援。

大家的诗作,各显身手,出其诗才,对贾岛的才学也给予肯定和期望。面对大家的一片真挚之情,贾岛非常激动,遂作了《辞二知己》送给韩愈、孟郊二位前辈。

一双千岁鹤,立别孤翔鸿。

波岛忽已暮,海雨寒濛濛。

离人闻美弹,亦与哀弹同。

况兹切切弄,绕彼行行躬。

云飞北岳碧,火息西山红。

何以代远诚,折芳腊雪中。

这首诗,写得情深意远,有着大历诗风。诗中将韩愈、孟郊比做仙鹤,而将自己喻为孤独而归的鸿雁。说真的,他也不想离开大家,在这分别之际,虽然有美乐弹奏,可由于充盈着依依惜别之情,听起来也会让人觉着像是有哀伤相和。而且,相别之后,他要奔波范阳恒山之间,劳碌多时的,如此下来,恐怕再来洛阳,已是寒冬时节了。

按照唐代僧律,出家人还俗程序并不复杂,愿意还俗的僧侣,只要对任何一人声明,自己愿意舍戒,便可以放弃佛徒身份,成为俗家人士。可是,出家数载的贾岛还是千里迢迢回到范阳。

在上谷开元寺,他看望了孟师傅,把自己这次回来还俗的事先向他说了。

孟师傅说:“当年,你堂叔贾谟就指望你应举的,可是阴差阳错,却让你皈依了佛门。我佛有偈语说,‘凡事皆随其缘,顺其自然’,可见它并不拒绝人有超前的想法呀。你这几年在外,已长了不少见识,不再是当初那个小青年了,有些事情自己决定就行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贾岛诚恳地说,“你指教我多年,大恩无法言谢,只有回来相秉,求得你老人家的同意,我才会觉得宽慰的。”

他向孟师傅言明了自己的意图,还将这事做得如此庄重,孟师傅很是感动。

“你尽管按自己的想法做好了。”孟师傅说着,将那张几年也不曾弹奏,却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古琴取出来。

他说,“浪仙,你这次离开范阳,恐怕再难回来了。我清贫一生,也确实拿不出什么好的东西相赠,为了表示一下,我今儿想把这张古琴送给你。”

“那你以后不是不能弹奏了?”

孟师傅淡淡一笑,反问道:“嗨嗨,我本来就很少弹奏么?你这一去,也无须再回范阳了,就权当为师给你的小小留念吧!”

贾岛听了非常感激,他告别孟师傅,又去了一回恒山,别过峰禅师,再回到范阳石楼。这一来二去,竟也过了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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