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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凯鹏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4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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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岛传》连载

第一十七章 游历杭州 名传江南

贾岛待在长安,想看看自己被赦的事有无进展。他等了数月,并未有任何消息。最近,京中许多诗友不时给贾岛赠些银两,他的生活暂且没有了困难,他觉着老是这样待在长安,还不如再次出去一趟,免得整日为自己的事儿烦心。

大和九年(835),刚过春节,贾岛再次离开长安。

这次,他是只身出行的,为了方便,就想到他的毛驴儿来。可是,家里那头毛驴儿好多年也没出过门了。它还是当年香儿夫妇赠予的,后来随他到富平,又回长安,多年来,的确为他节省了不少脚力。可是,岁月荏苒,当初那个而立之年的贾岛,如今已成了两鬓生花的老头,伴他二十多年的毛驴儿,也已羸弱得瘦若干柴,到了日暮残年,别说伴君远行,恐怕一阵微风,也能将它吹倒。

贾岛从没去过江浙,这次,他想到杭州一带转转,好了却自己年轻时游遍全国的梦想。

柳公权早已和贾岛结成莫逆之交,看着贾岛这头风烛残年的老驴,他呵呵笑了笑,问道:

“浪仙兄,就凭它?它能将你驮到杭州?”

看着贾岛于心不忍的样子,柳公权要将自己那匹枣红马赠给他。贾岛连连摆手,口中直说,“悬诚兄,不必、不必,我向来骑不惯马的,还是我这毛驴儿好。”

柳公权笑了笑,并没说话,而是再三挽留,只说吃了这顿饭再走不迟。

俩人刚吃过饭,老家人走了进来,俯在柳公权耳边嘀咕了一句,柳公权听了,笑着告诉贾岛,“浪仙啊,我也不希望你骑着老驴出远门,刚叫人给你买来一头毛驴儿,你先到院子看看。”

贾岛不敢相信,饭前还在议论,才一顿饭的功夫,咋就立马买来毛驴儿?

这时,柳公权已将他拉了出来。

呵,果然,院中廊柱上,正拴着一头毛驴儿,和他家那头有许多相似之处,一样的高低大小,一样的浑身乌黑,只有肚子下印着一些灰白。这头毛驴儿牙口轻,毛黑似缎,精神如驹,贾岛见了心中欢喜,快步走到廊下,摸着那乌黑的皮毛,不好意思地说:

“悬诚兄这样待我,真不知怎样感激才好?”

“我有心相赠,你也不必致谢,就笑纳了吧。”柳公权连忙笑道。

贾岛将毛驴儿牵回家中,和家中那头老驴拴在一起。小毛驴开始觉着生疏,不吃槽中草料,老驴看着这个新伙伴,也不急着将头探进槽中,它好像明白这个新伙伴是来干啥的,有意谦让着。

听说毛驴是柳公权送的,刘氏高兴得要千恩万谢,直说柳公权的耿直和大方。贾岛告诫刘氏,自己走了后,可别慢待了家中的老驴。刘氏笑着说,“放心吧,你走了我蛮寂寞的,还指望和老毛驴说话呢?”

正月末的一个晴日,太阳刚在乐游原东边地平线上射出一丝曙光,贾岛就出发了。他骑着小毛驴,出了春明门,迎着半天朝霞,一路往东而去。

十多天来,他不紧不慢地往东南而行,路边,长安的枯枝败叶不见了,和他相遇的,是渐渐多起来的嫩绿鹅黄,是一片片淡红的野花,金黄的油菜花儿,还有满眼翠绿葱郁的稻田,正精神十足地点缀着一望无垠的江南水域。突然,贾岛已觉着周围的水多了起来,一条长江竟挡在了眼前。

贾岛牵着驴儿,上了渡船,渡过了平生见过的最宽阔最清澈的长江。次日,他来到长江南岸的太湖。

这可是八百里江南水乡,这里的人,说起话来竟也轻盈盈细腻腻仿佛被水淘洗了似的。

他离开长安时,那里春寒料峭,还有着刮不尽的寒风,身上的衣服穿了数层,可是越走越热,他开始将身上的衣物一层层褪下来。

这天正午时分,他喉咙发痒,只觉口渴难耐,恰巧路边一柳丛之中,隐着一溜儿小街,葱绿的树丛里,斜斜地飘着一面杏黄小旗,上面印着一个篆体写的茶字。原来是一家名叫“访卢阁”的茶肆。

贾岛将毛驴儿拴在门外,走进茶肆。随着主人的招呼,他要了一壶绿茶,坐在窗口桌边饮了起来。他环视四周,几间简易房舍,三两位忙碌的堂客,再就是门里门外进进出出的茶客,却也热闹不少。只见正面墙上,题着许多诗句,密密麻麻的,偏偏掩饰不住其中最醒目的一首《茶歌》。

贾岛品着茶,慢慢吟了起来。

“日高丈五睡正浓,军将打门惊周公。

口云谏议送书信,白绢斜封三道印。

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

闻道新年入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

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

仁风暗结珠琲瓃,先春抽出黄金芽。

摘鲜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

至尊之馀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

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

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

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

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

这是洛阳旧友卢仝当年写给孟郊的《寄新茶》,后来因诗句绝妙,被文人当作茶歌,常常提及。今天在这里见了,他不仅触景生情,神情投入地吟诵着。

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大了起来,又到了忘我的境界,周围的茶客都屏着呼吸,听这位陌生人捻着胡须极其投入地吟诵。

茶肆掌柜听了,客气地出来,竟直愣愣盯着贾岛,目光许久不曾离开。他心里嘀咕,这人怎么看似相识,偏偏又想不起来。

贾岛也看着这位茶掌柜纳闷,这人怎么这样看自己呢,随口问道:“不就是吟诵一位老朋友的诗么,掌柜怎么拿这样的眼神看我?”他的话一说出口,也正直了眼神,痴痴地看着掌柜的。

茶掌柜四十多岁,总觉着面熟,可他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凝视良久,掌柜的凑了过来,低声问道:

“这位客官可认识诗人贾浪仙?”

“你是?”

贾岛也不知此人是谁,怎么忽然打听自己。

那人从贾岛的问话和眼神里,已晓得十分,脸上掩饰不住心中的激动,笑着说:“浪仙兄,你还记得在洛阳的情景么?”

“玉川子,卢仝!你是卢仝!”

贾岛眼里突然放出光来,他一拍大腿,惊奇地说。

“唉,几十年了,你我都老了。”卢仝将贾岛请回里间,再将毛驴儿拴进后院,高兴地出来,忙着筹备茶饭,和几十年不见的老朋友说话。见到了老朋友,两人掩饰不住心中的激动,几番知心话语之后,四行浊泪就开始在两张生出许多皱褶的脸上肆意流淌。

原来,去年无可路过此处,两人已认识了,多多少少知道了贾岛的一些情况,只叹无缘再相见。谁知今儿却见到了朝思暮想的老朋友,卢仝也告诉了他离开洛阳后的一些事情。

原来,卢仝举家迁到江南,住在了太湖边这个叫乌镇的地方。为了生计,他用韩愈、张籍等人馈赠的银两,开了这爿茶馆。说来凑巧,有一天,他听说太湖边的山岗上有不少茶树,就前去采茶。可他久居北方,并不认识茶树。正当他在山上胡乱寻走时,忽然发现一位长者倒在路上,身上还背着一只竹篓。他赶紧跑过去掐人中,对老人进行施救,老人清醒了,有气无力地指着竹篓里的树叶,做了个抓和吃的手势。他领会了老人的意思,赶紧把竹篓里的树叶塞进老人的嘴里。老人慢慢地咀嚼着,少顷,竟完全清醒了。

这位老人就是写过《茶经》,后来被誉为中国茶圣的陆羽。那次只因误尝有毒的树叶,晕倒在地。卢仝救了老人的性命,老人传授给他不少关于茶叶、茶道的知识和炮制方法,还帮他采了不少清心舒气的茶叶,两人因此结为忘年交。

回家后,他如法炮制了清心茶,功效果然非同一般,睡眼惺忪的人喝了后神清气爽,心有烦闷的人喝了顿感郁闷全消,做工乏力的人喝了后立马精力充沛……消息不胫而走,他的茶馆整日茶客满座。

为了给茶馆取个叫得响的名字,他却犯愁了。过了阵子,陆羽特来乌镇拜访他,又给他讲授了一些制茶的新方法。老人走后,茶客们又议论起茶馆的名字。他想,自己的好运全是茶圣陆羽带来的,现在陆羽又来访我茶馆,很是难得,也有纪念意义,就将茶馆起名“访卢阁”。屈指算来,这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多年来,卢仝结合自己开茶馆的经验,对陆羽的《茶经》做了注解,自成一书。他告诉贾岛,自己的生活如今有了转机,也想到长安去,将《茶经》以及自己的注解带去。毕竟长安是大唐国都,人才济济,免得这两部书放在我这里,就是生了蛆也无人问津。

贾岛听了,说道:

“玉川子,容我说句不中听的话,现在的大唐已不如先前了,如今朝中朋党相争,宦官专权,谁还有心思在乎你的经典,就连同当年的青龙寺,这几年来往的日本僧人也少之又少。唉,我唐要走下坡路了!”

卢仝听了,给贾岛说了许多自己前往长安的理由。见他意志非常坚定,贾岛也不好多说,只劝他好自为之,多多保重。

在这里住了十余日,贾岛依依不舍地离开乌镇,又往东南而赶去。

贾岛来到杭州,已是三月仲春。这时,江南大地早已是一派初夏的景象。

贾岛突然造访,使姚合既感兴奋,又感意外。他谦谦地说:“知我者,唯浪仙也。我去年腊月来杭州,现在刚安排好府中事务,正要给你写信,没料想你今天就来了。这下正好,不仅节省了笔墨,还替我免去了数月牵挂。”

姚合将贾岛领到刺史私宅,安顿下来。夫人郭氏、小女茗儿也非常惊奇,娘俩高兴地忙前忙后张罗,郭氏给他安顿住处,添置铺盖,茗儿也放下手中的诗文针线,给浪仙伯伯备茶做饭。

姚合平时善交各方诗友佳朋,他一到杭州,刺史府不足半月就充满了无尽的热闹和喜庆。贾岛的到来,用他的话说,更使这里蓬荜生辉。姚合的客气,贾岛的谦让,加之两人的旷世诗才,迅速在杭州产生了一阵狂波。

贾岛到杭州不过月余,姚合府上更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尽是热闹景象。这阵子,还有一和尚也多次光顾刺史府。

和尚法名清塞,四十左右,瘦瘦的,或许是江南水乡养人的缘故,这七尺男儿,看去仿佛三十余岁,长得一副清眉秀目,口齿伶俐之像,他的言谈口口珠玑,作文句句妙语。贾岛一见到他,不由就想到自己年轻时候。当时,他也是这个样儿,整日里不是参禅修行,就是作些诗章,过着与世无争的清静日子,若不是恩师韩公,他或许还在寺中悟佛呢。清塞和尚知道贾岛过去有过浮屠生涯,觉着亲切,就常和他说些诗事佛理,也颇为投机。

清塞和尚是个孤儿,更不知家在何方,只知自己姓周,却没有名儿。当初,是一个云游的和尚将他带到杭州西山一座小寺院的。后来,那个云游和尚走了,他则在寺里留了下来,不知不觉就是二三十年。清塞的诗以五律见长,只是诗风略有不同。虽然这跟各人的生活有关,无法效仿,可俩人一见清塞的诗,不得不大加赞扬,谈其优而点其劣,令他不时投来感激之情。

那天,姚合再次看着清塞的诗,非常热情,也非常认真地说:

“清塞师傅,以我之见,凭你这等才学,与其长守江南山寺,还不如还俗应举,施展抱负去,不知你意下如何?”

听了这话,贾岛心中不由一沉,这不是韩公当年对自己说过的话么!当时听了这话,他火急火燎地还了俗,前往长安应举,谁知几十年在科场上苦苦挣扎,到如今一贫如洗一事无成,早已贫困潦倒了。如今的大唐早不如前,甚至去年的科举考试竟连诗赋也取消了,真可谓世风日下了。且不论你的才学高低,如果没人引荐,就是有通天的才学,也没资格走进科场,更别说考中进士了。若不是一生交结的这些朋友,自己恐怕早都饿死在乐游原了。想到这里,他想劝诫清塞几句,还没开口,清塞却痛快地应允了。

贾岛顿了顿,最后还是郑重地告诉他:“清塞师傅,你要好自为之,如果还俗应举,就找不到你平静的生活模式了。”

清塞师傅说:“我在西山寺中住了二十多年,对佛理研习并不深,反而是日渐衰败的大唐景象时时打动着我,今日姚大人一言,使我茅塞顿开,在我看来,还俗要紧,报国要紧。”

这恐怕就是人各有志,贾岛听了,无奈地摇了摇头。

四月初,姚合选了个吉日,特意给清塞加以冠巾,祝贺他还俗,并为他取名周贺,字南卿,希望他早日高中,为大唐效力。

除了清塞,在刺史府常来的,还有一位年轻的秀才,姓郑名巢,浙江钱塘人。他听说新任杭州刺史姚合虽然到处为官,实际上却是著名诗人,尤其他的“武功三十首”,更被时人传诵的名篇佳作。于是,郑巢由钱塘乡下迁居杭州,并将多年的诗作呈给姚合。见了郑巢的诗作,姚合非常赏识,他心想,我初任杭州刺史,不及两月,就有年轻的学生登门拜访。他高兴地告诉郑巢,“今后想来就来,不必请人禀告,只要是你,我随时接待。”一句话将郑巢乐得都要忘乎所以了。

此后,郑巢几乎每天都来府上,向姚合谈诗请教,非常虚心,姚合每次出游,或者接待新朋旧友,无论僧道官宦,他都忘不了这个小兄弟,并时常将郑巢向大家夸耀一番,如学生一样看待。郑巢也确实不负所望,他从此作诗,皆效仿姚合诗体,对姚合的批评指责,总能虚心接受,从不厌弃。时日不长,他的诗意渐增,句意又比姚合的诗清新了许多,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感。

贾岛是在姚合给自己的接风宴上认识郑巢的。那郑巢果然才思敏捷,语法新颖,不同凡响。可是,贾岛有一种感觉,郑巢诗中,总是潜藏着微微傲气,有着放荡不羁之意。不过,这郑巢有一个优点,他也像姚合一样,喜结各方佳朋,只要说得来,他就和之交往。如今,贾岛和姚合的诗经过几十年的传阅,姚贾诗体已经定格成型。郑巢一听来访的这位长住之客就是诗人贾岛,客气地倒头便拜,口中直呼前辈。贾岛如今早忘了张扬,加之初来此地,只好客气地搀扶谦让。

贾涑如今担任浙江东道观察使一职,由于公务,常到杭州刺史府。

贾岛一到杭州,姚合就兴奋地告诉贾岛,如今的浙东观察使是贾涑贾大人。贾岛听了,心想这位贾涑在长安任职时,也早有耳闻,只是不曾见过面,既然姚合说了,倒不如先去拜望一下。

贾涑的官廨就在杭州,离姚合的刺史府并不甚远。那天,贾岛只觉着刺史府不同往日,像是要接待什么大员似的,他不明白,想问挚友姚合,可姚合已经到外面迎接了,连同最近常和他说教的郑巢也跟了去。他不好多问,想帮大家干点零活,哪怕是摆摆桌子,擦擦椅杌也行。可是家人偏不让,说是年纪大了,这些事一会儿就完,你不必劳烦。贾岛无奈,就在院子里来回转悠。

初夏的太阳挂在南天,时近正午,阳光耀着人眼,给宅院带来一些燥热。忽然一阵喧哗声,姚合随着一人进了府中,后面簇拥了熟识的不熟识的许多人,大家说说笑笑地进来,高高兴兴落座。

那人六十多岁,一张椭圆的脸映着红光,灰白的髭须垂在胸前,一看就是吃惯了朝廷俸禄的大员。可是,他那一身打扮,却又为他的形象打了折,今儿来刺史府,他并没穿紫色蟒袍,只是身着淡红的单衣,足蹬一双黑色布靴,人一下子没有了官员的架子。

那人坐下来喝着茶,这时,姚合让郑巢唤来贾岛,对那人说:

“贾大人,你可认得眼前这人?”

那人看了贾岛一眼,摇摇头。

“他就是我那天提及的挚友贾浪仙,最近刚来杭州。”

接着,姚合又回头对贾岛又说:

“浪仙呀,这位可是你的先辈了。他就是曾任太常少卿、礼部侍郎、知制诰,现任浙江东道观察使的朝中常侍贾涑贾大人。”

贾岛一听,倒头就拜,口里直说:

“恕晚辈有眼无珠,慢待了大人。”

“哈哈哈,浪仙贤侄,过谦了,过谦了,快起,快起。”贾涑扶起贾岛,笑着说,“你我今日都是客人,不必客气,吃茶要紧、吃茶要紧。”

说着,他将贾岛让到桌边,姚合也亲手端了一杯茶过来,递给贾岛。这一举动,竟将贾岛折腾得如坠雾里,浑身燥热起来。

常侍,本由唐置,就是左右散骑一职,左散骑属门下省,右散骑属中书省。担任此职的官员常随皇帝,侍从顾问,位极清显,并时常领皇命外出任职,节镇一方。这位贾涑常侍也不是别人,贾岛多年前就已听说,此人字子美,原是河南人氏,自幼父母双亡,客居江淮,后来,他的叔父贾全任职浙东,他前往投靠,在叔父那里,开始学四书五经,一考中进士就入朝为官,由渭南县尉直做到今天的浙东观察使。他听人说,贾涑为官几十年,历经穆宗、敬宗、文宗数朝,别的官员常遭贬斥,可他一路升迁,像个不倒翁一样直至今日,其中最大的秘诀是,此人深谙明哲保身之道。

看着贾岛紧张的样子,贾涑开言说:“浪仙贤侄,你我同根同宗,何以如此作难啊!”

贾岛听了这话,再看看他一副慈善和蔼的样子,心中的疑虑竟淡淡隐去了。他开始觉着面前这位贾姓先辈,并不像传说中的样子。

贾涑说,他多次听说贾岛的事情,对他的诗词非常欣赏,对他作诗的态度也很佩服,有几次也想趁机帮帮他,可是自己担任礼部侍郎时,贾岛已列为“科场十恶”,自然力不从心,也就不敢提及。如今贾岛那顶大帽子被卸去了,他最近也圆满地完成圣上使命,要回长安任职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前几天,朝中的圣旨已传到府上,等回到长安,一定向圣上言明,尽快给贾岛安顿个差事。虽然曾落得科场十恶的罪名,可如今已经遇赦,更何况,十几年前,你就已是进士了。

贾岛听了不胜感激,连连致谢。贾涑哈哈笑道:

“浪仙贤侄,你我今日幸会杭州,欢聚姚合府中,难道就没有诗赋,让我见识一下你的诗才?要不,我怎么在圣上面前提携你呢?”

姚合也高兴地说:“这有何难,只要贾大人将浪仙的事放在心上,做一百首也不成问题。”

说着,就铺纸研墨,令贾岛一显身手。贾岛推让一番,见大家用期待的眼光看着自己,也就不再推辞,略作沉思,蘸墨而书。少顷,一首《颂德上贾常侍》就写了出来。

贾岛的笔还没放下,郑巢已拿过新诗,朗声读了起来。那诗中写道:

边臣说使朝天子,发语轰然激夏雷。

高节羽书期独传,分符绛郡滞长材。

啁啾鸟恐鹰鹯起,流散人归父母来。

自顾此身无所立,恭谈祖德朵颐开。

此刻,贾岛心中高兴,所作诗篇,自然少不了感激言辞。诗中说贾涑常侍以皇帝之命出镇浙东,并用“高节羽书期独传,分符降郡滞长材”言其才高而权贵,常侍坐镇浙东,大有皇帝亲临一般。在他的治理下,浙东这块江南之地,不仅富庶太平,而且万民平安。同时,诗中恰到好处地说自己与常侍同姓同宗,常侍有此圣洁之德,他作为贾姓之人,心中更有难以掩饰的激动,禁不住就要咧嘴开怀的。

“浪仙贤侄,你这可是抬举我了,老夫受用不起啊,哈哈哈。”贾涑听了郑巢的朗声吟诵,用手捋捋胡须,哈哈笑道。

随即,整个厅堂也传来爽朗的笑声,大家兴高采烈地度过了这个初夏晴日,直至夕阳将坠,贾涑常侍起身告辞,人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杭州刺史府。

初秋的一天,清塞和尚来到刺史府,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他告诉贾岛,自己虽然也痴迷作诗渐离佛界,可对佛界的事却不得不关注。最近,杭州西山的天竺灵隐寺来了一位长安高僧,说是客居越州西林寺,现在将在这里讲十五日《圆觉经》和《华严经》。

贾岛听了心头不由一震,难道是堂弟无可来了杭州?最近,贾岛人在杭州,心里时常挂念起近在咫尺的无可来。当日无可南下,只说是到越州一带,这里与越州相邻,他还准备择日前往越州,去寻访无可呢。清塞和尚并不认识无可,也不是灵隐寺的僧人,不知他说的是不是无可。贾岛将这事告知姚合。姚合听了,掩饰不住心中的激动,兴奋地说,“既然如此,咱明日便去,是与不是,见了自知。”原来,姚合想见无可的心意比贾岛还要急切。

第二天,贾岛、姚合,还有清塞和尚、秀才郑巢,四人高高兴兴地赶往杭州西山。为了以一颗平常心走进灵隐寺,姚合特意脱去一身官服,他们如几个香客,一路上说说笑笑往灵隐寺赶去。

据传,西天圣土天竺国有座灵鹫山,是佛祖如来居住的地方。东晋咸和年间,有一西天高僧来到杭州西山,在杭州西山两座山峰之间,举目南眺,突生感叹地说,“这两山对峙,真像西天天竺山和灵鹫山,我站的这地方,不就是两山之间的小山岭么,想必这里的灵鹫是从西天灵山来此结庵的。”于是,这里也就成了杭州的天竺灵隐山。杭州西山虽然古刹密布,灵隐寺却有鹤立鸡群之象,成为杭州西山众寺之首。

四人沿着荫凉的山道曲曲折折地前行,果然,许多寺院藏匿山头道旁,露出各自的寺门檐角。可是,许多寺门虚掩,除了护院的小沙弥,大家都去了灵隐寺。到了清塞出家的那座小庙,他也顾不得回寺,心急火燎地跟着大家要去看个究竟,看看那位高僧是不是贾岛的堂弟、姚合的旧友。

这里果然是静洁幽胜,环境清雅之胜处。往南望去,只见一座高峰横档眼前,崖壁奇峭,呈飞舞之态,正是传说中的灵鹫飞来的天竺山,灵隐寺便坐落于此。

那天的灵隐寺真可谓人山人海,甚至将这座古刹要拥破似的。四人挤在人丛中,踮脚翘首向前张望,却看不见长安来的高僧,想听吧,人多口杂吵吵嚷嚷又听不清,无可奈何,只好垂头丧气。郑巢恼得说,“与其这样,还不如说杭州刺史姚大人在此,就不信让不出一条道儿来。”

姚合也摇着头叹息,嘴里说,“在这里听佛经的,并不分达官贵人、平头百姓,来这里的不是香客,就是信徒,都是奔着佛来的,可不能摆架子啊。”

一句淡淡的话语,偏让身边一个香客听见了。那人回头看了看挤在身边的姚合,笑道:

“来这里的都是香客,这位居士说得极是,不像那位年轻人,看起来文质彬彬很有才学,就是爱摆阔显架子,还要拉出杭州刺史姚大人助威。呵呵,人家刺史大人才不会凑这号热闹的。”

那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似有盛气凌人的气势。听了陌生人这话,四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他。只见他四十上下,浑身干瘦,身着浅灰布衣,手执一把纸扇,让人觉得不伦不类。而且,他的上唇上还生着一个豁豁,说起话来一个劲地漏气,言语就显得模糊不清了,明明白白的话,在他嘴里说出来总要让人仔细琢磨。

清塞和尚听了他的嘟囔,呵呵笑着说:“这位居士说得不错,可是站在你面前的就是杭州刺史姚合姚大人啊?”

那人惊异地又将目光投向姚合,上下打量了一遍,小声说,“你真是姚大人?”

姚合捋捋胡须,微微笑道:“居士看我像不像?”

贾岛一边圆场说:“今日相识就是缘,别向这位居士卖关子了。”回头又对那人说,“站在你面前的可是地地道道的杭州刺史姚合大人。”

那人听了,红着脸连连致歉:

“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没认得姚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反正看不到高僧的人,听不清高僧的声,他们只有耐着性子,等候着讲毕佛经,信徒四散。于是,大家和那个有着豁豁口唇的居士闲聊起来。

他介绍说,自己姓方名干,字雄飞,桐庐人氏,他自幼熟读经书,也想进京应考。多年前,他也多次到洛阳、长安,期望能被人接纳,可是,说起才学大家都很欣赏,偏偏生了一张兔唇,相貌丑陋而被科场拒之门外。后来自觉无颜见人,就隐居浙江小镜湖。这里湖北有草庵茅斋,湖西有青松绿竹,每遇风清月明之夜,就带了孩子或者朋友,乘船在湖上游荡,却也有惬意美妙之感。多年奔波,花尽家中微薄的积蓄,如今过着贫寒交迫的生活,不是在家中弹弹古琴,就是喝口水酒,行吟醉卧聊以自慰,要么就凭着半生积累的才学,作些诗篇词章,闲度余生。

方干一看眼前这个身着便装的人真是刺史姚合,不禁对他生出好感,觉着姚合并不像其他官吏,不像他们那样只知吃喝玩乐。他向姚合提出请求,一定亲临刺史府,希望姚大人不要嫌弃自己貌丑才疏。姚合向来待人热诚,自然不会推辞。

贾岛听了,心中泛起阵阵隐痛。方干所言,使他想到自己在乐游原的生活情境,便对方干投来同情的目光。贾岛希望方干能尽快来刺史府,和他静坐下来,说说各自相同的话语、不同的想法。

午后,讲经已毕,香客信徒纷纷下山归去。姚合四人以及新结识的方干留在寺中。

那位长安高僧果然是堂弟无可。他一身褐色僧衣,外套一件赤红袈裟,脖子上戴着一串黑色佛珠,左手执一把麈尾拂尘显得分外出众。数月不见,无可竟以高僧的身份在灵隐寺和他们会面,大家心中自然激动。

姚合笑着说:

“时值七月,无可师傅在此讲经,这身装束就不嫌热?”

无可还是他先前那副表情,说:“你们若知禅理,想必也知道心静自然凉的道理,更何况灵隐寺中古木参天,环境清幽,怎么会觉得浑身燥热呢?”

当晚,大家留宿寺中,像无可一样,接受着寺中众僧的盛情款待。简单的斋饭,浓郁的茶道,富含禅理的话语,热情洋溢的笑谈,不时给灵隐寺带来尘世和佛界的祥瑞之气。今夜几位客人,既有高僧、居士,也有高官、秀才,然而无论是谁,都堪称诗人,尤其贾岛、姚合,所作的五律诗句法新颖,布局独到,又皆注重遣词炼意,可谓一代诗宗。

灵隐寺住持济善禅师笑呵呵地捧出笔墨纸砚,要请他们作诗留念。济善禅师中肯请求,再加之寺中僧众的一片盛情,诸位顿时没有了推辞的理由。于是,茶水往来中,大家兴致勃勃,不计权高位鄙,不避优劣瑕疵,姚合提笔开了头,作了一首五律诗,接着各人纷纷作诗纪念,寺中的气氛活跃而热烈。

虽然作诗唱和,一边有无可的期待,一边有方干和清塞师傅的两首七言诗,贾岛看了大家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就坐在那儿一边品茶,一边欣赏各自的新作。这会儿,除了无可和寺中的唱和,他想得最多的,却是中午刚刚结识的居士方干。他见方干写了一首七言诗,大家的主题又在灵隐寺,轮到他了,也并不推辞,随笔写下了诗题《早秋题天竺灵隐寺》。

大家看着他写了诗题后,静静地望着明月高悬的夜空沉思,并不催促,只等他构思好了动笔。果然,一杯茶的工夫,贾岛绾起袖子,蘸墨而书:

峰前峰后寺新秋,绝顶高窗见沃洲。

人在定中闻蟋蟀,鹤从栖处挂猕猴。

山钟夜渡空江水,汀月寒生古石楼。

心忆悬帆身未遂,谢公此地昔年游。

他的笔下并不是平日写惯的五律,而是仿着方干,作了一首七律。他写一句,郑巢读一句,这边收笔了,那边也住了口。

诗的首联点明时间是早秋,地点在灵隐寺,用“峰前峰后”指出灵隐寺隐在杭州西山的群峰之中,却能望见很远处的一片片稻田沃土。接着,他以灵隐寺中静夜传来蟋蟀的几声鸣叫,表明应该很晚了,僧人们都在守定打坐,他们的心中,灵隐寺并没有静下来,就像那一声声鸣唱的蟋蟀,依然生生不息,才带来了这里数百年不断的香火。颈联说灵隐寺清空雅洁,没有尘累嚣氛,唯有悠悠的钟声和皎洁的明月,在昭示着灵隐寺的存在。尾联说自己多年浪迹江湖,历经半生时光,到头来一事无成,不由就羡慕起南朝刘宋的著名山水诗人谢灵运来,想起谢公当年游历灵隐寺翻阅佛经的情景。

方干听了,沉思良久,禁不住高声大叫:“妙!妙!确实高妙!”

他说,浪仙兄笔下的早秋灵隐寺,绝不同于其他三时,也绝非其它地方的早秋啊。欲写灵隐新秋,却先写四周群峰,此刻,杭州西山的许多寺庙都是新秋,可是,只有这灵隐寺才会有诗中描述的新秋,便从西山诸寺中,独独推出灵隐寺来。其他寺庙都隐在山脚树丛中,只有灵隐寺才能望见那片片沃洲。忽然听到蟋蟀的鸣叫,不觉让人惊心,因而抬头仰望,但见木叶果脱。见沃洲者,木叶脱也;见叶脱者,惊蟋蟀也;惊蟋蟀者,惊早秋也。由此可知,贾岛作诗刻苦到如此地步。

清塞和尚也附和道:“通读浪仙全诗,虽然是首七言诗,依然显露着他五律诗的深厚功底。诗中几经锤炼,却并无推敲的瑕疵,独到的烹炼词句中,又藏匿着铿然之气。果然是首绝妙好诗,我等自愧不如。”

大家品着浓茶,谈着雅诗,不知不觉中,七月的圆月溜到了西天,东边的天空竟露出丝丝红晕,新的一天又来了。

方干回到小镜湖家中,心中一直难以平静。小诗友李频到小镜湖向他讨教诗法,以前,他还觉着有说不完的知识,自从那天在灵隐寺见到姚合、贾岛,他才深知自己才学疏浅,明白了山外有山天上有天的真正含义。他告诉李频,姚合刺史作为杭州父母官,身居高位,却一身便装前往灵隐寺听无可高僧讲经,他待人随和的态度,学富五车的饱学之才,无不令人敬佩。还有与姚合相交半生的前辈贾岛,其诗境与姚合虽出一辙,却又能更上高楼,堪称诗宗,他的炼词炼意,苦吟诗风,比昔日的孟东野更高一筹,早已达到登峰造极,凡人莫及的地步。

李频本是浙江睦州(今浙江建德)人,他从小就非常聪敏,记忆力特强,写得一手好诗,深受方干喜欢。李频听说姚合、贾岛同往灵隐寺,并与恩师通宵相聚,畅谈诗词后,非常后悔,只惋惜最近没来小镜湖,错过了一个大好良机。他听说二位前辈已与恩师方干结成朋友,又转忧为喜,高兴得恨不能立马前往杭州刺史府。

在李频的再三唆使下,俩人收拾一番,起了个大早,前往数十里外的杭州,去拜望杭州刺史姚合和大诗人贾岛。

一到刺史府,方干向看门的家丁说明了来意,家丁进去禀报,少顷就传出话来说,“姚大人在客堂等候,二人随我进去吧。”

俩人听了,掩饰不住心中的激动,高高兴兴地跟着家丁进了刺史府。

果然,姚合和贾岛坐在客堂,等着方干的到来。方干一出现在门外,姚合就起身出去,尽地主之谊,热情地将他俩迎进来。

他俩明白过来,姚合“哦”了一声,一边请二人就座,一边让家人沏茶备盏,四人随即出了客堂,在前院的一棚葡萄架下坐着,捧着新沏的龙井茶,品茗畅谈。

茶过三杯,话语相投,四人的言谈竟出奇地投机。乘着兴致,方干再次将李频介绍给二位,口中谦谦地说:

“二位前辈在上,晚生有事相求,还望你们答应。”

两人不由一愣,方干这话又是何意啊?姚合放下手中的茶杯,疑虑地问方干:

“方干贤弟怎么口出此言?”

方干仍谦谦地说:“我方干平生最不服人,总觉自己才高八斗,诗艺出众,平日常有凌人之傲气,不将一切放在眼里。那天,姚大人身着便装前往灵隐寺,我有眼不识泰山,又未将大人放在眼里,谁知站在我面前的竟是曾以‘武功三十首’名震我唐的姚武功,顿时使我产生愧疚之感,不敢在人前张扬了。秀才李频是我的学生,如今,我也不想进京应考了,只想将自己的才学教与他,让他去完成我未了的心愿。如今见到二位前辈,才觉得自己才学疏浅,不堪此任,今日特将李频带来,望能收其门下,方干将不胜感激。”

“哈哈,”姚合一听,笑道,“我还当是啥大事呢?”

贾岛也一边附和说:“方干贤弟这不是抬举我俩么?如果这位小诗友看上我俩的那点玩意儿,相互切磋切磋,也是好事么。”

见二人这么说着,李频高兴地倒头就拜。姚合连忙起身将他扶起,说道:“快起快起,咱不兴这套,你我相识皆是有缘,今后有啥请教的,尽管来就是。”

这李频果然聪明,乘着大家高兴,从怀中取出一卷诗来,原是早已备好的行卷之作。他恭恭敬敬地将手中的诗卷呈献给姚合,依然谦谦地说:

“晚生今日初到府上,不曾准备什么,只好以这几首拙作献丑了。”

姚合接过诗卷,一首题为《湘中送友人》的七律诗,直跃入了他的眼帘。那清秀隽永的笔法柔中带刚,初看平平,细品却有着浓郁的神韵,一看李频的字迹,自先佩服了七分。他莞尔一笑,捋捋垂胸的胡须,默声诵读。

读了一遍,确实不错,他又高兴地将这首诗递到在一边翘望的贾岛手中,一边赞不绝口:

“不错,果然是首好诗!”

姚合不禁掀髯大喜道,“君有此等才学,上长安科考取进士,又有何困难哉!”李频一听,既惶恐又兴奋地向姚合深表感谢,同时自谦地请姚大人多加指教。

贾岛听着姚合对李频的赞美,也仔细品读一遍。这首诗写道:

中流欲暮见湘烟,岸苇无穷接楚天。

去雁远冲云梦雪,离人独上洞庭船。

风波尽日依山转,星汉通宵向水悬。

零落梅花过残腊,故园归去又新年。

贾岛看过,也禁不住夸道:

“好诗啊,真是好诗!首联对起的作法,自从老杜以后,真正能做到如此绾合自然的已属不多见。而且此诗先写湘水连天,正为离人独往凄凉一衬呢!如此幽情寓思,实乃精妙之极!”

李频在一旁听了,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不由喜上眉梢,心说,人们传说姚合大人如何惜才爱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而贾岛虽然未就高位,却也是才学出众,他品评我的诗作,也是一语中的,功力深厚而独到啊!

方干见李频的诗在两位前辈面前一出现,就颇得喝彩,他便乘虚而入,将李频的身世向他们简单地做了介绍,希望能得到姚合的引荐,并一再说自己半生已废,不再想科举入仕之事,却不想耽搁了李频的前程。

姚合听了,又是哈哈一笑:

“方干贤弟多虑了,以小诗友的才学,只要有人引荐,走上科场,是不愁不高中进士的。”

这时,姚合侧耳,低声对贾岛说:“浪仙兄,你不妨给我参谋一下,我想给小女茗儿选个如意郎君,不知郑巢和李频哪个合适?”

贾岛一听,哈哈笑道:“这个么,不迟不迟,待后再说。”

贾岛一句话岔开姚合的询问,姚合不知他的意思,方干、李频也不知他俩嘟囔什么,又不好多问。

且说姚合,他最近几次贾岛提及小女茗儿的事,女儿大了,他想给女儿选个如意郎君,他觉着郑巢这孩子不错,茗儿偏偏不喜欢。她说郑巢虽然有些才学,能做几首不错的诗,可他总显得不沉实,给人留着一股傲气。那天说起这事,贾岛也是这个态度,于是姚合就将这事暂且放下来。

连日来,姚合开始变得忧心忡忡。也是的,自从见了李频,真正见识了他的才学人品,他不得不将李频和郑巢相互比较,观察各自的优劣,贾岛那天的话语又不时在他心中想起,踌躇再三,又觉得不无道理。于是,他再次将自己的想法说给贾岛。

贾岛听了,自然高兴,他顺便将姚合的意思告知方干。于是,数日后,方干带着他的学生李频,再次来到姚合府中。

姚合一见李频,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直示意贾岛开口。贾岛喝了一口茶,清清嗓子,严肃地凝视着李频,郑重询问:

“小诗友今年几何?可曾成家?”

李频听了,当即恭敬地答道:

“回贾前辈、姚大人,小生今年二十有一,由于一直攻读经书,还未顾及成家之事。”

姚合听了,脸上未露一丝笑意,可他的心中却早已阵阵狂喜。

“本官愿将小女茗儿嫁与你,不知意下何如?”

李频听了兴奋不已,自从认识了贾岛、姚合二位前辈,竟会有这么多的好事接踵而至。他又一次起身,向姚合深施一礼:

“多谢大人垂青!”

方干一边埋怨李频,“这孩子,应该在大人前面加上‘岳父’的。”逗得大家又是一阵好笑。

贾岛来杭州转眼将近一年,不觉已是冬至时节。他多次向姚合告辞,想回长安。姚合告诉他年前想给李频和茗儿举行婚礼,劝他吃了新人的婚宴再回不迟。

于是,贾岛又在刺史府中住下,等待着一对新人吉日的来临。这阵子,他抽空去了一次越州,到普陀山看望了堂弟无可,向他做了别。

就在举行婚礼的前两天,昔年旧友殷尧藩竟出现在刺史府。

记得元和年间,算来已是二十年了。那年,贾岛又一次名落孙山。殷尧藩也是众多举子之一,同样遭受落第之苦。后来,多亏了他投刺的那位杨尚书,几经周旋,终于跨进进士之列。数年后,他又由校书郎转升为永乐县令。后来殷尧藩幸会朝官李翱,他的八斗才学一下得到李翱的赏识,将其聘入幕府,此后一直随李翱至今。最近,任职湖北观察使的李翱任满回京做刑部侍郎,殷尧藩也在李翱的协调下,升任监察御史,并要及时赴关内道的同州任职。在湖南时,他得知旧友姚合正在杭州任刺史,两地相距不远,又是几十年不见的朋友,他就特意绕道,来了杭州。

在杭州,殷尧藩见到贾岛,更是喜出望外。大家高兴得欢天喜地,还未参加新人的婚礼,倒先是天天喝酒品茶,谈笑风生。他们叙谈多年情形,半生坎坷,要么就借着兴致作些诗章,或抒发心志,或笑看红尘,在觥筹交错中度过了几天惬意日子。

距李频和茗儿的婚礼再有二十余天了,只因圣命难违,殷尧藩要北上同州。姚合、贾岛无奈地给他摆宴饯行。

那天的宴席虽然丰盛,可大家吃得并不高兴,尤其殷尧藩,虽说是升任高迁,可是相聚仅仅几天,就要匆匆离去,心中却是不忍啊。依照惯例,大家作诗留念。姚合作了《送殷尧藩侍御赴同州》,诗曰:

吟诗掷酒船,仙掌白楼前。

从事关中贵,主人天下贤。

此生无了日,终岁踏离筵。

何计因归去,深山恣意眠。

贾岛也作了一首《送殷侍御赴同州》,诗中写道:

冯翊蒲西郡,沙冈拥地形。

中条全离岳,清渭半和泾。

夜暮眠明月,冬深至洞庭。

犹来交辟士,事别偃林扃。

腊月初,李频茗儿的婚礼如期举行。婚礼热热闹闹地持续了一天,杭州的大小官员,文朋诗友,僧侣道士,纷纷前来贺喜。郭夫人高兴得忙前忙后忙里忙外,给一对新人张罗着几乎所有事务。姚合也喝得两腮通红,酩酊大醉,气得郭夫人一边给他清理吐出的秽物,一边嗔怪,“平生从未醉过,孩子们举行婚礼,你竟也张狂得过了头。”

吃过婚宴,贾岛迫不及待地要回长安,姚合又给他的包袱里塞了许多银两。几天后,在大家的相送下,贾岛骑着那头青壮的毛驴儿,悠悠地往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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