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十二年(796)是丙子年。
夏末时节,孟师傅的一纸举荐信,贾岛轻松通过了范阳县府的投牒选录,只盼着到了八月,哥俩同赴涿州府参加秋季的乡试了。
在唐代,参加科考的举子,有生徒和乡贡之分。生徒,是由中央和地方的各类学馆经过规定的各类学业考试之后选拔报送到尚书省,而不经学馆选拔,直接由各州县选送的,则被称作乡贡。
乡贡每三年选送一次,逢子、午、卯、酉年举行,先由各县主持进行考试,选取若干名优秀者,送州府再进行考试,其中的优秀者报送中央,会同生徒一起参加尚书省有关机构的考试。一般情况下,州府选送的举子,上等州府三人,中等州府二人,下等州府一人。
贾岛哥俩回到家中,将此事告诉表妹香儿。香儿听罢,高兴得简直要蹦起来。涿州可是大地方,表哥第一次出远门,为了不让表哥被人瞧不起,使他顺利通过府选,此刻香儿觉得,自己能做的,就是给表哥缝制一身衣裳。
一连几天,香儿夜不敢寐,将一双眼睛熬得布满了血丝,终于赶制出一身白色粗麻布新袍来。
八月初,贾岛和堂弟贾区一块来到涿州范阳郡。
贾岛头戴方巾软帽,身穿那件白色粗麻布长袍。涿州城门口行人进进出出,他站在城外,望着高大的城门,看着秋高气爽的天空,不禁长长一叹,这就是涿州城么,我就是来这里参加今年的秋试么。
“快走,赶紧进城吧。”贾区像个书童,催促着贾岛。
俩人匆匆进内城门,眼里立即放了光。只见这里街道宽阔,门店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讨价者面红耳赤,行人或者悠闲自得,或者忙忙碌碌,一派熙熙攘攘的景况。
呵,一个涿州城尚且如此,不知那京城长安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他们找了一家客栈住下。那天晚上,贾岛哥俩激动得怎么也睡不着,贾区随手抓起一把笤帚,在院子里舞起剑来。
西天那一线月牙儿已经沉了下去,除了窗内微弱的灯光,院子里一片漆黑。贾区像一只灵活的猴子,在那里忽高忽低,伸臂蹬腿,闪转腾挪,不一会就已气喘吁吁。贾岛在一旁看得哈哈直笑,不由诗念涌动。他想,自己跟堂叔学文至今,也十年有余,如今也算学有所成,到了该为国效力的时候了,这不正像那些侠客剑士,欲要有识之士赏识重用么。
贾岛进了客房,取出随身所带的笔纸。少顷,一首《剑客》落在纸上。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贾区满头微汗地进了屋,看见桌上墨迹未干的新诗,高兴地捧读一遍,说道,“哎呦,我给你耍猴舞剑,你倒好,竟写了诗。”
第二天,贾岛刚刚起床,就有人知道他昨夜写的《剑客》一诗。原来,贾区一大早在那里诵读,客栈里的人听到后纷纷传开的。贾岛虽然内心激动昂奋,可他比较内向,不善于张扬,便指责贾区:“你呀你,我刚写的诗,还没够得修改呢,你咋……”
“不是挺好么,还改啥呀?”贾区一旁替自己辩解。
“我总觉着,诗的最后一句写得不妥。那个‘有’字没有‘为’字好。‘有’字意浅,是用游侠的口气写出的,仿佛我要找人报仇似的,若写成‘为’字,便有了英雄壮怀的气势。你说呢?”
贾区一想,果然如此,可他又不愿服输,硬着脖颈继续辩解道:
“那你平时写诗可是一挥而就的呀?”
“这要看具体情况么。你要知道,一个好的字词,应该只有一个最为恰当的用处。咱写诗,不仅要学会炼意炼句,更应该注意炼字的,字才是诗的眼睛,绝对马虎不得。”
贾区觉得贾岛讲的有理,他也第一次明白,堂兄写诗原来有这么多的讲究。
一首《剑客》,使贾岛一夜间名传涿州,参加乡试的各县学子,无人不知有位叫贾浪仙的小青年。有的甚至嫉妒,担心他被录用,毕竟一个上等州县,每次最多只录用两三个人而已。
贾岛多年住在佛门僧院,除了那些和尚,他很少与人接触。若说到拉拢关系,人情世故,确实让人不敢恭维。再加之,他虽然性格内向,可孤傲的心性早已生成,他是不愿低下头去向谁祈求什么的。这次参加乡试,他虽然做了不少准备,可实质上,没人替他打通关节,涿州府多年来处于独立割据状态,州府的官员关注的只是自己的军队实力,并未把乡试当一回事儿。因此,也就不会有人知道还有位曾经写出了《剑客》的这个小青年了。
贾岛虽然按程序,参加了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的三场考试,也见到了那几位考官,可是,又有谁知道贾岛,知道在学子间传得沸沸扬扬的贾浪仙呢?
几天后,哥俩一脸沮丧地回到石楼家中,兄妹三人在屋里待了足足一夜,除了骂骂州府的考官们,他们又能说什么呢?
表妹香儿劝他,让他下次再考,可他觉着现在这个时势,是容不得自己参加秋考的,更别说到京城参加科举考试了。他一下子觉得前途一片灰暗,自己应试报国的梦想简直太渺茫了。
贾岛回到木岩寺时,孟师傅依然在向僧人们讲佛经。贾岛没说什么,静静地坐在后面,头沉得低低的,虽然来了,可他觉得无颜再见孟师傅,满脑子尽是羞愧。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拍了拍他。贾岛抬眼一看,孟师傅正微笑着看他。贾岛一阵愧疚,眼里立即湿了,眼泪情不自禁地就断线的珠子一样涌出来。
孟师傅安慰道:“孩子,别难过,这再正常不过了。你要知道,有多少文人骚客,一生痴迷于科举仕宦,可到头来依然是竹篮打水一无所获。只可惜现在不是贞观之治,不是开元盛世,整个大唐从上到下一片混乱,现在的官吏,看到的永远是自己的利益,没有几个能够秉公办事,为大唐朝精选人才的。”
“师伯,那你说,我该咋办呢?”贾岛现在一点主意也没了。
“浪仙,我最近准备去恒山北岳庙,你和区儿不如跟我一块去,也顺便到外面看看,开开眼界。”
贾岛想了想,答应了孟师傅。
一听说贾岛要随孟师傅去北岳庙,贺兰朋吉觉得突然,甚至有点不信。他虽然跟贾岛认识多年,可说到友情之交,其实才算刚刚开始。贾岛身上的许多东西都让他羡慕不已,他还准备向贾岛学习呢。
这天,贾区领来一人,贾岛一看,并不认识,可又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大约十六七岁,身体蛮显结实,一双大眼睛里透出丝丝智气。只见他走上前,向贾岛深深一揖,把个贾岛糊得不知所以,一边结结巴巴地说,“使不得,使不得”,一边忙着还礼让座。
贾区连忙介绍:“这是我的好友,就是山下王大伯家的王参。他听说我们要离开木岩寺,特意来上山看你的。”
那王参赶忙说道:“浪仙兄,久仰你的大名,只盼与你相识,还想向你学习诗文呢。”
“那里那里,什么久仰大名,我可担当不起。”贾岛一阵谦让,“小弟若喜欢我,咱交个朋友不就行了么!”
贺兰朋吉在一旁看了,只见三人嘻嘻哈哈说得投机,便凑了过来。贾岛忙向王参介绍,“这位师兄也是咱的朋友,今天遇到这了,咱几个不妨畅所欲言,来它个天昏地暗。”
他们从起初的相互喜悦,聊到不久的离开石楼,从谈笑风生到依依惜别,直从晌午聊到日将西坠,王参才道别下山。
不知何时,贾岛哥俩对香儿的关怀呵护,使她对二位表兄弟生出了无以名状的感激,她觉得,贾岛哥哥对她的关怀无微不至,她想报答,又不知怎么报答,渐渐生出暗恋之情。说真的,她不忍心贾岛离她而去,可一想到表哥刚刚遭受了涿州府试的打击,心里难受,她又不知说什么好。
已是深秋,天渐渐生出寒气,野草开始枯萎,树叶纷纷飘落。香儿看看他俩远去的背影,眼里不由流出几滴清泪。
哥俩跟着孟师傅,依依不舍地离开石楼村,跟着孟师傅一路往西,往北岳恒山而去。
范阳到恒山约七八百里路程,孟师傅带着贾岛、贾区,一路上不紧不慢,走了半月,不觉到了浑源地界。
哥俩长这么大,除了到涿州参加府试,还从未离开过石楼村。这是第一次出远门,他们一路上只觉着新鲜,每到一处,都想多待上一两天。
浑源县向南数里,北岳恒山横挡在眼前,人在山阴,一股阴冷袭来。他们一到这里,便觉着天仿佛一下子寒冷了,满目尽是昏暗凄冷。
北岳恒山,东跨太行山,西控雁门关,南接五台山,北临大同盆地,以东北西南走向绵延三百多里。由于地处北国,气候干燥,山上树木稀少,山石多是裸露,显得格外险峻峥嵘,令人倍感悚然。
一路上,孟师傅不时提起,五岳之中恒山最高。相传远在三千年前,舜帝北巡,见此山气势雄伟,遂被封作“北岳”。这里重峦叠嶂,气势雄伟,山形险要,实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数百年来,恒山渐渐成为五岳之圣,这里既是释、儒、道三教派同处之地,更是逸人隐士的集聚之所。北岳的寺庙,几乎全是倚绝壁悬崖而筑,似成危楼悬阁,为恒山建筑景观一大特色,自然又增加了它雄踞一方的奇伟之姿。
这天早上,日已三竿,他们出了浑源县城所寄宿的沥水客栈,沿一条小河往东南而去。沿途的胜景不时吸引着哥俩的目光,尤其贾区,时而搜寻河里有无游鱼,时而仰望山峰直插云霄,留下了一路的感叹。贾岛虽然也倍感新鲜,可由于府试受挫,一直打不起精神,并不多话。
深秋时节,白昼明显缩短,不知不觉日已偏西。三人来到一处驿铺,住了下来。
这驿铺叫悬泉驿,地处一个谷口,背靠山坡,面依流水,本是过往地方,行人并不显多。
明天就能赶到北岳庙了,三人吃过晚饭,洗涤尽一路的疲倦,到外面河边转了一阵。当九月的初月升起微鼓的肚皮,他们回到驿站,宽衣歇息。
贾区怎么也睡不着,他摇醒贾岛,要陪他说话。贾岛揉揉睡眼,哥俩坐在炕上,将被子围住身子。
贾区说:“明天就到北岳庙了,你不想作首诗么?”
“唉!”贾岛叹了口气,说道,“我心情不好,恐怕写不出什么好东西。那就作一首《宿悬泉驿》吧。”
贾岛想了想,随口吟道:
晓行沥水楼,暮到悬泉驿。
林月值云遮,山灯照愁寂。
贾区一旁听了,只说诗吟得不错,就是里面隐藏了太多的忧愁,不适合他们即将来到北岳庙的激动心情。
贾岛微微一笑,说:“睡吧,明天还要上山呢。”说毕就蜷进了温热的被窝。
三人来到北岳庙,已是晌午时分。只见一百多个石级,每级高约二尺,宽仅可踩一脚,似一架天梯挂在眼前。秋阳高照,天气燥热,他们拾级攀登,还没到庙前,早已热汗淋淋。迎接他们的,是一座单檐歇山式建筑,山门朱扇铜钉,绿瓦红墙,甚是威严,门额上题写三个苍劲的大字——北岳庙。
“啊!”北岳庙终于到了,他们不禁一叹。
北岳庙乃是恒山的主庙,坐落在恒山主峰天峰岭东侧的玄岳峰南坡半山腰,这里三面岩石环抱,一面敞开,像垂井缺了一壁。北岳庙背依绝壁,坐落井底,环境幽险,气势雄伟。
北岳庙的峰禅师,原是孟师傅旧交,后来两人都出家为僧,就以师兄弟相称。今年,峰禅师新任北岳庙住持,想起多年未见的孟师兄还僻居范阳小庙,便一纸书信说明了自己的情况,邀请师兄来恒山叙旧。
峰禅师大约六十余岁,身穿圆领方袍黄色僧衣,外着一件赤红袈裟,显得格外精神。他不苟言笑,多年研习佛理,生出了许多佛家的威严和慈善。贾岛第一次见到峰禅师,只知他是北岳庙的住持,总是敬而远之,怯于亲近。
几天下来,在峰禅师的陪同下,他们游遍了北岳恒山的山山水水,相互渐渐熟悉,彼此间也不再陌生,言语自然多了起来。
这日午后,秋雨初晴,他们坐在禅房,喝着茶,拉着话。孟师傅向峰禅师说起作诗,顺便介绍贾岛、贾区说:“这俩孩子记忆超群,尤善赋诗,尤其贾岛——哦,应是贾浪仙,作起诗来更是得心应手。多年来,他跟我住在木岩寺,一心想进京参加科举,上月初在涿州参加秋试,无奈遭人冷落,情绪一直低沉。”
峰禅师看了看贾岛,微微笑道:“我大唐乃诗之王国,随便拉个人出来,也能作几首像样的诗。而要成就诗名,首首皆佳,恐怕亦绝非易事呀!”
贾岛听了,心中不禁一颤,顷刻间被峰禅师镇住了。
孟师傅连忙解释道:“你俩有所不知,三十年前峰公就已诗名远扬了,只因安史叛乱,才不得不僻居恒山,削发为僧的。多年来,他不仅研习佛法,更是卷不离手,习文作诗。”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峰禅师摆手阻止了孟师傅的介绍,转头贾岛语重心长地说,“浪仙呀,既然孟师兄说了,咱不妨作几首诗吧,把你最近到恒山的心情写出来,不知小施主意下如何?”
贾岛一脸通红,不知如何应答。贾区在一旁怂恿着直喊,有意鼓励他。
贾岛长长舒出一口气,心想,师伯既然说了,区儿又在一旁怂恿,还是鼓足勇气作一首吧。可是,作什么好呢,他心中不由紧张起来。
约有一杯茶的工夫,一首《北岳庙》工工整整地出现在纸稿上。他看了看孟师傅,一脸羞赧地将诗递给峰禅师。
峰禅师接过墨迹尚未干透的纸稿,只见那一笔小篆,写得清秀不娇,柔中透刚,他不免暗叹,再读贾岛的诗,更使他佩服不已。
天地有五岳,恒岳居其北。
岩峦叠万重,诡怪浩难测。
人来不敢入,祠宇白日黑。
有时起霖雨,一洒天地德。
神兮安在哉,永康我王国。
这首诗,不仅写了北岳恒山的巍峨雄奇,写了北岳庙的威严宏伟,而且,他不忘在诗中抒发自己志在千里,为大唐谋事的鸿途壮志和对美好前程的向往。尤其“一洒天地德”一句,更是平中见奇,仿佛霖雨一洒,天地受德,万物感念,他一个巧妙的三转弯句法,将五个字分成三层意思,其用意硬挺而又往往使人不觉。
峰禅师看了新诗,暗自感叹,对他夸赞一番。末了又说:“浪仙,你的诗才的确出众,只是——恕我不敢恭维,你写诗出名容易,入仕谋职恐怕就很难说了。如今大唐恐怕要走一段下坡路,我们的皇帝或许将一代不如一代了。”
的确,安史之乱以后,唐王朝的国势开始滑坡,但是,文坛上却经历了由盛唐的天才辈出到中唐的百花齐放。这一点,知之者甚少,贾岛自然更不了解。可这话出自一位参禅多年的老僧,他又不得不信服。贾岛想多听听峰禅师解释,只求能解开心中的迷津。
秋夜已深,北岳庙地处山崖,越发地肃寒凄冷。贾区蜷在被窝里睡得正酣。贾岛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峰禅师的话不时在他心头萦绕,他不由对自己所向往仕途产生了疑虑。
北岳庙地处在山腰,由于地僻崖间,并无山风呼啸。节令也已过了白露,天气渐寒。井泉边,莹莹白露凝在黄草细叶上,颤颤巍巍,摇摇欲坠,数只秋萤藏匿草中,微微地振翅而鸣。贾岛仰望茫茫苍穹,但见北斗七星扭向天边,似隐似现。他披衣出门,站在院中,想着自己的境况,不由低声吟道:
“中夜忽自起,汲此百尺泉。林木含白露,星斗在青天。”
他无聊地踱着步子,来回游走。忽然,他看见峰禅师不言不语,远远地看着他,像是在等他叙谈似的。贾岛连忙迈开步子向禅师走去。
“浪仙,睡不着吗?”峰禅师淡淡地说。
贾岛说:“峰长老,你说我仕途难求,我不明白,人活一世,若不能保家卫国,活在世上又有什么用处?”
“孩子,你还年轻,有些事还不懂。你们孟师伯,他先前也曾痴迷仕途,只想中举。可是安史之乱几十年,国都难保,谁还顾得选拔英才,如今内乱虽平,其实朝中却并不安宁。我觉着,你应该先以生计为重,与其为了前途痴心妄想,还不如寄身佛门,研习功课,待有朝一日国运好转,再还俗应试或许更好。”
“这样行吗?”
“俗话说,‘识时务者,俊杰也’,以老僧愚见,这未必不是万全之策。”
不知过了多久,空中已升起半轮残月,照得天地间一片惨淡,远处山泉微淡的脆响,不时穿过静夜,钻进耳中。
峰禅师给贾岛讲了许多,从朝廷到市井,从儒家到僧道,从达官贵人到僧侣隐逸。贾岛静静地听着,他觉着,峰禅师虽然在佛门修行,对朝廷之事却了如指掌,句句话语都说到点子上,使他不由顿生敬佩。
这晚,贾岛又作了《就峰公宿》一诗。
河出鸟宿后,萤火白露中。
上人坐不倚,共我论量空。
残月华晻暧,远水响玲珑。
尔时无了梦,兹宵方未穷。
唐贞元十四年(798)二月初八,本是佛祖出家的日子,也是寺院一年一度为佛徒举行剃度仪式的日子。
这天的北岳庙晴日朗朗,乍暖还寒,微风和煦。峰禅师以依止师的身份(按照佛教戒律规定,佛教信徒要求出家,可以到寺院中向一位比丘请求作为自己的依止师。这位比丘要向全寺僧侣说明情由,征求全体意见,取得一致同意后,方可收留此人为弟子,并为之剃除须发,授沙弥戒,此人便成为沙弥。依止师对弟子负有教育和赡养的责任),要给贾岛、贾区哥俩剃度须发,受赐法名。
峰禅师已选好了吉时。此刻,北岳庙的法堂里汇集了全寺僧众,整整齐齐竟达二三百人。随着鸣钟击鼓之声在寺院上空荡起,大家分作两班,尽披袈裟,在法座下合掌作礼。净发人给贾岛哥俩除了头上巾帻,把头发分做九路绾了,一刀一刀地剃了个净光。
剃毕头发,一位师傅呈度牒来到法座前,请峰禅师给二人赐法名。峰禅师手持空头度牒,说道:“你二人今日剃度出家,皈依我佛,兄贾浪仙赐名无本,弟贾区也以‘无’取字,法名无可。”
峰禅师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哥俩收受。接着,峰禅师赐了法衣袈裟,叫二人穿了。监寺僧将他俩引到法座前,峰禅师用手与他俩摩顶受记道:
“一要皈依佛性,二要归奉正法,三要归敬师友,此是三归。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
这一仪式举行地如此隆重,就连平日言词随意的贾区也不敢有丝毫懈怠。他俩面对峰禅师的摩顶受记,只有虔诚而郑重地说了数声:
“是!”
从此,恒山北岳庙多了两个和尚,一个是无本和尚贾岛,一个是无可和尚,贾岛的堂弟贾区。
贾岛哥俩受了佛戒,皈依佛门,孟师傅也少了一份牵挂,他准备返回范阳木岩寺。来时,他们三人一路的欢快,一路的笑声。如今,师伯要孤身离开恒山,贾岛哥俩心里不禁一阵酸楚。
临别时,贾岛作了一首《赠僧》,恭敬地递给孟师傅。诗中写道:
乱山秋木穴,里有灵蛇藏。
铁锡挂临海,石楼闻异香。
出尘头未白,入定衲凝霜。
莫话五湖事,令人心欲狂。
孟师傅看了看贾岛,又看了一遍他的诗,语重心长地告诉他:“浪仙呀,今后跟着峰禅师好好修行,多帮帮区儿,让他也多写些诗文。”
贾岛多年身居石楼木岩寺,渐渐养成了独处静思,观月赏露,并于此中感悟佛理佛意,作些妙诗。如今到了北岳,虽然寺中僧友甚众,哥俩每得空闲,就会到寺外的松荫间、山泉旁,聆春鸟雀脆鸣,听夏蝉嘶唱,观蛐虫在草丛间独蹿,看蚂蚁在石缝里忙碌。每当此刻,常会触景生情,诗意涌动,自有妙语横生。
峰禅师早年习诗,对于唐诗汉赋,可谓功底深厚。他俩跟着峰禅师,参禅念佛,诵读经书,闲了写字作诗,潜移默化之中,哥俩学到了更为充足的诗赋知识。这时,贾岛开始主攻五律诗,苦练小篆书法。他觉着,唐诗之中,五律诗语言简洁凝练,若学作诗,它更能体现出诗的精髓来。每有新作,都会工整地誊写在纸卷之上,不知不觉,他们又写出了不少佳作。
按古代僧律,全年之中,自四月十五日到七月十五日的三个月中,应当定居寺中,专心修道,不得随意外出,这叫作“安居”,又叫作“结夏”“坐腊”。其余时间,僧侣可以到全国各地云游化缘,访师会友。
唐贞元十七年(801),贾岛已受戒三年,按照佛家戒律,他可以离开峰禅师,自己单独修道,云游各地了。
八月初,贾岛只身离开恒山,回到阔别三载的老家。多年没有表妹香儿的音信,也不知孟师傅怎样安顿了她。
他回到石楼村时,只见家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透过柴门一望,院子里杂草丛生,枯叶遍地,像是许久没人居住了。可贾岛又不能立马找到答案,只好心事重重地来到木岩寺。
几年不见,孟师傅似乎一下子老了。他依旧穿着灰褐的僧袍,给和尚们讲佛经。看见贾岛,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全然不顾下面趺坐听经的那群和尚。
和尚们有的纳闷,眼前这和尚哪里来的,孟师傅见了他怎么如此高兴。
贺兰朋吉见了,高兴地一跃而起,急匆匆奔向厢房。他既是倒水端斋,又是铺床取被,忙得不亦乐乎。
在这里多年,贺兰朋吉如今已长得人高马大,越发结实,可先前那副腼腆的样子依然贴在脸上。俩人相见,甚是喜悦,互相观望着眼前的朋友,想象着分别时的样子,昔日的大孩子,如今都已变成了大人,变成同心向佛的师兄弟了。
贾岛和贺兰朋吉打了招呼,又眉头紧锁,想打问香儿的消息。孟师傅高兴地为贾岛洗尘接风,并没在意他紧锁的眉头。
晚上,孟师傅还没来得及询问恒山的近况,贾岛先急切切地开口问道:
“师伯,我多年没回来,不知香儿怎么样了?”
孟师傅说:“我就知道你担心香儿,她如今生活得很好。本来,我要把她的消息写信告诉你,可香儿一再恳求,不让我说。她还指望表哥长安应举呢,没想你俩皈依佛门,如今,她可是恨透你兄弟两个了。”
孟师傅说罢哈哈大笑,贾岛没多言语,当初自己也曾信誓旦旦地要应举入仕,为国效力,可去了一趟恒山,就放下表妹做了和尚。如今,自己出家为僧,不恋尘缘,六根清静。他听说表妹一切安好,也不再多问,就和贺兰朋吉说些别的事情。
这天,贾岛来到王参家,捎去贾区对旧友的问候。
出门迎接他的竟是表妹香儿,他既是高兴,又是兴奋,眼珠子几乎蹦了眼眶。原来,在孟师傅说和下,王参娶香儿做了媳妇。他真后悔,那晚没继续向孟师傅询问表妹消息,让他这几日不时惦念她。见香儿有了如此归宿,贾岛心里怎不高兴呢。
在木岩寺待了些日子,贾岛想到范阳周边的寺中云游一番。他的童年是在范阳度过的,可多年来并未离开石楼村,如今出家为僧,又回到自己的出生之地,为了对家乡有些了解,他才有了这种想法。和孟师傅说了此事,他也很高兴,只说,“到四处转转,见识一下也好。”
贾岛决定前往范阳东边的平谷碣山。
碣山是燕山怀抱中的一座孤山,甚是低矮,可那山平地而起,高高耸立,真可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里峰峦峻峭,林谷深邃,石分五色,古寺林立,已成为涿州平谷的名胜之地。而且,山上有一座双泉寺,寺内有两眼清泉更是奇异。那泉水虽然都清澄如镜,可两泉之水却迥然各异,两泉相距不过丈余,其水却一苦一甜,苦的令人咸涩作呕,甜者则使人甘冽透心。
贾岛不认识双泉寺的僧众弟子,只是慕名前往。他初次出游,对碣山的一草一木,石碑井泉顿生好感,和那里的僧人畅谈渴饮,也很是投缘。贾岛在那儿转了一日,当他听到碣山的来历,听到双泉的故事,心中不免生出许多的不平来。
贾岛觉着,自己皈依佛门,潜心向佛,可毕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和尚,今后究竟怎样研佛修行,才有正果。眼前这小小碣山,耸于幽燕,本是少有人知,可是两眼井泉,一座双泉寺,也使它扬名九州。
还是自己年轻薄学,无依无靠。不知什么时候,他才能像碣山这寺这泉,四方闻名呢。
他既已皈依佛门,别无他求,可是,正如峰禅师所言,在诗文上下点苦工,或许他的诗名会像碣山双泉一样传遍九州的。此刻,贾岛心中,有了一个小小字号——碣石山人。
身为儒徒,贾岛想借出游之际走遍大江南北,访尽高僧名流。他这次出寺云游,其实也完成了他人生中的首次壮游。
多年未见堂叔贾谟,贾岛一直惦记着他,他的朋友张籍身居东都洛阳,现在正值深秋,离明春回恒山,还有数月时间,不如去洛阳拜访一下张籍前辈,也顺便打听打听堂叔的消息。
范阳距洛阳一千五百多里,听说贾岛要去洛阳,妹夫王参特意给他牵来一头毛驴。那毛驴儿一身黑缎,毛光体壮,是王参精心饲养的备耕畜力。
贾岛非常感激,一番谦让,无奈小两口盛情难却,他只好欣然笑纳了。贾岛走的时候,王参和香儿一直将他送出村子十余里,依依不舍地望着他消失在地平线上,才转身回家。
毛驴儿驮着新主人贾岛,驮着他的行囊,离开范阳石楼。这日到了上谷地界。前面一条小河挡在眼前,河水东流,一路滔滔。这里已是易州,想必这条河就是易水吧。想到这儿,贾岛不由又想到易水的渊源。
易州和涿州相邻,是河北道一大州府。它的历史,始终和一个叫荆轲的侠士连在一起。荆轲是一个剑客,曾云游各国,以四海为家。那年,也是深秋,荆轲奉命行刺秦王嬴政,燕国太子丹在易水桥边与他作别,高渐离击筑,荆轲合着乐拍高歌,留下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千古绝唱,使易水从此名传天下,成了侠义壮别的代称。
这条河果然是易水。四下行人稀少,贾岛走在河边,心中浮想联翩,荆轲看重节义,为义舍身,怎不令人感叹而心生敬畏。此刻,易水滔滔流过,荆轲的英名也滔滔流淌,贾岛身处易水河畔,遥想当年易水桥头壮士辞行的场面,一股悲壮和激烈顿涌。
贾岛的思绪在历史和现实中来回转移,禁不住诗兴横生。他骑在驴背上,一边任驴儿悠悠前行,一边放声吟道:
荆卿重虚死,节烈书前史。
我叹方寸心,谁论一时事。
至今易水桥,寒风兮萧萧。
易水流得尽,荆卿名不消。
夕阳低垂,晚霞映红西天。贾岛见天色已晚,便寻了一处寺院歇息。
他歇息的这座龙兴寺就在易州上谷县,虽然比不得北岳庙,可它比木岩寺要大出许多,庙堂也高大雄伟,尤其寺内那一座三层阁楼,飞檐跷壁,肃穆庄严,听说寺里僧人就有几十名。
隋唐时候,僧侣云游四方,见佛就叩拜,见庙就上香。因此,和尚投宿寺院,自然就成了相互间一种义务。
寺中住持郑师傅待人谦逊,彬彬有礼。他客气地将贾岛迎入寺中,准备床榻。当他得知眼前这个小和尚就是范阳贾岛时,将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半是惊奇,半是不解。几年前那个幽燕骚客,一首《剑客》曾经传遍幽燕,范阳周边无人不知。可他从未见过,谁料今日一见,竟还是佛门同宗,自然喜欢,不免惺惺相惜,也有了许多投机之语。
郑师傅仿佛碰见多年不见的老友,直和贾岛畅谈了半宿。原来,他也是个诗痴,作了不少诗作,他将自己的诗卷拿出让贾岛一一浏览,只盼得到斧正。对贾岛,他既是夸赞,又是恭维,把贾岛说得满面羞赧。
郑师傅说:“无本师傅,凡来我寺者,无不以登楼远望为快,明日你不妨登上阁楼,题诗留念,也好使我的小庙借你佛光,蓬荜生辉呀。”
多年来,还从没有人如此高抬自己,贾岛又是一脸窘红。这日用过早斋,在郑师傅的陪同下,贾岛登上龙兴寺内那座三层阁楼。站在楼上,举目四望,感觉果然不同。
太行山东麓的郎山是易州十景之一,素有北方小黄山之称。山上苍松翠柏,流泉飞瀑,风光绮丽。他望见郎山高耸,群峰相衬,旭日初映,云横山腰,七彩霞光透射出来,不由生出清幽欲登之趣。
郑师傅早已备好了笔墨纸砚,贾岛也兴致正浓,并不推辞。他先提笔写了诗题《易州登龙兴寺楼望郡北高峰》。接着,贾岛稍做凝思,饱蘸浓墨,挥笔写道:
郡北最高峰,巉岩绝云路。
朝来上楼望,稍觉得幽趣。
朦胧碧烟里,群岭若相附。
何时一登陟,万物皆下顾。
次日一早,贾岛去和郑师傅辞行,郑师傅说啥也不肯,只希望他能在寺里多住几日。并说有位居士,时常向他提起浪仙的大名,如今来到易州,何不见见。
郑师傅所说的那位居士,姓郝,也是痴迷诗赋之人。听郑师傅说,郝居士喜欢清静,又以作诗为乐,虽然与贾岛并未谋而,可对他的诗早有耳闻,倒不陌生。
贾岛心想,自己修行恒岳,不曾想在易州地界,还有人知道自己的小小诗名。既然郑师傅说了,不妨拜会一下。
当日午后,郑师傅同贾岛前往易州城郊的郝居士家。
路不甚远,少顷便到。两人进了院门,只见墙阴下丛丛黄菊竞秀斗艳,争相盛开,一人正手捧诗书,坐在石几前品着香茗,赏着黄花。他大约五十余岁,身穿青色僧衣,留着几缕髭须,贾岛一瞧,便知是郝逸人。
见到郑师傅,郝逸人一边起身迎接,一边仔细打量着相随的贾岛。
“居士,你知道这位僧人是谁?”郑师傅见他一脸迟疑,问道。
郝逸人将他俩迎进屋中,正在思索这人是谁。看着他满眼疑惑,郑师傅接着说:“他可是你常向我提起的诗人浪仙呀!”
“哦!”郝逸人一面道歉,一面热情地沏茶相待。他激动地说:“只听说小兄弟在北岳出家,不想今日竟能光临寒舍,我真是三生有幸呀!”
厅堂之上,郝居士自写的一幅晋代潘岳《闲居赋》悬贴正中。他果然闲居善赋,不求功利名声,言谈中尽是隐逸之词。畅谈一宿,欲别之时,贾岛赠了郝逸人一首《易州过郝逸人居》。
每逢词翰客,邀我共寻君。
果见闲居赋,未曾流俗闻。
也知邻市井,宛似出嚣氛。
却笑巢由辈,何须隐白云。
这首诗,一二句为兼语式结构,在当时诗坛并不多见,各为单句,相互并为十字句,当成凝练瘦硬之句,是说僧友郑师傅邀我来访郝居士的。末二句,似笑巢父、许由二人,只知隐居深山,不及郝逸人隐于市井更显超脱,诗中时刻不忘对郝居士的一番感叹。
住了数日,贾岛离开易州,前往东都洛阳。离开易州时,郑师傅和郝居士又给他赠送了盘费,送出数十里,这才抱拳施礼,相互道别。
洛阳不愧为大唐陪都,它前直伊阙,后据邙山,洛水横淌其南,洛阳城因位于洛水之北而得名。
不过半月时日,贾岛终于来到仰慕已久的繁华之地。还未进城,他就被那高耸的城墙吓了一跳,城头上的守城兵士刀枪林立衣甲鲜明,来往穿梭巡逻好是威风。城门口也有士兵站岗,虽然目光游离于人流之间,却并不扰民。
进得城来,贾岛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一路对东都景象也有耳闻,可此刻身临其境,看到满街的酒楼商铺林立栉比层出不穷,高门大院雕梁画栋互竞豪奢,天门大街车马如龙行人如梭,洛水之上舟船满载扯帆远航,还是禁不住要瞠目结舌,瞪大双眼目不暇接。再加上城内街道纵横如棋盘,河道穿梭如织,城坊如星罗密布却整齐划一,真是一块圣明之地,一派威加海内的大国气度。
洛阳城内店铺林立,热闹非凡,孩童的哭声,商人的笑声,小贩的叫卖声,官差的吵骂声嘈杂一片。走在热闹熙攘的大街上,闻着飘香的美食,贾岛饥肠咕咕,垂涎欲滴。他寻着一家素食店,要了份斋饭充饥。
洛阳本是文人墨客云集之地,他们写诗作赋,留下了很多传世佳品。贾岛初涉宝地,自觉渺小,却又不甘居人之下,他虽为一僧,却不想去追求什么功名利禄,要使自己诗名远传,他就必须拜会各界名流。自己初到东都,人地生疏,思来想去,眼下的万全之策,还是先拜会前辈张籍,想必他和堂叔还有些缘分,不会冷落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