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四年(809),秋末冬初。贾岛又骑着当年初赴洛阳时的那头黑毛驴儿,告别香儿和王参,往南而去。
贾岛穿着香儿精心缝制的棉衣棉裤,斜挎着包裹,将那张古琴背在身后,俨然一副行者模样。
王参和香儿直将他送出十余里,三人才依依惜别。贾岛离开石楼,骑着那头壮实的黑毛驴儿,一路南行。
这天,他来到易水河畔,不由想起那年初来易水的情形。那时,这头毛驴儿,驮着他路过此地,可如今,胯下依然是那头毛驴儿,却不再是当初的小驴儿了。那个无本和尚也不复存在了,如今的他,已经成了俗人,成了进京赶考的秀才贾浪仙了。
来到易州,他又想起了侠义剑客荆轲来,想起了当初到易州所作的《易水怀古》。他觉得,自己虽然没有荆轲当年生离死别的凄寒悲壮,却也有着一去不返的悠悠壮怀呀。这次离开幽燕,离开易州,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这么想着,不由诗兴又发,禁不住吟诵起来:
壮士不曾悲,悲即无回期。
如何易水上,未歌先泪垂。
四句出口,恰是一首五言绝句。该给这首诗题个怎样的名儿呢?叫《口号》吧,只能说是随口吟出的而已,还不如《壮士吟》实在,直来直去,一目了然,又能恰到好处地写出自己此刻的心境。这么想着,他顺便儿将那诗抄录了,塞入随身的包裹。
在易州,他和郑山人、郝居士一一道别。又往博陵去拜会新结的诗友——郝居士的表弟彭兵曹。
贾岛的到来,将彭兵曹乐得一个劲发着感叹:“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日浪仙兄摆脱佛门束缚,赴京应举,真乃我唐之大幸,诗家之大幸啊!”
今日朋友来访,又是来此道别,他兴致勃勃地将贾岛领到博陵最大的酒楼,点了酒菜,并一再声言,今日既是为贾岛接风,又当给他送别,须得一醉方休,才能尽他东道主的兴致。
贾岛连忙推辞,只说自己多年修行,不沾荤不染酒,那些客套就免了吧。彭兵曹哈哈一笑,说道:
“浪仙兄,你如今已不再是什么佛门弟子了,别再用那些清规戒律来束缚自己了。再说,你这次离开我们,谁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呀!小弟今日舍命陪君子,你也就不要再客气了。”
“彭兄说哪里话呀?”贾岛连忙解释说,“我这次赴京应举,虽是为了仕途,可说句真心话,还是仰慕作诗的。这几年身在洛阳,结交了众多师友,的确受益匪浅。不到洛阳,我还真不知自己的诗才能有多少。尤其认识了孟郊,我们彼此找到了知音,他仿佛就是我的钟子期了,以至于成了相见恨晚的莫逆之交。”
彭兵曹一脸诧异,叹道:“就是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孟郊?”
“正是,他如今已与我结成忘年之交了。”
彭兵曹很是羡慕:“浪仙兄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呀,到那里都能逢着知音。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不觉间酒过三巡,贾岛喝得似乎有点醉醺醺了。这时,外面飘起了零零散散的雪花,彭兵曹扶着贾岛,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官廨。
贾岛初次沾酒,喝得也并不多,一路寒风吹过,等到了官廨,酒已醒了大半,没有了丝毫困意。彭兵曹依然微醉,拉了他要在院子里下棋。贾岛也不推辞,就跟了出来。说是下棋,可贾岛对棋牌只是略知一二,并不精通,几个回合,怎么也敌不过对方。
雪花渐渐飘大,开始漫天飞舞,俩人收拾了棋盘,披着一身雪花回到房中,沏了热茶对饮起来。
言谈间又说道孟郊,贾岛不免一阵沉思。他离开洛阳多半年了,也没有写封书信问候大家一下,尤其孟郊,两人不仅诗风接近,而且孟郊待人和蔼,一派长者风范,言语间更是充满了亲切感,和他谈诗最为投机了。他给彭兵曹讲了有关孟郊的许多事儿,告诉他,自己虽然也是前往洛阳的,却没有书信来得快,不如修书一封,先派人送去为好。
当晚,贾岛即在兵曹府上作了一首五律,以诗带信,寄往洛阳。
他在诗中说,自己也善于写古律诗,却不能真正掌握其中奥妙,正值窗外的飞雪飘在寒夜里,落在树枝上,不由就让人想到老友,想起他绝世的诗才,想起他坎坷的科举生涯,想起他为了作诗放弃俸禄的事儿,心中不免伤感起来。两人相别,转眼已到寒冬,此时此地,北风呼呼,我独自坐在屋中,看着寒夜的飞雪,泪水不由就落了下来,仿佛是落在当日相别的天津桥头。东野老兄的一切不幸,全是因为他痴迷于诗,因为他的才华出众。要写诗给孟东野,却不能草草了事,而是要深思熟虑,讲章求句的,若写不出惊世之诗,就对不住孟郊所赠的那些诗文。可是,只因为自己才思枯竭难以应对,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无奈之际,我只有透过窗棂,遥望洛阳,寄去我这些浅薄的言语了。
这首《寄孟协律》写道:
我有吊古泣,不泣向路岐。
挥泪洒暮天,滴著桂树枝。
别后冬节至,离心北风吹。
坐孤雪扉夕,泉落石桥时。
不惊猛虎啸,难辱君子词。
欲酬空觉老,无以堪远持。
岧峣倚角窗,王屋悬清思。
次日,贾岛告别了彭兵曹,一路南行,晓行夜宿,有客访客,遇友拜友。不过二三十日,就到了洛阳。
离开各位师友已有半年时间,他一到洛阳,就特意去拜望他们。
这天在韩愈府上,他们吃饭喝茶,谈诗论学,不由想到了刘叉。贾岛说,他准备在洛阳待上几日,再去看看刘叉和无可。
韩愈听了,哈哈一笑,告诉贾岛:
“浪仙呀,以我之见,你就别去洛阳了,等你进京应试以后再去不迟的。也能顺便带去一些京城的消息。”
接着,他告诉贾岛,刘叉已离开蓬罗村,也不知他哪里去了。
贾岛不解,便问张籍:“张前辈,这又是怎么了,刘兄去了哪里?”
“贤弟有所不知,”张籍给贾岛解释说,“这刘叉,整日疯疯癫癫,又总是信口开河。那日他本是前来向恩师辞行的。来到府上,正逢着有人求恩师撰写碑文,特意送来一些酬金,他顺便儿将那酬金装入背囊,还振振有词地说,‘这些银两本是墓中之人的东西,如今还不如给我做些盘缠。’这么说着,也不管别人脸上的表情,就那样扬长而去,至今也不知去了哪里。”
贾岛听了,忍不住笑道:“哦,刘兄也真是的,走了走了,还不忘给大家留下他那放荡不羁的一贯作风呀!”
张籍接着说,“不过,刘兄可与你有缘的,他临走之时,特意将家里的东西托付给无可,说你如今还了俗,住在寺院还没有他那儿自在。”
贾岛听了,不由感激起刘叉来,只是叹息没能和他道个别。
贾岛还俗应举,回到洛阳,大家无不高兴,急切地给他安排明春赴京的事。孟郊本来同他前往,谁知祸从天降,孩子突然因病而殇,妻子郑氏悲痛欲绝,也一病不起。后来,还是韩愈做了决定,带着贾岛进京,他想自己也曾在朝为官,人缘也不错,到了京城也好使贾岛有个照应。
元和五年(810),正月,大家还沉浸在过年的喜庆之中。韩愈则带着两个年轻人,赴长安参加科举考试。
俗人贾岛一身白色布衣,背着行囊,骑着他那头纯黑的毛驴儿。他的身边,同行的还有俩人,一位是恩师韩愈,另一位是他的诗友、秀才姚合。
长安地处关中腹地,是一块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圣地,也是华夏神州千余年来的皇都所在。三人一路西行,不觉已来到潼关城下。潼关本是关中的一大门户,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可这里三面环水,一面临山,却是一座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隘。它地处渭河、洛河与黄河的交汇处,三河相汇,在这里形成一片望之无垠的泱泱水面,使人看了无不感到蔚为壮观。
到了潼关,贾岛感到仿佛进了一座大门,过了潼关,才真正进入了关中地界,他好像进了京城长安的皇家大院。姚合虽是名门之后,可这次也是首次进京,一路上和贾岛一样,满眼里都是新鲜。
他们过了潼关,听着渭河滔滔流水继续西行,大约走了百十里路程,眼前一座座高耸云霄的大山不由吸引了各自的眼球。看着他俩发呆的眼神,韩愈呵呵一笑,说:“你们可知这是什么山?”
姚合说:“是华山吧!”
“是的,眼前这些群山,已是秦岭之末,可一座西岳华山,却使这里闻名天下,不仅成了僧道集聚之地,也是文人墨客必游之地,而且,千百年来也留下许多奇闻传说。”韩愈向他俩解释着,忽然问道:“你们可曾知道,我为什么取字退之?”
俩人无从知晓,贾岛说:“学生不知,还望恩师告知。”
韩愈捋捋胡须,微微笑道:
“世人评我诗文,说什么太史公之后,我是第一,自成一家,取字退之,是对自己凌驾于当代文坛的肯定。什么屁话,写诗作文本出自肺腑之感慨,心中有言一吐为快。其实,我这字还源于华山的。”
“学生愿闻其详。”俩人不约而同地说。
“贞元二年,我与友人曾壮胆游历华山,到苍龙岭时,由于那里山坡陡峭,两面又都是悬崖,山道仅有二尺来宽,极为险绝。我才上了一半,突然心惊目眩,仿佛‘脚脚踏坠魂’一般,直后悔偏偏又胆怯地没法返回,就给家里写了封遗书,投到崖下。”
“那后来呢?”姚合听得也是胆战心惊。
“后来,有一位叫赵文备的老人,已有百岁却神仙一般健壮矍铄,他登山到了那里,看见我的窘态却放声大笑,随后教了我下山的技巧,才使我安然而返。”
“哦……”
原来,恩师韩愈的字号是这么来的呀,俩人听罢,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若说贾岛初到洛阳,看了那里的繁华景象而眼界顿开的话,这次来到京城长安,那可简直无法形容了。
早春的长安,天空高朗,太阳也清新而明朗,他们一过灞河,京郊的繁华气势就已使两个年轻人震惊不已。从灞河到长安之间,高大的垂柳挂满了一树树嫩黄淡绿,形成了一条宽广平坦的林荫大道,箭一样射向前方。路上人来车往,沿途的酒肆客栈凉亭小摊在路边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
贾岛也顾不得欣赏长安郊外的景色,和恩师一并来到城下。贾岛一到城下,四下观望,脚步一下子沉重起来,眼里充满仰慕的目光。啊,他终于来到长安,来到这大唐帝国的赫赫皇都,眼前这座城池,可是世界上最为繁华的城市,是最为富庶和文明地方。
他们站在东门外,巍然耸峙的城楼雕梁画栋,三个高大的城门大开,像是那位圣人正敞开胸怀,接纳天下仁人志士,门洞上首铸有三个金光大字:“春明门”。行人从左首进去,从右首出来,看似熙熙攘攘,却又井然有序。
贾岛看得惊奇,问恩师道:“这春明门是长安最大的城门吧?”
韩愈呵呵笑道:“那里呀,最大的城门是正南的明德门,有五个门洞呢!这长安城共有十二座城门,绕城一周要八十里哪。这春明门是长安的正东门,门内的天街直通城西的金光门,共有二十里长哩!当中正南有一条南北大街,叫朱雀门大街,也是二十里长。这两条大街交会的十字路口,是全城的中心,那里才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
贾岛听得目瞪口呆,一言不发。韩愈又说:
“浪仙呀,你就是骑上马,十天半月也难将整个京城转遍,咱还是先进城吧。京城的胜景有你欣赏的时候,现在还是先进城歇息吧!”
他们穿过明春门,沿着天街西行,不到半个时辰,就已来到朱雀门大街。朱雀门大街正对皇城的朱雀门,皇城坐北面南,一带褐红的墙垣把它紧紧围住,郁郁葱葱的松柏青槐之间,微露出一座座琉璃屋顶。贾岛还以为皇帝就住在里面,一问恩师才知,这里原是三公、六省、九卿、十四卫府所在的地方,也就是朝廷文武官员的衙门。朱雀门前的广场上,停放了许多彩绘的车辆,广场两边的大槐树下,拴着一匹匹骏马,银鞍下还搭着锦障泥。一些官员正在进进出出,有的身着绿袍银带,一看便知是六七品衔;有的身着绯袍金带,一看就是四品五品;有的身着紫袍玉带,众人见了纷纷让路,那显然是三品以上的大员了。贾岛远远看着,心里不免敬慕。他多么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走进他们的行列,同心同德为大唐效力啊。
韩愈将他俩带到好友、侍郎李辀府上。并向他介绍了这位刚刚还俗的学生。
李辀侍郎和韩愈同年及第,待人随和,并不像韩愈那么耿介直言。他们曾同朝为官,只因当年关中大旱,时任监察御史的韩愈上疏纳谏,请求减免徭役赋税,被贬阳山,李辀多方挽救还是未能扭转乾坤。
李辀还是一副随和的模样,他看了看他俩笑道:
“你俩一个是名门之后,一个是同年韩退之的得意门生,这次进京应举,恐怕也并不作难。不过……”
他说着,停了一下,两人不知怎么回事。姚合焦急地问:
“不过什么?”
韩愈一旁解释:“不过,我听说今年的知贡举,也就是主考官,是礼部侍郎韦瓘,他和我曾有过一些过节,恐怕他记恨在心,还要和他多方沟通呢。”
两人一听,不由“哦”了一声。国家的科举大事,难道还有人会公报私仇?
韩愈到了京城,忙乎地半个多月只是应酬旧朋故交,眼见着离科考之日不足月余,谁知一道圣旨,朝廷竟命韩愈返回洛阳,替代郑馀庆,任职河南尹。河南尹虽是五品职衔,却是东都直属,职权范围不同一般。韩愈本在洛阳任国子博士,如今升任,本该是值得庆贺的喜悦之事。可是韩愈还没有安排好贾岛、姚合二人科考的事呢,然而,他又担当不起抗旨之罪,他只好先回洛阳就任。
多日来,贾岛跟随恩师,对长安的风土人情,达官贵人之间的微妙关系有了些许了解。恩师要回东都,他只有无奈地送别,和姚合留在京城。
他俩第一次走进考场,一切都觉着新鲜。尤其贾岛,刚刚还俗的他,看似沉稳的表情中不时流露着掩饰不住的傲气。
科场设在长安城的国子监,这里每年都要举行大选,是大唐取仕最高级别的考场。与当年在范阳参加秋试相比,那简直是天地之别。这里分东西两监,两边殿宇回廊,曲曲折折,竟有六个院子环环相连,其间隔起许多小包间,即是考场,据说有一千二百多间。每间都是三面围墙,一面敞开,应考的举子一人一间。考生进考场时,兵卫们在门外把守,认真盘查,确定应考者的身份。考试时,举子们在各自的包间里对策作赋,监考官在周围不停地巡视,防止应考者携夹带,誊抄经文进行作弊。几位主考坐在大殿里,随时准备处理考试过程中出现的一切变故。
说到科考,它的科目虽然繁多,有秀才、明经、进士、俊士、明法、明字、明算等五十多种。但是渐渐被朝廷淘汰的只留下明经、进士两科。唐高宗以后,进士科尤其得到人们的重视。唐朝许多宰相大多是进士出身。明经、进士两科,进士注重诗赋,明经注重帖经、墨义。
一走进考场,贾岛就和姚合来到各自的包间,相互不再往来。今年,和他们一块应举的几乎有两千人,他们均来自全国各地一千多个州县,最小的二十出头,年长的已近六十,操着江南河北,陇西幽燕等各地口音,然而说长安话者还是偏多,随时随地都能碰见操着生硬结实的长安话语的考生。
贾岛在第三进的一个面向西的包间,这里四壁粉白,红梁绿瓦,面积仅半丈见方,里面除了笔墨纸砚,放着一桌一椅。第一次走进这种场合,他没有任何经验,也不知恩师韩愈和李辀前辈怎样给他安排打点,现在,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甚至连姚合那边的情况也难以顾及,只有考试的间隙相互询问一下。
隋唐兴起的科举考试,经过二三百年的推行和改进,早已形成自己一套成熟的模式。尤其进士科考试要进行三场,先帖经,然后再试杂文和事务策。三科之中,朝廷对诗赋又最为注重。文取华实兼举,策须义理惬当者为通。
贾岛虽然对考试的科目非常熟悉,对帖经等并无大碍,自己又对作诗作赋不在话下,可说到对策,他的心里就没了底儿。毕竟,今年近两千名举子,最终能考中进士的不过二十名,这仅有的二十名,又有许多是通过举荐,甚至在考试前就已被录取的。更何况,考试时,诗赋能显其才华,而对策却是每一个举子对国家大事及政务的看法,要写出自己的思想或者处理事物的办法。而这一切,偏偏又不能完全按着自己的真正意愿去对答,有时甚至要揣摩主考官或者皇帝的喜好。甚至有许多考生在考试前已准备好了许多对策,只等着考试时根据选题挪用过来。
帖经就是从科考规定的《周礼》《仪礼》《公羊》《榖梁》等四经中任意选出一些片段,将左右两边蒙上,中间只开一行,再用纸帖盖三字,令试者填充,作为测验举子掌握经文熟练程度。贾岛看了试题,不屑一顾地笑了笑,答起题来。朝廷这么考试固然好,可这样做的结果却引起了举子们对试题的多方揣摩,常常在这上面投机取巧,他觉着,试题的日益艰深冷僻,举子穷于应付,反而终于导致了学风的更为严重的颓坏。他也认为帖经科考试应该强调“尽帖平文,以存大典”,鼓励举子注意对儒家经典基本内容的掌握,并非投机取巧,为了帖经而考个高分。
墨义是一种简单的笔试问笔,是对经文的字句作简单的笔试。这种考试方法不需要运用思想,只要是熟读了经文和注疏就能答出。
策问实际上是一种政治论文性问答。要求应试者对现实中诸如政治、吏治、教化、生产等问题提出建议。它比帖经、墨义要求高些。各科考试最后的去取,差不多都决定于策问。它其实是考查举子政治才能的一种较好的方式。但是,这种考试方法行之既久,一般士子都束书不观,只拿缀辑的旧策读之,以应付考试。传说就连李白这样的名人,考试时也曾带着旧策集和同考之人“携以就试,相顾而笑。”这样,策问也就难以考查出真正的人才了。
诗赋科考试时,要求应试者做诗赋各一篇,叫做杂文。试诗赋比策问、帖经不但能考察思想,而且更能反映出一个人的文化修养和文学水平。这种诗赋格律体裁均有固定格式,语句用词又必端庄典雅,堂皇矞丽。
贾岛觉着,无论怎样,他认认真真地做完了所有的考题,别的就只有等朝廷放榜,再看结果了。
这次科考,贾岛和姚合都没能及第,虽然也很气愤,一脸的不悦,可是,亏得恩师和李辀侍御提前给他俩做了预防,也并不显得十分难堪。尤其贾岛,初次还俗应试,就已托恩师的福了。这次参加科考未中,最起码让他见识了这其中的世面,而且,以后若再来参加科考,也不需要一级一级地上报朝廷了。
不觉已到初夏时节,天气渐渐燥热起来。他俩在长安住了些日子,便回了洛阳。
贾岛这次进京赶考,一举未中,他一到新任河南尹的韩愈府,张籍、孟郊就前来看望他,并一个劲地安慰。贾岛却笑了,笑得大伙不知所以。
“你们也不用安慰我了,各位前辈的情义我心领了,说实话,我也估计自己首考难中的,更何况恩师提前也给我做了预防的。”
贾岛一句话,说得大家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自从认识姚合,贾岛仿佛遇到了竞争对手,作起诗来虽然有了不少压力,却也多了许多的自信来。尤其两人同赴长安应举之后,他们更像一对形影不离的兄弟了。
姚合要回相州,怎么也舍不得离开这位刚刚还俗的同龄诗友,他特意邀请贾岛一同前往。贾岛心想,既然友人相邀,自己又无要紧的事,迟一阵回天仙寺也无所谓,就答应了姚合,告别诸位师友,和姚合相伴而往。
途经河南上蔡时,姚合告诉贾岛,他曾有一位故交,正在这里任着知县,不如顺路前去会会。
俗话说,客随主便,贾岛也就依了姚合,准备到上蔡城拜访所说的旧友蒋兄。
来到上蔡南门外,贾岛忽然看见城外路边有一水井,上面建有一座精致的凉亭,走近一瞧,井边还立有石碑,上书三个篆体大字——李斯井。贾岛很是奇怪,还有给水井修亭台的?一座水井,竟然和秦相李斯挂着关系?
见贾岛纳闷儿,姚合告诉他:
“浪仙兄,你可别小瞧了上蔡这个小县城,他可是秦相李斯的故乡呀!”
贾岛只知李斯曾拜为秦王嬴政的客卿,秦王统一六国后自称为始皇帝,李斯升为丞相。后来,李斯制定了郡县制,下禁书令,制书小篆,终成为大秦名相。可是,他并不知晓李斯是哪里人氏。今天听姚合这么一说,他不由一愣,“是吗?我虽然研习李斯小篆,还是第一次听说他家在这儿。”
姚合便向他解释,说:“李斯出生于战国末期,是楚国上蔡人,年轻时曾做过长官文书的小官,他有着清醒的头脑,高远的志向,有一次,他到厕所方便,看到老鼠偷吃粪便,人或狗一来,他们便仓皇而逃,而国家粮仓的老鼠整天大摇大摆地吃粮食,肥肥胖胖安安稳稳,并不用担惊受怕,二者比较,他十分感慨,并受到启发,确定了人生的方向——就像做老鼠,也要做官仓的老鼠。于是,他辞去小吏职务,前往齐国,拜荀子为师,博览群书,通晓经传,学成之后便游历各国,期待有人赏识他。后来才辅佐始皇嬴政,成为千古名相。这口井,原是李斯上蔡任职时,曾在廨所种瓜务菜参加劳动,浇灌菜园的水井。”
贾岛听着,不由对李斯敬佩起来,再看着眼前这口水井,一只缠满粗粗的绳索辘轳,井台上长着许多湿湿的水苔,想着这水井将近千年的历史,不免诗兴渐增,他转到井碑后面,提笔写了一首七言绝句《李斯井》。诗曰:
井存上蔡南门外,置此井时来相秦。
断绠数寻垂古甃,取将寒水是何人。
姚合看了贾岛题诗,呵呵笑道:
“浪仙兄,我总以为你作诗重在斟酌,没想到你也有有感即诗的时候啊!真不愧是作诗奇才呀!”
贾岛连忙说:“彼此彼此,姚贤弟见外了。”
姚合笑了笑,说:“浪仙兄不必过谦,我可是肺腑之言哟。再看你这一笔精致的小篆,题在这里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在上蔡蒋兄官宅中,他俩得到主人的热情接待。在蒋家,他俩还遇到一位访客,听说新任湘州刺史,不日将往,是特来向蒋兄辞行的。
当晚,大家聚在官廨正中的凉亭纳凉,石桌上摆满了瓜果,身边有人奉茶递酒,初次见面,贾岛并不过多言语,还是姚合给大家做了介绍。蒋兄一听眼前这位瘦瘦的陌生人就是误撞韩愈的贾岛,十分佩服。那位蔡兄一边起身向他敬酒,一边连连致歉,“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失敬失敬!”
一句话把贾岛说得阵阵面红,也急忙起身回敬:
“那里那里,该是小弟敬你才是,还没请教蔡兄,就受此一礼,这不让小弟作难么?”
说得大家哈哈大笑,蒋兄连忙解释,“这就是我的不对了,是我没顾得给你们介绍,是我该罚,是我该罚。”
几杯酒后,大家已不再生疏,相互间畅所欲言。这位蔡兄,也是上蔡人氏,应举多年难以及第,直到年近五十,对科举已渐渐心灰意冷的时候,抱着再试试的态度做最后一决,却偶然中第。后来做过三年县尉,竟也能一步登天,如今连升三级,将赴湘州做刺史。
文人相聚,自然少不了诗词交流。见这位蔡兄酒色正酣,姚合笑着说:
“蔡大人,今日幸会,何不趁着酒兴,留诗数首做个纪念。”
蒋县令也一旁怂恿,“也是也是,蔡兄将要离开上蔡,是应留诗的。”
那蔡兄乘着酒兴,作了一首五律,诗题是《夜集上蔡蒋亭赠姚合贾岛》。
盛情难却,姚合作了《赠蔡湘州》,也是一首五律,且和蔡兄的诗同韵。这回到了贾岛,姚合有意作难,让他也要作同韵五律。
贾岛想了想,便作了五律《蒋亭和蔡湘州》,将自己今日来到上蔡的所见所闻融入诗中,并向蔡兄提出请求,希望他日后有了机会,别忘了提携自己,而且也押平声“温存”韵,诗中写道:
蒋宅为亭榭,蔡城东郭门。
潭连秦相井,松老汉朝根。
已积苍苔遍,何曾旧径存。
高斋无事后,时复一携尊。
次日,他俩别过蒋、蔡二位朋友,一路说说笑笑,继续赶路。
过了黄河,一踏上河北地界,第一个州县是个叫黎阳的地方。
黎阳地处豫北平原,黄河南岸,大伾山平地拔起,孤峰凌云,山势奇特,气象峥嵘。它虽是一座小县城,却有着千年历史,孔子的七十二贤之一的端木子贡就是这里人氏,还有西汉时的贾护,是《左氏春秋》的重要传人。山上寺庙洞阁棋布,摩崖碑刻林立,松柏夹道,曲径幽回,帝王将相文人学士登山览胜者来往不绝。
姚合在黎阳逗留了数日,就往相州临河县家中赶去。
贾岛跟着他出了黎阳县城,不过半日,渡过黄河,就踏上了相州地界。临河县在相州东北,约有五六十里路程。两人正走着,忽然,只见眼前有两条河曲曲折折地交汇在一起,挡在眼前。
“呵呵,泾渭两河怎么又被移到相州地界了?”贾岛看了,满眼的惊奇地叹道:
姚合听了哈哈一笑,说:“浪仙兄看走眼了,这里虽然也有泾渭分明的壮观,可这并非长安的泾、渭二河。眼前的漳河可是临河县的标志之一,将相州和邯郸分割开来。”
“愿闻贤弟其详。”贾岛被眼前的景观迷惑着,禁不住说。
姚合不失所望,细细道来:“这两条河都称漳河,发源于晋东南山地,有清漳河与浊漳河两个源头。清漳河大部流行于太行山区的石灰岩和石英岩区,泥沙较少,河水清冽如泾。浊漳河一路流过晋南黄土原区,泥沙俱下,水色浑浊,便如浑黄的渭河。于是,在临河县外,就演绎着另一处两河分明的景观。由于这里同长安两河有相同之处,千百年来也成了文人士大夫踏青游玩之处。”
“哦,原来如此。”贾岛一路感叹,跟着姚合进了临河县城。
临河县在漳河北岸,两源在城西汇合后,向东流至馆陶,注入了卫河。临河县城不大,店铺排列有序,行人各有所事。
他们进了县城,许多人见是县令姚闬的公子,非常客气地打着招呼。回到家,姚合向父母见了礼,将这次到外面的情况告诉了二老,顺便将贾岛介绍给他们。
姚合告诉父母,只因距应考还有数月,他便在洛阳住了些日子,后来又在嵩山下结识了诗人刘叉,认识了石淙村乌行中员外。乌员外得知他是旧僚姚崇的孙子,非常热情地将他领回家中,这一来而去,竟又和乌员外的小外甥胡遇成了知交。
姚闬夫妇听说贾岛的诗才得到当今诗人张籍、韩愈的赏识,知他绝非平庸之辈,客气地说:
“浪仙,我儿姚合将你夸了个够,我与你虽不熟识,可我相信韩愈和张籍的眼睛,只希望你能和我家犬子默契相交,相互进取,他日同登进士之列。”
贾岛听了,感激的深深一揖,由衷地说:“一定一定。”
姚合也附和道:
“父亲大人不必顾虑,我既然与浪仙兄相识相交,自然会亲如兄弟,相互提携的。”
不知不觉,大家已经叙谈了数个时辰,只见窗外的月亮已渐渐隐去,姚夫人劝丈夫说:
“两个孩子一路劳顿,你就没一点眼色。”
接着她回头对姚合说:“合儿,甭跟你爹爹唠叨了,你俩快去休息吧,以后说话的机会多地是。”
俩人听了,高兴地别过姚闬夫妇,各自回房歇息。
姚合的妻子郭氏,二十出头,长得倒也标致,一看便知是一位知书达理的贤惠媳妇。为了丈夫的仕途前程,她情愿寂守空房,不恋新婚燕尔的夫妻恩情,一而再再而三地鼓动丈夫进京应考,于是才有了乌员外家的相聚,才有了贾岛姚合的相会,贾岛才有了这次难得的相州之行。
在临河县的日子里,姚合极尽地主之谊,热情地款待这位使人敬仰的诗友。两人住在相州,好不快乐,他们不是在漳河滩上游弋赏景,就是在相州的僧院里和那里的长老谈佛论禅,要么就没黑没明地聚在相州府邸姚合的书房,谈诗论文,说琴议书好不惬意。不觉间盛夏已过,天气渐凉,秋阳将一树树的树叶由绿染黄,阵阵秋风也将变黄的树叶摇了下来,在荒芜的草丛里横七竖八乱窜。
贾岛准备告别姚合,离开相州,前往天仙寺会见堂弟无可。依依惜别之际,他特意作了一首《赠姚秀才》,也算是酬答数月来姚合对自己的款待之情。诗中写道:
魏都城里曾游熟,才子斋中止泊多。
去日绿杨垂紫陌,归时白草夹黄河。
新诗不觉千回咏,古镜曾经几度磨。
惆怅心思滑台北,满杯浓酒与愁和。
回到洛阳,已是秋末,洛阳街头飘落着片片黄叶。在恩师的河南尹府中,贾岛认识了当代文士、河南少尹李益。
这李益也非寻常之辈,他字君虞,陇西人氏,乃大历十才子之一。他年轻时也曾是饱学之士,作得一手好诗章,深受井市各级人士青睐,尤其他的诗作,常被长安教坊的乐人们当作歌词,配曲传唱,以至于每作一篇,就会被乐师们重金求取,使得他一时间名传京华。他的诗作,在当时就与诗人李贺齐名。大历四年,二十出头的李益考中进士,后被授任华州郑县县尉,不久又迁为主簿。今年年初,他和韩愈一起升迁,韩愈任职河南尹,李益为河南少尹。
韩愈府上,贾岛第一次见到李益,只见他头发灰白,髭须垂胸,虽然年近六旬,却依然精神矍铄,谈性不减少年。贾岛看了看眼前这个老头,心想,难道这就是《霍小玉传》中传说的那位风流才子,就是那个对家室防范极严,妒忌缠身的李益。可是怎么看着也不像呀?
韩愈见贾岛一脸疑虑,迟迟不跟李益答话,他哈哈大笑,对贾岛说:
“浪仙啊,我想你一定误会李前辈了!你一定觉得传说中的李前辈是个不学无术,只知拈花惹草,又好妒多疑的浪荡子了!”
贾岛看着恩师和李益,左右为难,只觉着说是不对,不说是也不对,而那边的李益,却端了茶慢慢品茗,只是淡淡地笑着。
韩愈告诉贾岛,那些传闻全是假的,翰林学士蒋防所作的《霍小玉传》更是假得让人难以置信。蒋防曾与李益有过误会,非常气愤,便借霍小玉做人物,将李益塑造成一个流连阁楼妓院,只会寻花问柳的纨绔公子形象。可李益大仁大量,并不计较,蒋防得知误解了李益,后悔得无地自容,几次要寻短见,还是李益苦苦劝解,才化解了那场误会,两人不但未成仇敌,反而成了一生知交。
原来如此,贾岛明白了其中原委,不由对眼前这位长者肃然起敬起来。
韩愈又是哈哈一笑,对李益说:“李兄,就连我这向来不想得罪人的学生,都要对大人冷眼嘲视,看来你的名声难以挽回了!”
李益呵呵笑道:“那不更能说明,浪仙贤侄是位爱憎分明的人嘛!我就喜欢这样的人。”
李少尹见眼前这位年轻人才华横溢,又是那么的爱憎分明,不由喜欢起来。在恩师韩愈的引荐下,贾岛拜识李益少尹。
过了数日,就是重阳佳节了。这天,李益一脸兴致地来到韩愈府上。特来邀请贾岛前往洛阳天津桥南的龙门山登高。贾岛受宠若惊,又喜不自禁,便告辞恩师,欣然前往。
随行之人,还有一位僧人,约有四十开外,俗姓诸葛,单名觉,法名淡然。他是越州人氏,早年隐居山林,近日云游至此,住在李益宅中。他身为僧侣,也作得一手好的诗章,深得李益喜欢。贾岛虽然还俗,可一见到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出家为僧时的情景,对他生出许多别样的情感。
这个诸葛觉,后来结识韩愈,韩愈那首《嘲鼾睡》诗中所说澹师即是指他。元和十一年前后,韩愈规劝他还俗,后又送他前往随州读书。这乃旁解,不便多述。
出了洛阳,过了柳枝垂着金丝的天津桥,约么一个时辰,他们行了一二十里路程,便来到龙山脚下。说是重阳登高,洛阳周围,虽然有郁山、邙山、青要山等数十座山脉,实可谓四面环山,一水相串之圣灵之地。只不过,因为处在东都京郊,释儒佛道,文人墨客无时不聚,也使得这里的座座青山有了许多灵气。
龙门山在洛阳城南,自古就是洛阳的南大门。登上龙门山,遥望东都京郊千家万户,看着天津桥头树影参差,行人熙熙攘攘车马川流不息,“马声回合青云外,人影动摇绿波里”,真可谓如诗如画,美不胜收啊。
重阳时节天气已不再燥热,最近又下过一场透雨,空中飘过片片白云,林间吹着缕缕秋风,草丛里生着许多褐色的地衣,岩石间也印染了淡绿的青苔。大家穿梭在幽幽树影之间,虽已登上山顶,并未见个个汗流浃背。
今天,李益既是前辈,又自称东道主,于是一行人就全听他安排。他虽然年逾六旬,一路上却神情高涨,上至天文地理,下到东都风情,他一路上侃侃而谈,几乎没有大家插言的机会。
登上山顶,已是晌午时分,大家坐在一棵松树下歇息,任习习秋风吹拂额头微汗。李益见大家一路上并不过多言语,只听他唠唠叨叨地做着导游,就向大家发话说:
“你们这帮年轻人,咋像是看我老朽的景气似的,这不是难为我么?”
河南县令韦执中说:“李大人说的哪里话呀?你一路上妙语连珠地讲述东都风景,哪有我们插言的空嘛?”
李益说:“你们原来是商量好了,要来作践老朽啊?个个该罚!个个该罚!”
大家哄然大笑,树荫间不由荡起朗朗笑声。游山的行人见他们几个谈笑风生,不时回头打量,很是羡慕。
诸葛觉说:“李大人,今日你做东,我们一切听你安排,可不知要怎样个罚法?”
“这还不简单,今日重阳登高,我想大家诗兴定浓,就罚你们联句作诗如何?”李益呵呵笑道。
李益这么说了,大家并无异议。于是乎,酒菜罗列,杯盏齐备,彼此席地而坐,等着李益开言。
联句诗起于汉代,到了唐代,得到了初唐三朝皇帝的提倡,就迅速繁盛起来。唐代的联句诗,有二人联句或数人联句,有每人作二句或四句的,多是五言或者七言诗,都是数人同用一个韵脚,共赋一事一物,合作一诗的。
李益说着,第一句已经脱口:
“野坐分苔石,”
是一五言诗句。依照座次,韦执中稍做迟疑,吟道:
“山行绕菊丛。”
接着是对座的诸葛觉,第三句也不假思索也出了口:
“云衣惹不破,”
最后轮到贾岛,他见大家作诗这么轻松自在,而且三句诗句句对仗,也很佩服。尤其诸葛觉,他多年出家,诗中不免藏着禅语,一个“惹”字,又使诗句增添了不少幽趣。这么想着,他也低声吟道:
“秋色望来空。”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像是开了闸的水,几轮下来竟成了数十首诗作。最后,韦执中提议,请李益给今日对句做题。
李益捋了捋灰白的胡须,呵呵笑道:“不错不错,看来老朽才思枯竭,赶不上你们年轻人了。”他想了想,又说道,“我看,也无须过分讲究,就作《天津桥南山中联句》,你们意下如何呀?”
“李大人名震诗坛,还有我们说的啥么?”韦执中一句话,又惹来大家的哈哈笑声。
这时天色渐晚,收拾了残羹乱杯,趁着天上隐隐现出的半轮月亮,一步一步下山去了。
李益虽然快六十的人了,却还是那样重情重义,认识了贾岛,他仿佛找回了自己年轻时的感觉。到了城里,他却舍不得贾岛回韩府,特意邀请贾岛前往宅中留宿。
受到诗坛前辈这么诚恳的邀请,贾岛感激得不知怎么着好,一脸喜悦地跟着他去了少尹私宅。当晚,他们谈了许多话题,他们谈诗赋,谈科考,也谈各人的现实和前途。最后,李益又诚心地告诫贾岛:
“浪仙呀,你可以听老朽一句实言,我觉得,韩愈韩大人虽然才高八斗,名震文坛,可是他的那些所谓的刚正不阿,秉公执法的一系列优点,在我看来是不敢让你去继承了。”
贾岛听了不由一愣,不知他话里的意思,暗自纳闷:李前辈怎么这么说?
李益像给他的心头锁了一把锁,随即又送给他一把钥匙,他接着说:
“作为他的人品,我们毋容置疑,韩大人绝对是值得众人敬佩和颂扬的。可是,如果让你效仿他的这些品质,去实现自己中举谋职,报效大唐,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李前辈这么说,学生越发不明白了?”贾岛还是不解。
李益哈哈一笑,说:“浪仙贤侄,你还不知啊,如今的大唐已不同往昔了。现在,一切事务几乎全靠人情,要先打通关节,凭韩大人的品性,他是不会低下头去屈就某些人,而你若要科考,却必须凭借所有人的帮助的。有些事,就要你亲自拜谒官场名士,以求的他们的引荐才对啊!”
贾岛一听,李大人说的全是理,可是自己初考落第,在长安并无其他熟人,这又该怎么办呢。
他意识到李益言语之中的分量,对李益深深一揖,感激地说:
“晚生感激李大人的提醒,只是,我多年为僧,初入红尘,对于干谒之事,还望李大人指点一二。”
这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贾岛这么想着,彻夜难眠,他筹思数日,仿照李益五古诗体,作了一首绝句《投李益》,诗曰:
四十归燕字,千年外始吟。
已将书北岳,不用比南金。
这首诗,短短二十字,说李益仕途失意,客游燕赵时,曾在贞元十三年任涿州节度使刘济从事,也在涿州作出许多非常出色的边塞诗。可是,这些诗作直到十年以后才渐渐被人们赏识诵读。诗中南金一词原是指以南方之金为祭祀上品,后用来比喻为南方的人才,他这首投刺诗,用南金做了典故,肯定地说李益的边塞诗在中唐诗坛无人能比,这些诗作奠定了他在中唐边塞诗中的霸主地位。
李益看了这首诗,笑道:“浪仙贤侄恭维了,老朽这可是受用不起呀。呵呵呵,不过,以后有机会了,我可以给你多介绍一些人士,让他们多多扶持你。”
贾岛平生恃才傲物,并不想要人引荐,他觉着只有凭借本事,才是求仕最好的办法。可是李前辈这么说,他又觉得不无道理,更不好做过多辩解,只好笑着微微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