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籍还在忍受着眼疾的折磨,京城的名医几乎全部光顾了他的宅邸,来给他治疗眼病,可就是没有一个良方,病情丝毫没有好转。
多年的师友忽然遭受此劫,贾岛也替张籍担心,他几乎天天赶到张籍府上,替他做一些事情。
病中的忧虑使张籍想到了远在洛阳的诗友孟郊。去年孟郊的女儿殇了,大家曾替他难过,可远隔两地,谁也没有法子。现在,也不知孟郊近况如何,是否走出了失子的痛疚呢?
张籍让贾岛代笔,给孟郊写了封信。信中,他讲了自己患眼病后的诸多无奈,也把众位诗友的近况告诉了他。
贾岛好久没和这位忘年诗友来往了,虽然时常翻阅着他的诗卷,想念着他,有时也替他的生活担心。这封书信,虽是代笔,却也写得情真意切,脉脉含情。
不久,他们就收到孟郊的回信。信中除了正常的客套,还告诉了自己的近况。信中说昔日旧友郑余庆现已升任兴元节度使,邀他前去赴会,想为他在那里找一份像样的差事,以便接济他日渐拮据的生活。大家看了,无不替他高兴。
元和九年(814),夏。经过几个月苦苦等待,已过了吏部解褐授职的日子,可是,陈商并未得到朝廷的安置,依然在长安徘徊。这时,绥州防御使李权给他来了封信,邀他来绥德做他的幕僚。李权是他的表亲,陈商这次及第,他也为之高兴不已。信中还替他做了详细周到的安排,说是绥德府的判官非他莫属。
既然有人相邀,大家自然替陈商高兴。临别之际,他们又在陈商家中彻夜长谈,与他话别。当晚,大家依依惜别,相互赠诗留念。
自从认识陈商,贾岛从他身上得到了另一种感悟,对这位相交虽然很迟,言语却相当投机的朋友,他常常觉得要刮目相看。如今陈商要离开大家,奔赴前程,他自然有许多话儿涌出来,觉得不吐不快,就一连作了两首送别诗。
第一首是《送陈商》:
古道长荆棘,新岐路交横。
君于荒榛中,寻得古辙行。
足踏圣人路,貌端禅士形。
我曾接夜谈,似听讲一经。
联翩曾数举,昨登高第名。
釜底绝烟火,晓行皇帝京。
上客远府游,主人须目明。
青云别青山,何日复可升。
第二首题作《送陈判官赴绥德》:
将军邀入幕,束带便离家。
身暖蕉衣窄,天寒碛日斜。
火烧冈断苇,风卷雪平沙。
丝竹丰州有,春来只欠花。
这两首诗,前一首先对陈商的形貌做了描述,对他的才学做了赞赏,希望他日荣升,别忘了提携昔日旧友。第二首则写陈商一接到邀请,便立即整装离家,奔赴绥州,然而那里地处荒芜,不是火烧荒草,便是风卷黄沙,希望他到了那里,尽好自己的职责,注意自己的身体。
送走好友陈商,也进入了中秋八月。一天,突然传来噩耗,诗人孟郊在赴兴元途中,染病身亡。
消息是从洛阳来的。孟郊病故,夫人郑氏给韩愈写了封急信,告诉了丈夫的情况。一时间,大家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悲痛之中。韩愈听说好友病逝,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尤其听到孟郊临死之时,竟然身无分文,眼下该怎样安葬?谁在料理?夫人郑氏一家今后的生活又该怎样维持呢?韩愈不由一阵痛泣,急忙赶到张籍宅中,将这事告诉了他。张籍听后,也是异常伤心,难以自已。
孟郊病逝,家里早已一塌糊涂,眼下最要紧的,是该怎样处理孟郊的后事。他们叫来贾岛,和他商量。
韩愈说:“浪仙,如今东野病逝,家里乱成一团,张籍又患有眼病,不能赶往东都,我看,还是咱俩快去趟洛阳吧。”
贾岛听了异常悲痛,脑子里一片空白,诗友东野怎么就这么死了?
他不相信孟郊已死,眼前总浮现出当日洛阳分别时的情形。看着大家呆呆的表情,他又不得不相信这一切全是真的。他想着孟郊对自己的那些好处,与他相识仅仅三年,而且不久后自己就来了长安,可是他俩仿佛前生有缘,今生有交,孟郊在作诗为文上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他们一同作诗,相互切磋,曾留下许多动人的佳话。如此神交的挚友,咋说死就死了呢?他的一生真是难以形容啊!早年丧父,一生困顿,很小的时候就离开老家,独自一人来到洛阳,几经周折,多年苦求。后来,他春风得意,终得一第,有了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狂喜,可是痴爱作诗的他偏偏又不安分儿,为了诗,他可以不要俸禄,可以不顾一切,痴迷的程度使人常要替他担心。他自己尚且如此,那么老母妻儿又该怎样生活呢?贾岛觉得,孟郊身上潜藏了许多属于他的东西,他心里一阵迷茫,不禁为死去的诗友担心,同时也替自己忧虑起来,不知道今后的路该如何去走,考了多年进士,难得一第,归隐山林吧,似乎又不甘心。“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开始进退两难了。
诗友孟郊的死,给遗孀郑氏留下的只有贫穷和无奈,给世间留下的却是千古绝唱。如今,郑氏殁了丈夫,也殇了几个孩子,只有守着那个破屋茅房度日了,那是何等凄苦的事啊!贾岛彻夜难眠,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思来想去,一首《哭孟东野》就酝酿出来,算是对这位神交的沉痛悼念。其诗写道:
身死声名在,多应万古传。
寡妻无子息,破宅带林泉。
冢近登山道,诗随过海船。
故人相吊后,斜日下寒天。
韩愈说:“浪仙,东野病逝,我等自然悲痛,想到那边的境况,我们只有多带些盘费,替郑夫人处理东野的后事,毕竟大家相处多年,交情深厚啊。”
贾岛没说什么,默默点了点头。事不宜迟,他们决定次日动身。
第二天早上,太阳刚刚露红,俩人收拾完毕,正要动身。这时,姚合、朱庆余也赶了过来。原以为是来替他们送行的,可他俩身背包裹,并不像送行的意思。贾岛不解地问道:
“你们?这是?”
朱庆余说:“我俩想了一夜,决定和你们一同去洛阳。孟前辈病殁,那边一定乱得没有了头绪,经济上恐怕也难以维持。韩大人能给他赠送那么多的银两,我们就不能前去安慰他的亡灵吗?”
别的无须多说,四人匆匆赶路。他们来到春明门口,太阳已经两竿高,路上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那不是无可师傅吗?”忽然,朱庆余说。
大家凝神一看,无可身着青色僧衣,背上背着褡裢,正站在那里,向西张望。
无可见着大家,一阵惊喜地说:“哦,原来姚合兄和可久兄也要前往呀!”
“你都在这里候着,我们就不能去给东野老兄上两炷香吗?”姚合朱庆余几乎同时开口。
原来,无可听说孟郊病逝,堂兄贾岛要去洛阳料理他的后事,也要一同前往。他觉着,几年来,孟郊对他们不错,不去吊唁,会有愧于他的。
他们只是急急地赶路,除了说些关于孟郊的话,几乎没有一句闲言。
好在去洛阳的路程也不算遥远,不过七八日就到了。到了洛阳,他们不敢耽搁,直奔孟郊家中。
几年不见,孟郊家中还是当初的模样。一个小院,几间房舍,院内的杂草已被来人渐渐踏平,墙外柳树低垂的枝叶随风微摆,依然一副贫寒小家的景象,一点不像七品协律的家。客堂里,靠东墙的桌上,摆置着祭奠的瓜果祭品、幔帐,后面则是孟郊的薄棺。夫人郑氏早已哭干了眼睛,几位朋友的到来,并没有改变她的态度,她没有过多言语,仿佛接待街坊邻居一样,平静而客气地给他们准备饭食。
贾岛以前是这里的常客,也和郑氏相熟,他看着眼前的情形,只有安慰孟夫人郑氏。
“嫂夫人,你不必忧伤了,你看,韩大人不顾路途遥远,赶来给孟大哥送葬。这么多人也赶来料理大哥的后事,你不用担心了。”
郑氏一阵低声抽泣,大家的情绪愈加沉重起来。为了缓解一下各自的悲痛,姚合连忙说:“嫂夫人,人死不能复生,孟前辈已经走了,你应该节哀顺变才是。”
朱庆余说:“嫂夫人,孟前辈虽然去了,不过,你不必顾虑,我们已经凑足了钱物,会尽快安葬孟前辈的。”
郑氏看了看桌上的钱物,表情依然平淡,她低声说:“唉,人殁了,要那些钱干啥呀?”
孟郊孤苦一生,贫困潦倒,眼见着他的师友一个一个混出了模样,准备替他做些事了,可谁又能想到,他竟然去世了。想着他的一生,怎不令人伤感?当晚,在孟郊灵前,韩愈终于开了腔,他半是抽泣地喃喃说道:“东野啊,你这一去,我少了诗文上的挚友,大唐也少了一位伟大的诗人啊!”接着,他又说,“唉,就凭你我的交情,该是我给你写墓志铭文了。”
贾岛取来纸笔,铺展压平,姚合取出孟郊所用的砚台,手抓墨锭,一下一下研磨着。一会儿,砚台里飘出淡淡的墨香,和着灵前悠悠漂浮的火香味儿交融在一起。大家一脸肃然,静静地等待韩愈动笔。
砚台里的墨汁已积了一层,韩愈还没动笔,他凝神静思,就连平日善于打坐的无可也不时要挪挪屁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焦急地等着韩愈下笔。
终于,韩愈经过一番深思,饱蘸浓墨,一气呵成。大家屏息而视,悲怆中多了一份赞叹,一份敬佩。
宣纸上,抬头写道:贞曜先生墓志铭。其铭文如下:
……
先生,讳郊,字东野。父庭玢,娶裴氏女,而选为昆山尉,生先生及二季酆、郢而卒。先生生六七年,端序则见。长而愈骞,涵而揉之,内外完好,色夷气清,可畏而亲。及其为诗,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掏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惟其大玩于词而与世抹杀,人皆劫劫,我独有馀。有以后时开先生者,曰:“吾既挤而与之矣,其犹足存耶?”
……
将葬时,张籍说:“先生揭德振华,于古有光。贤者故事有易名,况士哉?如日贞曜先生,则姓名字行有载,不待讲而明。”皆曰“然。”遂用之。初,先生所与俱学同姓简,于世次为叔父,由给事中观察浙东,曰:“生吾不能举。死吾知恤其家。”铭曰:
于戏贞曜,维执不猗,维出不訾,维卒不施,以昌其诗。
大家忙碌了一天,回到家里,相继解衣而睡。此刻,贾岛的心情一直难以平定,想着孟郊的一生,他又是百感交集,痛不欲生,如此苦熬了半夜。一首《吊孟协律》也在这个无眠之夜诞生了。这首诗,可谓长安那首《哭孟东野》的进一步推敲之作,他觉得,那首诗似乎并不能倾吐自己此刻沉痛而悲涕之情。诗中写道:
才行古人齐,生前品位低。
葬时贫卖马,远日哭惟妻。
孤冢北邙外,空斋中岳西。
集诗应万首,物象遍曾题。
这么写了,心中又是暗暗痛楚。他这一折腾,吵醒了还未睡熟的韩愈。韩愈揉揉睡眼,披衣下床,看了贾岛新草的悼诗,没发表什么评论,而是抓起还滴着墨滴的秃笔,在诗后题道:
孟郊死葬北邙山,从此风云得暂闲。
天恐文章浑断绝,更生贾岛著人间。
一夜时间,在孟郊刚刚安歇的灵堂前,两个还没有走出殇友悲痛的师生,写出了流传万世的绝唱。贾岛的诗,一首写在长安,一首写在洛阳,都是悼念之诗,沉痛的情感并不雷同。而恩师韩愈,痛殇诗友,心中悲切,面对学生贾岛,只有把对孟郊的一切期盼,全部寄托在眼前这位与孟郊诗风极近的贾岛身上。这不仅是对贾岛的希望和寄托,更是对贾岛多年苦求由衷的肯定,是他对贾岛发自肺腑的赞赏。
十月初,孟郊被安葬在洛阳城东的邙山之阳。经过大家一番忙碌携助,诗人孟郊终于长眠于此,得以安息。
韩愈来洛阳多日,很少说话。关于安葬的一切事宜全由贾岛张罗,有时候,他只是稍微指点一下而已。
安葬了孟郊,大家把剩余的银两一股脑儿全塞给郑夫人。郑氏一再推辞,感激得热泪盈眶。她说:“你们就不要难为我了,替我葬了相公,我早已感激不尽,怎么还能收这么多的钱物呢?”
见郑氏一再推辞,贾岛安慰她说:“嫂夫人,你就不要推让了,快收下吧,这都是大伙的一片心意啊。”
韩愈也说:“孟夫人,东野在世时,我们常常接济他,如今他走了,也让九泉之下的他知道,师友们还牵挂着他,你就不要客气了。”
离开洛阳那天,还传来更让大伙放心的事情。兴元府郑余庆接到韩愈来信,也是悲痛万分,甚至他还连连自责,说孟郊的死,是因他而起,他本不该请已是六十多岁的孟郊跑那远的路去兴元的。他甚至赔偿似的,一次就给郑夫人送来足够生活十年的钱物。
安葬了孟郊,大家回到长安。虽然已过多日了,贾岛依然沉浸在失去诗友的悲痛之中。想着孟郊的一生,回顾自己多年走过的路,他不由又生出许多感慨。孟郊奋斗终生,到头来竟然一贫如洗,甚至连安葬之事还要朋友帮忙,若不是那些苦吟中所作的诗篇,其可怜程度实在就难以形容了。他觉着,应该认真冷静地反省一下,自己多年奔波,到如今究竟该何去何从。思来想去,他暗下决心,再做最后一搏。
一次,张籍告诉贾岛,刘栖楚不仅身为京兆府尹,而且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朝中之事相当了解,人缘又好,又与主考官韦瓘之等人相熟。而恩师韩愈,虽然才高八斗,名传朝野,可就是放不下架子,不愿委身于人,更不会低下头去向谁求情,尤其是给自己的门生行方便,他总觉着那是最为丢人的事。你不妨先试着去拜会刘栖楚,让他代为引荐,明年中第或许还有希望。
张籍的话不无道理,他听了不由茅塞顿开。说实在的,他和恩师韩愈相识这么多年,从未在这种事上动过心眼,
张籍眼疾在身,从不出门,他特意让贾岛代笔,给刘栖楚一封信。同时,贾岛又作了一首《寄刘栖楚》附在信末,说是寄诗,可他觉着,那应是一首投石问路的投刺之作。
于是,贾岛背着恩师韩愈,去了一趟刘栖楚的京兆府邸。
在京兆尹的私宅中,刘栖楚见到贾岛。他只觉着眼前这人面熟,就是想不起来,乜斜了眼将贾岛上下打量了一会,问道:
“你是?”
面对四品大员刘栖楚半是疑虑的眼神,贾岛一阵尴尬,满脸通红,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颗心几乎悬到嗓子眼,怦怦直跳。他稍微定了定神,长出了一口气,低声说:
“刘大人,我是张籍张大人的朋友,那日在朱雀大街……”
“哦,想起来了。”贾岛一提到张籍,刘栖楚马上一悟,客气地让家人给贾岛备茶。
接着,他捋了捋胡须,呵呵一笑说:“你就是韩愈的高足贾浪仙么。不知今日造访寒舍,又有何事?”
贾岛不知他话里的意思,只有客气地说:
“大人说哪里话,这不是让我难堪么?”
他说着,连忙从怀里掏出那封书信,恭恭敬敬地递过去,不敢正眼看刘栖楚。
刘栖楚看了张籍的信,再看了信后那首诗,半晌没有言语。贾岛诗中写道:
趋走与偃卧,去就自殊分。
当窗一重树,上有万里云。
离披不相顾,仿佛类人群。
友生去更远,来书绝如焚。
蝉吟我为听,我歌蝉岂闻。
岁暮傥旋归,晤言桂氛氲。
看罢,他再次上下打量了一遍贾岛,又是微微一笑。
“浪仙,你可把我高抬了,我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子的,不过,看在张大人的面子上,我一定借机向崔大人美言几句。”
贾岛听了自然一番感激,将自己的人生坐标重新定位,也期待着明春科考的日子早日来临。
元和十年(815)正月,贾岛再次走进科场。这年一同应考的还有姚合,朱庆余以及沈亚之。
正如刘栖楚所言,今年的知贡举是礼部侍郎崔群。只是,等待贾岛的,依然是落第的下场。刘栖楚着实太聪明了,他既没有给他和张籍难堪,替贾岛在崔群跟前美言几句的,可是,他却让贾岛空喜欢了数月。
黄榜下来,三人中只有沈亚之幸得考中,大家依然如同往年,替新科进士沈亚之高兴之余,更多的则是相互惋惜,相互宽心。
贾岛回到章敬寺,面对再次下第,他想不通。张籍说,如果刘栖楚能够美言,他这次中第是不成问题的。他开始叹息,自己数次应举,难道连一点希望都没有吗?他整天神情抑郁,几乎悲痛欲绝,常常落下莫名的泪花。他好几天一口未吃,滴水不进,夜里睡不着,早上醒不来。再后来,他开始发起烧来,常常迷迷糊糊地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胡话。
贾岛终于病倒了,这一下急坏了大家。姚合、朱庆余也从寓所赶来,围着贾岛团团转,只是苦于没有良方。智朗师傅赶忙将贾岛的情况告诉百岩禅师。禅师看了他的病情,暗自伤心,他一边取来银针给贾岛针灸诊治,一遍低声喃喃,“凭浪仙的涵养,虽然多次面对落第,却不会有如此的病患呀?这次一定是内火攻心所致。”
消息传到韩愈耳中,他一刻未歇,立马赶到章敬寺。他没有想到,这次落第竟会给贾岛带来这么大的打击,他甚至后悔,后悔自己不该那样固执。当初,是他一再怂恿,才使身在佛门的贾岛还俗应举。可是,多年来,他并没有给贾岛带来任何好处,只是带给他一次又一次面对落第的苦恼和无奈。
韩愈每天都来看望贾岛,特意为他带来衣食,还请来京城名医给他诊治。如此过了十多日,贾岛才慢慢清醒过来。他看到恩师这么辛苦地替自己操劳,更加感动,眼里又一次涌出晶莹的泪花,这不是流给自己的悲伤,而是流给对恩师的感激。韩愈看了,心里不由阵阵难过,他觉着,着实应该替贾岛的前程多多考虑了。
这期间,百岩禅师也是寸步不离,给他讲禅宗佛理,劝他抛弃杂念,求得清静之心,不要钻牛角自寻烦恼。禅师的话像一剂灵丹妙药,贾岛渐渐彻悟过来,学会了在烦恼面前能放下肩头沉重的包袱。
转眼到了四月,春日高照,阳光和煦,草青柳绿,就连佛堂檐下,也多了几只衔泥的燕子,整天叽叽喳喳欢快地叫着。贾岛这一病就是一月多,看着外面日渐浓郁的春色,他身上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那天,韩愈从朝中回来,路过章敬寺,又一次过来探望贾岛。他见到贾岛的样子,心里一阵高兴,呵呵笑道:
“浪仙,你终于摆脱病体,为师替你高兴啊。再在这里调养一阵子,若嫌闷了就到我府上去住吧!”
“有劳恩师多日牵挂,还未酬谢,今日又来相帮,学生真是受用不起呀!”贾岛听了很是感激,屈膝欲拜。
韩愈连忙搀起贾岛,说:“看你说什么话嘛?你我相处多年,不要客气了,啊!”
贾岛看着恩师,眼里禁不住迸出感激的泪花。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他觉着,生病的这些日子,恩师不仅派人给他治病,而且每天都要赶过来探望他,就连最近去洛阳的半个多月,还甚是牵挂地给他写了几封信,劝他抛去杂念,好好养病。想着恩师连日来的这些好处,他心潮澎湃,又是一番发自肺腑的感激。恩师这么牵挂他,使他觉得,若不苦下决心,出人头地,可真就对不住他了。贾岛这么想着,便取来纸笔,盯着窗外轻轻摆动的柳枝凝思片刻,挥毫落笔。首先写了诗题——《卧疾走笔酬韩愈书问》。接着,他又是一番注目凝神,一笔一笔写道:
一卧三四旬,数书惟独君。
愿为出海月,不作归山云。
身上衣频寄,瓯中物亦分。
欲知强健否,病鹤未离群。
宪宗李纯登基后,唐王朝终于可以安下心来,专心对付淮西藩镇这块心头大患了。然而,由于时间过久,藩镇的势力已经庞大起来,这次招讨并不顺利。从元和九年冬到元和十二年秋,虽然官军小有收获,可是战事依然处在僵持状态。
就在贾岛患病的那阵子,宪宗皇帝命令宰相裴度亲自监军,统筹李文通、李愬、韩公武、李道古四位将领,前去围剿淮西。李文通本是左金吾大将军,在朝中颇有几分声望,如今又得到宪宗钦点,随宰相裴度赴淮西平乱,担任寿州团练使。为了确保战争的胜利,李将军决定在这里打一场持久战,他和全体官兵奋战数月,到了八月,在寿春修筑了一座营寨,为壮军心,特意取名万胜岗。这时,沈亚之也经过吏部考试,解褐受职,赶赴淮西,以随军判官的身份,进了李将军的军幕。
看着一同应考的沈亚之终于获得新职,可以为国效力了,贾岛心里一阵羡慕,或者说,更是嫉妒。这次生病,恩师韩愈以及诸位诗友筹给他一些钱物,使他度过一次难关。可是,这件事总使他看到诗友孟郊的影子。在作诗上,他可以继承他,可一说到生计前程,他却绝对不敢苟同。无论今后的路怎么走,是否再次应举,现在最主要的,是应该有一份至少可以糊口的差事。
为沈亚之饯行那天,贾岛特意写了一首《赠李文通》的诗,让沈亚之带上,趁合适的时候送给李文通,期望能得以引荐,在他军幕中讨得一份差事。诗中,他对李将军寄予厚望,大加赞赏。当然,其中目的,还是期望李将军能够赏识自己,给他一份养家糊口的差使。
贾岛没有向沈亚之解释什么,沈亚之看了赠诗,早已明白十分,他知道,自己此时尚无根基,可到了那边,还是想给这位仁兄寻些机会的。随后,他郑重地收下贾岛这那首赠诗。
不觉又是冬天,章敬寺百岩禅师突然一病不起。智朗和尚像个小仆人,耐心地给师父请郎中,跑前跑后又是抓药,又是替师父传书送信。
百岩禅师待人随和,与人交往讲究以诚相待,他从不愿在任何人面前说过激的话语,再加之多年在京城修行,多次进宫讲法,也颇有声望,上到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无不以与他结交为荣。
贾岛在这里住久了,也和百岩禅师以及智朗和尚成了挚交。老禅师这一病,他暗自担心,想着自己多次落第,禅师不仅给他开心,还多次为他煎药,并用佛理开导他,使他从中悟到了许多真知。
人难胜天,虽然经过大家的一再挽救,百岩禅师经过近一月的病痛折磨,终于没能熬过这个冬天。腊月十一日,在那个飘着微雪的早晨,他走完豁达超然的一生,魂归西天极乐。百岩禅师圆寂之后,贾岛涕泪顿涌,十分伤感,他那首《哭百岩禅师》便是一证。其诗曰:
苔覆石床新,师曾占几春。
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
塔院关松雪,经房锁隙尘。
自嫌双泪下,不是解空人。
话说至此,不得不插上一个人物。
此人法名清塞,字南卿,本是东都洛阳人氏。只因偶遇姚合,姚合看他身为僧侣,颇有才学,又有一些抱负,不觉想到韩愈劝贾岛还俗应举的事情,就将贾岛介绍与他。他虽然并不认识贾岛,可是当初在洛阳,他却常听到贾岛的名声,只叹无缘相识。一听贾岛和姚合还是多年旧友,一阵庆幸,就随姚合一同赶到长安,寄居青门里。他的诗作,也追求深思熟虑字字斟酌,诗风清雅而自然,少了姚合贾岛那份寒瘦的气质。
清塞和尚对百岩禅师的为人情况也有了一些了解,他看了贾岛的诗,心中一阵敬仰和佩服。同时,贾岛的诗作也深深感染了他,使得他的诗兴顿时也如泉水涌动,不吐不快,也作了一首同题诗。
林径西风急,松枝讲法余。
冻须亡夜剃,遣偈病时书。
地燥焚身后,堂空著影初。
此时频下泪,曾省到吾庐。
这两首五律,清塞的那首,先从冬日进宫讲法着笔,写了禅师对佛教禅宗的精通和自身生活的简朴,了解他的人,无不对他产生怀念。贾岛的诗,则以章敬寺为角度,说禅师去世以后,石床上生出许多绿苔,看着已经圆寂的禅师,总让人想到他出外讲经的情形,只叹息自己尚未学到更多的禅理,心中还是一片空白,今后又有谁来给他指点心中迷津呢?想着百岩禅师,他又一次潸然泪下了。
百岩禅师圆寂,徒弟智朗升为章敬寺住持。按照佛教礼仪,翌年二月,禅师被安葬于灞桥北边的古原上。基于禅师一生的业绩,宪宗皇帝敕谥他为大宣教禅师,并立碑于章敬寺前。石碑上,贾岛特书碑文,述百岩禅师的功德:
实姓谢,称释子,名怀晖,未详字,家泉州,安集里。无官位,有佛位。始丙申(天宝十五年,756年),终乙未(元和十年,815年)…… 铭曰:西方之教,南宗之妙,与日并照。百岩得之,为代导师,颍若玻璃,结火燔性,爱流溺正,痴冥奔命。即心是佛,即色是空,师之通兮。
碑铭中,贾岛对百岩大师的禅宗地位予以极高的评价,其中那份私人情感也是不言而喻的。
安葬百岩禅师那段日子,正是每年科考的时月。
贾岛多年来年年应举,年年不第,他心里一直很矛盾,几乎对应举之事失去了信心。更何况自己一直操持着百岩禅师的后事,根本无暇顾及今年的应举,只好目送姚合他们走进科场。
或许是受了张籍的启发,大家逐渐感受到干谒在应举中的重要作用。一段时间里,姚合认识了今年的知贡举李逢吉。李逢吉虽身为礼部侍郎,为人却还正直,若遇到满腹经纶,颇有抱负的真才实学的秀才,他都愿伸出双手,对其提携。多年奔波科场的姚合几经周折,终于及第,就是倚仗李逢吉的暗中帮忙。
放榜那天,大家来看黄榜,希望在上面找到姚合、朱庆余的名字。突然,朱庆余喊道:
“中了,中了,姚合中了。”
果然是姚合,他们不禁一悦。贾岛说:“终于及第了,恭喜姚贤弟。”
朱庆余的一声大喊,招来旁边几个人猜疑的眼光,还以为身边有个神经病呢。
“中就中了么,还有那样兴奋的?”有一个青年人,冷漠地看了他们一眼,淡淡地说。
大家打量了一下,说话这人约有二十七八,一脸的稚气。看着他说话的那种眼神,那种语气,只觉着他乃纨绔子弟,没有谁愿和他搭腔。
那人看了看他们几个,对姚合轻轻一揖,问道:
“这位可是新及第的姚合兄?”
姚合本不想招呼,又不知说什么好,看了看他,问道:
“你是?”
那人呵呵一笑,说:“我也是今年及第的,姓李名廓,长安人氏。听说贾浪仙是你的诗友,我喜欢他的诗,很想认识一下,今天黄榜前遇见仁兄,还望你日后见了浪仙兄,替我引荐一下。”
朱庆余听了哈哈大笑,那人看了一愣,心想,我今日真的碰见神经病了。
姚合也笑了笑,说:“这位贤弟想认识浪仙兄?”
“你认识这个人吗?”朱庆余一拍半晌不语的贾岛,告诉李廓。
李廓定眼一看,连忙深深一揖,说:
“这位仁兄可是范阳贾浪仙?”
贾岛早已窘得一脸通红,还礼道:“是啊,李贤弟无须客气。”
一听眼前这位果然是贾岛,李廓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立马大方起来,话语也不再像刚才那么随便。他热情地将大家邀请到一家酒楼,叫了酒菜聚在一起畅谈起来。
李廓是当朝宰相李程之子,而这位宰相李程也不是泛泛之辈,他和挚友孟郊同年及第,在当年以状元夺魁。李廓虽不能像父亲一样夺得状元,却也轻而易举中了进士。起初,姚合只当他是一般的纨绔子弟,并无多少才学,对他不屑一顾。此刻,竟在他跟前打听贾岛,不由就改变了对他的态度。
李廓见了贾岛,只叹息他多年不能及第,怨礼部的考官们有眼无珠,不识真佛。他说,他一定要向父亲禀明,让父亲在皇上跟前替贾岛美言几句。
中第之后,大家依其旧俗,相邀来到曲江。一路上,姚合一个劲埋怨贾岛,叹息他耽误了今年这个大好时机。
贾岛几次想解释,都未开口,最后,他苦笑了一下,向姚合、李廓祝贺,说:
“二位贤弟今日及第,那是朝廷还有一份良知,没有忘记大家的一腔抱负。”
姚合依然替贾岛惋惜,劝道:
“浪仙兄,你就静心待命,今后的机会多地是。”
贾岛呵呵一笑说,“贤弟,精心待命的是你,赶紧准备吏部秋后的解褐试吧,或许,我还要向你沾沾光呢?”
“浪仙兄说哪里话呀,我们真的高升,还能忘了你吗?”李廓打断了贾岛的话,认真地说。
贾岛听了二人的话,怎不感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