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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英有了刘县长表态，成了刘老太太的侍从。
茶，越泡越浓，情，越交越深。雷明与黄英因为大家都是侍从关系，常一起到书店看书、到铺店抓药、到菜场买菜、在家煮饭，日久天长，感情与日俱增，亲热得形影不离。
两人最多的是去书店和药铺，县城有一家书店叫“之江书店”，主要经营赤水县中小学教科书，同时秘密销售五四运动以来的新文化作品。雷明是一名进步学生，有意无意想让黄英接触新文化，常常陪黄英去“之江书店”看书买书。
黄英护理刘老太太十分细心，白天陪耍，晚上捶背、提肩、搓脚……不知老太太是心理作用，有黄英在身边心里踏实；还是黄英懂医理，为她调理身体得法，肺不喘、心不累，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好，她逢人便夸黄英是位好姑娘。当然，黄英有刘老太太夸奖，又因为是刘老太太的侍从，自然进出县衙大门，如同出入自家房门，卫兵从不过问。
黄英呢，在雷明的引导下，有空就看书看报，用她的话来说：
书虽然不是粮食，但不看书会觉得像没有粮食……
雷明常向黄英讲述一些国内国际形势，讲国民政府如何腐败引起“官逼民反”，还送了一本《国家与革命》宣传册子给她看。“之江书店”成了他们俩常去的地方。
话说李板斧未能完成喻区长交办的特殊任务，不但没得到赏金，还挨了一顿臭骂，觉得奇耻大辱，整天三脚凳子搭床睡，坐卧不安。
李板斧贼心不死，请画家画了王老五人头像，联络赤水、合江、叙永、古蔺四县武道上的人士，许下重金捉拿王老五。
喻德才自然也不甘心，觉得留下王老五是一大隐患，说不定哪天还会栽在王老五手里，招来杀身报复。同样也处处放信，派人在周边县份联络，同样悬赏拿人。
喻德才和李板斧都想除掉王老五，也解自己心头之恨。当然，两人自然意识到，如果公开缉拿，行不正，言不顺，罪名不好确定。于是，只好笼络一些社会上的地痞流氓到处打探，寻找线索，王老五自然而然成了地下通缉者。
一周星期天，雷明和黄英正在“之江书店”买书，黄英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先生，有新书吗？
你要什么书？
有这两个名称的书吗？
说话人递过纸条！
……
书店里买书、看书的人很多，黄英站在距离柜台不远处选书，听到说话声，她的大脑像有一根什么弦在紧绷着，瞬间冒出一个念头：五哥？他是五哥？
黄英身不由己转身一看，柜台前站着一位戴博士帽、挂眼镜、留着八字胡须的人，身材呢，与王老五一模一样。
她想：这声音一听就是五哥的声音，一定是他！
但她返回又一想：如果是五哥，怎么会是这副打扮？来这里干什么？买书？买什么书？难道世上有相同声音的人？
她拿不定主意，睡觉没有枕头，显得空头空脑。
黄英主动靠近买书人，一看，不对，胡须是假的，眼镜是新加的！没错，是五哥，一定是五哥。她眼圈湿润起来，两滴炽热泪珠沿着她的两颊滚滚落下。
五哥！五哥！……你……你怎么在这儿？
黄英轻声惊问。
买书人正是王老五，听见黄英激动得断断续续的问话，转过身，吃惊得汗毛竖立，额上渗出冷汗。
王老五左手拉了拉帽檐，右手扶了扶眼镜，瞄了一眼门外，镇静地回答说：
姑娘，你认错人啦！我不是你五哥！
黄英会意地朝门外一看，书店门前一左一右，有两个手里拿着报纸似看非看的年轻人。
黄英一下子意识到：两人要么怀疑上了书店有什么秘密，要么怀疑买书人是五哥，要么是在寻找什么人。
雷明，我们走！真扫兴！
黄英拉住雷明的手，又悄声说：
买书人是五哥，门口有探子，快去告诉他，从后门出。
黄英听雷明说过，“之江书店”老板是中共地下组织的交通员赵黎明，书店是联络站，书店有道后门，从后门出去便是后街。其实，后街说是街，不过是条巷子，巷子直通县衙后院。
黄英站在“之江书店”后街，心情像赤水河河水一样波涛汹涌，一浪高似一浪。离别后她第一次见到五哥，有说不尽的千言万语，有道不完的哥妹之情。更有一件怪事想要告诉五哥，此时，这件怪事让她魂牵梦绕，历历在目：
一天下午，黄英与刘老太太在院坝晒太阳，一位年轻女人突然一膝跪在刘老太太面前，哭诉着说：
老太太救救我！老太太救救我！
来人像霜打过的茄子。
老太太一脸惨然，急忙扶起女人，说：
起来吧！有什么事？你说！
你不救我，我就不起来！
女人说着哭得更厉害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刘老太太是吃斋念佛之人，糍粑心肠使得她也一下子眼泪不停滚落，说：
你起来吧！有什么事我为你作主！快起来！快起来！
我的病复发啦！痛得要命，活不下去了！……
女人哭声凄楚，让人寸断肝肠。
站在一旁的黄英，从没见过这种伤痛的表情，一下子冒出一身冷汗，冷汗把内衣紧紧贴在脊背上，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我又不是医生，你找错人了吧？病发了，我怎么救你？快去找医生！快去求医生！
这时的老太太反倒不去扶女人了，惊诧随之消除，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女人接着哭诉着说：
我是大洞场喻德才的四姨太，神手王老五为我治奶部脓肿病，喻德才是个小心眼，快治好的时候，他不但不让王老五治了，还要砍下他的右手……现在旧病复发，又肿又痛，睡也不是，坐也不是。老天爷如果是要我去西天还好，可是，它只是要命的痛，不要我的命……都是喻德才造的孽！他简直不是人……求求老太太……
哭诉声中，女人似乎痛苦和恼怒一起涌向脑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紧握着的双拳直往地上捶。
老太太一听说是喻德才杀王老五的事，怒火在胸中燃烧，说：
你这事就不好办啦！王老五为你治病，你丈夫恩将仇报，要追杀他，叫你丈夫去找啊！到我这里来起什么作用？人又不是我给你追跑的？再说，医生又不在我这里，你这不是端着刀头到处跑，找不到庙门吗？我救不了你！你走吧！
老太太站起身，不再理会女人，提脚就往屋里走。
女人抱住老太太大腿，磕头如捣蒜：
老太太！你能救我！只有你才能救我！
怎么个救法？我又不是神仙！
王老五有个妹妹在你这里，她也是医生，她可以救我！万一不行，她可以求她哥哥救我……
你怎么知道王老五有个妹妹在我这里？
我听喻德才和李板斧议论时说：
那天……是你救了王老五的妹妹……她住在你家，叫黄英！
是喻德才叫你来的？
不是！他不知道！我不敢让他知道！
老太太转眼望着黄英，黄英没见过喻德才四姨太，一则不知道眼前之人是不是四姨太，她怕有诈。二则，五哥被追杀就是因为替四姨太治病而起，她认为四姨太也不是好人，狼窝里的狼没一只不咬人……她心中的怒火烧去对女人的同情和怜悯，一转身跑进屋子。
回去吧！黄英也不在我这里，前些天就走啦！
说着，老太太执意要走，用手去搬女人的手。
女人死死抱住老太太，老太太越用劲搬，女人越使劲抱。僵持中，女人更伤心了，哭诉着说：
我知道喻德才不是个东西，王老五恨他，你老人家也恨他，就连大洞场的人都恨他，说实话，我也恨他。其实，我嫁给喻德才是他硬逼的，我也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因为他要害死我和母亲……走投无路才嫁给他，我恨死他了……
老太太听到这里，心软了！手也软了，又一屁股坐回椅子，重重地叹了口气，说：
你说说，喻德才是如何硬逼你嫁给他的？
老太太，说来话长，请你老人家不要见笑，我的命苦啊！
女人边抹眼泪边说：
五年前，我和母亲逃难投奔亲戚来到大洞场，母亲原来在四川成都开饮食店，主要是卖水饺。当时到处拉兵派款，母亲为了不让官兵拉走我父亲，砍伤了一名士兵……只好带着我离家出走。
在老家，母亲经营的水饺是成都名吃，由于父亲姓王，排行老二，人称王二水饺。我母亲姓黄，叫黄倩，外号水饺娘。我叫翠翠，年龄小，负责打杂，店里招牌虽然是王二水饺，实际上全是母亲手艺。水饺选料优良、制作精细、外形美观、皮薄馅大、鲜香味美、风味独特，因为饺子外形象“元宝形”，又称为“元宝水饺”。
逃难到大洞场后，母亲根据一年四季人们对水饺口味的特点和饮食的变化规律，加上季节的蔬菜和调料，再结合中原炸馅的特点，又研究出了汤饺馅。
汤饺馅就是把肉用油炸之后，再放入大骨汤爆煨二十分钟，使收缩的肉馅吸水恢复原样，这样既松散适口，又易于消化，食后没有口渴之感。
就这样，母亲的水饺不但由蒸水饺增加到水煮水饺，还有煎水饺和炸水饺，可以说蒸、煎、煮、炸各不相同。馅呢，有银耳馅、香菇馅、虾仁馅、鱼肉馅、黄瓜馅、山楂馅……应有尽有。
最吸引人的是“锅煮御龙饺”。一盆熊熊的炭火，放上一口御龙锅，锅把似两条御龙相视。水饺呢，外形有龙头龙尾，放入锅中，似龙在锅中游，上下翻滚，似群龙戏水，吃起来清香可口，香气四溢，闻之垂涎。
俗话说，娘家住不老，亲戚饭吃不饱。靠亲戚、靠朋友，不如自己手头有。母亲和我自力更生，在大洞场开起了水饺店，取名母女水饺店，本意是母女俩开的店。店里，由于母亲年龄不大，外貌不错，加之待客热情，我呢，是个小姑娘，手勤、嘴勤，在人们眼里，母女俩像锅中御龙饺，游来游去，清香弥散。有人编了这样一首打油诗：
大洞场上水饺店，皮薄馅大独香味。
母女犹如御龙饺，香气四溢流垂涎。
我们是生意人，不敢招谁，不敢惹谁，好话、坏话只好任凭别人说。瓶口封得住，人口封不住，一传十，十传百，到处传开了。
生意开张不久，引来四方客人，大洞区长喻德才闻讯也常到店里吃水饺，每次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吃了赞不绝口，甚至还问长问短，问寒问暖，无话找话与我聊天。
生意就在日进斗金之时，祸事来啦！
一天上午，有个客人坐在桌子上大吼一声：
这是臭虾包的水饺！大家别吃啦！骗子！骗子！简直是骗子！
那人一吼，其他人一齐附和，一桌人在吼叫声中，将饭桌一掀，只听见地上噼里啪啦直响。
不可能，我们店没有臭虾包的饺子！
母亲不服！
你来看看，这里还有几个！难道有假？
把店给她砸啦！尽赚昧良心钱！
前几次我就吃出来啦！只是没有说！
拿话来说！不行就抓到区公所……
一桌人，一个个横眉毛绿眼睛瞪着母亲和我。
母亲知道这是栽赃，因为前些日子，有人总是进店调戏母亲和我，每次都少不了动手动脚……我们母女俩为人清白，让一步为高，宽一分是福，为顾及店面生意，总是委曲求全。母亲万万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竟然变换着方法整治我们。
天凭日月人凭心，母亲是个直性子，明人自断，愚人官断，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不依不饶，一口咬定是食客栽赃陷害。
客人是有备而来，夹出一个个臭虾水饺，扬言要见官。
母亲不吃那一套，宁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要求恢复名誉，赔偿损失。
嘴是两片肉，说进又说出，对方人多嘴杂，结果语言冲突上升到了动手动脚，母亲被打得鼻青脸肿，抄起一把菜刀就砍，这一砍，砍出了祸事，一人断了一只手，两人被砍伤了脸。
双方正在打斗得难分难解时，区公所民团兵来啦！
我们母女俩被关进区公所，在区公所，三天三夜无人送食，无人问案。
第四天，有人向我母亲放话：
跟狼吃肉，跟狗吃屎。只要同意把我嫁给喻德才作四姨太，他们会保我们母女俩平安无事，要不然……
八字衙门大大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母亲为了保店做生意，同意把我嫁给喻德才。我呢，无奈之下，只好顺从。老虎花花在背，人心花花在内。现在仔细想来，那次闹事，完全是喻德才想霸占我设下的圈套，因为喻德才这个人，只要是他要想得到的东西，会千方百计、百计千方达到目的……就拿追杀王老五来说，现在仍然布下天罗地网……
我知道王老五不可能为我治病，我只希望老太太请黄英妹妹出面为我医治。我相信，同出师门，她肯定会治好我的病，求求你老人家开恩，今生今世不能报恩，来世变牛变马也会报答……
哭诉中，女人五脏六腑仿佛被挪动了位置，眼泪像瀑布一样往下流淌。
你就是水饺姑娘？在大洞场开水饺店的水饺姑娘？
老太太看着跪在地上气得死去活来的女人，吃惊地问。
大洞场有人这样喊我！女人哭着回答。
刘老太太看着地上满脸泪水的水饺姑娘，烦恼像一条巨蛇缠绕着她，手脚不能动荡，无力去搬那女人的手。
老太太想：敬神神望，悔人人要，表态千万要谨慎，话要想着说，不要抢着说。这女人说的是真话吗？她真是水饺姑娘？万一冒充水饺姑娘怎么办？她思忖半天，是救？还是不救？老太太举棋不定。
你的身世我知道了，你回去吧！等我找到了黄英，与她商议了再说！
老太太无可奈何，打发走了四姨太。
……
黄英回忆中，雷明带着王老五来了。黄英看见王老五，忍不住内心激动，一步上前抱住王老五。
别这样！这里是街上！
王老五一把推开黄英！接着说：
快走！别惹人嫌疑……
雷明把王老五、黄英带到他的办公室，望了一眼四周，沉稳地说：
今天是星期天，县衙没人上班，有事就在这里谈吧！
这时的雷明，从内心说，来人是不是黄英的五哥，还是有几分猜疑。一则他没见过王老五。二则从年龄穿着打扮来看，不像是一个行医之人。三呢，“有没有新书”是共产党地下组织在书店的接头暗语，他来店里干什么？怎么这样问？莫非……
当然，雷明爱黄英，男人在爱情面前是低智商，他大胆相信黄英，没多想，也不敢多想，开始泡茶，让座……
五哥！我好想你啊！让我担心死啦！
黄英又一步上前，紧紧抱住王老五，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掉。
王老五拍了拍黄英的背膀，心里涌起千言万语。可是，不知是怎么回事，这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会儿，王老五使劲推开黄英，右手抹了一把自己的泪水，望着黄英满脸的泪珠，手不由心，伸出右手去揩黄英的眼泪，话匣子终于打开了：
别哭啦！除了生和死都是小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都大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气！其实，哥也想你！快坐下来跟五哥说说你的情况吧！
喝茶！喝茶！慢慢说！
雷明边递茶，边望着哥妹俩久别重逢的情景，心里踏实了许多，猜疑顿时灰飞烟灭。
五哥！这是雷明！是刘老太太的表侄，刘老太太救了我，是他在照顾我，川南师范学生，参加过学生队伍游行……我信得过他，有话可以直说。
雷明，这是我给你说过的五哥！不是亲五哥，胜似亲五哥，是他一手把我带大，我们两人的养父同是石顶山苗迁祠老祠长。
黄英介绍完毕，接着说：
五哥，那天我被刘老太太救起，一直生活得很好，心里很踏实，很安全……
她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黄英讲起自己的生活经历时，很满意县长和县长老太太没歧视她是苗族姑娘，更满意雷明，像亲哥哥一样对待她，在生活上关心，在心灵上抚慰，可以说无微不至。这时的她，担心的还是五哥，害怕五哥还有什么不幸遭遇，于是，急切地对王老五说：
五哥，我想听听你的情况，快说！
哥妹喜逢思潮涌，妹妹忆事巧一桩。
四姨太哭诉苦情，老太太含泪汪汪。
是否再医四姨太，下章为你慢慢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