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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八日，雪后天晴，太阳照在鳖溪河，山似屏障、水如镜，没有一点寒意。赤水、合江、叙永两省三县交界处，外婆饭店门前竖着一块木牌，木牌白底黑字写着八个大字：
今日杀猪，酒肉免费！
院坝上，十多个人忙得不亦乐乎，有的杀猪、有的劈柴、有的择菜……
外婆店建在石顶山主脉山根，店前，鳖溪河玉带环绕，两侧山溪环抱，来水屈曲有情，去水悠悠眷恋，形成三岔会水。四周重峦叠嶂，似点头、似鞠躬，看上去，千山万水总是情。
外婆饭店建在三岔河口，也是三岔路口，五十里前不挨村，后不着店。客商无论从什么方向路过，自然免不了在这里吃饭、歇脚、住宿。老板娘姓朱，排行老三，人们喊朱三孃，朱三孃个子不高，一对温柔的大眼睛，樱桃小嘴说话尖声尖气，她一笑，圆圆的脸庞像一朵盛开的金葵花。
俗话说：男看鼻子女看嘴；一生富贵少是非。路人看见老板娘樱桃小嘴，顺心又顺眼，就是不进店吃饭，也要进店喝杯茶，似乎觉得要与老板娘说两句话，心里才舒服，进店是一种享受。
外婆饭店原本叫路边饭店，因为饭馆开在大路边。后来改为外婆店，它的由来是这样：
朱三孃有两个外孙女，貌若天仙，不知客人是想占便宜，还是尊敬朱三孃，开口一句外婆，闭口一句外婆直喊。朱三孃无所谓，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喊什么，应什么，久而久之，外婆饭店就喊出了名。后来，大家为了称呼方便，直接去掉“饭”字，喊成了“外婆店”。当然，随着外婆年龄的增长，也有喊“老外婆店”，对她本人呢，自然叫“老外婆”！
外婆店有三好！
一好，服务态度好。老外婆两个外孙女，待人接物，风姿潇洒，嘴甜如蜜，常有客人这样说：
到了外婆店，进了自家门；
话如蜜样甜，饭饱不愿离。
二好，桌上酒菜好。菜有三个特色，第一个特色是水磨豆花：石磨推、泉水煮，胆巴（盐卤）点，荷叶状，加上配料：辣椒、姜葱、大蒜、麻油……香中有辣、辣中有香。顾客有这样的评价：
豆花嫩如油，顺饭又顺酒；
吃了不想走，走了又回头。
第二个特色是筒筒笋（斑竹笋）。竹笋清香味，脆中带绵，绵中带脆，尤其用腊肉煮，鲜美无比。
第三个特色，是猪肉腌制品。猪头、猪脚、猪嘴、猪耳，随你挑，随你选。或蒸、或煮、或片、或坨，香味扑鼻，百吃不厌。
当然，还有泡菜也是一绝。泡菜四季不缺：春泡竹笋、夏泡姜、冬泡萝卜、秋泡辣椒，咸味适宜、爽口顺饭。
酒是鳖溪窖酒，祖传工艺，以高粱为原料，用鳖溪山泉水酿成，酱香突出，幽雅细腻，酒体醇厚，回味悠长：
风来隔壁三家醉，雨过开瓶十里香。
客人有这样的评价：
不吃鳖溪酒，枉在世上走。
三好，卫生条件好。凡是到过外婆饭店的人，有这样一个评论：
远眺饭店树林中，近看门面水洗过。
桌子餐具亮光光，脚下地面可打坐。
外婆饭店如此干净卫生，原因有二：一是，老外婆理事、会治家、家风家教好。二是，垃圾倒在了一个不被污染的地方，既方便又环保。
倒垃圾的地方是个红石溶洞，洞深无底，别说倒垃圾，就是把一座山的石头倒下去都不在话下，原因是它通地下河，洞口能听见河水哗哗声响。
这个洞口外人很难发现，三礅石头相棚，平胸高，四周长满野草。
外婆店是一个溪港，三面环水，溪边常有商人交易。左通大洞场，右通叙永县。溪滩有一排排跳礅，跳礅过去是平地，平地上有石凳、石椅，客商可以歇息、可以交易。
外婆店的地理位置，有首山歌这样说：
三县交界三岔河，四方客商四方过。
跳礅分界各管各，河边交易货无祸。
中午时分，大洞场方向来了一队人马，中间一人牵着一匹高头大马，马背上驼着一只黄色皮箱，8人清一色青布长衫，一副商人打扮。
队伍中为首者满脸络腮胡子，五大三粗，说话声音大如洪钟。
老外婆！备茶，来盆火！安排两间包房，还有一桌客人马上就到！
络腮胡子老远大声呼喊！
老外婆认识来人，是大洞场赫赫有名的刘二爷，叫刘彪。
刘二爷！大厅左右两间正好空着，请入座！
老外婆接着又说：
二爷！今天是杀过年猪，算我招待，到时请二爷赏个脸，多喝两杯！火嘛！马上就来！
本二爷今天心情好，可以喝两杯！可是，老外婆，话不好说在前面，背篼不好背在后头，不光你要陪我，到时你外孙女也要陪我呵！要不然，二爷就是茅台酒也不喝！
可以！可以！二爷说了算！但是，二爷不能光耍嘴皮子，犁田甩鞭子，吹（催）牛啊！
不会！不会！到时多来点血旺就行！
好！一言为定！
……
半个时辰，从叙永方向同样来了8人，8人中间仍然有一匹高头大马，不同的是马背上驮着三只大皮箱，皮箱黑色。
8人扎腰带、打绑腿、别短枪。一个个步伐稳健，精神抖擞。
为首者眉毛蛮野，眼球凸出，目光像两把利剑，姓高，叫高顶，同样是叙永县鼎鼎有名，无人不知的高二爷。
高二爷，你来得怎么这么快？
刘二爷拱手问道。
脚踏风火轮，所以来得快！
高二爷回礼说：
刘二爷！你来得怎么这么早？
脚穿铁板来得早！
……
一阵行话对说之后，各自进入包房。
大厅左间桌上放着一只黄色皮箱，右间桌上放着三只黑色皮箱。
两位二爷站在大厅，刘二爷拱手说：
兄弟我多在山沟，少在书房，只知江湖贵重，不知江湖礼仪，一切不周之处，还望二爷高抬龙袖，晾个膀子，日月旗、龙凤旗、花花旗，兄弟给你打个“好”字旗。
高二爷还礼道：
交遍天下，工农商学皆朋友；义重如山，挑抬背撑亦兄弟；生死相顾，患难相扶……
又一阵行话后，二人进入左间，刘二爷双手将皮箱开关一按，啪！一声开箱声。
箱内一条条金灿灿的黄鱼（黄金条）耀眼夺目。
够数吗？
够数！一分不差，一文不少。
啪！皮箱一下子关上。
走！过去！
高二爷挥动右手！
右边桌上，三只黑皮箱，高二爷手一挥，只听见，啪！啪！啪！三声，三只皮箱一齐打开。箱内，一条条用黄皮纸包裹着的土烟（大烟）出现在刘二爷眼前。
刘二爷撕开皮纸，掐出一点，往鼻孔一挨、朝嘴里一塞，嚼了嚼，边点头边说：
落教！没点水！（“点水”是行话：出卖朋友的意思）
我高二爷从不拉稀摆带，人头担保！
……
两人互相交换了皮箱，相对而笑。
上菜！上酒！刘二爷大声呼喊！
马上就到！老外婆清脆的应答声响彻店内。
外婆店四间土屋成一字形，前屋后房一进二，白灰粉墙一楼一底。前屋中间两间连在一起是大厅，后房分别用于伙房、菜房，楼上住人藏物。
正厅，座位多，主要接待普通过客。包房呢，原则上提供有身份的客人使用，方便官差、客商。包房有前门、后门，一般情况下，前门进、前门出。如果客人要求保密，可以从后门进，后门出，跑堂从后门端茶递水，送菜送饭。后门平时被一副字画遮着，不显山，不显水。
来啦！客官！新鲜肉、十年鳖溪老窖！大家慢慢享用！
两名年轻跑堂，身穿白色衣服、头戴白帽，肩上搭着一块白毛巾，左手端菜、右手拿酒，声音洪亮，步子轻快。
暂时别动酒菜！
刘二爷招呼自己人。
注意，菜饭等刘二爷尝过再吃，今天只吃饭菜不许喝酒！
高二爷也吩咐自己的兄弟。
端饭来！
两间包房同时发出呼喊声。
客官，对不起，饭甑刚上热气，稍等片刻！先吃菜！先喝酒，年猪汤马上就到……
跑堂不停劝说客人。
把老外婆叫来！
刘二爷吩咐跑堂！
把刘二爷叫过来！
另一间包房也吩咐跑堂！
老外婆一进屋：把拴在腰间的围裙一解，笑眯眯地说：
刘二爷！预先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你说今天心情好，要多喝两杯啊！怎么变啦？
我当然说话算话！但是，今天确实有事，不能喝酒！请原谅！
刘二爷是大腿上绑铜锣，走到哪，响到哪，一个江湖人，难道不讲信用？莫非是老外婆有什么得罪的地方？
刘二爷有言在先，他听了老外婆的话，自己觉得，猪八戒不成仙，吃了嘴上的亏。现在不吃酒吧，自己没面子。吃罢，确实怕误事。他两相权衡，认为面子比事情更重要，事情是在自己的地盘，不怕！应该没事。他瞄了一眼十年鳖溪窖酒，笑眯眯地对着老外婆说：
好！好！好！外婆吃了画眉的舌头，能说会道，我认这个账。
刘二爷说到这里，话锋一转：
但是……有一个条件，酒和肉你得要先尝尝，否则……
好！二爷是怕我在菜和酒里下毒，是吧？
老外婆笑着又说：
二爷，开门坐店，求财不求祸，就是你借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再说，你是官人，在官人面前如果这样做，岂不是叫花子背粪桶，讨死（屎）吗？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请你老人家先尝尝味道！你是长辈，你不吃我哪敢动筷子啊？我文化不高，觉得这叫尊敬长辈，难道不行吗？
刘二爷一边催促老外婆，一边用竹筷夹起盘子里的炒肉往老外婆嘴里送，一张脸像绽开的棉花桃，合不拢嘴。
好！好！好！我先尝！说好了啊！我没下毒，你要先喝三杯！
老外婆说完话开怀大笑，爽朗的笑声，就像春暖花开时潺潺欢快流淌着的溪水。
笑声一落，老外婆从酒壶里倒出半碗酒，又夹起盘中的肉，一边喝，一边吃。
刘二爷见酒肉没毒，大喝一声！
好！兄弟们，放心吃，放心喝！我先干三杯！
……
刘二爷！高二爷喊你！
一位跑堂急急匆匆跑进包房！
走！外婆！跟我一起到高二爷包房……这里叫你外孙女来陪兄弟们喝！
高二爷！什么事？怎么还没动筷子啊！你看看，十年窖酒！
刘二爷随手拿起酒瓶子摇了摇，接着说：
来！我先尝！我先喝！没事！没事！
刘二爷，你知道，公务在身，还要返回，叫你来是要说清楚，今天不喝酒，只吃饭，快把饭端来！
高二爷毕竟嘴馋，看着十年陈酿，涎水直往肚子里吞，滴溜溜的眼珠子，一会望着酒瓶，一会儿望着老外婆！
高二爷！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今天老外婆杀年猪，新鲜肉、新鲜肚内，不喝酒就没什么意思啦！来！少喝点！少喝点！无酒不成席嘛！
刘二爷不停劝说高二爷。
同船渡河三分缘，何况大家来到本码头。来！我尽地主之谊，和大家端一杯。
刘二爷说完话，端起酒杯直往高二爷酒杯上碰。
刘二爷敬完酒，老外婆随着边端酒杯，边说：
话多不值钱，汤多不入盐。感谢两位二爷对本店的照顾，一个旧朋友，胜过两新友。今天杀年猪，趁新鲜，来！我敬两位二爷！敬在座的贵客！
……
来！各位哥子，今天小妹来陪大家喝一杯！
刘二爷原来的包房里，来了一位笑盈盈的女孩！女孩瓜子脸，要腰有腰，有胸有胸，声音娇脆！
桌上的人都认识这位女孩，是老外婆外孙女，叫金花，客人见貌若天仙的金花敬酒，一个个眉毛笑起弯豆角……端起酒杯，你来我往，只听见一阵阵嬉笑声、一阵阵碰杯声。
高二爷包房呢！刘二爷和老外婆一敬酒，气氛陡变，满桌：多谢盛情！诚谢盛情！一个个端起酒杯……
老外婆！你少喝点！让我来陪哥哥们喝几杯！
刘二爷一眼瞄见银花进屋，急忙介绍说：
各位！这位是老外婆外孙女银花，老外婆有两个外孙女，一个叫金花，一个叫银花，是我们赤水县的美女招牌，不但人漂亮，还是海量！今天她看得起大家！大家别不领情啊！来！大家举杯欢迎银花！干杯！
刘二爷像是怕银花跑了一样，一把拉过银花，一边让银花紧紧挨着自己的身体，一边向银花介绍说：
这位是贵客高二爷！
高二爷！我们见过，对吗？你在这里吃过饭，对不对？
见过！见过！其实天天都想见到你！
高二爷的眼神像是抹了万能胶，紧紧黏在银花脸上、腰上、胸上……
想见就好！今天难得高二爷碰见杀过年猪，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好菜下好酒，来！干两杯。
银花说话柔柔和和。
是啊！见到你什么都新鲜！
高二爷边说边伸手去摸银花的脸，笑着说：
恭敬不如从命，盛情难却。
来！大家干杯！
来！我敬高二爷！
来！我敬美女！
……
酒乱性，色迷人！高二爷、刘二爷越喝越糊涂，越喝越麻痹，醉眼蒙眬中，银花似仙女下凡，早也飘飘欲仙，至于黄鱼、烟土早就抛在九霄云外。
老外婆走出高二爷包房，站在大厅中间，高声呼喊着说：
快给包房加点炭添点火！再上些热汤！大家热情点。
一会儿，两间包房，桌下的炭火比原来更旺，熊熊的火苗直冒。桌上呢，萝卜汤、粉肠汤、血旺汤、白菜汤、肉片汤……放满一桌，全是大头碗，汤多菜多，热气腾腾！
两间包房正酒酣耳热，推杯换盏时，包房前门后门分别站着两名端着木盆提着水桶的跑堂，木盆、水桶全是刚烧过的开水，热气直冒！跑堂不知是心情激动血管膨胀，还是水的热气大，满脸通红。
金花！快让开！血旺来了！
银花！快让开！血旺来了！
金花、银花在跑堂叫喊声中，将饭桌一掀，头一埋，身子一蹿，从跑堂腋下退到门外。
血旺来啦！趁热吃！
前门跑堂将一盆开水使劲往屋子里一泼！瞬间，屋子像锅中的蒸笼被揭开蒸笼盖，不知是桌上热汤热气的作用，还是开水泼进屋，炭火的雾气加上开水本身的作用，一个个唉呀！唉呀！直叫。有的往桌下缩、有的双手抱头、有的转脸！拿豆腐挡刀，招架不住。
眨眼工夫，后门字画一落，门一开！
快吃！这里也有一盆血旺！
紧随着，提桶的跑堂，双手举起木桶，使劲往屋子直倾、直泼！前后木桶里的开水还没倒完，桌上的人，满脸、满头、满身全是血肿。由于正面、背面同时泼开水，无一幸免，一个个像一只只刚从窝里出来的红耗儿，一片喊妈叫娘声，跑，跑不出，走，走不动，浑身皮开肉绽。
快杀猪！留头活的，血旺有用！
老外婆大声作出吩咐！
喊话中，前后跑堂身后同时冲进两人……四把雪亮的尖刀像杀猪一样刀刀见红。眨眼工夫，一头头肥猪奄奄一息。
外婆杀猪待客商，两位二爷霸店堂。
忍气吞声满招待，包房成为杀猪场。
不知杀人咋消祸，下章为你细摆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