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上午,复兴场茶馆突然冲进8名持枪士兵,为首者手持短枪:
两人把住前门,不准进!不准出!两人去后门……
短枪人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睛射寒星,两目弯眉如刷漆;满胸脯横肉,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自许复兴场上一武松。
但是,此人在复兴场人们心目中印象却是:外有武松相,内缺侠义胆。屎菌子改楼板,不是正经材料。
短枪人往堂中一站,吼声如雷:
统统不许动!奉命搜查!
茶倌个子不高,四方脸,左手将毛巾往肩上一搭,右手提茶壶,毕恭毕敬走到短枪人面前,微笑着说:
赵排长!什么事惊动你老人家了?是谁让你老人家动了龙步?茶馆只是喝茶、谈生意、闲聊!
茶倌说完话,指着墙上一条“休谈国事”的字幅接着说:
本店有规矩,不谈国事!
短枪人没搭理茶倌,只是用锋利般目光扫视茶桌,死死盯着一个又一个茶客。
茶馆连二门面,前屋宽长,后屋窄小,前堂坐客,后房烧水。店铺连街,街连店铺。
这天,正值年末,赶场人似乎更多,布摊、肉摊、盐摊、杂货摊……摊挨摊、货挨货。街心呢,背背篼的、抱旱烟的、提鸡鸭的……人挨人、肩挨肩,大人挤得直喘气,小孩挤得哇哇哭。
茶馆内,坐着喝茶的、站着候坐的;谈生意的、闲聊的……满屋是人,满屋子嗡嗡声。
去一桌一桌仔细看,看看这人在不在?
短枪人拿出一张王老五画像,一边递给身边士兵,一边对茶倌说:
你也看看这人在不在!说不定你还认识这人!
短枪人说话阴阳怪气,似乎怀疑茶倌和画像是一伙。
赵排长!我开门坐店是求财,不是求祸,哪里会认识你们要抓的人啊!肯定不认识!
你就敢这么肯定?
可以肯定!
今天他来了吗?
我真的不认识你们要抓的人,连他叫什么名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哪里知道他今天来没来啊?
没说假话?
不敢说假话!
今天有人说书吗?
今天没人说书!
经常说书的人来了吗?叫什么名字?
没人经常在茶馆说书!
那你说的意思是在茶馆里说书的人有很多个?不止一个?
是啊!茶馆没有固定的说书人,说书是临时行为,一则,茶客要愿意听,要有时间听!另一则,要有恰当的说书人,要别人愿意,而且还要能说得成书。这两个条件同时具备才能说书,本店养不起固定说书人,因为没有钱。
说书既费神又费力,能有人自愿吗?没有固定人,没有固定钱财,谁愿白干?你这样说我信吗?
赵排长!不信的话,可以问问茶客,可以问问街坊邻居!不敢说假!
那你给我说说,今年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多少人在茶馆来说过书?
记不起来了!真要说人数多少,因为没付钱,没统计,估计有四五个吧!
那都是些什么人?
有本场人!有外来人!全是些有点文墨,自寻消遣的人。
说一次书给他多少钱?
真没给钱!也给不起钱!只是茶水免费!大家图个高兴!
听说在茶馆里说书之人是……,你这儿是……,实际上……
短枪人说半句、留半句,一双凶巴巴的目光像武松盯着老虎。
赵排长!来说是非者,必定是非人。不知是哪个咬断舌根在乱说啊!我在复兴场几十年,肯定得罪了不少人,千万别听信谗言啊!
短枪人是复兴区民团侦缉排排长,他和茶倌是街坊,听了茶倌的话,毕竟早不见晚见,语气开始放缓,脸色由阴逐渐放晴,说:
是啊!张老板!其实我也不信!大家本街本道,没有必要为公事把关系搞僵。可是,我是骑在虎背上,身不由己啊!今天本排长奉命捉拿王老五,清查说书人!还望见谅!
赵排长!真金不怕火炼!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只管明察只管暗访!只管秉公执法!只要……,本人一定不咳嗽半声!
茶倌同样留了半句没说。
张老板,我知道你是区长的亲戚!可是,喻司令的命令我也不敢违抗啊!
短枪人会意茶倌意思!
……
报告排长!王老五没在!
两人正在对话时,三名查房兵齐刷刷站在赵排长面前一齐报告。
民团兵报告完毕,赵排长似乎有些失望。烦恼,像蜘蛛肚子里抽出的黏腻丝,一圈一圈缠绕着他的心,显得有些手脚无措。
张老板!无风不起浪,无云不下雨!你不要为难我,我也不为难你!大家拄着拐棍打灯笼,明火执杖(仗)。今天,就算王老五还没来!但是,说书人的事总得有个交待啊!你说茶馆里没有固定的说书人,现在,姑且不说我信与不信,说他与共党有无关系,不如把说书人请出来让我看看!让我见识见识!让我回去也有个交待啊!要不然……
赵排长故意将尾音拖得很长,随后眼一瞪、胸一挺……一副武松打虎模样。
茶倌姓张,外号张不慌,是复兴区潘区长老表。他知道,赵排长是个出了名的不孝之子,惹怒了,连爹妈都要打的人,不久前还曾经打断过父亲一只脚。他仗着有点功夫,黑道上有一批混混,成了喻德才的心腹,复兴场有人这样评价说:
好个复兴场,时兴打打行;
出个土霸王,一副烂心肠。
茶倌更明白赵排长话中有话,“要不然……”说的意思是,要么茶馆因通共关闭,要么立即对茶客搜身检查……先关后取。
当然,茶倌还知道,人情大于王法,金钱买通关节。赵排长本身毫无武松侠义,是一个黑吃黑的人,包括自己在内,一旦被关,肯定少不了让他捞到好处……自己好说,涉及这么多茶客,事情就不好办啦!
茶倌这下为难了,依从吧!哪来说书人?没有准备啊!不依从吧!“武松”肯定不答应,茶馆开不成不说!茶客马上会遭难!万一……年过五旬的他,脸上饱经风霜几十年刻下的皱纹,开始不停翻卷,眉毛拧成两个大疙瘩。
茶客听完赵排长的话,满目惊讶!大家心里究竟惊讶什么?是怕茶馆……,还是怕茶客……,谁也说不清楚。
外地茶客,一个个紧缩身子,心跳加快!大家是怕误时?是怕误事?还是怕搜出钱财?双眉紧锁。
本地茶客呢,认为赵排长是复兴场的无赖,是在为难茶倌。一双双利剑般目光直刺他的脸膛,恨不得冲上前夺过他的枪,一枪毙了他。屋角一名麻子脸更是气愤到了极点,站起身,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茶倌见众怒难消,双手往胸前一伸,十指往下一压,对着满堂茶客,大声说:
各位!赵排长是心善之人,奉命行事是不得已而为之,绝没有为难大家、为难我的意思。我和他是朋友,没事!没事!大家放心喝茶!放心谈事!
茶倌接着难为情地又说:
今天是不是这样,为了让赵排长回去有个交待,看看谁有兴趣给赵排长来上一段?不一定是说书,就是讲个故事也行!至于谁愿意,本店按老规矩,茶水免费,包括同桌朋友!
茶倌边说话,边向不同方向拱手作揖,用急切的目光扫视茶客,连连不断地补充说:
有劳各位!有劳各位!
赵排长站着没动,目光随同茶倌手势转动,这时的他,似乎认为茶客全是共党分子,全是王老五,脸色由白转青,太阳穴上青筋暴起,眼睛似乎在喷火。
茶堂鸦雀无声,一双双期盼的目光望着茶倌。茶倌同样也用期盼的目光望着茶客。
茶倌开始向十四桌茶客拱手恭请:
各位先生!有自愿的吗?大家图个消遣!是不是给赵排长来上一段?
一桌、两桌……五桌、六桌……九桌、十桌……没人应答!十一桌、十二桌、十三桌,同样没人承诺!
茶倌停下脚步,双手似乎是被烫着,拱着的拳头一下子松开,不停地使劲搓着,眼巴巴望着最后一桌茶客。
最后一桌茶客靠在屋角,上方坐着一位既像文人又像商人模样的人,瘦高个,穿长衫。说他像文人,是因为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眼里透出才气。说他像商人,是脖子上有一块高档围巾,纯羊毛制作,雪白轻柔。
其他七位茶客,似乎是他的同行人,有的像搬运工,有的像船夫,有的像管家。七双期待的目光急切地朝着他望,似乎在等待主人出主意、想办法!
老板先生!是不是给大家来一段?就是讲个故事也行!茶水费嘛!一桌全免!这是规矩!
茶倌似乎全部希望寄托在眼镜上,对着眼镜人不停拱手!不停作揖!又说:
先生一看才气横溢,相信不会让赵排长失望!
老板久跑江湖,肯定会出口成章,相信鄙人不会看错!
商人思量片刻,眉头一皱,似乎是碍于茶倌情面,站起身,很有礼貌地点头说:
好!老板!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来说段包公的故事!说得不好,请原谅!
眼镜随即对着短枪人也说:
赵排长!冒昧啦!纯属消遣!不是说书,是讲故事!不当之处,万望排长海涵!
好!先生请讲!
茶倌双掌一拍!脸上露出微笑。
先生!请到这里来讲!好吗?
赵排长见有人答应说书,眼神中充满惊讶。他惊讶什么?茶客们不清楚。
赵排长!闲说而已,不必拘礼,故事短!就在这儿!
包公名包拯,宋朝名臣,公元999年出生在庐州合肥,死于1062年,享年63岁……
商人操着重庆口音,像说书人一样,抑扬顿挫开始讲起来了包公的故事。
包公7岁时,庐州大旱,田禾颗粒无收,百姓苦不堪言。教书先生虽然满腹经纶,仍是一贫如洗,食不果腹。
一天,先生端着一碗稀粥,触景生情念道:
数米熬成一碗粥,西风吹来几道沟。
淡淡好似巢湖水,只少银鱼浅水游。
此时,小包拯正好跨进学堂,他边听边品,诗兴顿发,随声应道:
无米枯菜怎成粥?鼻风吹开两道沟。
清清恰似一面镜,照着先生在里头。
先生听后夸奖不已,连声说:
孺子可教也!
有一天,村里有位农夫娶亲,不料新娘刚进门,老母就暴病身亡。农夫去请先生写对联,碰巧先生到四乡讨要学钱去了。包拯闻听,亲自上门为农夫写了这样一副对联:
治新丧作新郎,哭乎笑乎,哭笑皆非。
守灵堂入洞房,进矣退矣,进退两难。
对联一贴,众人无不夸奖包拯是奇才。从此,包拯7岁就闻名十里八乡。
包拯从小怜悯老人,同情弱者,善劝世人敬孝。
包拯故里有一位同宗包老头,老伴早逝,留下一子。
从此,包老头既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拉扯大。并且,还左赊右借替儿子娶媳妇成了家。
第二年,儿子有了一个小胖孙子。没想到,儿子忘恩负义,就在孙子两岁时对包老头万般不孝,竟然被撵到马棚里住宿,有时连饭都不送上一碗。
一年腊月二十八日晚上,包老头饿极了,爬到儿子门口,要求儿子给点东西吃。
儿子听到叫声,在屋子里大声吼道:
老不死的,不要来烦我好不好!大过年的,我连下锅米都没有,哪来东西给你胀肚皮啊?
包老头从门缝悄悄往里望,正好看见儿子拿着一只鸡腿在喂孙子。包老头心中万分悲伤,独自跑到村东树林不停痛哭。
就在此时,小包拯外出玩耍,正在林中撒尿。包拯问明缘由,对着包老头说:
你老人家回去吧!我会马上送来吃食。请放心,我自有办法劝你儿子回心转意!
第二天,正好家家户户贴门联过新年,包老头的儿子刚一开门,突然发现自家门上有了一副对联,仔细一看:
上联:隔着门缝看我儿,我儿喂他儿。
下联:有朝他儿长大人,他儿饿我儿。
横批:报应轮回
包老头儿子羞愧难当,随即把父亲接回了家。
商人讲到这里,戛然而止,拱手说:
各位见笑了!这不叫说书,是摆龙门阵,最多算讲故事!见谅!见谅!
好!好!讲得好!再来一段怎么样?
赵排长没等其他人说话,边说,边走到说书人身边,拍了拍商人肩膀,接着说:
先生!请问在这里一共说过几次书?是商人?是文人?还是……
赵排长话里有话。
赵排长!我是商人!今天第一次来到贵码头,听说赤水竹木多,来看看!我从没有说过书,是商人,不是文人。平时只是喜欢看书,记得一些故事!全是爱好!
商人回答得不紧不慢,神情自若。
再来一段如何?
赵排长站着没动,似乎有点不相信商人的话,一双能刺穿心脏的目光,死死盯着商人。但是,这时的他,似乎又显得很无奈,只好用商量的口吻接着又补充说:
是不是还说一段?我想再听听!
商人听了赵排长的话,不讲吧!对方的眼睛似乎要杀人,后果不堪设想。讲吧!讲什么?怎么讲?讲得不合口味怎么办?同样显得左右为难,站着没说话。
说呀!怎么不说了?是不是心虚啦?
赵排长见商人没说话,开始更加疑心起来!
商人听了赵排长的话,似乎被逼上梁山,只好说:
好!那就再说一段吧,还是包公的故事。
商人用同样的语调,同样的口音,又讲起了包拯“除三害”的故事:
包拯坐开封大堂时,正逢河南大旱,宋仁宗命他到陈州查看灾情。进入河南地界之后,见饥殍遍野,民不聊生。历年发放的救灾粮款,均被国舅的三个儿子吞为己有。
包大人查明真情之后,便把人称“河南三害”通通押上公堂,命三人退还万担济灾粮。谁料国舅的三个儿子狡猾多端,声称自己也是灾民,并且言词比叫花子还穷。
包拯冷笑着说:
今日本府倒要听听堂堂国舅儿子能穷到什么程度?
老大抢先摇头晃脑地说:
手拿打狗棍,身披旧蓑衣;
吃的百家饭,住在破庙里。
老二随着也编了几句:
家住半天悬,没有吃和穿;
铺的是大地,盖的是青天。
老三心想:我应该说得比他们俩还要穷,于是说:
大地是我屋,月光当蜡烛;
盖的肚囊皮,枕的脊梁骨。
……
包公听罢,笑道:
一个吃百家饭、一个铺天盖地、一个盖皮枕骨,人赃俱全,给我拿下。
众百姓听后,拍手称快!齐赞包青天:
千里来做官,为民解倒悬;
执法不徇情,三害皆收监。
故事讲到这里,商人拱手说:
我的故事讲完了,讲得不好,请原谅。
商人故事很短,讲完后,既无掌声,又无评议声,茶馆静得似乎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茶堂寂静无声的原因是什么?原因是大家看见赵排长眼里射出道道凶光,正对着商人上下打量。在赵排长心里,商人是一名共党分子,是王老五的同伙。但是,他又不敢肯定。心想:抓吧!万一抓错了怎么办?看这身打扮不像是一般商人,穷不与富斗。不抓吧!有人举报茶馆说书人是共党分子,茶馆是联络站……回去怎么向上司交待?
赵排长由于凝神聚力在思虑,根本不知道故事已经讲完。
这时,赵排长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抓,在老子地盘,抓错可以榨油!抓对可以立功!
赵排长决定抓捕商人,开始伸手掏枪……
抢人啦!抢人啦!
抓住他!抓住他!
哎呀!踩倒我的娃儿!
不要挤!不要挤!老人有病!
……
突然,街上传来一阵阵呼叫声,人群像涨潮水,此一浪,彼一浪。顷刻,茶馆门前一群赶场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背背篼的、捉鸡抱鸭的……一齐往屋里拥,人挤人、人踩人,哭啼声、谩骂声、呻吟声,混响成一片。
排长!快!有人抢人!
排长!有人抢人!
赵排长听见门外不停呼喊,门内乱成一团,对着身边的士兵大吼一声:
走!跟我走!
赵排长扒开人群,直冲大街……
快!跟着我!从后门走!
就在赵排长转身时,麻子脸来到说书人面前,悄声对着商人说话。
说书人听完麻子脸的话,喊来茶倌,对着茶倌和桌上七位茶客说:
张老板!请照顾好几位兄弟!我去去就来!
满堂茶客见势不妙,有的往街上挤,有的往后门拥……鸭子下水,各奔东西。
麻子脸带着商人,过街,穿巷,来到一幢居民楼。楼房很不起眼,就两层木板房,底层高,顶层低,一进二两间。堂口是正屋,煮饭、吃饭、待客。里间住人,一架木楼梯搭在楼口,楼口小得如同桌面。
麻子脸边关门边说:
麻黄!今天好险啊!
麻子脸说完话,扯掉面皮,原来是雷明。
甘草!谢谢你!
商人边说话,同样去掉伪装,原来是王老五。两人面对面笑了,笑得很灿烂。
原来,王老五化装成富商到复兴茶馆,目的是接合江、叙永、赤水三县8名游击队员到石顶山参加军事训练。同桌7名游击队员,正坐等最后1人。王老五为了安全,这天,他一日三换装,所以躲过又一劫。
这天,复兴区民团侦缉排赵排长接到命令,到茶馆一是捉拿王老五,二是追查说书人。当他正疑心说书人就是共党分子时,门外突然发生抢劫事件,是中共地下工作者为了保护王老五采取的应急措施。
实际上,茶馆是赤水县中共地下工作联络站,中共地下工作者常化装成说书人宣传共产党主张,茶倌自然是中共地下工作者。
雷明让王老五坐下,边倒茶,边说:
现在到处都是国民党军队,到处有地方武装,到处有特务,你怎么还敢来复兴场茶馆?还敢冒险讲故事?
王老五正要回答雷明的问话时,看见雷明说话、做事随便得像是自己的家,随口问道:
这是你的家?
是!这是我的家,别怕!这里安全。
你既然是本场人,为什么还要化装出门?
神手乔扮文富商,茶馆接人石顶山。
民团进店抓共党,茶客说书戏一场。
要知后事又如何?请听下章仔细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