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两三个月过去了,年关近了。大寒之后,人们都开始祭祖。梅花家的祖上都安葬在老家,梅花从来没有回老家祭祀过,自然没有祭祀的事情。梅花想,应当让父母早点入土,自己可以在年前烧些纸钱给父母,于是和牛牛商量去警署问问父母的事情处理怎么样了。
警察们似乎都很健忘,说了半天,他们才想起来梅花父母的案子。一个警察翻开卷宗,告诉梅花,许多人很同情梅花的遭遇,没有怎么计较了,赎回的东西和赔偿的东西,两比还有亏欠。衣物等容易燃烧的物件肯定要赔偿,还少了一些不可能烧掉的东西,还需要核查。两个老人的死因,初步确定是被烧死的,排除谋杀。只是目前在追查一些物件,就没有联系家人安葬两位老人。
梅花希望能在年前安葬父母,恳求警察抓紧结案。警署又经过十天时间的讨论,终于通知梅花安葬父母。冯氏家没有田地,老梅夫妇安葬到哪里呢?冯氏和梅花犯愁了。牛牛在外笼虾子,到过的地方多,知道一些荒地。梅花和牛牛去了几处,终于在鸡鸣山东边的铁石岗确定一块地方,这里长了一棵榆树,看上去树龄很大,是一个标志明显,牛牛建议安葬在那里。梅花也同意了。
警署给老梅夫妇一人购置了一口棺材,冯氏买了数丈白布。警察两个人,加上牛牛,三人挖了一个大墓穴,冯氏让牛牛披麻戴孝,顶棺打瓦。冯氏扶着梅花,在哭天喊地中,老梅夫妇入土为安了。穷人家没有办法操持更多礼数,这样的安葬仪式,在冯氏看来,已经为老梅夫妇入土尽力了,不薄他俩为自己抚养了一个好女儿。
警署没有明确亏欠怎么处置,梅花心里总是悬着。当然,梅花也明白,就是有人向自己讨债,自己也无法做到父债子偿。人们都知道火灾时,梅花几乎是赤身裸体逃出来的,根本没有什么钱财,总不能逼一个女孩子拿命来还债吧?所以,一些人没有赎回东西,都把话闷在心里。
梅花安葬了父母,觉得轻松了一大截,便打算一心一意在冯氏家过日子。
腊月二十三,是传统小年。牛牛从地主家回来,带回一点大米和一些粗粮,算是工钱。梅花和冯氏把自己平时做手工的钱拿出来,买了一只鸡和二斤猪肉,准备过年。就在这天傍晚,三人刚吃完送灶面,两个警察带着五个劳力来到冯氏家屋后,到处挖。一会儿说这里可能是新土,一会儿说那里可能是新土,判定是新土就挖,也不说到底挖什么。
天黑了,两个警察各举一个火把,五个大汉拼命地挖。他们终于挖出一个东西,大家一起签字画押,然后匆匆离开。
冯氏想到近前看看,警察不让。牛牛从家里窗户缝隙看,看那东西似乎是手镯之类的样子,形状像圈子。
冯氏和梅花听牛牛说他们挖到了东西,心里生出疑虑,但是,都没有说出来,默默地思虑着。
第二天上午,三个警察兴冲冲地来到牛牛家,把牛牛带到警署问话,冯氏和梅花十分惊讶。牛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糊里糊涂地跟着警察去了警署。
“老梅家失火的那天晚上,你在干些什么?”
“我傍晚的时候,从地主家回来,准备笼子去笼泥鳅。吃了晚饭,我挑着笼子去响水河下笼子。鸡叫一遍,我就起床去收笼子。”
“老梅家起火时,你在小巷里干什么?”
“我去响水河收笼子,从家出来,正好经过那里。”
“我看到你后来和梅花一起去了失火现场,之前,你去过没有?”
“什么之前?”
“在你和梅花到失火现场之前。”
“以前常常到梅花家玩,不记得什么时间了,以前次数多,后来很少了。”
“不对,我问你的是当天晚上。”
“那没有。遇到梅花之前,我在家睡觉。”
“你对梅花家周围情况很熟悉吗?”
“是熟悉呀,以前,我常常找梅花玩。”
“你暗恋梅花?”
“没有呀。我妈妈说我配不上她,所以,没有。”
“不是没有,是暗恋在心。”
牛牛不言语了,呆呆地坐在警察面前,心里明白警察为什么带他到警署了--警察怀疑自己是纵火者。
牛牛想了很久,终于坚定地说出来:“警察,我没有放火,梅叔叔与我无仇,我为什么要烧他家?就算我暗恋梅花,我也不该去烧了她家吧?”
警察摇摇头,说:“我们没有说你纵火,只是问问情况,有迹象表明老梅家被人纵火了。”
“之前,不是说梅叔叔不是被谋杀的吗?”
“是呀,被火烧死,不是被杀死,就不是谋杀;现在,关键是有迹象表明火是人为放的,那纵火者可能有谋杀动机。”
“这不还是谋杀吗?”
“不一样。纵火者除了可能有谋杀动机,也有另外动机,比如破坏偷窃现场。明白吗?”
牛牛明白了,他果断地说:“我什么也没干,我也不会这么干的。”
“我们没有说你干了什么,只是了解情况。”
“你们问完了,我可以回家了吧?”
“不行,你觉得没事了,不等于我们觉得没事了,我们有许多问题需要问,需要判断。你可能要在这里呆几天。”
“几天?警察处理事情太慢了吧?”
“这是少说的,至少是几天。”
牛牛听警察这么一说,蔫了。牛牛听书听多了,明白其中的奥妙。他听徐瞎子说《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故事,开始觉得只要有清官,什么事情都能弄清楚;后来,他才渐渐知道,许多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现在,自己陷入官司之中,会不会糊糊涂涂背黑锅呢?想着,想着,牛牛哭了,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无助。
梅花和冯氏在家,各想各的心事。冯氏觉得有人藏匿东西在自己家屋后,牛牛可能被带去了解情况;梅花觉得牛牛可能偷了人家东西,埋在自家屋后,被人举报了。无论哪种情形,都是不光彩的事情。所以,冯氏和梅花二人都是沉默不语。
第二天,牛牛没有回家。冯氏有些担心,在家整天坐立不安。梅花整天心神不定,想了许多许多,也悄悄地哭了几回。
第三天,牛牛没有回家。冯氏偷偷地在家里哭。梅花想到牛牛说的话,警察挖出镯子一样的东西,心想:这在冯家,是不会有的东西,难道牛牛偷了大户人家的东西?再想到自己家失火,自己逃出时遇到牛牛,会不会牛牛偷了东西,烧了我家?梅花越想越心痛,越想越觉得冯家不是自己容身之地。
当天晚上,梅花收拾了一套换洗衣服,离开冯家,来到自己家房屋的废墟处,依靠着黑乎乎的断壁残垣,低声抽泣。
张铁匠夫妇一觉醒来,听到外面有女人哭泣声,就起床贴着窗户听,似乎就在跟前,顿时觉得毛骨悚然,是不是冤魂在哭泣?所以,张铁匠半天不敢开门看个究竟。
后来,张铁匠越听越觉得声音就在自家墙根底下。妻子谭二姐怂恿张铁匠出门看看。张铁匠便硬着头皮起床,披了棉大衣,猫着腰出了门,循声而去,发现一个人依靠在墙根哭泣。张铁匠一手提着油灯,一手笼着油灯,走到近前,发现是梅花,就问道:“丫头,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天寒地冻的,不要命啦?”
听见有人问,梅花“哇”的一声,大声哭了起来。张铁匠要拉梅花进屋暖和暖和,梅花坚决不起身。这时,谭二姐听到哭声大了,也起床出来,一看是梅花,心肝宝贝地呼叫起来:“丫头啊,这可遭罪了,你怎么在这里哭呀?”
梅花一直哭,不说缘由。谭二姐把梅花抱在怀里,觉得一阵寒气令她寒颤不断,便连抱带拖,将梅花拖进家里。
看到梅花冻得嘴唇发紫,夫妇二人找来棉衣给梅花暖和身子,倒了开水让梅花喝。谭二姐又去厨房烧了三个荷包蛋让梅花吃下,又在一个什物间给梅花铺了一个床铺,让梅花休息。一个举目无亲的女孩,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她能怎么样呢?她无处可去,无处逃,只能坐在张家,无声地流泪。谭二姐口里嘟嚷着冯氏肯定待梅花不好,被张铁匠听见了。张铁匠低声呵斥了一下,谭二姐便不敢言语了。
“梅花,别哭了,今晚就不回冯家了。你婶子把床铺都铺好了,在这里住一夜。如果你想在我家多住几天也行。你爸爸生前对我家照顾太多了,我也应该在这个时候报答他的。”说完,张铁匠又瞅了一下谭二姐。
“是的,是的,你张叔说的是。你爸爸是个大好人,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你就在我家住也可以。只是屋子小,也是能住的,你姐在家的时候就住那屋。”
梅花确实不想回冯家,就沉默不语。谭二姐看此光景,便拉着梅花去什物间就寝。
刚安慰停当,张铁匠来关大门准备休息,又发现一个人影在门口晃动,心儿一紧,冷汗冒了出来。
张铁匠出身铁匠世家,其父亲把铁匠店交给他,就嘱咐他待人要和善,要懂得人情世故。在张铁匠看来,人要想为善,主要是要学会圆滑,在人前一定要多说好话,不讲缺点,甚至自己可以吃点小亏,只要不伤自尊,什么都好说话。虽然左邻右舍都说张铁匠人好,背后也有人说他烂忠厚,胆小怕事,当不了家,尽许空头愿。
人们都记得这样一件事。牛牛爸爸活着的时候,有一次在张铁匠家打了一把锄头。张铁匠认为牛牛家里穷,就边打铁边说:“瞧,我这身体敦实,今天就免费送你老哥一把锄头。”说完,乘着擦汗的当儿,用眼瞟了一下谭二姐。张铁匠看见谭二姐的脸阴沉着,又自圆其说:“嘿嘿,你老哥也是厚道人,如果真的不好意思,就给半价吧。”
这话被牛牛爸爸说给别人听,后来,“就给半价吧”就成了一些生意人调侃的口头禅,张铁匠也因此有了一个绰号“张半价”。
调侃归调侃。张铁匠的为人还是被大家认可的,所以,在整个山阴老街,三四家铁匠铺,只有张铁匠家的生意红火,其他家已经把打铁当作副业了。
张铁匠和谭二姐生育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张甲芳早早出嫁,嫁了鸡鸣山北边的山阴小学一个小学教员。儿子张乙草比女儿小三岁,是两个人的宝贝,娇生惯养,干不了打铁的活儿,又不想读书,整天游手好闲。为了教育儿子,张铁匠没少和谭二姐吵架。谭二姐特别宠爱儿子,只要张铁匠教训儿子,谭二姐就去护着。开始,张铁匠给谭二姐面子,只要谭二姐一说话,张铁匠就不再教训儿子了;后来,张乙草越来越放肆,张铁匠终于忍受不了了,一发怒,将张乙草打了个皮开肉绽,罚跪在堂屋中央。谭二姐从外面回来,发现儿子被老子打成这样,就要和张铁匠拼命。张铁匠这一回却没有让着谭二姐,也将谭二姐给痛打了一顿。谭二姐哭得泪人一般,跑回娘家过了一个多月。
老梅见谭二姐在娘家过了那么多天不回家,就劝张铁匠去接谭二姐回来,张铁匠却犯倔:“要她回来干什么?再惯孩子,就败了这个家了,倒不如不要这个老婆,保孩子走正路。”
老梅不好怎么干涉人家家庭琐事,就对张铁匠说:“我陪你去接谭二姐回来,给老谭家一个面子。你想说什么话,我帮你说给谭家人听。事情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儿。”
张铁匠就是想把教育孩子的道理讲给谭家人听,不是自己不尊重谭家。有了老梅给转场,谭家也好下台阶,于是,张铁匠就把谭二姐接了回来。
自此之后,张铁匠一犯倔,谭二姐就不敢不给张铁匠面子了。
老梅家失火之后,张铁匠和谭二姐虽然表面很平静,内心却十分恐惧。家里几乎天天生火,谁知道哪天一不小心,也会造成火灾。再说,老梅夫妇非正常死亡,留下一个未成年女儿,老梅做鬼也不会安心,或许这里会闹鬼的。张铁匠和谭二姐每天天还没有黑下来就关了门,夜里常常觉得隔壁有什么动静,怀疑老梅夫妇的阴魂依然附在隔壁黑乎乎的墙壁上。
刚才梅花的哭泣让两个人心神未定,现在,又有人影晃动,张铁匠更加心惊肉跳。
张铁匠想:出去看看什么情况?关上门休息?就在张铁匠左右为难之际,那个人影朝他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