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围,除了几家人已经饿死,灭了门,屋子空着没人住,就是两处桥肚子下面。冯氏一一找遍了,没有梅花的下落。找遍了所有能呆人的地方,冯氏发现自己有一个大错误,就是,梅花如果不寻短见,也不会在这些地方,因为,这些地方没有充饥的东西,这么长时间,梅花应该寻点吃的才对。于是,冯氏便去寺庙找寻。
终于,冯氏在白露寺找到了梅花。
那天晚上,梅花在雪花中慢行了一夜,潮湿的头发已经结了冰凌,浑身覆盖着白雪。
后来,梅花饿极了,她想到寺庙会有供品,就去了鸡鸣山西边的白露寺。到了白露寺门前,梅花饿晕倒了,是两个小和尚将她扶进大殿,用热水灌回来的。寺中主持智祥大师不想让一个女孩子呆在寺庙里,就询问梅花来寺庙的缘由。
梅花告诉智祥大师:“师父,我就是遭遇火灾的梅记当铺老梅的女儿梅花。”
“这事我听说过。据说你被冯氏收养了,怎么离开她家?”
“冯家孩子牛牛可能是偷窃我家金手镯的人,他已经被警察抓去了。”
“你怎么知道的?”
“腊月二十三晚上,警察从牛牛家屋后挖到金手镯。我也悄悄到警署问过,有人举报在我家失火那天晚上,牛牛在街道里游逛。我也是在我家后面小巷里遇到牛牛的。”梅花也如实告诉了智祥大师关于张乙草手抄艳情小说和欲强奸自己的事情。
智祥大师脸色平静,胡须和头发一样洁白。他至少也有八十岁了,慈祥的面容里透出疲倦。
“唉,常言道:‘人间苦海。’苦难才是人生。”
“我太难了。”
“但是,你很幸运。或许,八十一难之后,你会有转机。”
“我还有灾难?”
“或许吧。我只是比方说。”
“能给我算算命吗?”梅花伸出手,期待这位慈祥的老人给自己一个安慰,因为,梅花也不相信谁能算准命。
“没有谁能预知未来,只有心怀慈悲才是出路。”
“我不慈悲?”
“也倒未必。以后再说吧,你会明白的。”
“我能住在这里吗?”
“不能。”
“但是,我无家可归。”
“先住下,你还得回去。”
“回哪里?”
“我不知道。只有你自己知道。”
“我也不知道呀。”
智祥大师“呵呵”了一声,转身走了,对院子里的两个小和尚说:“把那间空房子收拾一下,让女施主暂留这里。”
梅花住进一个小屋子,智祥大师一直就在对面的禅房坐着,从开着窗户门盯着那小屋。
智祥大师正在打盹的当儿,一个小和尚来报:“冯氏来接梅花回家,行不?”
“当然,她应该回去。”
“好嘞。”
梅花见到冯氏,满脸泪水,喃喃地说:“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跟我回家吧,相信牛牛。”
“嗯。”梅花点点头,心想:“我是多么希望牛牛不是那种人。”
冯氏和梅花回到家里,已经是黄昏。冯氏忙着年三十需要的菜品。因为没有菜园地,穷人家的菜都是野菜,那点肉,只是样品,虽然是过年,但是,也是不能一下子吃掉的。
就在一家人唉声叹气的时候,牛牛乘着夜色回来了。冯氏见了,一把搂在怀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梅花看到牛牛回来,心里十分高兴,眼睛里充满泪光,嘴上小声低语道:“回来啦。”
牛牛故作轻松,平淡地说:“我没事,警察只是问问情况,让你们在家担心了。”
“是警察放你回来的?”好半天,冯氏问道。
“当然啦,警察不放,我也回不来呀?”牛牛笑道。
冯氏当然相信牛牛没事,梅花倒未必。出了这样的事情,冯氏自然没有多少开心,内心有许多不自在。所以,这个年过得索然无味。
牛牛常常念叨要查查是谁陷害自己,要梅花给自己出出主意,梅花嘴上说:“我怎么知道如何查?”心里却在想:“我也是这样想的。”
虽然是过年,梅花和冯氏依然在做针线活,牛牛白天到处挖黄鳝,晚上下“吊子”捉狐狸。当然,牛牛还有一件事,就是饭后,常常一个人坐在屋后墙跟下,望着新翻的泥土出神。
正月初五的午后,牛牛依然在屋后出神,张乙草来到他跟前,低声说:“牛哥,干嘛呢?”
“没事。”
“梅花姐呢?”
“她在屋里。”
“花一权让我找你去,我们一起摸纸牌。”
“我不干,你们玩吧。”
“为什么?”
“一会儿我去挖黄鳝。”
“那也挣不到钱,不如我们去玩。”
“我家没吃的,挖回来自家吃。我家不像你家,你衣食无忧。”
张乙草不劝说了,也坐下,依靠在牛牛身旁,呆了约莫半个时辰,起身对牛牛说:“我走了,你去挖黄鳝吧。”
“不,我有事问你。”牛牛叫住张乙草。
“我问你,知道警察抓我了吗?”
“不知道呀?没有人对我说这事。抓你干什么?”
“噢,我没干什么,我没事。”
“你不是强迫梅花姐了吧?”
“什么?什么叫强迫?”
“就是玩女人呀。”
“混账,你才敢干伤天害理的事情。”
“没有就没有,骂我干什么?告诉我,警察为什么抓你?”
“告诉你,不要和别人说我被警察抓去过,不然,我揭了你的皮。”
“你告诉我,是不是梅花姐告了你?”
“绝对没有!你听着,等我娶了梅花,我才会……”
张乙草轻蔑地对牛牛做了一个鬼脸,吹着着口哨走了。
张乙草走后,牛牛觉得屁股全凉了,就站了起来,扭了一下腰,揉揉屁股,回到自己屋子,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梅花的倩影。迷迷糊糊中,牛牛觉得梅花依偎在自己身旁,用杏眼瞅着自己,用温暖的嘴唇贴在自己脸上,一激动,他浑身一热,一股热流流淌了出来。牛牛一下子醒来,摸摸下身,赶紧下床,拴好门,找内衣换了。牛牛像做贼一样洗了衣服,晾在自己屋子里。自此,梅花成了牛牛的魂牵梦绕,但是,牛牛想接近梅花,而梅花总是躲着牛牛。
清明节早上,牛牛去买了一刀草纸准备给父亲上坟。牛牛将草纸拿在手上,转悠了许久,冯氏说:“牛牛,你转悠什么呀?弄得我头晕。”
“我在想还要带什么。”
“草纸不是在手上吗?带洋火了吗?”
“带了。”
“快去快回。回来顺便去挖点荠菜,中午我们吃菜糊子。”
“好,嗯……”
“嗯什么?”
这时,梅花到池塘里洗衣服刚好回来,牛牛笑脸相迎,对梅花说:“梅花,我去给爸爸烧纸,你和我一起去,回来路上顺便挖点荠菜,怎么样?”
梅花稍稍停顿了一下,说:“我把衣服晾了,我和你一起去,也给我爸妈烧些纸钱。”
牛牛听了,自责道:“我光想我爸爸了,还有你爸妈也应该去上坟。”于是高兴地放下草纸,和梅花一起晾衣服,然后牛牛拿着草纸,梅花拎着竹篮,一起又买了两刀纸,去了两个坟地上坟。
梅花本不想去一起去,但是,这青黄不接之际,家里没有粮食,需要野菜充饥。牛牛说要挖荠菜,梅花不好拒绝,就勉强答应了。
路上,梅花默默地跟在牛牛后面,牛牛却一路上介绍地主家的田地和地界,介绍油菜和麦子的长势,预测午季的收成。牛牛像个地道的庄稼汉。梅花除了认识几种蔬菜,对庄稼却一窍不通。牛牛说得滔滔不绝,梅花听得一头雾水。
二人先去铁石岗给老梅夫妇烧纸,然后回到牛牛父亲坟墓所在的曹岗坡。烧完草纸,牛牛在父亲坟前欲磕头,梅花也站了过来。牛牛说:“梅花,你不用磕头了,等你嫁给我,你就可以磕头了。”
梅花听说要嫁给牛牛,脸立即红了,低头小声地说:“谁要嫁给你?别到处乱说。”说完,站到一边去了。
牛牛磕了头,对梅花说:“我俩到曹岗坡东边挖荠菜。”
牛牛挖荠菜也心不在焉,常常往梅花身边靠,似乎故意与梅花接触,而梅花总是利索地转身,转场,提篮子,有意与牛牛保持距离。
曹岗坡荠菜多,两个人很快挖了一篮子,便回家去。
路上,牛牛问梅花:“你怎么不问我到警署去的情况?”
“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觉得没什么好问的。”
“人都进警署了,不是大事吗?”
“我不想打听你的事。”
“万一与你有关呢?”
“怎么会呢?”
“比如我偷了人家的东西,将来被关进大牢,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
“你怎么老是说我们在一起呢?”
“比如我可能是纵火的人呢?”
“警察不是把你放出来了吗?”
“我是不会干这种事的,我说的是比方。”
“那天凌晨,我怎么就撞上你了,真羞人。”
“我跟徐瞎子跟惯了,喜欢熬夜,起得早。”
“没事起那么早,对身体不好。”
“习惯了。现在好多了。”
“噢,徐瞎子现在怎么样了?”
“我离开他,他又找了一个小孩子引他。”
“最近,你去看望过他没有?”
“没有。”
“他发现你偷过他的书?”
“好像没有,他从来没有说过。”
“他的书多吗?”
“不少,他眼睛好的时候,家里很富有,只是他爸爸逛窑子,和人打架,被灭了一家。他捡了一条命。”
“你跟着他,也学了不少东西吧?”
“说大书,就是江湖中人,三教九流的人,他都认识,只是看不见是啥样子而已。”
“那你也认识一些人吧?”
牛牛迟疑了一下,说:“他们在一起开玩笑,我从来不掺和。”
“唉,如果我是男人,我一定要查查我家是不是被纵火的。”
“我是男人,任务交给我,我帮你查。”
“呵呵,你懂查案子?”
“懂呀,不懂可以学,还可以问你嘛。”
“你要愿意,你就帮我,但是,我没有钱付你工钱。”
“我俩谁跟谁呀,以后都是一家人。”
“怎么又扯上了?”
“好,好,好,不说,不说。”
牛牛只顾说话,并没有注意到梅花忽晴忽阴的表情变化。
回到家中,冯氏要牛牛去挑土井水,自己去池塘里洗荠菜,梅花说:“我收拾点柴草。”
梅花做事特别利索,准备好柴草后,她在牛牛的房间里四处寻找什么。梅花只在牛牛的垫絮底下发现两人曾经看过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不过,书已经破烂不堪了。看后,梅花又小心翼翼地将书放好,失望地回到厨房,暗暗地流泪。
牛牛挑了两桶土井水回来,梅花在每一个桶里放了一点点明矾。原来,牛牛家从来没有用过明矾,是梅花来了之后,建议冯氏买明矾净水。明矾净过的水,没有那么大的土性,吃喝都觉得味儿好多了。当然,用明矾净水是梅花挣了一些钱之后才有的事情。
冯氏洗菜回来,梅花和冯氏一起做午饭。冯氏端来半小碗粗面粉,将篮子里的荠菜打量了一下,用手抓了一半放进铁锅里,再加水,然后把半小碗粗面粉放进去搅拌一番,煮熟了,三个人一起吃。
吃过午饭,牛牛开始准备笼泥鳅的东西,冯氏去交针线活,同时领新的针线活。梅花在家里做刺绣。梅花心猿意马,总是刺到自己手指,痛得满脸通红。她放下手中的活儿,又站在牛牛的房间门口,徘徊了好一阵子,又回到她和冯氏住的房间,禁不住泪水涔涔。
这天夜里,梅花做了一个梦,梦见牛牛扛着一个巨大的火把,放在她家门口,外面的铁门烧得通红,父母在屋子里渐渐变成黑人……梅花在挣扎着,她似乎提不起那一桶水,眼睁睁地看着火烧完整个房子。她呼喊着,拿起铁棍,向牛牛打去,打去,打去,牛牛还是离她那么远……
“梅花,梅花,你怎么啦?魇住了吗?”
听到冯氏的声音,梅花一下子醒了,猛然坐了起来。
“梅花,怎么啦?”
“没什么,是魇住了。”
冯氏似乎听到梅花喊“牛牛”的名字,心中既窃喜,又担心。“你梦见什么啦?”
“没有,没有。”梅花一边说,一边擦拭泪水。
“梦见牛牛欺负你了?”
“不,不。”
“你为什么喊牛牛名字?”
“我喊牛牛的名字?”
“没有梦见牛牛,我怎么喊他的名字?您没听错吧?”
“好像是,我听得不确切。”
梅花怔怔的,好久,她躺下,却入眠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