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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马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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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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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季的黄土地》连载

第一章

煤层气开钻前,老相整整一宿都没有睡着,自己干了三十多年煤田钻了,这干煤层气还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心里没底呀,心跳加速,突突突地,怀里好像揣了一只兔子。

老相的正名叫相如海,是个长得壮实的关中汉子,几十年的野外勘探生活,黑黝黝的皮肤红里透黑,五十七八快要奔六十的人啦,在勘探队干了大半辈子,还歇不下,连做梦都想着在高耸的钻塔下伴随着轰鸣着的柴油机,和工友们忙碌着拧钻杆。凭心而论,老相早已到了退休年龄,并且办理了正式退休手续,该坐在家里抱孙子,享受天伦之乐颐养天年了。但他想着自己的家庭特殊,快八十岁的父亲老老相是新中国第一代勘探队员,自己弟兄三四个都在勘探队工作,儿子和几个侄子现在已经在勘探队的钻机井队成了富有操作经验的钻工,一家三代从事地质勘探工作,可以称得上是个勘探世家,与勘探队血浓于水,一天看不到钻机,心里就特不舒服,好像缺了什么似的。

钻机就扎在马山的一个山峁畔边,下面是一条山谷,山背后是两千亩大的莲花水库,碧波荡漾,山峰环绕。这里空气清新,天湛蓝湛蓝的,在空气污染的城市里是根本看不到的。钻工小马说,这里是人间天堂,山是青山,水是绿水,美得怕怕,穿了个稠褂褂。老相觉得小马年轻好笑,就与小马开玩笑,你既然认为这里美,看山里的老乡谁没有儿子,给人家招个上门女婿好了。小马说老相的话不中听,还讲究给人当叔呢,怎么能说人家喔号话?

开钻的头一天下午开会时,一○一钻机井队长高个子说,明天咱们一○一开钻的胜败与否特别重要,因为其他兄弟单位的两台钻机也在这一矿区施工,有比头,不能让人家看咱的笑话,说咱们一○一人是怂包,球都弄不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一班班长黑胖子说,好我的爷哩,这一次咱们用的空气潜孔锤新技术是引进美国生产的美式装备,在以前连见都没见过,咱就玩一次开一回洋荤。老相是钻机井队的技术指导,他说自己的心里沉重得很,像压了个磨盘一样,明天开钻要来方方面面的脑系,有勘探队的领导,有投资公司的老总与技术人员,还有县上的县长,另外还有新闻媒体的记者,如果干砸了,就把人丢大了,让人家拿尻子笑话咱们井队是一群窝囊废,只会吃不会干整天围着婆娘转。他的话还没说完的时候,会场上就招来了一阵轰堂大笑。其实,会场也不是什么标准的会场,是井队的一个活动房。井队长高个子也笑了,他咳嗽了一声,美美地吃了一口烟,说相师的话丑但理端,总之一句话,大家明天一定要表演好,让投资公司放心,让队上领导放心,让其他兄弟单位的井队不能小看咱们,干好这口井,我请客,大家会餐。黑胖子饭量大,说到时候会餐时,就提前三天空肚子,狠吃一顿。

嘻嘻哈哈,笑声一片,大家说黑胖子贪吃,像电视剧《西游记》里的猪八戒。

那天夜里,天上布满星,月芽亮晶晶。

老相坐窝不宁,戒了多年烟的他就抽了个没停。黑胖子问,老相叔,你啥时候变成烟囱了,我以前可没见过你抽烟,这屋里烟雾弥漫的,能把人呛死。

老相说他心里顽缠得很,睡不着,就想抽几根,解解闷。

黑胖子数了数地上的烟屁股,“一、二、三……二八、二九、三十”,惊诧道:

“好我的先人爷呢,你还只抽几根,一盒半,整整一盒半,抽了你的不说,还抽了我多半盒。”

老相不好意思地笑了,说:

“不要怕,今天叔抽你一盒,等开钻成功了还你一条,这总可以了吧?”

“你说话算数?”

“看你这黑胖子,叔什么时候还放过空炮?”

“好,咱就一言为定,把话撂到明处,猴王不行,最起码得弄上一条一支笔或者好猫什么的,大家共享!”

“没麻达,这还有啥说的,我女婿给我送的好烟有的是,过几天有人从队部来,叫带上一两条,这不难。”

黑胖子被逗笑了,说有女婿的人就是牛皮,说话气也粗,看来人们常说的女婿顶半子的话没错。

钻工小马说,这社会人和人不能比,人比人活不得,驴比骡子驮不得,老相叔有在县上当局长的亲家,光收下的烟酒能开商店,收下的现金能填城壕。

老相捻灭了烟头,说小马纯粹是扯鸡巴蛋,自己的亲家是个老好人,虽说当了个局长,但从不搞请客送礼的不正之风,是个廉政爱民的好官。

小马说老相是自我标榜,现在的当官的有几个屁股是干净的,或多或少都要搞不正之风,吃吃喝喝,要不人家跑官要官买官是吃饱了撑得不得消化?县上去年就有两个农民被提拔为乡镇的副职,一个姓马的副乡长因虚报冒领退耕还林款,已经被绳之以法;本县一个边远乡镇的女副书记,人长得漂亮,和县长关系美,晚上睡觉一个上边一个下边,如果关系不美,她一个县办农业学校的中专毕业生能当了县上的科局级干部吗?这些消息绝对可靠,他的表叔就在政府大楼上班。

老相显得有些不太高兴,扭了脸过去,与黑胖子谈论钻探工艺方面的话题,不再理势小马,将他凉在了一边。

这时候,井队长高个子进来了,催促老相和黑胖子早点睡,要养精蓄锐,精神抖擞迎接明天的会战。

老相和黑胖子晓得高个子心里有事,嘴上应付着,说知道了。

高个子带上门出去了,消失在漫漫黑夜之中。

第二天一大早,高个子、老相、黑胖子他们起得很早,就忙活开了。

黑胖子饭量大,干活也特卖力,干钻探是一把好手,他领整着几名钻工整理钻探场地,将钻杆摆放得整整齐齐的。

高个子也没闲着,和老相检查死角,一会儿收拾收拾警戒线,一会儿又摆弄摆弄安全操作警示牌。

作饭的大师傅老田,是勘探队一名退了休的老钻工,但他仍旧退而不休,说是要发挥余热,不为多挣几个钱,权当出来散心呢,离老婆和儿子媳妇远远的,省得着气,多活几年也合算。

快十点的时候,前来参加开钻的大小脑系们都先后来了。

最先到的是勘探队的胖队长,姓张,大约四十多岁五十不到的样子,陪同人员有队上生产安全、宣传报道部门的负责人,还有钻井工程公司的黑脸经理舒怀、项目部经理党二锋,这舒怀在大学就是学钻探专业的,他整天黑着个马脸,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寮活人,别看脸色不好看,心里没事;党二锋和黑胖子在高中时是同学。

紧接着来的是县上主管工业的副县长,这副县长姓鱼,叫鱼得水,人长得精瘦,不像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富态。小马说,看这副县长的长像,不是肥头大耳满嘴流油的那种,就知道他不是个贪官,这副县长的名字好,叫鱼得水,他怎么不叫马吃草、牛进圈呢,那才是全世界最好的名字。只见那副县长先是和胖队长握手,说不好意思,本来是正县长要来,结果有急事到省里开会去了,他只好来了,马槽里没马拿驴充差呢,就算是代表一把手了,接着又说了一些闲淡话,这山里的空气好,天真蓝,是休闲的好去处。

最后到的是投资公司的老总和两个技术人员,老总姓丁,白白胖胖的,前顶早谢,秃秃的没有几根毛,但人很随和,说他从香港赶来,刚刚下了飞机;两个技术人员,一个姓张,另一个姓赵,张工说他是弓长张而不是立早章,多年来一直从事煤层气开发工作,赵工说着满口听不懂的粤语,呜呜啦啦的,他的姓曾是国姓、赵钱孙李的赵,他的老先人在历史上是当过皇帝的。

投资公司的丁总和两个技术人员张工、赵工把井队的安全技术设施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提出了一些整改措施,再三强调一定要注意安全。丁总说,他们作为商人虽然追求的是利润最大化要挣钱,但也要讲人性,不能只顾挣钱而不讲安全。

正式开钻前,胖队长说了一通开场白,接着是县上的鱼副县长致贺词,讲的大多是煤层气开发的意义,富裕一方经济,造福铜官百姓。最后致词的是投资公司的丁总,丁总在贺词中祝井队安全施工多挣钱。

开钻是在十二点整开始的。鞭炮的鸣放声中,机器轰鸣,钻工们开始上钻,钻井工程公司的黑脸经理现场指点,井队长高个子和技术指导老相亲自出马操作,小心翼翼的,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与懈怠。

岩粉乌烟瘴气的,伴随着混浊的地下水从井下喷出,弄得高个子和老相满身岩粉,像个土地爷,其他钻工们也在忙活着。

老相是个苦命的人,从小就没了妈,在勘探队工作的父亲既当爹又当娘的把几个儿子拉扯大,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十四岁就离开农村进了勘探队成为一名地质队员,后来比他小的几弟弟都先后子承父业进了勘探队,在野外钻机摸爬滚打了多年。

相家的家境不行,几个儿子的媳妇不好说。老相二十四五的时候,还是光杆司令一个,他的父亲愁得要死,但也没有办法,这事情不是你一个晚上不睡觉就能努力办成的,谁家的姑娘的眼睛是让屁熏了,会跳进相家的火坑。

到了后来,西村里刘秃子的小姑娘桃花没寻下婆家,耽搁到了二十三四,成了大龄姑娘,村里有人看热闹,说刘桃花别看条杆好眉眼长得不算难看,快要成为西村里嫁不出去的姑娘了。刘桃花的自身条件没问题,只是刘家的阶级成分高,刘秃子在划成分的时候被定为地主,贫下中农没人愿意和他当亲,因此,三个水灵灵的姑娘,老大梅花嫁给了一个地不平的跛子,跛子的爹在旧社会当过打家劫舍的土匪;老二杏花找的婆家是东村里的富贵,富贵家虽说是个贫农成分,但从小就没了大,是寡妇妈拉扯着两个儿子和四个姑娘艰难度日,屋里穷得连个前门都没有,住在沟里的破窑洞里,村里的几个老光棍,像疯子寅生、拐子兴旺、大头黑黑都在打富贵妈的主意;老三桃花到了寻婆家的年龄,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了,人们把阶级成分看得很重,雪上加霜的是,村里与刘秃子关系一向不合的王生铁、马墩娃等人把秃子告到公社去了,说刘秃子有男女作风问题,凭据是秃子挨家挨户担水茅(屎尿水)时,马墩娃的女人正撅起白花花的大屁股在拉屎,被窥视了个人隐私的墩娃婆娘不依不饶,戴了帽子的“四类分子”看了自己的屁股,这不得了,应该是个政治问题,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先把秃子告到了大队,大队书记是个运动红,说这东村里正愁没有批斗的典型,这下好了,刘秃子碰到枪口上就算一个,把秃子的劣迹整理成材料向公社作了汇报,没过几天就来了汽车,两个持枪的公安战士,穿的白袄蓝裤把秃子捆了六绳子就给弄走了。马墩娃的婆娘咧嘴笑了,说这就是耍流氓的下场,自己婆娘的那地方还没看够,竟看别人的女人,这是报应。就这样,刘秃子在县里被关了整整三年,后来释放出来,他头上的帽子又多了一顶,除了原来的地主,还多了一个潜科犯,像这种家境,刘桃花的婆家更不好找了,秃子日了急,就放出话来,谁要他家桃花,一分钱彩礼不要,还额外搭赔两斗麦。有人把这话给老相的父亲老老相说了,说你相家的老大的媳妇不好寻,就将就点吧,娶了西村里秃子家的三姑娘,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老老相开始还想不通,咱一个贫农出身的人凭啥就娶一个地主加潜科犯的姑娘,苦思冥想了好几个晚上也就想通了,咱相家的家境不行,虽说是个勘探工人,但父子五个两双半光棍,自己的儿子得有婆娘,老相家得传宗接代呀,在这种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老相才娶了刘桃花,虽说不太情愿,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后来,华主席上了台,一举粉碎了王、张、江、姚“四人帮”,第二年年底的时候,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开了,老相的老丈人刘秃子被卸了帽子,头上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秃子是个懂得知恩图报的人,说多亏了邓小平,他以前的地主帽子也戴得冤,快解放了,别人都在卖地,他却往进买地,解放后被分了个精光,成了徒有虚名的地主。哎!这日他妈的地主帽子把人害匝啦!

没了阶级成分的划分,人自然就没了三六九等,生产队的干部社员没了差别,大队小队的干部照样下地劳动,以前品烟喝茶的日子也过不成了。

这时候,老老相光荣退休回到了生产队,因有一份退休金,村里人人羡慕。亲家公刘秃子也隔三差五地来东村里看女,和亲家坐在一起吃烟喝茶谝一二三,村里谁家麦囤里的麦子多得往出溢,谁家盖了新房娶了媳妇,谁家又添了一台手扶拖拉机,马墩娃的女人得了急症走了,王生铁的二姑娘跟上耍猴的跑了。

一天下午,秃子让人从西村里捎话来,告诉亲家老老相,说西村里的老先生刘正午不在了,晚上村里有电影,还有秦腔戏演的是《下河东》。老老相本来就是个秦腔迷,听了这喜讯,兴得嘴都合不笼,就早早地端了凳子去了。

刘老先生在旧社会里很是风光,在县政府当过参议,解放后被列为重点统战对象,是公社政协组的成员,县长也来过三两次看望老先生,老先生在“文攻武卫”的时候受冲击,后来跑了,听人说去了甘肃,多少年来都没有音信,邓小平复出后搞平反,失踪多年的刘老先生又回来了。老先生的丧事办得大,两个儿子,老大在省里干事,老二是县供销联社的主任,请陵时光刘家本家的孝子就排了长长的一溜行,大概有七八十个。秃子给亲家老老相说,西村里的刘家是亲光光一家子,他的辈分比老先生低两辈,若按辈分排,他应该把老先生叫爷,老先生在叔伯弟兄里排行老五,确切地说,刘正午老先生是他的五爷。

看戏的时候,两亲家谝得兴头很高,秃子念的书比老老相多得多,他是高小毕业,相家的光景从来都不行,老老相是个睁眼瞎,“一”字放在面前他就说是水担子倒了。老老相不懂剧情,只图演员的唱腔声大,秃子就给亲家讲剧情,说这《下河东》是宋朝的戏,说的是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出兵河东地区,也就是现在的山西省,山后令公杨继业率七郎八虎归顺了赵匡胤,为北宋王朝的建立创下了汗马功劳。老老相说,杨继业他知道,就是碰死在李陵碑前的那个杨业,后来还演出了一出“金沙滩”,杨大郎替了宋王死,杨二郎替了八贤王,八个儿子死的死,被俘的被俘,最后只剩下了瓷熊脸老六杨延景。

两亲家谝着说着,说着笑着,直到戏毕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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