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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马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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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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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季的黄土地》连载

第一十二章

等曾志明被关了三年释放出来的时候,勘探队的第一把交椅上坐的是赵富贵。

因为赵富贵与曾志明有师徒关系,曾志明又进了运输队,重操旧业当上了运输队的调度。赵富贵招工刚进勘探队的时候,曾志明是运输队的大车司机,赵富贵是汽车修理工,整天跟到曾志明的屁股后头,屁颠屁颠的,师傅长师傅短,恭恭敬敬的。如今,赵富贵已经是勘探队的革委会主任,曾志明也该扬眉吐气了,和他一起释放出来的还有地质工程师邢文明,邢文明与王玫瑰又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和和气气的,他听了别人的闲话,说在他不在的日子里,马稳泰三天两头往家里跑,王玫瑰说姓马的虽然没安好心,贪婪自己的美色但没有得手,再三表白自己是青白的。邢文明也不是那种鸡肠小肚的小人,说没有就好,这几年你一个女人家孤独一个人确实也不容易。运输队的八个大车司机,像杨卫东、樊文革、牛捍彪、郭继红、常永革、郝红卫等都是曾志明的徒弟。这些名字都是非常时髦的,他们以为只有改名才能表明自己是革命的人,把原来太土气没有任何革命意义或者带有“封、资、修”意义的词语剔除掉,与它们彻底决裂。

曾志明的六个徒弟中,最先倒霉的是牛捍彪。曾志明记得是在“九·一三”事件后,勘探队革委会派人叫去了牛捍彪,说县上来了人找他谈话,问了他的名字里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当时,法定接班人叛逃蒙古摔死在异国他乡的消息只是内部高层一些人知道,普通老百姓根本就不知道。牛捍彪作为普通老百姓根本就不知道心目中最崇拜的那位整天万岁不离口语录不离手的林副主席已经走上了分裂党中央迫害毛主席的不归之路,如果知道了他也没有后来的一些顽缠事。牛撼彪根本就没有过脑子,就回答了县上革委会同志的提问:“当然是捍卫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亲自指定的接班人林副主席,这难道还有什么错吗?”提问牛捍彪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他让牛捍彪好好想想,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这可是个立场问题。牛捍彪说绝对没问题,他最崇拜的就是林副主席,林副主席是个军事、政治天才。戴眼镜的中年人摇了摇头,说:“年轻人,你被引到糜子地里去了,下午背上铺盖卷到县上学习。”牛捍彪问:“同志,是不是要提拔我?”戴眼镜的中年人笑了笑,说到了那里就知道了,说完就夹上皮包包走了。

等赵富贵从县上开会回来,曾志明找了他,问县上把牛捍彪弄走的事他知道不知道。赵富贵说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曾志明说他具体也不清楚,在早上上班的时候,县上来了人要和牛捍彪谈话,后来就把他弄走了,说是参加学习班。赵富贵马上给县革委会摇了电话,问了牛捍彪的事情,县上回答说是有这么回事,姓牛的犯了路线错误需要在思想上改造。赵富贵立即就想起今天开会的内容,对曾志明说,牛师弟犯了路线错误可能要有些麻烦,中央的那个副统帅叛国投敌已经摔死在蒙古国了。曾志明问,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把牛师弟救出来。赵富贵说,估计也就是关上一段时间就放出来了,他只是在名字上与副统帅沾了些边再没有多大的错误。曾志明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临走再三叮咛赵富贵把师弟的事要挂在心上。后来经过赵富贵的上下活动,牛捍彪学习了一个月被保了出来,回到勘探队劳动改造。勘探队革委会找牛捍彪谈话,队革委会的同志说:“牛同志,你的名字需要改一改,它已经不适应革命发展的需要了。”牛捍彪答:“确实需要改一改了,那两个字把人害惨了,我郑重地宣布我的名字再不叫牛捍彪,还是采用原来的名字好,我就叫牛树人吧。”革委会的同志说:“牛树人同志,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毛主席的著作不读不行。”牛树人答“我的确认识到了,毛主席的书句句是真理,他老人家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毛泽东思想是我们的命根子。”革委会的同志听了牛树人的表态,感到非常高兴,说:“树人同志,你有这样的认识就很好,我们很高兴,你要好好改造思想重新走到革命道路来。”牛树人说没问题,通过一个月的学习使他长了许多见识,觉得自己以前把毛主席的书读得太少了,他要好好学习毛主席的著作,铜官县就有学习毛主席的典型代表,一位姓张的贫协代表赴省城参加学习毛泽东著作积极分子大会,大会期间突然患了阑尾炎,住院手术后,在病床上念毛主席的“老三篇”,把《为人民服务》能倒背如流,省上的领导到医院看望他时,他还在背主席的语录,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样一来,这个张贫协一下子在全省就出名了,被誉为用革命精神同病魔作斗争的典范。

 

勘探队准备成立女子“三八”钻机是在文化大革命爆发后的第九个年头。

队上招收了一批女工,有魏春花、马冬梅、刘月月、乔红卫等一十八名青年女工,这些铁姑娘坚决要求到钻探一线锻炼,说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都说了“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人能干的活女同志为什么就不能干呢。经研究决定由贫农出身的钻探班长相如海同志担任女子“三·八”钻机的技术指导,理由是相如海同志出身贫苦、根红苗正,熟练掌握全套钻探工艺技术过硬,大家都信得过。这时候,相如海回乡下老家去探亲,队上发了电报催相如海赶快回队。过了几天,相如海的老家发了电报过来,说相如海探亲时惹了一些麻烦,他打了老丈人家所在生产队里的四类分子王生铁,等大队和公社把事情处理完了再让相如海回勘探队。相如海打人的过程是这样的,相如海去了老丈人家走亲戚,正是吃中午饭的时候,王生铁戴了个大口罩去相如海的老丈人家担水茅(屎尿水),臭气熏天的屎尿味令人作呕,相如海的老丈人刘秃子满腹怒火不敢发作,因为自己家的阶级成分高是地主,加上女婿女儿来了,怕和王生铁发生口角失了体面。贫农出身的相如海不怕,指着鼻子骂了王生铁:“你这人有没有眼色,不晓得家里来了亲戚,担水茅都不知道闪过吃饭时间?”一向与刘秃子心窍不合的王生铁的理由比车渠还要长,说:“难道整个西村里只有你们一家吃饭,其他人就不吃饭?”怒气冲天的相如海骂王生铁是放猪屁,王生铁见刘家的女婿出言不逊伤了他,就恶言反驳,揭了刘家的疮疤,说刘秃子是恶霸地主,解放前剥削过贫苦老百姓将来不得善终。年轻气盛的相如海说恶霸地主是日了你妈了,接着就扑了上去,把王生铁压倒美美地捶了一顿。挨了打的王生铁就向生产队长和大队书记汇报说刘秃子家的老三女婿打了他,还讲究是个吃公家饭的人怎么能随随便便打一个公社社员,太不应该了,无论如何得给他个说法,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让人打了,我王生铁以后还怎么在西村里活人。

后来公社也来了人,把王生铁和刘秃子都叫去,说你俩都是接受贫下中农教育的四类分子,刘秃子是恶霸,王生铁是坏分子,都到公社进学习班学习吧。王生铁不服,说要处理连秃子的女婿一起处理,一碗水要端平才能使人心服口服,再说是秃子的女婿打的他,他姓相的怎么说也是个在外头干事的人,接受党教育这么多年,毛主席也不会叫他打人的。大队书记训斥了王生铁,说人家相如海是贫农出身,即使把你王生铁打了也是应该的,一个根红苗正的贫农打了你一个烂怂四类分子难道不应该,你还有脸开口闭口毛主席怎么说,难道是毛主席让你偷生产队的仓库?王生铁无言以对,低垂着头,说他愿意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公社来的干部老吴,说王生铁真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欠收拾,你父亲在旧社会就是个死狗二流子,地地道道的打家劫舍的土匪,有什么蔓蔓就结什么蛋蛋,人常说的老子英雄儿好汉他大卖葱娃卖蒜,这话没错说,你王生铁就是这样。于是,大队书记厉声训斥:“滚,站端立正三点成一线。”让王生铁和刘秃子站在大队部门口晒太阳。王生铁说他不知道什么是三点成一线,大队书记就骂他,说:“你到底懂个球,你看你老刘叔站得多端立得多正,再看看你喔号怂架势整天还球长毛短胡球生事,你给我听着,后脑勺、尻蛋子和脚后跟贴墙成一线。”王生铁就按照大队书记说的去做,怎么也贴不住成不了一条线。大队书记给他点巧,让他翘起一条腿,王生铁按照大队书记说的做了,果然成了,在心里说这怂还是有拿法,肯定整过不少人。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以后,相如海回到了勘探队,队革委会的同志问他村上的事情处理完了吧,相如海说完了,那个叫王生铁的四类分子真可恨,他怎么能在别人吃饭的时候担水茅呢,明摆着是欺负人。革委会的同志同情相如海,说过去的事情就算了,不要和村里的老百姓一般见识,你好歹还是个吃公家饭的,肚量要大,看问题要长远些,目前最要紧的是女子“三八”钻机需要技术骨干,你就赶快去吧。

相如海二话没说背上铺盖卷就去了扎在马山的女子钻机,他认识的头一个姑娘叫马冬梅,这姑娘留着一头短发,穿了一身草绿色的军装,上衣勉强还算得上得体,裤子就有些肥大了,风风火火的,说话办事相当利索,相如海说她像个假小子。马冬梅笑了,说咱钻机上的乔红卫才是名副其实的假小子呢,相如海问马冬梅咱这钻机上几乎全是女同志到底哪个是乔红卫,马冬梅说就是那个高个子姑娘,走起路来一阵风,办事风风火火的她是农中毕业后来上山下乡招工到咱们勘探队的,她爸是乔叔,以前在钻机上当过班长。相如海“啊”了一声,原来是乔小个子的女儿,乔小个子是副小骨架,生下的女儿的个头却那么的高,他再一想,乔小个子的老婆个头很大,是个“母夜叉”,家属区远近有名的“母老虎”,前一响正在城郊公社的农田会战工地行劳教。这时候的乔红卫很文气,手捧一本《毛泽东选集》正在认真阅读,相如海过去一看,她正在阅读毛主席的著作《青年团的任务》。

这一年已经到了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五年,整个国家的政治生活还很不正常,社会许多方面都处在一种非常动乱和混乱的状态。四月份的时候,张春桥在中共中央机关刊物上《红旗》上发表了《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在快要进行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以后,似乎中国的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越批越多了。越到基层阶级斗争的旋绷得更紧了,从县上到公社、大队三级,一切工作都用革命大批判来开路。铜官勘探队和地方上一样也成立了民兵小分队,集中了队上几十名“二杆子”年轻人,在队武装专干牛树人的带领下,在集市上没收农民的猪肉、粮食和一切禁止买卖的东西。牛树人对民兵小分队的基干民兵讲了,要把犯了一点错误,以及手脚不干净的职工家属、和在队上挂了号的“队盖子”、“母老虎”集中起来到城郊公社的农田基建会战工地上劳教。其实,劳教是十分残酷的,城郊公社集中了整个公社的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到西关大队修建梯田。

县革委会的贾副主任是铜官县本土人,他的老家就在城郊公社西关大队六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贾副主任的心情也非常灿烂,他就坐了小卧车去了西关大队的农田基建会战工地,看了黑五类劳教的情景,他一眼就认出了昔日的老伙计马稳泰,这时候的马稳泰推了个架子车跑得正欢。他对陪同他的城郊公社主任冀大头说,那个推架子车跑得正欢的是不是叫马稳泰,冀大头叫来西关大队支部书记老田一落实,那个人果然不出所料确实叫马稳泰,属于现行反革命,在劳教期间的表现还算出色。老田是个灵醒人,接着又说了马稳泰的一些优点,脑子活泛表现积极,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贾副主任听了,对冀大头和老田说,这个人当时是一时昏了头喊错了口号,现在表现也不错,我看就让回勘探队接收革命群众的再教育,具体还要你们二位商量解决。贾副主任转悠了一圈,钻进小卧车就走了。

这下该冀大头和老田发愁了,两个人在会战总指挥部里研讨马稳泰的问题,满屋子烟雾弥漫的。冀大头是个光光溜,不想承担责任,问:“老田,你年龄大糟蹋的粮食比我多,你说怎么办?”老田说:“论职务你比我高,主意还要你来拿?”在多年来翻云覆雨的政治斗争中老于世故的老田也怕承担责任,又把皮球踢给了冀大头。冀大头显得很不高兴,说:“县上的贾主任不是让咱俩商量解决吗,如果我一个人说把他放了就显得太武断了,没有坚持党的原则。”老田说你冀主任是城郊公社的主任就看着办吧,既然人家贾主任让放人那咱就放吧,马稳泰即使回到铜官勘探队也是接受革命群众的再教育,咱们做领导的也落个顺水人情,那么又何乐而不为呢。冀大头脸上的表情马上由阴转晴,说看看看,这不就对了,你老田早说这句话岂不痛快,下午就让铜官勘探队领人。老田说,给勘探队革委会打个电话就行了,让姓马的背个铺盖卷回去就行了,他还以为自己当上县上的主任弄下什么赢人事了。冀大头点头,说就这么办,让姓马的下午就滚。

赵富贵上午就接到城郊会战总指挥部的电话,说要把马稳泰放回来在勘探队接受改造,他就给牛树人作了交代,姓马的回来后一定要好好改造,现在的马稳泰再不是以前当队革委会主任时的马稳泰了。牛树人说他知道该怎么办,姓马的不就是个刑满释放的反革命分子吗。赵富贵笑了,说知道就好,不要让他的尾巴翘起来姓马的当时犯的可是天大的错误,他竟然敢喊打倒毛主席不要让他认为和贾主任关系好就可以忘乎所以了,在铜官县贾主任的排名是老三,他前面还有赵主任、张主任。牛树人说,让姓马的打扫厕所怎么样。赵富贵说可以,就让他打扫厕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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