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稳泰从西关农田会战工地被释放回到勘探队接受革命群众再教育的时候,他以前乘人之危通过非正常手段娶回来的小叶老师像鸽子一样飞走了,自己又回到了以前的单身生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后悔当初就不要穷折腾,即使娶个农村媳妇弄个一头沉也不会有今天鸡飞蛋打的结局,王玫瑰没弄到手那个小叶老师和自己离了婚又走了搬到学校去住了。随着他的倒霉和政治地位的一落千丈,勘探队的人们就渐渐地将他淡忘了,只是偶尔在厕所遇见他打扫卫生时,才想起这是老马同志,老早里曾经风光过一个时期但现在不行了,秃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过了漫长的冬天到了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的时候,这一年的中国也是个多事之秋,元旦过了没几天,周恩来总理逝世了,这是个令人心痛的噩耗,女子“三八”钻机上的几个姑娘哭红了眼睛,心想为人民辛苦操劳了一生的好总理就这么走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再往后的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清明节的时候,广播电台传来消息,说北京天安门广场发生了“反革命事件”,警察抓了很多在广场上悼念总理的革命群众;四月七日晚上,中央电台广播了中共中央“关于华国锋同志任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和撤销邓小平党内外一切职务”的两个决议,刚刚出来时间不长的邓小平又被打倒了。第二天一大早,铜官县革委会就召开了上万人参加的群众大会,随后,便部署了“批邓和反击右倾反案风运动”,把“以三项指示为纲”说成是“大搞复辟倒退的纲领”,要求各公社、各单位迅速召开“批判会”、“声讨会”,办“批判专栏”,写“批判文章”和大幅标语,掀起轰轰烈烈的“批邓”运动。
就在这时候,勘探队民兵连长牛树人的父亲不在了,牛家的阶级成分比较高,当初划的是地主。牛树人向队上请了假,借了队上的小卧车回到桥镇乡下和弟兄几个给父亲办丧事。请了一个老教师写了挽联,内容是这样的:
艰苦朴素,终生德高创家业;
勤俭持家,一世之宝传后代。
大队里的一个叫牛开国的支部委员和牛家心窍不合,看了牛家给他们的地主父亲大办丧事,认为这种大操大办是阶级斗争的新倾向,向公社和县上反映了这一事实,说牛家不应该这样大办丧事,尤其是为一个双手沾满贫苦农民血汗的恶霸地主,太不应该了,明明是残酷剥削贫下中农积攒的家业却胡说八道是什么靠艰苦朴素、勤俭持家得来的,绝对不符合事实,更令广大革命群众想不通的是牛树人竟然动用了公家的小卧车,这纯粹属于以权谋私,在整个桥镇公社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也激起了贫下中农的愤怒,强烈要求铜官县革委会和勘探队严肃查处此事,给桥镇乃至整个铜官县的广大贫下中农一个说法。
铜官县革委会接到革命群众举报后,专门派人调查牛树人为其父大办丧事的错误做法,经研究决定,撤销牛树人铜官勘探队民兵连长职务,由魏跃进接任民病连长职务。牛树人很后悔,就给父亲办了个丧事,怎么就把官丢得没影了,他后悔得直扇脸,恨自己太冒失了,上次为了名字的事件是师傅曾志明和师兄赵富贵挽救了自己,这次把事弄大了,不光勘探队的人知道,而且整个铜官县的人都知道自己对父亲的丧事办得过火,铜官县把这事还上报了专区,专区作出批示要严办作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处理,看来这回是死得硬梆梆的,为了一个死去的父亲竟坑害了活着的自己,太不值得了。
二
刘月月和魏春花、乔红卫的情况不一样,不是家属院土生土长的子弟,她是从铜官县乡下来的,在桥镇公社念了初级中学,后来在铜官县中学读了两年高中,毕业后在生产队务过几年庄稼,通过在县委当部长的伯父招工到了勘探队。
学生时期的刘月月就爱读书,常常在书本中寻找快乐,梦想着如果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个城里人,那将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不要像生产队里的社员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也不得安宁还要参加政治学习,队里的牛队长唾沫星子乱溅摇头摆尾在那儿念报纸,实在是枯燥乏味,无聊至极。有时侯,大队书记老马吊着个大驴脸也来转转,说是检查工作,驻队干部老袁独出心裁,把生产队里的妇女编了组,生产队里的妇女队长秀花婶婶在历来的政治运动中都表现出色,带的是“铁姑娘排”,风风火火的,成了公社“农业学大寨”的典型;另外一些家里有拖累的妇女,老袁说她们草包虚大汉光吃不能干是一群懒汉,编成了“懒汉队”,由生产队里一个成分高的中年妇女任队长,那中年妇女在背后地骂老袁不是人,侮辱了她的人格,却只是在没人处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而已,无法改变眼前的现实。刘月月的前任妇女队长秀花婶婶的的确确是个“运动红”,寒冬腊月西北风刺骨的冷,天不亮乌黑一片,秀花婶婶就把挂在她家门前大榆树的钟敲得叮叮咣咣的响,扯破嗓门地喊“出工了,女社员往北塬上转粪”。
那时候出版的书人们不太爱读,她在学校图书馆和县文化馆借来文革以前出版的文学作品阅读,以汲取精神食粮,大概有本省知名作家柳青的《创业史》、杜作家的《保卫延安》,这些都是偷偷借来的,当时社会上批杜作家的书批得相当地厉害,说他是替彭德怀元帅反案,杜作家这时候已经下放到他的老家劳动去了。
渐渐地,她就沉浸在读书的喜悦之中。没事的时候,她躺在女生宿舍没完没了地看。就是到校外学军学农活动的时候,胳膊窝里也夹着一本书,在别人三三两两谝得开心的时候,她就一个人找个僻静的地方,偷偷地看。后来,竟然发展到在班里开会讨论或者政治学习的时候,她也偷偷把书夹在腿上看。
时间一长,她读书的秘密就让好事者告到班主任杜老师那里去了,说刘月月只埋头读书不抬头看路,思想深处肯定有问题。揭发他的是县革委会副主任贾爱国的儿子贾春平,贾春平是他们班的班长,学习成绩一般但思想红,再加上老爸是县上的副主任,他就像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书记一样监督着班上同学的思想和行动。有一次,班上搞政治学习,刘月月看《保卫延安》入了迷,结果被贾春平当场揭发,说:“杜老师,刘月月同学看小说,是报纸上批判的《保卫延安》。”刘月月的《保卫延安》被杜老师没收,全班同学笑话她中毒太深,那本小说是中央文革小组点名批判的,刘月月都敢看,胆子不小,弄不好是要进学习班的,先学习上一半个月毛主席的著作净化一下思想再说。下课后,杜老师让刘月月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贾春平捂住嘴笑,刘月月明显是扛着油菜籽进油坊寻得挨梁(陕西关中方言,训斥的意思)呢。杜老师是个老好人,说杜作家写的这书很感动人,劝刘月月以后要看书就在课外看,要注意群众影响。后来他就把书还给了刘月月,她怀着十分感激的心情退出了杜老师的办公室。
刘月月回到教室的时候,贾春平幸灾乐祸,问她是不是挨批了,刘月月是个灵醒人,说杜老师严厉地批评了她,要她多读毛主席的书,不要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毛主席讲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贾春平说就是的,伟大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放射的光芒一万丈,永远指引我们成长,我们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要记住毛主席共产党的恩情。再往后,高中毕了业,刘月月回到桥镇农村务农,在生产队里当了妇女队长,贾春平靠着父亲的关系进了县上的糖业烟酒公司上班。
等刘月月到勘探队上班后,有一次在南街电影院门口碰见贾春平引了个年轻女娃压马路,他问了刘月月毕业后的情况,刘月月说先是在生产队当了两年妇女队长,现在刚刚招工进了城在铜官勘探队上班。贾春平说勘探队是个好单位,吃皇粮的钱是花不完,一般人是进不去的,他的堂妹也招工到了勘探队,名字叫贾夏芝,是广播员。刘月月说她认识,姑娘长得白净,中等身材,是勘探队的队花。贾春平很自豪,说队花可够不上,接着向刘月月介绍了他的女友,女朋友叫王巧巧,在县广播电台上班,她爸是县上的四把手,也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老家在上海,是个上海姑娘。王巧巧到底是干部子女,见多识广,显得很大方,让刘月月没有事到广播电台去转转,高中毕业生肯定有文化,把发生在勘探队的好人好事整理成新闻稿件好在台里播发。刘月月应承下来,说行,没有事就来了。贾春平与王巧巧说说笑笑地走了,刘月月记得那天晚上是她进城工作后第一次和勘探队里的姐妹们看电影,放映的是故事片《红雨》,讲的是一个叫红雨的赤脚医生的故事,告诫人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和她一起看电影的魏春花说,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眼光远大,阶级斗争那东西不抓不灵,一抓就灵。
三
几个月后,河北唐山发生了七点八级大地震,地动山摇的,余震波及全国很多地区,当时连铜官县也有明显震感,人们觉得头昏昏的,走起路来也摇晃,乔小个子说得更悬乎,说地震的时候差点把他从活动房震了出去,上了年龄的人说是地动老早里在明朝末年本省华山大地震的时候,怕怕的很,华山上的石头到处翻滚。
魏春花哭得红了眼,刘月月和乔红卫问她怎么啦,魏春花哽咽地说,她的老家在河北,离唐山不太远,没办法联系,不知道七十多岁的爷爷奶奶怎么样,有没有生命危险。
铜官县马上成立了防震办公室,通知各单位、各公社大队生产队要预防地震,说地震之后有余震,千万不能有人员伤亡。勘探队大院里、队部附近老乡的打麦场上用包谷杆搭起了简易防震棚,家属区的人们都搬到那里去住,说保险不会出什么意外。县上还三天两头的通知开会,部署防震的事情,一时间人们议论最多的话题就是地震。春花的父母本来安排让儿子魏跃进回一次河北老家,看望受了灾的老人,老家虽有其他兄弟姐妹,但老人毕竟上了年龄七十好几奔八十的人了,在人世上的时日本来就不多了,但由于儿子整天忙活民兵小分队的事情,抽不开身,春花的父亲就向队上请了假回河北探亲。
不知不觉间一个多月过去了,九月九日傍晚,勘探队的广播员贾夏芝打开放大器,准备像往常一样转播铜官县广播站的节目。谁知机器刚一打开,里面没有往常的《东方红》乐曲,却传来一阵凄婉的哀乐声。接着,广播里传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中共中央、全国人大常委会、国务院、中央军委发布了《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
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名誉主席毛泽东同志,于1976年9月9日零点10分在北京逝世……
这个消息犹如平地一声惊雷,震撼了神州大地。
这个消息当时对于每个中国人来说都是万分悲痛的事情,毕竟喊了这么多年的“万岁,万万岁”,可是人一下子就没了,心理怎么也承受不了。尤其是把这为伟人像神一样崇拜了多少年的最底层的平民百姓,没有了毛主席的日子就没法过,黑夜漫漫没了白天,没了太阳,跟旧社会一样。
乔小个子从队部大院出来,听说了毛主席逝世的消息,见了民兵连长魏跃进,说:“小魏,毛主席死了,你知道不知道?”魏跃进听了这坏消息,扬起巴掌就给了乔小个子一个大嘴巴,骂了句我让你这喇叭筒子再传播坏消息,你是不是盼望毛主席去世呢。挨了打的乔小个子觉得满腹说不出的委屈,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辩解说:“就是的,队部院子的广播里刚才说的。”魏跃进听了,给乔小个子说了声对不起,就向队部大院飞奔而去。
勘探队和县上各公社、部局单位一样,为心中的红太阳设立了灵堂,几个心灵手巧的妇女做了一个很大的门面纸花,苍松翠柏丛中供奉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画像,庄严肃穆。
在布置灵堂时,几个妇女剪了一个很大的五角星贴在门面花圈的正中央。赵富贵见了,说这不合适,城郊公社在灵堂的花圈上贴了五角星,县上知道了,让他们把五角星给取了。几个职工家属问赵富贵为什么,赵富贵说不为什么,这是上面的意见,就按他们说的办吧。接着,队上的职工家属排队悼念,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
到了给毛主席开追悼会那一天,连绵的秋雨下个不停,其实自从毛主席逝世后没几天就下起了连阴雨,拿乔小个子的话说,老天爷也在为我们的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哭泣。这时候,乔小个子家里的那个“母老虎”和女婿张公社已经从西关大队的农田会战工地上劳教回来,张公社比丈母娘“母老虎”早回来几天,劳教后的“母老虎”老实了许多,说话的腔调也和气了不少,在乔小个子跟前不再逞能,乔小个子觉得上面的劳教手段还是管用,能把一个没人敢惹的“母野叉”教育得服服帖帖的,使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也提高了不少,他虽说在这一段时间没人做饭受了些洋罪,但他觉得确实值得,至少再不受那份窝囊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