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不幸的消息传到钻机井队时,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钻工小马在高耸的钻机井台上,正在忙活着拧钻杆,肚子咕咕地叫,就听井队那边一声尖叫,是新来的钻工刘长生在喊:“小马,你奶走了——”
家里死了人是件极其悲痛的事情,是扎人心窝子的坏消息,可是在井队上,任何消息的传来,都仿佛是高耸的钻塔,赤裸裸的没有丝毫掩饰:黑胖子,你爷死了;老相,你丈人叔上路了;高个子,你老婆生了,是个夹鸡的胖小子;大黑,你爹让电死了——
小马听了奶奶去世的消息,不相信是真的,奶奶是人世间最亲的亲人。这坏消息的传来,就像蚊虫一样到处乱撞。前一段时间刘长生的小伙的媳妇到钻机来探亲,钻工们就一传十十传百地奔走相告,说长生媳妇来了,那小媳妇还挺耐看的,长像确实不错。人家那是喜事,而小马却遇上的是丧亲的丧事,谁家遇见这种倒霉事也像塌了天。现在该小马哭眼泪了,井队上的工人们说,小马,你该回去奔丧了,奶奶去世毕竟是一件大事,屋里少了一口人,该见了奶奶最后一面,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小马想不通,奶奶好好的,离上次回家还不到个把月,奶奶和门口的几个老汉老婆还在抹花花打牌,怎么说走就走了,而且还是那么的快,连个征兆都鍪有,也没听家里人说生病什么的,这一下子就没有奶奶,该怎么办呢?但这是铁的事实,小马的父亲老马刚刚打的电话,老马在电话那头哽咽着,如丧考妣,半天说不出话来,不可能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小马颤颤巍巍从井台上下来,看见刘长生还站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因为没有看见小马,尿盆脸上呈出焦急。小马虽踉踉跄跄,但步子迈得很大,可以看出他还是可以接受奶奶去世的坏消息的。刘长生嘴里在嘟囔:“小马这怂又干什么去了,真他妈的什么东西,干活嫌多开钱嫌少!”没看见小马的影子,刘长生就手握成喇叭状,开始叫喊:“小马,你奶上路了——”
声音刚刚在空气中滚开,一只拳头就砸在了他坦露的后背上,“奶奶的熊,你叫什么叫,得是让全世界人都要知道我奶奶不在的消息。”刘长生没有防备,被这一拳砸得差点坐在地上,一看小马已在他面前,便说:“你跑到哪儿去了,害得我一番好找,你奶走了,你爸打的电话,快回去奔丧吧。”
“我奶死了?”
“你这说的啥话,不是你奶难道是我奶?”
“听清了,没听错吧?”
“是,就是你奶,我没听错,问了几遍,千真万确的,在这事上谁还敢和你打哈哈?”
“那我走了!”
“你走吧,走得慢了就见不上了,赶快准备准备,下午有送水的车把你顺便捎到镇上,三点就有一趟班车回县城,得抓紧,那可是最后一趟。”
其他钻工提上碗准备抢饭的时候,小马收拾好行李就走了,是饿着肚子走的,多么重要的午饭,却没吃成。
二
胖队长是做过文学梦的,在大学里他学的是中文专业,从小就读了不少文学作品,他认为他原是可以成为一个起码在本省内小有名气的作家的。他最终明白是他不能成为作家的原因是自己走上了一条从政的道路,弄文学这事是要能耐得住寂寞的,那种与世隔绝埋头写出几十万字甚至上百万字的状态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如果让一个急功近利的人从事文学肯定是要疯狂的。
他早先在铜官县委的机关报当过编辑,当时的他刚出校门,在县委大院里,听了别人叫他张编辑,就心里美滋滋的,后来因为与省地质勘探局局长高秃子沾亲带故,是一个乡连畔种地的近乡党,在从事编辑工作两年后就调进铜官勘探队。铜官勘探队虽说只有五六百号人,但它是一个省属的县团级事业单位,在这样的小单位提升比较快,从科员到科长,再从科长到队级领导,提升到队级就厉害了,响当当的县团级干部,这要是放在县上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在县上如果没有过硬的关系即使提升为副科级也是十分困难的。既然有了高局长的粗腿就要抱住不放,别人能提自己会拔事情就成了。果然如胖队长所料,他的仕途一路坦荡,几乎在没有遇到任何困难的情况下,就一步步把官做大了,最后成了一队之长。
胖队长的儿子小胖在省城的工业大学读大三,小胖说他将来毕业后不想再回到勘探队,在省城发展较快,铜官是个小县城,没有什么发展前途,胖队长的爱人尹洁也替儿子说话,说小胖说的有道理,既然念了个大学,就要在大地方发展,不要窝在小地方,那样把娃就害了。胖队长在大学的同学老马把事干大了,大学毕业后先是在团省委的青年工作部任副部长,后来调到本省南部的一个专区出任地区行政公署专员,这个地区后来撤地设市,老马就当了市委副书记兼市长,接着就是步步高升,在市委任书记,调回省城后在省委任常委兼秘书长。尹洁给胖队长吹枕旁风,说将来儿子毕业就要找他老马叔,为了儿子的将来就要把脸豁出去,咱再没有什么事麻烦他老马,想来老马在这事上肯定不会拒绝。胖队长说试试看,尹洁埋怨丈夫给自己儿子办事都是吞吞吐吐的,不是试试看而是一定要办成,老马在省委班子里是常委说话肯定管用,他把官做得那么大连个学生都安排不了就别当官了,不如回家准备抱孙子去。
小胖的心情一片灿烂,父亲有个在省委大院里当常委的同学,毕业找工作是碎碎个事,在一定程度上讲可以说是高枕无忧了,但这是有前提的,父亲必须把脸豁出去替儿子说话。他把自己的担心给母亲尹洁讲了,尹洁说没事,你就安心学习吧,把成绩搞上去,你爸在你老马叔那里也好说话,否则你爸是开不了口的。小胖听了这,笑了,让母亲尽管放心,自己的成绩在学校是优秀的,光奖学金就得了好几次。尹洁对儿子是充满信心的,儿子自从进了幼儿园起都是非常优秀的,在学习上自己和丈夫就没有给操过心,高考那年是免试进了省城的工业大学的。
三
下午下班的时候,党二锋在队部门口碰见胖队长,打了招呼,说:“张叔,你好,吃了没有?”胖队长笑了,说:“还没有呢,下了班在家里吃,你婶可能把饭早已做好了。”说完就钻进小汽车走了。回头一想,党二锋觉得自己与胖队长打的招呼很可笑,刚刚下班肯定没吃,自己却问队长叔吃了没有,他埋怨自己真是个书呆子不会说话。
今天是丈人叔老曾七十五岁生日,早在前几天媳妇桂花就在唸叨父亲的七十五岁寿辰,再三叮咛二锋要准备好生日贺礼不能误事。老曾的正名叫曾志明,几天前就忙活开了,买了肉菜,和老婆子曾婶准备了一顿丰盛的生日宴席,几个儿子媳妇和孙子早早也来了。
二锋与桂花进了门,就闻到饭菜香,对丈母娘曾婶说:
“妈,饭菜真香,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要把它当成春节来过。”
曾婶笑了,说人常说女婿能顶半个儿看来这话没错说,我二锋就是孝顺。
桂花说是应该的,进了咱曾家的门就是咱曾家的人。她今天也是穿戴一新,前几天刚从省城民生购物超市购置来的一身很流行的时装,就这一身花了几千块,在夕阳的照耀下格外的灿烂。曾婶问:“女子,这一身花了多少钱?”桂花说:“不贵,才三千九百八。”曾婶听了,眼睛瞪得像皮球,埋怨道:“你这娃一身衣服就花了这么多,以后再不敢了,过光景要细水长流,千万不能大手大脚。”桂花说知道了,现在的年轻人和老一辈人的消费理念不同了,能挣会花才叫本事,你看目前全球金融危机要刺激消费救市,政府也是这样提倡的。曾婶说这娃真是的,全中国十几亿人口就凭你一个能把市场救活?桂花结婚六年了,至今还没有生育一儿半女,这在老曾叔和曾婶两口子的心里始终是个疙瘩,六年了是块石头也该暖热了,可女儿的身材至今未变,还是和做姑娘时一样的苗条,急得老两口心里像猫抓,胡乱地揣摩,不知道是女儿女婿事业心强不想要孩子,还是小两口的生殖器官有问题,如果有问题就要早早地看医生,免得让别人说三道四,上次和亲家老杨头闹矛盾时,亲家母竟在没人处咒骂女儿是只不下蛋的鸡,这瞎瞎话后来传到了曾婶的耳朵,曾婶很生气,说亲家母放的是狗屁,自己和老伴急得眼里冒火,都想让女儿一夜之间生个胖小子让那不说人话的亲家母看看证明女儿女婿是能行的,可是女儿却不急,好象没事人一般。
开宴前,曾婶避开几个媳妇,把女儿叫到了避静处问女儿的肚子有没有情况。桂花埋怨母亲瞎操心,说不急,生孩子的事情着急上火是没有用的,其他人也使不上劲,得靠自己努力,不能靠天吃饭,须自力更生才能把事干成。
曾婶嘱咐女儿生儿育女是大事,不要当成儿戏。桂花不爱听这话,就岔开话题,说他们电视台里面的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播音员闹了蜚闻,听人说是和一个姓牛的副台长上了床,在台里实在没法混下去,就托了一圈子的关系调走了。曾婶听了,替那个女播音员感到遗憾,说这娃年纪轻轻的不学好以后怎么嫁人呢。桂花笑母亲是杞人忧天,那女播音员结婚几年娃娃都上幼儿园了,人家不在乎这个。二锋问那女播音员后来调到哪个单位了,桂花说是调到民政局下面的一个吃皇粮的单位,可能是殡葬管理所,听人说还提拔当了副所长。曾小六说这就是女人的优势,年轻漂亮就是资本,拿当前一句时髦的话讲就是自带设备求发展。二锋说即使发展也不是这么一种发展的办法,这纯粹是丢女人的脸面,当个副所长也不光彩。桂花说那女播音员姓王,叫艳艳,脸蛋子漂亮,和中央台的宋祖英不差上下。曾小六说他认识,就是以前在铜官新闻里播音的那个女的,这小王也真是的,把自己不当回事,一失足而成千古恨。二锋说人家小王也值得,就上了那么一次床就成了副所长,殡葬管理所的工资待遇好,比在电视台强几倍,再说你们台里的牛副台长的人气不行,他在县上有关系,他的父亲牛天才就是县人大常委会的副主任,以前在县委是副书记,现在虽然退二线了,但在县上说句话还是管用的。桂花说,牛主任以前在县委是主管组织的副书记,他的关系遍及整个铜官县,县上的部局长大都是他在任时提拔的,像组织部的李副部长,财政局的杨副局长,广播电视局的马局长,烟草专卖局的刘局长,国土资源局的郭局长,都是牛主任的人。二锋说,听人说你们台里的牛副台长将要提拔到人事局任副局长了,像这种屁股上有屎的人都要被提拔真是不可思议。桂花说这叫朝里有腿好做官,牛副台长虽然在男女关系上犯了错误,但人家的关系硬,是不影响提拔的,王艳艳和丈夫离了婚,正准备和牛副台长办手续过活,牛副台长把老婆也离了。曾小六说,这些人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真是吃饱了撑的,牛副台长的爱人杨丽丽在县文化局工作,人长得也不算难看,姓牛的真是把屎吃了,那王艳艳还不是图了牛家有权有势。桂花说,杨丽丽刚开始还硬撑着不离,儿子牛奔已经上高中了,如果离了婚对儿子的成长不利,后来看牛副台长死了心给那王艳艳在外头买了房子明铺明盖,她也就咳了一声说强扭的瓜不甜把婚离了。曾小六说那杨丽丽真是个瓷锤,姓牛的花了心,他不让你好过你也不让他安宁,就这样把婚一离那姓牛的岂不捂住尻子偷着笑,阴谋算是得逞了,这社会真是坏人得势,好人一生也不平安。桂花说六哥虽然是个普通的钻探工人,但觉悟比那牛副台长还要高。曾婶进来了,说不谝闲话了,饭菜好了准备开席。一大家二十多口人坐了两大桌碰杯贺寿,吃吃喝喝,充满着喜庆气氛。
四
牛副台长出了小区的大门,他刚刚和自己的王艳艳快活完毕,仿佛是从澡堂里出来似的身上没了力气。
艳艳说要吃雪糕,他顶着夏日的阳光满头大汗地去买,为了心爱的人即使赴汤蹈火也是值得的。走完了整条政府街正要拐进一条叫人民街的小巷口时,有两个戴着草帽的乡下人向他招手,叫着他的名字。他们就站在街道对面,问牛副台长:
“小伙子,你是不是牛为民?”
牛副台长弄不明白这两个乡下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就随便答了一句:
“我是牛为民,你俩有啥事?”
两个乡下人中的一个大个子说:
“是就好,我家的一头牛得了瞎心病需要修理修理?”
“你家的牛病了找兽医好了,我是电视台的副台长,你俩是不是搞错了?”牛副台长答,他觉得眼前这两个农民真他妈的土,家里的牛得了病找电视台台长真是吃错了药,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另一个低个胖墩的乡下人说我打的就是你这沾花惹草的瞎怂,出手就是一拳,力量大得太,不偏不斜地砸在里牛副台长的鼻梁骨上,牛副台长顿时觉得眼冒金星,两行温暖的热流出了鼻孔过了河沿。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接着那大个子乡下人抡起蒲扇大的巴掌就是一掴,金丝眼镜就不见了,脑袋嗡嗡直响。
后来等来了警察,两个乡下人早没了影子。警察问牛副台长,那两个打你的乡下人你有印象吗?牛副台长说当时脑子里正想事情,那两个乡下人在人民街口叫住了自己,先是说他家的牛病了,接着就不分青红皂白打开了,后来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记得那两个乡下人一个瘦高一个低胖,再啥也不知道了。警察说全县成百万人口,像你说下这没眉没眼的案子不好破,你得提供充分的证据才行,又问了牛副台长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牛副台长羞于启齿,说没有什么,只是家里最近闹了些风波。警察说既然发生了案子,他作为人民警察就要对人民负责,将牛副台长带到公安派出所作笔录,详细问了牛副台长的姓名、工作单位等,牛副台长一一作了回答。警察笑了,是那种蔑视的笑,不太自然,说你牛台长可是咱铜官的名人,是在男女关系上耍了麻达,在外头好上了人与老婆子离了婚,闹得整个铜官城都不太平。牛副台长面红耳赤,无言以对,说案子不破了,这一顿打就算白挨了,说完就狼狈不堪地逃出了公安派出所。
出了派出所,牛副台长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笨的蛋,这案子就不用破,打人者不是自己的前妻就是王艳艳的前夫,肯定与他们有关,简单的和一加一等于二一样,而自己一时被打昏了头,拨打了一一○,叫来了警察,没破案子还白白的丢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