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岭六点半的第一只公鸡开始报晓时,粉红街区的油灯和蜡烛还不曾熄灭。晨光从世界的尽头艰苦跋涉而来,穿透云层,在干燥的土地上不停摇曳,大地发出啵啵作响的声音。然而就在前一夜,李明山被刺杀身亡,死的那一刻,他浑身的血液复活,咕噜噜的从各处伤口向外涌动,空气从伤口涌入和涌出的鲜血相互撞击发出噗噗的血泡破裂声。肥硕的身体还未僵硬,糖浆似的血液浸透床单,像吸墨纸一样肆意游走。谁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那么多血,仿佛皮下是无穷无尽的红色泉眼。地上的鲜血绕过满地的金币像蚯蚓一样向远处缓缓蠕动且分裂出无数条新的支流,在晨光中无数次重合又分流,甚至用肉眼都可以看到血流中欢快跳跃的铁离子和活跃的维生素。血液中的泡沫被窗户穿进的阳光刺破,溅起的血渍像玫瑰花瓣一样渲染了地面。一开始雅娜就曾动员全家上下排斥这位省城官员对日常吃喝用度过于奢侈,但挥霍财富不是她讨厌他的唯一理由,而是他死人一般的眼神和处世轻蔑态度的做派曾一度惹恼整个村镇的妇女。因为她们认为,拥有巨额财富和浪费粮食根本就是两码事。但当雅娜知道他已经被杀的时候,她却感到深深懊悔。她说:“倒也不至于真把他杀了。”而何三亮在昏暗的灯光下测量造船图纸,却毫无迟疑地回答她:“只不过是两个年轻人杀了一个死人而已。何必大惊小怪!”接着他又像跟自己说给自己听似的小声说道:“他们除了杀死人,根本杀不了活人。”
刺杀他的是两个大家从未见过的外乡人,哥哥徐庆和弟弟徐良,两人相差十三岁,他们有一位令人羡慕的英雄母亲,因为他们还有十六个同他们一奶同胞的兄弟姐妹。但他家的男人在日后肆意扩大的战争中全部死于战火。让这位英雄母亲痛失所有儿子。但也有人说,其中一个儿子为了和一个因纽特女人坚贞不渝的爱情而一去不返,最终定居在了冰天雪地的丹麦格陵兰岛。后来生出了长相酷似他家男人的孩子。革命的火焰多次指引兄弟俩重渡敌人的路径,一年之内刺杀多名战后的逃亡者,包括李明山的妻妾和众多儿女在内,他们是在九曲黄河的彼岸被屠杀,事后通通被永久沉入滚滚黄沙和暗涌的黄色泥浆中。兄弟俩从省城一路追寻死神的脚步而来。穿着讲究,梳理着君子一般的头发,穿着新式西装,胸前佩戴红色像章。西装下面是肩挎式牛皮带紧束着黑色点二五勃朗宁短小手枪和束在腰间配置的两个弹夹,外加一把尼泊尔反曲狗腿刀。虽然子弹已经上膛,但这次他们一枪未开,凶器则是两把出自普通铁匠铺又同样尺寸的龙凤纹双槽匕首,当右眼失明的铁匠询问作何用途时,徐庆毫不犹豫地说:“杀人。”铁匠根本没有相信徐庆所说的话,并且调侃道:“那我得给你开出刃来。”铁匠说完还不忘测量兄弟俩手掌的尺寸,好让匕首的把柄拿着更加趁手一些。最后还说了一句:“我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除了杀人你们还可以拿去宰杀母象。”铁匠是个善谈的家伙,瞎了一只眼让他更加富有洞若观火的视角和语言的密度,他一边淬火一边加入三氧化二硼去除金属里的杂质,一边吹嘘他家祖传秘方能使任何金属无坚不摧,仿佛轩辕剑都曾出自他们家族之手的锤炼。弟弟徐良听出了铁匠话中的不屑,付钱以后他激动了起来,他对哥哥说想要杀了铁匠全家,以报复老家伙对兄弟的鄙视。谁都知道弟弟是个性格鲁莽,下手果决的人。哥哥立刻阻止了弟弟疯狂的想法。并警诫弟弟:“我们没有理由随便杀了人家。”但徐良依然在离开时抽了铁匠两个嘴巴。徐庆告诉弟弟,你得明白:“我们不是想杀谁就杀谁,而是该杀谁才能杀谁。杀人不是目的,目的是阻止该死的人杀掉不该杀而又无辜的人。”弟弟是一个冲动的家伙,以至于后来上了抗日前线,三分钟内就打光了六杆枪里的子弹,几乎百发百中。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一个只适合打硬仗而不适合当将军的人。李明山身中六刀,六处都是致命伤,严格来说是十二刀,因为每次后者都会重复前者的做法,在同一位置再补上一刀,让死人重温活着时候的痛苦,再杀死人一次。每次行凶都是如此。哥哥经常要求弟弟重复自己捅过的部位,一刀出,一刀进,让弟弟感受屠刀在肉体里的无力感和手指随着刀柄同时戳进伤口带来的温度以及刀刃切割神经和骨骼所发出幽灵歌声一般的血脉觉醒时触发的快慰感。直到后来,兄弟俩因为各自信仰的阵营不同而发生分歧而分道扬镳,甚至在一个昏暗的深夜不得不骨肉相残。哥哥曾是一位自我要求严厉的屠夫,从始至终都讲究从专业的角度杀人,而不是盲目的出手,否则机会将一失永失,即使被杀者是上帝,他也会一刀切断他的脖子,绝不会心慈手软。面对任何被杀者必须一刀毙命,这是他作为屠夫的习惯,也是身为特殊暗杀者的职责。这也养成了他沉着干练的性格,对待敌人从不犹豫,拖泥带水。
李明山从始至终都躺在床上,不曾起身,只有恐惧填满他的五脏六腑。前天晚上李明山和皮龙喝酒的时候就发现了兄弟俩就坐在大厅最不显眼的角落,他们刚迈进大门的时候,李明山就发现了他们,并预感到了危险,但未能感知到自己即将命悬一线。他并没有在意,更不会想到穿着如此讲究的两个人会在自己身上整整捅了六刀。就连皮龙都不敢相信有人敢杀人,而且在这烟花柳巷杀人。“他妈的,他们甚至没有经过公平决斗就把人杀了。这不公平。”他惊魂不定的感叹道:“真他妈的日了狗了。”因为在这之前,整个燕子岭都不曾发生这种毫无征兆的凶杀事件。这也是皮龙内心一生中唯一一次被伤心与痛惜所双重交织,他将永远失去这位短暂且高于亲情之外的挚友。多年以后,皮龙都把这次凶杀定义为燕子岭历史上最失道义的一次谋杀。当天夜里,皮龙和李明山像往常一样掷骰子喝酒,只是在李明山咽下当晚最后一口酒的时候还不止一次提醒皮龙:“这是两个危险的家伙,他们眼里没有女人的影子。”他向皮龙说道。这个时候的确值得警惕,因为在这莺歌燕舞的场所,还从没有哪一个男人像他们兄弟一样,保持着像墨一样的沉静,并且克制欲望,只向老鸨要了两杯加冰的凉水,极度克制了体内躁动的血液。以保在最清醒的时候下手杀人。又过了五分钟李明山再次提醒着说道“他们眼神仿佛死盯猎物,但我说不上来猎物到底是什么。”即使这个时候他们谁也没能提高警惕。皮龙毫不在意地说道:“嗨,两个外乡人而已。”接着说:“花光身上的钱就会离开的。姑娘们会让他们分文不剩的。”。这的确是村镇上所有男人一直以来离开这儿的唯一理由。
就在他们掷骰子喝酒的前一天,早晨下了一阵雷雨,下午天空就放晴了,并且万里无云。李明山和皮龙吃完午饭就结伴去造船厂前面的水域洗澡时,整个村镇的居民几乎都夸赞今天得天气很好,水域也异常平静,水里的温度不冷不热,他们甚至说这样的温度也适合死人泡澡,因为这个季节村镇许多男男女女都会在相合适宜的时候下水去洗澡。据居民们后来议论,要不是大毛拉正巧去打水,抄起大网,揪住皮龙脖子上缰绳一般的黄金配饰,救他一命。传言只因作为他们家族祖辈打捞手的子孙有着不应被人间液体溺死的条例。那天下午皮龙就会被佩戴在脖子上的黄金吊坠坠入水底而溺亡。尸体将会向下游漂流,肉体成为食人鲳的美餐或成秃鹫的宵夜,身上佩戴繁重的黄金便将成为下游打捞手的战利品。路过的居民说:“要不是大毛拉那样的牲口拉他上来,其他人根本没人有那么大力气把他从水底给拽出来。”而李明山则像有了死亡前的预感似的,一向很少洗澡的他,突然就要去水域清理浑身的污垢。当村镇的居民问起为什么在雷雨过后着急洗澡时,他说:“活着会使一个人发霉的。”接着又嘟囔一句:“活水里洗澡是可以冲刷悲哀的。”而皮龙却反驳道:“死人一样也会发霉。”当 他们下水的那一刻,方圆两公里原本无精打采像丢了魂似的鱼苗和蝌蚪被不可抗拒的气味吸引,大口前来清理入水者分泌的皮脂和污垢,甚至狂欢似的大餐一顿抢食了入水者大半腐烂的阴痉残肉。即使在这个时候他们身边还带着异国他乡的九个姑娘,以备随时驱使。九个姑娘像九只鸬鹚似的蹲在同一艘五米长的筏子上,水中的二人甚至还喝了半桶前天晚上所剩老鸨亲酿的烈酒。老鸨常常为了留住顾客,往往会在自酿的酒中兑上正常量所需两倍以上的酒精。 各种颜色的水果和吃食被一筐接着一筐的倒入水中,任由贪吃的杂食鱼类和二人伸手随意取食。上岸时李明山胸前“玉堂穴”贯穿后背“心俞穴”已经浮现紫斑,那不祥的预感甚至招来一只落单的秃鹫,叼走了挂在脖子上伴随他将近四十四年且价值不菲的天珠。佩戴天珠原本的意义是安慰心灵,使人解脱六道之苦,解厄消灾,离苦得乐,象徵并蒂长生,地、水、火、风、空、识大调和、灾厄得以消除。 而李明山则是为了防范并不存在的脑溢血。因为家族遗传让他总是担忧自己会死于脑血管破裂。然而他永远不会知道脑血管是他整个身体最为牢固的堡垒。其中就有一刀经过后枕骨刺穿他的颞骨和横窦沟,削碎了小脑,贯穿咽喉穿过舌苔斩断两颗门齿才停下。伤口和嘴里流动出一股泛着青光的脑汁,充斥着浓烈的脂肪和蛋白质气味。许多年后,有解剖学家说通过触摸脑组织软化程度就可以确定死人生前曾患有中风的无稽之说。或者通过视觉观察就可以从一个人的大脑结构观察到死人生前的生活规律和是否缺乏运动。兄弟俩的两刀都精妙避开了所有重要的脑血管。一刀下去当时让他身体失去平衡而且吐字不清,使他几乎完全丧失语言。他们游泳时,其实那个时候徐家两兄弟就已经潜伏在了芦苇荡里了,只是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完全确定李明山的容貌,皮龙和李明山的体型的确在五米之外经常让整个村镇的人无法分清。弟弟徐良那时已经举起了手枪,并同时对准了水中的两人,并向哥哥徐庆保证只需要一颗子弹就能解决掉两个人。哥哥犹豫后,又阻止了弟弟接下来即将要做的事儿。在开枪杀人这种把戏上,徐庆确实相信徐良能够做到一击双杀。因为他常常面对镜子对自己开枪。直到后来,徐良把面对镜子开枪的技巧传给了皮德,因为他认为一个在夏天双手冰凉的人,更适合双手持枪。 杀人以后他们才坦言:“那个时候,我们只是为了避免杀错人才没有出手杀人。我们只求一击必中。” 这的确是他们最冷静的时候发表的评语,因为所辖部门曾对他们兄弟秘密进行长达三个月的训练,他们每天都要刺杀死人尸体致命部位上百次。甚至训练他们控制心跳和向内呼吸,据说保持在一定基数心跳和呼吸的水平时会让人即冷静而又无情。同时缓慢的心跳和呼吸会使人更加长寿。徐良说:“是这么回事,哥哥说了一个外乡人去外乡刺杀另一个外乡人,那你必须要考虑本地人的意思。”介于这个原因,才让他当时压制住了开枪的打算,这不得不让兄弟俩在芦苇荡里靠着敲开一窝野鸭蛋和曾潜伏于九曲黄河彼岸,偷挖农人的兰州百合坚持潜伏一整夜。这一夜整个燕子岭像往常一样宁静,只有天际的星辰感觉到了月亮的清冷和无从感知的肃杀之气穿过云层冻结了浩瀚的宇宙。
而那真正血腥的场面,是在凌晨三点半发生的。皮德是唯一一个目睹了一切的人,做为唯一的旁观者,他像地狱之门后面的圣徒似的从头看到尾。他即没有阻止凶手也没有帮助被害者,甚至在整个过程中没有眨一下眼睛,即使兄弟俩行凶时和站在门口的他对视过三次。并好意提醒道:“小伙子,请尽快离开这儿,我们正在杀人。”但,皮德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一切仿佛早在他的人生中早已发生过,否则自己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就像凶手再杀一次死人一样,就算他出手阻拦,他相信,最后的结果也是一样的。即使他的生命狂乱穿越往复二十次,那这糟糕的宿命也不会发生改变,只不过重新往复了又一次完全一样的一生而已。兄弟俩最初面对站立在门口的皮德时紧张又迟疑,因为他们说他们从来都不会在外人面前杀人,所以他们是从大厅一路尾随李明山到他的房间的。当时就由九个姑娘其中的两人搀扶他绕过狂欢的人群和楼道拐弯处亲热的男女,途中李明山还打翻了随意摆放在长廊里将要绽放或已凋敝的昙花。摆在长廊里的昙花仿佛警示姑娘珍惜短暂的花期,又像嘲讽狂热的男人那昙花一现且孤独无助的先天性功能。而皮龙则是一个例外,他那令人惊诧的情欲随着夜色的深沉,他在半个小时以前就已经带着一个姑娘去了房间,再过一个小时他便会起身回到情人玛格路卡或者妻子凯荫的床上。第二天不管他在谁的床上醒来,他都会雷打不动地再次赶在九点半之前回到离去的原点吃早餐,喝一杯刚挤的新鲜羊奶,再次重复和昨天一模一样的一天。而就在今晚他将永远失去这位仅仅几个月就已经缔结了别人用两辈子,甚至更久远才能结缔出来的友谊。也许在整个燕子岭,只有他才会义无反顾去阻止这场不及开始就已经结束的血腥谋杀,因为每当他听见别人说这位官员如何荒唐时,只有他会发自肺腑的维护这位挚友:“我觉得,他很好啊!”随后会再为自己的狡辩加上一句:“除了当官。但这个世上太多人不适合当官了。”谋杀一步步降临时,而他妈的他尽然整个夜晚都在女人的床上使力气。李明山刚回到房间,两个姑娘就匆匆退了出去,因为第三个姑娘每天会在这个时候进来为他糜烂的阴痉消毒。这个时候徐庆徐良两兄弟已经上楼了,退出去的两个姑娘在走廊碰到了兄弟俩,并询问两人要不要替他们安排姑娘。“不要跟我们讲话。”哥哥像是被打乱了心里正在琢磨着的事似的。提醒道:“一会最好闩上房门,不要出来。”而弟弟则表现的特别坦然,他问两个姑娘,“厨房还有野兔么?如果有的话让厨房烤上两只,一会我们要吃。”因为兄弟俩的人生几乎都是在路上奔走,很少在人群居住的地方停留,他们几乎是靠着荒野的动植物为食裹腹。正巧这个时候手端马赛克医生所调制消毒剂的姑娘正迎面走来,她不曾想到穿着如此讲究的两个人也会像大厅粗野的男人一样也喜欢吃满是枯草味的兔子肉,更不会想到两人正要进屋杀人。像他们这种人终身拒绝食用海鲜,他们觉得吃过海鲜以后身上总是弥漫着一股鱼腥味,很容易给对手留下抹不去的踪迹。兄弟俩几乎同时感到不耐烦地对端消毒剂的姑娘大声说道:“回去吧!以后再也用不着消了。”端着消毒剂的姑娘还以为这两人又是李明山从什么从外地重金邀请而来治疗顽疾的医生,所以就在兄弟俩快要推开房门时又乖乖退了回去。而就在半个小时以前,皮德刚刚来的这里,就在半个月以前那九位从异国他乡而来的姑娘在整个燕子岭已经名声大噪,许多年轻人甚至为了能够和这九人其中一位睡觉,有人已经打上自己母亲半生都不舍得动用嫁妆的注意了。而令整个村镇年轻人所失望的是,李明山已经永久雇佣了她们。但整个村镇的年轻人都庆幸的是,李明山对任何女人已经无能为力,这九位姑娘自雇佣以来还未曾让村镇其他任何男人所玷污。
门是开着的,跟往常一样每次都是弟弟徐良用右手食指重叠中指半握空拳像有某种信仰似的敲两下房门。用来警示与这个世间有关的或是无关的,有幸以及不幸的,包括无家可归而游荡的亡魂,该是时候回避他们下一刻即将实施的屠杀,就算老天爷在此传道或者休息,那他妈的也得给他们兄弟俩让开。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不得不说他们兄弟只要在这种时候只要推谁的房门,谁的房门就会一推就开。这个时候一切好运气都是没有用的,即使在这个时候房门锁着,只要他们已经下定决心,那么死神也会帮忙替兄弟俩从房子里面拔掉插销打开紧锁的大门,好让他们永远通行无阻。当兄弟俩像两个执行死刑的刽子手一样出现在李明山的面前时,自长廊吹入一股人间凌晨三点二十九分零一秒最凛冽的凉风,自房门入,自窗户出。李明山在原地愣了九秒零九百九十九毫秒才反应过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床头,准备从床尾的窗户逃走。这个时候皮德就已经站在门口,挡住了凌晨三点半自长廊穿过的凉风,房间立马就被变的炽热起来。“妈的,他要跑。”徐良大声喊了一声。徐庆来不及回应弟弟的话,就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拽住了已经把头和右手伸出窗外的李明山,随着两人拉扯,半扇窗户的断裂,李明山和徐庆同时被重重摔倒在床上。李明山已经被吓得面色铁青,他感觉到了凶手腰间鼓囊囊的家伙,确定了这将是一场生死劫。徐庆顺手从腰间掏出铁匠打制的匕首,但是以现在的角度很难做到一刀致命。徐庆使出全身的力气才把李明山从他身上推了下去,紧接着他就挥出第一刀,李明山举起右手去阻挡。“狗娘养的,你杀不了的。”此刻李明山惊恐的不是徐庆手中的刀而是人,严格来说他甚至都不知道此刻正在杀他的人叫什么名字。但他和持刀者心里一样明白,清楚他为什么而杀他。甚至兄弟俩私下就决定好了这一切,将他困入这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任人宰割,孤立无援的境地。李明山接着终于体会到了穷途末路会给一个人带来怎么样的恐惧和无助。徐良像以往一样把握住了时间最后的命门,匕首扎穿肱骨外緣直插李明山的腋下,切断腋神经丛和桡神经,穿过 第二肋间,深至右肺上叶。钻心的酸麻疼痛,疼的 他从床上跳了起来。感知和疼痛让他痛苦地高声喊了一句:“妈呀!麻了!麻了!脖子麻了…妈了个巴子的……”说完这句话他也没能分辨清楚当时到底是神经发麻还是疼痛让他如此痛苦。徐庆刚拔出刀,准备伺机刺出第二刀的间歇,弟弟徐良又以灵狐一般的速度在哥哥刺出的位置补了一刀。鲜血像一条彩虹夹杂彩带似的血柱喷射而出,随着李明山惊恐的呼吸和动物垂死般的哀鸣,随之乌黑的血液从伤口像五彩带泡的喷泉一样间歇喷射在徐良的脸上,墨一样的鲜血顺着徐良的脸颊一直流到他的脚面,最后汇聚在他的鞋里,踩上去就像一团温暖的棉花。随后就是第二刀,直插后枕骨刺穿他的颞骨和横窦沟,削碎了小脑,贯穿咽喉穿过舌苔斩断两颗门齿才停下。伤口和嘴里流动出一股泛着青光的脑汁 ,他像一头被狮子扼住喉咙的野牛似的翻倒在了床上。当这一刀的匕首只剩下刀柄在外面时,皮德才提醒杀人者和被杀者,“嗨,老兄,你们把他给杀了,这片土地是没法埋葬死人的,这对死人是一种折磨。” 皮德的这句话真的是掏心窝子的话,因为只有他知道死在燕子岭这片土地上的人有多可怜。就像程蒙神甫一样,他虽然在阴间返老还童,容貌永驻。但他知道他比谁都孤独无助,一个死人得不到土壤的庇护,那仿佛就像活人衣不蔽体,一丝不挂地在人群中穿梭。死人得不到埋葬, 这远比捅入肉体的匕首更加让人感到致命的恐惧,真正让李明山无可逃避的绝望是,他到最后一刻才知道燕子岭无法埋葬死人,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这里的人为何迟迟不愿死去。原来死亡不再是终结,而是孤独的开始。“他妈的,死了还要受无穷无尽的罪。”李明山顾不得发麻的脖子和伤口的疼痛,喷射的血柱,他的生理躯体注定已经无可救药,那机体千疮百孔的病痛对他的折磨终有终止,而灵魂的折磨将会在黑暗的深渊永无止境。徐良就像哥哥的影子一样补完第二刀的时候,李明山再也不叫了,他只是蜷缩着肥胖的身子,狗熊似的肚子里像是有什么痉挛野兽似的不停抖动挣扎,双腿不停使劲想要站起来,但他的双腿已经不听他的使唤了。李明山绝望之及。这个时候皮德看见了果决的兄弟俩才开始显出害怕的神情,就像做错事的孩子,他们的动作也没有了前两刀的果决。活死人比死人看起来更加让人恐惧,他的痛苦扭曲的表情一览无余,一切都是最真实的一切,没有任何伪装,从瞳孔到发丝,从手指到脚趾,只有痛苦在活死人身上无情且缓慢蔓延。皮德看见兄弟俩的手抖的厉害,但那只是片刻而已,很快就镇静了下来。他们兄弟俩事后否定这一说法,他们解释说那只不过是为了甩掉匕首上的血,以便更好地砍其余的几刀,他们只想速战速决,好去大厅里吃兔子肉。皮德清楚的看见,兄弟俩手里的匕首根本就没沾多少血,因为匕首就像一个三棱锥体,上面布满了螺旋形血槽,血跟本就挂不住。接着徐庆又在李明山的肚子上横拉一刀,肚皮几乎就被翻了过来,弟弟的一刀让肠子彻底像开水一样从肚子里滚了出来,整个屋子都是腹腔的腐腥和粪臭味。兄弟俩再也忍不住地呕吐起来,双眼通红,眼泪跟着往外流个不停。最后他们强忍着自己翻江倒海的五脏六腑,又刺了他最后三刀。眼前的场景只有几个月后皮德真正投身战争才知道,这场屠杀与战场上的惨烈相比是多么不值一提。那么屠杀现场一片狼藉,尸体破败不堪,血液顺着床铺向地面不停嘀嗒,随着时间和失血过多的尸体也逐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下去,体重也一点点失去重量。以往被肚皮厚重脂肪覆盖的内脏,也像垃圾场一样暴露在空气中。长久被疾病折磨的罪魁祸首,不是被医生穿透皮肤通过医术亲眼目睹,而是被杀他的人通过屠杀的方式暴露在众人眼前。他的胰脏肿大,肝脏硬化像烧焦的砖块,肺部布满纤维游走和支气管扩张的痕迹,其中一部分患有肺气肿的症状,透明的就像一块玻璃,心脏又肥又厚被硬化的肝脏挤向正常生理偏右的位置,肠子鼓鼓囊囊就像装满了水,结肠上多处创伤,而破裂的胆囊像是从内向外破裂而并非刀伤。后来据医生分析应该是死者生前受到惊吓所致。仿佛一个人一生的做恶和邪恶的欲望,最终都会以病痛体现在自己的五脏六腑一样,死后就会明晃晃地暴露在世人面前。
那时任谁都不会想到,李明山将那大批的财富最终让唯一目睹他被杀而未上前阻止的人去继承,而并非与自己日日狂欢,甚至豪言要把所有女儿嫁给他的挚友皮龙。这也不是李明山的临时决定,而是在两个月前,他就将写好的遗书缝入自己蹩脚针线的鞋底夹层中。后来被两位医生整理尸体时脱下他的鞋子时无意发现,遗书里其中就有一句这样形容金钱往后的去向:“它们像水一样向四处消逝,恩泽穷困或助纣为虐,但最终也会像雨一样回到身边。”这话最后想不到会一语成谶,遗留下来这批不菲的财富,在以后便会以各种形式流到世界的各个角落,最终也会以各式各样的方式重新回到燕子岭。金钱仿佛受到世间最毒的诅咒,也被人为披上了正义与邪恶的烙印,或者是人为的歹恶,让金钱去背负了人的欲望,偏偏最后需要用人类苍白的语言去辩解。
处于对死者的尊重,马赛克医生和美容医生共同前来入殓尸体,缝合伤口,因为这片土地至今传言,如果人除了自然死亡,所有肉体破损且非自然死亡的人,伤口得不到缝合,那么死者的阴魂会从伤口消散。也有传言说枉死的人凝聚厚重的怨气,会使周边身体孱弱的妇孺永不安宁。但不管怎样,死人依然害怕生前杀掉自己的人,因为恐惧依然会联通阴阳两界,让死人惶惶不可终日,所以一直以来这里的更加青睐自然死亡的法则。同时桑榆的父亲也不请自来,安抚亡灵。马赛克医生负责将死者凌乱错位的内脏恢复原位,美容医生负责死者遗容的修复。这是一项艰苦的任务,因为两位医生都不知道从哪儿下手,他们在岁月的流逝中,曾见过太多太多的死人,但当他们看见李明山的尸体时,他们眉头紧皱,神情阴郁,除了共同咒骂各路路过的神灵,面对眼前的现状时却束手无策。最后经过两人商议,他们不得不放弃以往一丝不苟和不可触碰的原则。那就是尽力而为,但真正开始动手整理尸体时,他们选择了草草了事。马赛克医生在匆匆慌乱中甚至放错了几处内脏的位置,然后匆匆缝合,这次他使用的是妇女纳鞋底的粗针和晒干的牛筋代替缝合线,因为整个燕子岭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缝合线,以往精细的针脚,这次则是曲曲扭扭的走势。并且缝合了不止一次,马赛克气恼的骂道:“妈的,你都不会想到他脆的就像薯片一样,根本就无法下针。”他擦去额头的汗水叹息道:“你都不会知道缝合每一针我有多么艰难。”美容医生更是敷衍了事,他以往的耐心全无,只是替死人合上了双眼。因为死人那张早已扭曲变形的面孔,已非人力能够矫正过来。后来据美容医生回忆:看起来不像是被人间的凶器所杀,更像是被人逼着服下了十多种毒药。“当时他得多么痛苦呀!”美容医生依稀感叹道:“几乎没了人样,真他妈的可怜呢!这得多大的仇恨。”桑榆父亲的年龄与何三亮相仿,已经并入燕子岭年老力衰的行列。这老头不请自来,因为他神神叨叨,一辈子都没有清醒过,常常和自己虚幻的世界为伴,比何三亮更早的脱离了现实。据他自己炫耀,已经能够在阴阳两界通行无阻。虽然目前尚在人间生活,但常常需要去阴间处理死人都无法解决的事情。以目前的进程来看,达到他所想的,从东北黑瞎子岛穿梭西北乌兹别克山口,横跨整个中国也不过仅仅六秒钟时间的功夫,而他则可以腾空数十丈,地面卷起冰雪夹杂黄土一路呼啸,携带东北的雪花,让南方人观看这一奇迹;让北方人品尝自南方而来带着晨露的新鲜荔枝。世间将任由他在某一时刻随意穿行,出现在某一地方,然后消失,转而一眨眼又出现在另一个地方。甚至人间的事,只要他想看多远,就能看多远,比如有一户人家只因没有按照他所要求的方位和位置为家里的牲口搭棚,第二天他家的孙子在早晨就坐进大人都够不着的锅里,屁股烫了许多水泡,儿子中午挑水时掉进往日清冽而此刻滴水不存的枯井里,晚上老太太莫名摔倒在院子里,像被吸在地面,两个人都拉不起来。对于常人感到不可思议的种种,则在这位早已脱离现实的老头来说只不过是静如水的日常。他查看了黄历,黄历显示今日宜:祈福、入殓、移柩、阴贵西南、冲龙煞北、五行钗川金、 综合推算适合超度亡灵。他那举手投足间就让整个屋子布满了让众多活人不适的气氛,他在死人的屋子里弄出许许多多,花花绿绿的物件和众多祭祀香烛,从给死人引路用的鲜活公鸡到面团捏就的各色面人,再到各种颜色纸扎的招魂幡不一而足。给人一种这不是死人安息的灵堂而是一对新人婚房的错觉,他用无人能懂的深沉说道:“我懂死人的心思,死人喜欢这套东西。”雅娜虽然在某一刻对死者心生怜悯,但她对死人生前的所作所为依然耿耿于怀,她命令全家上下:“谁也不许从这个家里出去奠基死人。”她说:“活着的时候不许跟他来往,死了也一样。”的确就像雅娜所说的一样,活着不被认可的人,死后活人依然对他难以释怀。这是燕子岭有史以来,最为不被整个村镇注重告别死人的葬礼。
停灵三天后,皮龙和老鸨自发带着几个姑娘将兽皮简易包裹的尸体推入造船前水势不可捉摸的水域,草草了事。因为土地的圣洁也难以容下这样一个燕子岭之外官员尸身的棺材和放置棺材的房间。